陆波
因为有远近闻名的烟袋店铺,这条街被“约定俗成”称为“烟袋斜街”
要证明你是京城文化小资,或是外省来京的深度游客,那么徜徉什刹海周边是必须的选项。
几百年来,鼓楼如同一位老者,痴望中轴线鼓楼大街分开的两片风景:东南侧是民居胡同,向来不乏贵胄富商的宅邸。西南风景如画,有湖光潋滟,有寺庙梵修。
而所谓“什刹海”的来历,就是指沿海曾有十数家修道之地,“十刹”之意,是人们相偕游览,也可烧香求福之地。
一条长不过232米的烟袋斜街,正巧把着通向这一游览区域的通道。
乾隆时期称为鼓楼斜街
烟袋斜街位于鼓楼西南方向,其东是地安门外大街,由此婉转西延,至小石碑胡同向南折与银锭桥相接,走向偏斜。
在乾隆时期刊印的《日下旧闻考》里,这条街的名字还叫鼓楼斜街,而那时候,环绕它的大、小石碑胡同及鸦儿胡同等名字早已确立。
《日下旧闻考》里提到这条街上有一座广福观,并提及一明碑,“上刻天顺敕命,下刻成化诰命,盖当时道录司也。”明英宗时期,这里曾是管理全国道教机构的部门——“道录司”。《日下旧闻考》明确指出此街为“鼓楼斜街”,并特指另有一条“旧鼓楼斜街”在钟楼的西北方向。
鼓楼斜街自元朝起为斜街市,指市场。元大都时代,今天的什刹海是积水潭的一部分,为货运码头,是京杭大运河漕运的终点。
京城黄金地段
众所周知,郭守敬设计了京城水系,一方面引燕山之水注入城市解决城市饮用水需求,另一方面修通通惠河,贯通大运河,建立漕运水系,使南方之丰厚物产直接运抵大都城之城市中心,即今天的什刹海一带(当时称“积水潭”)。
1293年初秋,忽必烈由中都避暑归来,过积水潭,已看到“舳舻蔽水,樯耸楫晃”,南方的货船已来到大都,于是龙颜大悦,赞叹好一派繁华景象。
那时候的水域面积远比今天辽阔。在建地安门商场时挖地基发现了元代海子石驳岸遗迹,可推测今天的鼓楼大街曾是元代海子的东北岸。
元世祖忽必烈修建大都,总设计师是刘秉忠,1272年建成鼓楼,当时称为“齐政楼”。刘秉忠遵循《礼记》“前朝后市”“左宗右社”之规划,将宫殿设在城南,自永定门至三大殿为“朝”,国家的政治心脏。钟鼓楼商业区在“朝”之后,设定为“市”,为贸易之所。元代地方志《析津志》云:“齐政楼,都城之丽谯也!”
虽然后来齐政楼被毁,但今天的鼓楼是明永乐年间照原样原地盖起来的,整体格局无变,也是奇迹。为使码头货物运至鼓楼前,在积水潭沿北岸以东,至鼓楼之间修筑了运输通道,这条斜街恰在通道的最东端,通道而已,并没有正式街道名称。
到元末明初,积水潭水源上游村庄、人口暴增,截留水源用于灌溉种植,积水潭水面迅速萎缩,而明朝皇室将流经元代皇城东墙外的运河圈入皇城,以保证皇家用水,水路被彻底切断。从此,通惠河与积水潭的漕运线路寿终正寝。大运河运输来的物资在通州弃舟上岸,改用马车运进朝阳门。
但郭守敬当年的码头设计、水系设计确实无心插柳出一片城中美景,依偎着北方干旱地区难得的几块水面,又靠近皇城,于是成为商贾权贵买地建宅的黄金地段。明清之后,这里始终是京城最佳置业地段,豪宅错落隐逸街巷。
广福观见证斜街演变
明清之后,提及烟袋斜街的记录开始增加,最早提及斜街的记载是因为广福观的建成。广福观,为明英宗天顺三年(1459年)某彭姓太监所建,这是有记录的此地现存的最早建筑。
曾经的神童,后来的明朝正一品大官员李东阳,在正统年间住在前海西南一带(今三座桥胡同)。他在《西涯杂泳十二首》中有《咏广福观》诗:“飞楼凌倒景,下照清澈底,时有步虚声,隋风渡湖水。”从此诗可知,当时广福观是临着水边,水面上都可以看到它的倒影,说明当时房屋稀疏,没有形成两侧房屋围拢的街道。
到明嘉靖年间,斜街的名字现在推测为“打鱼厅斜街”。张爵1560年所著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记载:“日忠坊二十二铺,北安门西,廊房,旗房,越海子桥,真武庙,火神庙,银锭桥,打鱼厅斜街……”1593年沈榜编著的《宛署杂记·街道》写道:“北曰日忠坊,一铺曰白米斜街、曰观音堂、曰皇墙下街,二铺曰鼓楼下大街……”33年过后,日忠坊打鱼厅斜街变成了白米斜街,有可能作为官府部门的“打鱼厅”已经搬走,斜街已归于市井商贾。
总之,斜街还是斜街,但这条元朝时期的运货通道到明朝末年已演变成商业街道。
前文提及,乾隆中期这里已更名为“鼓楼斜街”,而明朝遗物广福观自雍正年间重修,改名“孚佑宫”,到民国后又改回“广福观”,一直没什么大的迁动,见证了这条斜街的演变:从作为通道的斜街,到打鱼厅斜街,到白米斜街,再到鼓楼斜街,直至清朝后半叶改为烟袋斜街。
以煙袋烟具闻名
从鼓楼斜街变成烟袋斜街,其名称的转换和它的功能变化有关。
清朝末年,这条斜街除普通日用商业外,出现了以经营烟袋烟具为特色的商铺,正如一个著名的庙市——白塔寺庙市——以卖鸡毛掸子闻名一样。
这种小家什也能形成集市?今人认为好不可思议。但100至200年前,生活的需求就是如此简单而基本,烟袋烟具在今天寻常而不起眼,在那时候却是很上台面的正经什物。因为旗人嗜好大烟!这个从东北入关的民族带来了他们的生活嗜好——抽烟,各种烟草不限,甚至是鸦片,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且男女不限。
10年前,笔者在离烟袋斜街不远的后海北沿“烤肉季”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老太太跷着二郎腿抽着烟卷吞云吐雾,面容含威,姿态挺拔,这场景,笔者会努嘴给身边的朋友:赶快看看旗人老太太。
满人认为烟草可以提神解乏,认为这个从吕宋国(菲律宾古国之一)传来的“淡巴菰”(西班牙语tobaco音)可是好东西,在关东时代便已盛行。满人与明朝交恶后,明朝曾禁止烟草入关。但清朝建都北京后全面放开烟禁,烟草随意流通。
清末民初北京城烟草铺卖旱烟、水烟和女人抽的潮烟。旱烟就是烟叶,“关东烟”“叶子烟”等劲力十足,水烟就是比较讲究的烟丝,比较贵族化,妇女以抽南方制烟人做的“潮烟”为主,里面掺杂香料。当时的顺口溜是:“老爷子烟儿,关东杆儿,老太太烟儿,兰花籽儿。”
鼓楼前有“北豫丰烟铺”,与大栅栏的“南豫丰烟铺”及隆福寺的“恒丰厚”这三家招牌最为响亮。
旱烟、水烟、潮烟都有特制的烟袋,但它不是什么袋子,而是有烟嘴、烟锅和烟杆,也叫烟袋锅子。还有一种可伸缩的烟嘴,叫“抽节水烟袋”,民国时期戏园子里还可以看到。金受申在《老北京的生活》里介绍:“看戏的正看得陶醉,突然眼前伸过来一条烟杆,烟嘴被邻座的叼上吸上两口,你也不用吓一跳,这就是送水烟的给指定要货的顾客抽几口,并不另外索钱。”
正是因为有远近闻名的烟袋店铺,这条街被“约定俗成”称为“烟袋斜街”。当时京城开烟袋店的以山西人居多,有两家山西人开的烟袋铺在斜街东口入口处。门外立着个高约1.5米的烟袋招幌子,相当于广告牌子。木质金漆烟锅,锅内刷红漆,烟锅外缘系红布幌穗,烟袋杆刷黑漆仿乌木,烟袋嘴刷白漆画绿斑仿翡翠——吸引着过往行人驻足观望。这个广告道具做得实在精彩。
当时还流行“鼓楼前的大烟袋——一窍不通”的歇后语。歇后语的广告效应也实在了得,而那时,官道鼓楼西大街已是正经八百的大道,于是官方将“鼓楼斜街”改作“烟袋斜街”,去掉其“鼓楼”名号,以作区分。自道咸之后“烟袋斜街”成了正式街名。
被商铺包裹
后来,这条二三百米长的小街逐渐被日益增多的临街商铺包裹,有五花八门的行当,东口除了恒泰号、双盛泰两家烟袋店之外,还有一家规模较大的洪吉南纸店,卖日常纸张、文具、祭奠用纸,对面是一家清真饽饽店。紧挨着烟袋店的是一家钟表铺。
这几家店铺都是高台阶,因为整个斜街的地势是从东北向西南倾斜,恰恰印证了元朝时期这里是水岸的地形。
过了钟表铺和大石碑胡同路口以下的店铺就没有高台阶了,有一家澡堂子,今天尚存,叫鑫园澡堂。
再下去是传说中的一座元代小龙王庙及古井,但这些文物已不存在,所在地点成了两家笔店。
接下来就是有近600年历史的广福观。上世纪30年代其门牌为烟袋斜街7号,里面仅有两位道士,住持名李国玺,当时曾有安庆水会。40年代住持为明慧道长,曾为华北道教总会负责人。后来广福观变成民居大杂院,2007年开始腾退住户,2012年修缮后重新开放。
观西侧有义信厚裱画店,门外挂有卷轴画的幌子。路北的很长一段均为风味小吃,中间还夹着一家有名的裱画店——黎光阁裱画铺,开业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裱画料精、工细,画家溥心畲(他家也住得不远)、齐白石及一些名收藏家也常来光顾。技师王殿俊,技术极高,后来还专门仿制清宫如意馆臣字款的画及手卷等。当时鉴定家称其为“后门造”。
此外,民国建立后,满清破落旗人开始典当物品,这里开了几家古董店,有太古斋、抱璞斋、松云斋、宝文斋等,多为一间门面,错落设于烟袋斜街中部南侧一带。
解放以后,这里商户逐渐稀疏,除了鑫园澡堂及广福观里面的一家裱画店,几乎就没什么像样的买卖,代之以居民住户。
“中国历史文化名街”
烟袋斜街于2010年11月10日正式由国家文化部、国家文物局等单位授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为呼应这一命名,如今的煙袋斜街着重打造京味文化和民俗文化突出的商业旅游特色。
商业业态有以工艺品、服装服饰为主的零售业和以餐饮、酒吧及经济型酒店为主的住宿餐饮业。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在今天后海喧嚣的旅游商业氛围里,这样的诗句显得有些违和。
300年前,纳兰容若居所恰在这一带。在他那个时代,什刹海还是一幅烟波迷蒙、柳岸荷香的如诗画卷,那是离开了漕运码头的喧嚣,尚未承接人来车往市井商业的清净岁月。他的名篇《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怀荪友》,给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什刹海斑驳迷离的景色。
此一时彼一时也。人类的活动和人类的需要将景物改变,也将一代代的人生融入到幻变之中,而通俗的市井街道与诗人们感慨的天地哀愁,都可以被解读为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