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在这里的文章,得自2014至2015年在美国、德国的作家驻留生活,起因是歌德学院希望我用文字写下对德国的印象。这撬动了我的一根写作神经,我意识到对西方认识的真谛,需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寻找。但走入西方,不等于就能得到对西方的真知灼见。有人住在西方已有数十年,还是处于对西方认识的黑暗中,原因在于他没有一颗打开的心,靠成见包裹自己,能让他产生安全感。也有人组成代表团或旅行团,像看一场戏一样,去西方晃悠一圈,就觉得“了解”了西方,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成见,在这样的“了解”中只会变得更加顽固。我不否认,我也是带着成见进入西方的,这类成见在我受到的教育中备得很充足,只是我没有忘记善用自己的眼睛和思考,没有忘记随时反省自己。若没有洞察力,眼睛所见也并非真实,真正能点拨“看见”的,是同类事物的对比,只有细心对比东西方的同类事物,才能有所谓的真知灼见。读者一旦跟着我的讲述进入西方,就会发现,我们原本以为西方人没有的美德、我们已经失去的美德,以及我们身上的缺陷,他们均拥有,从东西方相同或不同的人性表现,还能觉察到制度之别。总之,走入西方并诚心了解西方人(不只是去观览风景),比坐在中国给西方人下臆想的定义,还是要高明得多。
罗帕特现象
菲利普·罗帕特来弗蒙特中心,惊动了这里的作家。我去食堂吃饭时,听到了没完没了的谈论。他的形象在谈论中一直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只有“散文大家”“美国蒙田”几个词。等他来食堂吃饭时,并不见有人“善于逢迎”,大家依旧热衷于和同桌的人说话,但多了一份心思:不时偷偷朝他吃饭的桌子扫一眼。与热闹、直截了当的中式崇拜相比,美式崇拜则不动声色,颇有地下色彩。饭毕,大家一起看畫展时,他身边的人,并不比别人身边的人多。罗玛丽得知他喜欢中国,把我叫到他身边。他上来像对暗号似的,连问两个问题:你认为谁是最好的中国导演?侯孝贤。最好的日本导演呢?小津。他一下提高了嗓音:对,和我想的完全一样!“暗号”对上了,他就欣然敞开了心扉。说有年《纽约时报》派他去中国电影节采访巩俐,巩俐俨然像个女王,一口回绝了他的采访要求。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而归,于是坐在返程飞机上,一路自问自答,出色完成了对巩俐的“采访”。谈起巩俐,他没有一点怪罪,说他很理解巩俐的感受,记者或采访者一般都很无聊。
第二天晚上,中心安排有他的朗读会。他来食堂吃晚饭时,主动坐到罗玛丽和我身边。看得出大家对他格外敬重,他一坐下来,本来窃窃私语的十来人,马上停止交谈。为了打破这让人不舒服的阒寂,我笑着问道:你来中心这几天,还写作吗?一提起中心,他就皱起眉头,说他很不喜欢弗蒙特,他不会来这里写作的。他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又问他:既然不喜欢,那你为什么来中心?他的回答让我和其他人毫无思想准备,他突然坦率地说他是为钱而来,中心给了他很多钱,让他来作讲座和朗读自己的作品。他的坦率,似乎削弱了空气中弥散的敬重,刚才还让人尴尬的小心翼翼和寂静,被他的话打破了。看得出大家厌恶钱这个话题,于是三三两两,样子已随随便便,聊起了别的事。他们热烈交谈中洋溢的自豪感,未免让罗帕特有点受冷落……
他朗读之前,人已经坐满,厅里弥漫着期待的气氛。他差不多一直低着头,朗读到他认为重要的地方,才抬头解释几句。这些如疏星点缀的解释,引导听众想象他的过去,他和那些文坛大人物的交往。他的散文不拘一格,形式多变,可能与他写诗有关。事后,我问罗玛丽:“他的诗写得好吗?”罗玛丽摇摇头。看来不好的诗也并非一无是处,它能成就好的散文。朗读完,他用轻松的口气宣布:“现在我要去当堂喝一杯,欢迎和我一起去。”当堂是镇上唯一的酒吧。说来奇怪,他向门口走去时,大家纷纷起身,热心告诉他,他刚才的朗读有多么棒,但无人陪他出门喝酒。他已老迈,身躯佝偻,双手微颤,看着他推车一般摇晃着缓慢前行,我的心突然隐隐作痛。我本想起身陪他去酒吧,但见刚才起身的人,又都纷纷坐下,若无其事扯起别的事,我心里生出了一层顾虑:不陪客人去酒吧,莫非是美国沙龙的惯例?我不该率先鲁莽打破吧?……猛然间,我被一阵笑声惊醒,只见罗玛丽等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膀阔腰圆的男诗人说笑,此人专程来听罗帕特的朗读会。他身上散着美国文人罕见的匪气,瞧着他高高在上的样儿,我没了和他交谈的兴致。当我来到门外,恰好看见罗帕特正在过桥,脚下厚厚的积雪,令他像一只蹒跚前行的企鹅,摇摇晃晃。看着漫天大雪中他孑然一身的孤影,我鼻子微微一酸,差点掉下眼泪。原来美国人的冷漠藏在这种行为里!当晚,我带着这样的看法,愤愤不平地睡去。
翌日上午,罗帕特若无其事地来作讲座。中心规定,听讲座的人必须是作家,这样中心图书馆的长条桌,刚好可以围坐十几位作家。他很聪明,一边翻开他的著作,一边谈论要点,偶尔念一小段,验证他的观点。此前,中心曾请来一个有名的美国诗人,那人作讲座时把大家都当“播音员”,让大家不停接龙朗读他的诗歌。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参加接龙游戏,我曾一口回绝道,“我的英语很差,让我读你的诗,只会把你的诗彻底摧毁!”大家听完简直笑喷了。事后,罗玛丽告诉我说,大家觉得那个诗人很笨,把好端端一个讲座,折腾成了无聊的朗读游戏。我有些不解:“那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答应参加游戏呢?”罗玛丽发窘地说:“还不是因为……美国人的礼貌和虚伪呗……”
罗帕特准时结束了讲座,我注意到真是分秒不差。这个细微之举让我意识到,他也许并不喜欢来听讲座的人,不愿为他们多浪费一秒。他收起皮包,正要离开时,突然叫住了我。我纳闷之际,他已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用很重的笔触写下邮箱地址递给我,同时似乎故意提高嗓音说:“请你以后多和我联系!”周围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这么“兴师动众”?
过了一天,罗玛丽邀我和几个女作家一起“出游”。小镇能办到的“出游”,不过是去镇郊找那条细得像裤腰带的小瀑布。我顺从地跟她们走完一条街,就发出了不太悦耳的嗓音。我说按照中国习惯,客人演讲完,总会有人愿意陪客人去吃夜宵等,更何况罗帕特已年过七十,我看不懂,那天晚上为什么没人愿意陪罗帕特去酒吧?莫非美国人一贯如此?我刚说完,罗玛丽几乎惨叫起来:“不!美国人不是这样!我们跟中国人一样,也会陪客人的!”我觉得困惑闷在心里不舒服,就不依不饶地问她:那你如何解释那天晚上罗帕特的遭遇?罗玛丽显得有点慌乱,忙说她那晚实在很累,只想早点休息。为了找出真相,她也逐一问了其他女作家。她们起先都愣了愣,接着纷纷说出一些软弱无力的理由:那晚太累,要做的事太多……看得出,罗玛丽对自己和他人的回答并不满意,这些回答并未驱散我的问题。那天,天气寒冷,这行人一找到冻结的小瀑布,用相机拍下金黄璀璨的冰凌柱,就分道扬镳了——罗玛丽的鞋子不慎进了水,为了防止冻伤,她只得打道回府。我怕她一人走在郊外不安全,决定陪她回小镇。其他人雅兴正高,就沿着蜿蜒的河道,继续向大雪覆盖的山沟挺进。
过了小镇入口处的铁桥,没一会就到了属于中心的地带。见到灰楼(作家工作间所在的楼)的一瞬,她突然坦然承认,罗帕特朗读的那天晚上,她和其他人其实做得不对,“肯定不对!”她有点痛苦地说。当晚,我怀着和她一样的内疚,给罗帕特写了一封道歉信,说自己为那个大雪之夜没能陪他,一直无法释怀。罗帕特当晚就回了信,他坦率写下了那个风雪之夜的感受,说他公开邀请大家,却没人响应,当他在积雪上踩出一条路去酒吧时,强烈感到这个世界多么残酷、冷漠!当他喝完酒往回走时,遇到了南迪、卡罗琳、马克,他们出门来想陪他,但他说为时已晚!他信中的“cold”、“cruel”和“too late”,像三盏刺目的灯泡,刺得我一宿未眠。
翌日见到罗玛丽时,她不止认为我昨天的质疑有道理,她昨晚也不约而同给罗帕特写了一封道歉信。大概我和罗玛丽的信,帮罗帕特从“冷酷”的世界,挽回了一丝温暖,他主动来信提出,我去纽约时,他想约我和罗玛丽聚一次。我当时的感觉是,来中心写作的纽约作家有不少,他只想见我和罗玛丽,说明他受的“伤”还真不轻呢。罗玛丽以她特有的认真态度,继续与我探讨“罗帕特现象”的成因。一天,她突然说,她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可能因罗帕特说为钱而来,令大家对他存有不好的看法。但我认为,那天听到此话的人并不多,不会导致近百人都行动一致。“会不会大家都不想给人当众攀附名人的印象?”我的问题再次让她陷入沉思,“嗯,也有这个可能,但不至于让大家都坐着不动呀。唉,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注:羅帕特: Phillip Lopate
海伦的中国情结
据说海伦和丈夫已经来过南京数次,但他们自己看的都是惯常的街景,从不知南京还有园林。尽管瞻园有新造的部分,我还是带他们去那里尽了半天地主之谊。没想到区区半日之游,竟被他们铭刻在心。到我要去美国纽约时,海伦就有了我一定得住她家的执拗。她是真心劝我,甚至动用了“要挟”,说住不住她家已关乎友情深不深,大有中国人“感情深,一口闷”的味道。外国人一旦懂中国人情,那种要扒光你客气的执着,就势不可挡。于是,我冒着“风险”答应了,但住她家的“风险”还真不小呢。我原本想在纽约呆三周,可她的鼎力相邀“坏了事”,我只敢答应住一周。我没有本事在别人家“赖”上三周,还不看低自己。他们也不会让我住一周再放我出去住旅馆。我想撒个谎吧,连门都没有。住完一周和他们说拜拜,再偷偷住旅馆?我知道他们不会那么“马虎”,他们拜拜起来是要动真格的,会用那份要灼死你的温暖,把你和行李一起“押解”至机场,见你进了安检口,才会挥手说拜拜。
罗玛丽是海伦的女儿,和我一同受邀去弗蒙特中心,合作译我的诗。这是我去纽约之前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不想两次打搅海伦一家。订去弗蒙特的机票时,故意选择到芝加哥转机,放弃了航班更多的纽约。没想到他们明察秋毫,一眼识破我的“伎俩”。他们软硬兼施,苦口婆心、掷地有声地“抗议”,但我朝他们掷了一个中国式谎话,他们就中招了。他们的脑子没中国人“灵”,能觉察你是不是讲客气,但不轻易怀疑你说谎。我说我对弗蒙特首府感兴趣,想提前去那里呆几天,圣诞节期间,买不到从纽约转机的机票。这个中国式的“弥天大谎”威力不小,顿时让他们安下心来,转而张罗过圣诞节的事。
雪在弗蒙特是最不稀罕的造物,我认为不错的雪景,当地人只觉得充满寒意。罗玛丽认为,我别在弗蒙特冻病才最要紧。她差不多每次和海伦通电话,都会像“线人”一样汇报我的衣食住行、健康冷暖。记得有一天,我没戴护脸,大概鼻子对冷有点过敏,她见我流清鼻涕,就断定我的衣服不够,说要让海伦给我寄衣服。我百般解释、劝阻,还是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大概她的“汇报”吓坏了海伦,没几天,我就收到一纸箱的过冬装备:帽子、护脸、手套、围脖、围巾、毛衣、羽绒衣、毛袜、绒裤等,还不止一套。箱底有一张海伦自制的明信片,更让我感受到西式的温暖——海伦写道:希望这些衣服,能帮你在寒冷孤独的异国,挽回一丝在中国的温暖。
雪倒是一直下个没完,但这箱御寒的装备始终没能派上用场。每天看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衣物,它们带进我心里的温暖,比每天穿上它们还要多。快离开弗蒙特的时候,海伦的来信又“吓坏”了我,里面可不光是小小的游览计划,她一心要为我在纽约办一场诗歌朗读会,要安排我去纽约附近的小镇,要带我结识她的作家朋友,要去百老汇看戏、吃大餐、登临洛克菲勒中心、逛中国城……罗玛丽认为我没有时间去纽约附近的小镇,她感到连参观纽约大都会都安排不上,“再说,你还没在弗蒙特的小镇呆够吗?”罗玛丽很有主见,她像闯进了海伦的“计划”商店,从过多计划中挑出她认为“最要紧”的。
海伦原本一直猫在纽约附近的小镇,全力润色即将出版的小说,杀青前的独处一隅,显然被我的纽约之行破坏了。她丈夫是游说律师,工作就是飞来飞去说服别人,罗玛丽正在恋爱,和画家男友住在耶鲁小镇,这样他们在纽约曼哈顿的家就常年空着。我只好把自己不合时宜的入住,尽量往好处想:至少为他们“创造”了家人团聚的机会。海伦家里一时人满为患,颇有中国家庭过年的热闹气氛。一向不早起做饭的海伦,开始每天早起,设法在厨房弄出花样,让我觉得一日三餐吃得精彩。她丈夫和女儿向来觉得海伦散漫,做事拖沓,永远迟到,但他们很诧异,独独那一周,海伦变成了守时、做事严谨的“德国人”。记得海伦带我去百老汇看戏的那天,雪异乎寻常的大,海伦中午开车去小镇处理事情,临到戏开演前半小时,还没见她的踪影。罗玛丽按照过去的“常规”,估计她一定会迟到。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见海伦风驰电掣地闯进家里。她居然还惦着我没吃饭,用罕见的麻利动作,倒腾出一碗汤,让我将就着吃她路上买的面包。接着,我跟她搭上纽约地铁最快的二号线,到达百老汇那家剧场时,观众正在体面地排队入场……显而易见,她一旦麻利起来,非常有效率。看来我的纽约之行,激活了她心里储存的所有中国记忆,是对中国那份无需解释的爱,令她出色降服了平日的散漫。她即将杀青的书,也与上海有关。她担心写的中国不真实,曾问我中国人对同性恋的看法和感受,因为书中人物是个同性恋者,曾住在上海。
为了把我的朗读会筹备得完美,她发挥了“拖延”的天赋,定在我走的前一天举办。为了让那些来听朗读的作家、艺术家、媒体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中国,她花了一整天,去纽约中国城悉心购买各种中国点心、八宝饭、中国菜等,她似乎要设法勾起大家对中国的好感。当我和她一家商谈,该由我来支付朗读会的费用,他们的表现就颇似我老家的亲戚,打死也不肯,仿佛那样会让他们内疚一辈子!印制我的诗册,购买二十多种红酒,朗读会上专门雇数名服务员、租用衣架等,这些花费少说有上千美元,加上陪我看戲、游览、吃大餐等,那一周我至少令他们破费两千美元。我深知,西方人一般手头并不宽裕,闲钱不多,不像中国人多数都想当“储蓄明星”,所以,海伦一家倾囊而出的慷慨、大方,令我感觉无以回报。
到了该说拜拜时,确实如我所料,他们死活不肯与我在家门口说拜拜。海伦的丈夫推开如麻的法律事务,驾着他的车,和女儿罗玛丽一起送我去机场。路上还不忘顺便让我观览曼哈顿外围。到了机场,我想在候机厅门口说拜拜的努力,又失败了,他俩执拗地跟着我排了两个长队,直到我顺利过了安检。望着父女俩竭力在人群上方挥动的手臂,我知道,这么“隆重”的拜拜实在弥足珍贵,我一生在中国也不会遇到几次……
注:海伦: Helen Klein Ross。
“南京人”老梅
老梅是他的中国名,至今我都说不准他的德国名,他与通常的德国人颇有些不同。比如,我曾在南京“答案”酒吧见过一个典型的德国人,我们一伙人聊天三小时,他愣不说一句话,但他自始至终把身子挺得直绷绷,一丝不苟地认真倾听。老梅倒像个中国佬,话多,永远一脸嘻嘻哈哈的神色,尤其表达情义的方式,颇似中国人。我们相识于南京的某次文学聚会,之后往来就颇多。他当时是德国学术交流委员会的外派人员,负责管理南大德语系的德语图书馆。大概因为有写小说的夙愿,他颇喜欢与小说家交往,还喜欢促成他的小说家朋友们彼此认识。二零一二年他就促成了德国当红作家施益坚与我在先锋书店的对话。当时十分凑巧,我和施益坚刚各自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老梅发现这两部小说不约而同都有十分大胆的时间架构,他觉得应该来一次对话。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次对话结束后,我会继续把小说改上三年,这部小说就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以第六稿面貌出版的《浮色》。正是由于老梅的牵线搭桥,我认识了歌德学院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徐央央。他的初衷显然易见,希望我去他的国家看一看,当时歌德学院有一个中德作家交流项目。按照佛教的说法,他大概属于加持力很强的人,他加持在我身上的小小夙愿,果真于二零一四年实现,我那年六月受歌德学院之邀,去德国呆了一个月。
我去德国时,他正在汉堡颇远的郊外家中赋闲,为一个工作选择纠结不已:是否接受德国学术交流委员会的派遣,去朝鲜教德语?巧的是,哥廷根大学安排我出游的第一座城市就是汉堡。我和哥廷根大学的师生一同抵达汉堡那天,他完全像一个中国人那样表达他的情义:特意从郊外辗转进城,陪了我一天。我至今还记得见到他时的模样,他大大咧咧推开汉堡文学中心的大门,笑眯眯举着右手向我走来,左手拿着送给我的礼物:他主编出版的中德双语小说集,里面收有我的短篇。汉堡的文学中心是一幢十九世纪的老楼,由私人捐赠,气宇轩昂的大厅白天用来做咖啡馆,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为探究严肃文学的演讲大厅。那天文学中心向我们提供了内容丰富的体验:参观、喝咖啡、听讲座、对话等。趁着活动空档,老梅努力向我介绍他的家乡汉堡,说他最强烈的心愿就是在汉堡文学中心为南京作家举办讲座。他的话如他编的书一样,弥散着浓重的南京情结。翻看他主编的书,虽然觉得封面俗气,但感佩南京耗去他不少心力,他特意选了一幅玄武湖的照片,印于书封。我很少见到有哪个外国友人,对南京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每次离开南京与我告别时,有一句话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我一定还会回南京!
记得那天傍晚,他一直陪我走到汉堡的实验小剧场,等到入场铃声响起,他才挥手与我告别,那一番饱含情义的告别语中,当然又少不了那句口头禅:我一定还会回南京!说实话,我当时真看不透他的未来在哪里,尤其去朝鲜教书会令他的未来走向哪里?更没想到那大大咧咧滑出他喉咙的口头禅,竟又“一语成谶”,且是因祸得福的“一语成谶”。
事情是这样。我的德国行程快要结束时,得知他利用乡下的万般空闲,作出了要去朝鲜教书的重大决定。他的这个决定,弄得我和施益坚(德国作家)觉得他差不多快成了梵高——精神失常,就等着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
他去朝鲜以后,一直杳无音讯,我替他担忧之余,有时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挺好笑,他这么一个开朗、好相处又遵纪守法的德国人,想必朝鲜还是能容得下他……直到今年六月的一天,我一连接到朋友几个电话,得知他正被朝鲜驱逐出境,这一驱逐,倒又圆了他的南京梦——他被驱逐回南京。至于他犯了什么严重的事,会被朝鲜如此严肃对待,朋友没有多谈。我知道他若是在南京彻底安顿下来,一定会跟我联系。他一直把和我的关系“保养”得很纯粹,这关系只听差于文学,他从不让自己的生活琐事、不堪搅和进来。我知道这让他在我面前保住了基本尊严,他越狼狈不堪时,我越不能主动与他联系。七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一则短信:“黄梵你好!我已返回南京!现在还没空安排见面,但我始终记挂着这事……”“听话听音”的法则,其实一样适用于朋友,他的短信既表达了回到南京的兴奋,也像一道屏风挡住他暂时的困境,还传达出他对未来的信心:他的境遇一定会好转,到那时他将和我见面。我当然懂得这则短信竭力“保养”的东西,于是回信让他放宽心:“我很高兴得到你的音讯,也期待早日和你见面,但等你真正空下来时我们再约!”这一约定竟滑行了半年,直到第二年一月,他才向我发来约见的短信。我能想象他如何花了半年才走出恼人的困境,如何让自己重振旗鼓后才来见我。
再次见面时,他一味和我谈着南京,独独不太谈朝鲜。我当然“懒得”问他离开朝鲜的原因,和离开时的惊心动魄。看着他的脸,我想从他的皱纹度量出他经历的磨难,当然十分徒劳。我很佩服他仅用半年,就把自己从低谷“保养”到了从前的正常状态。那天,他还带来一个学汉语的德国小伙子,用自己的现身说法,加深着小伙子对南京的美好感觉。分手结账时,他完全像一个中国佬,拔腿就冲到服务台付钱。我知道,他希望我看见他的境况跟从前相比,没有一丝改变。
我则一反常态,回到家里就给朋友打去电话,朋友对他离开朝鲜的原因清清楚楚。原来他在朝鲜“犯的法”那么轻微,而遭受的惩罚却那么严重。他负责向朝鲜大学德语系德语资料室推荐书籍。一天,一个负责审查的朝鲜人,从他推荐的小说中抓到了“把柄”:那人在整本小说中只找到一句有点怠慢社会主义的话。于是,他被勒令七十二小时内必须离开朝鲜。在朝鲜临时订不到回国机票,所幸南京接纳了他。他抵达南京时,因一路的匆忙“逃窜”,令他丢失了电脑和银行卡……
我感佩于他压根没提这段艰难的日子,他总是在我面前保持一成不变的洒脱,会不会这也是德国精神的一部分?即坚守精神认同所需要的稳定形象?
注:老梅: Dietmar Menhrens。
公私有别
我站在巴黎圣母院楼顶,望着蓬皮杜中心发呆时,一个中国女孩突然推了下我的肩,请我帮她拍张照片。拍完,她主动问我应该去看哪些博物馆。我把手朝蓬皮杜中心一指,建议她就近去那里。“什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蓬皮杜中心啊?”她近乎失控地大叫起来。
仅凭这一嗓子,我就知道她来自大陆。这一声喊倒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概看多了西方人那过多掩饰的优雅,倒也觉得大陆人有不掩饰的真实。听说我也来自大陆,她的骂娘话也脱口而出,当然她骂的是巴黎地铁。原来她飞抵巴黎机场那天,正好赶上地铁工人罢工,害得她一整天猫在机场。机场不经意也成了她了解巴黎的速成课,她疯了一般找法国人聊天,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等到和我聊巴黎时,她俨然已是“巴黎专家”。听说我从法兰克福转车进入法国,她又大叫起来,“你的命真好啊!从巴黎火车站出来的地铁,是私营的,几乎从来不会罢工!”她的话当然令我大感兴趣,忙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索性不拍照了,趁着等候下楼的空闲,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从机场出来的地铁是国营的,因为不能随意辞退工人,这条地铁线的工人作派,颇似国内的国营企业,老板越怕“狠角儿”,工人越狠劲闹。国营工人就这样把自己闹成了法国罢工的主力,他们成天在“拯救”自己的同时,却没有兴致给市民提供好的服务。经年累月的罢工(一则笑话说他们上班主要是为了罢工),已招致巴黎人的反感,所以,每逢谈起他们的罢工,巴黎人都面露讥讽,把他们的行为视同儿戏。相反,一提起被私营公司捆住了手脚的工人,巴黎人却毫不吝啬赞词,因为他们工作敬业,又不无故闹事。无故闹事的后果,当然是被老板辞掉。我是六零后人,对国营滋生的“闹事文化”或那些“狠角儿”,并不陌生。我关心的倒不是这些“狠角儿”,国营企业在全世界的作派竟如此一致,令我不能不关心。纽约中央公园也属于国企,他们一“不小心”饿死老虎的新闻,并不让我吃惊。德国铁路也是国企,所以,他们才能逆着德国人的“精密”心灵,把火车调度得那么任性——同一车次每天发车时间不同,火车迟到半小时是常事,甚至會在开动前数分钟临时变更站台,令搭乘火车的旅客逃命一般狂奔……
她下到巴黎圣母院的广场,才把她知道的一切说完。 她不经意唠叨的“巴黎知识”,倒帮我解开了此前的困惑。我赴德国前买了一张欧洲通票,当我穿行于德国全境,充分感受到了这张通票的便利——有车就上,有座就坐,无需事先订座。但我从法兰克福转车去巴黎时,遭遇到了法国铁路的严苛规定——上车前务必订座,否则……是啊,两国铁路的不同规定,曾令我迷惑不解:为什么一向任性、浪漫的法国人,经营起铁路会变得如此刻板、精确?以精密见长的德国人,却把铁路经营得那么任性、浪漫?显然,答案已在“巴黎专家”唠叨的那番话中。是啊,是私营收敛了法国人的任性,是公营松懈了德国人的精密。看来,要想让人性的表现与制度脱钩,还真不可能。德国人那么刀枪不入的刻板和精密人性,一旦被国营笼罩,一样崩溃成了可怕的任性。
记得我在哥廷根的歌德学院作演讲时,面对台下严谨、精密的德国学者和学子们,我开了一个玩笑。我说早就听说德国人做事严谨、精密,到了德国也发现德国被治理得秩序井然,到处干净、漂亮、严格,但自从我乘了德国火车,才发现德国人原来也有极浪漫的一面:德国火车永远不准时,还可以任性地随时变更站台……
法国房子
过了德法边境,两国房子的不同就十分明显。德国房子上一些不切实际但漂亮的装饰,从法国房子上消失了,乍看法国房子不如德国房子起眼,立面接近没有装饰,可是只要盯着看一会,法国式的优雅就会从朴素的立面浮现出来。
我去法国之前住在德国哥廷根小镇,满目都是招人喜欢的漂亮别墅,哪怕我赶路去科隆、慕尼黑、汉堡或柏林等,也没看到有哪幢房子难看,德国人好像都有耐心把房子建得好看。只是,招人喜欢的好看与有着更高境界的优雅,并非一码子事。巴黎友人帮我预订了二区的一家宾馆,我早出晚归,每天沿着巴黎的大街小巷漫步,算感受到了法国房子朴素但优雅的魅力。
记得有天我想登上巴黎圣母院楼顶,排队等候期间,我一直盯着教堂对面的民宅,因为我想弄清,为什么朴素的法国房子会令我感到优雅,而好看的德国房子只是好看而已?巴黎的民宅其实都很相似,我无论是从凯旋门走到埃菲尔铁塔,再走到协和广场,或沿着蒙马特的山坡打转转,或从巴黎圣母院走到圣心教堂或蓬皮杜中心,或每天穿过狭窄又漫长的巷道回宾馆,满眼看到的民宅,都有着一成不变的格局:小巧的长条百叶窗,立面横竖着几根浅浮雕似的线条,窗框边筑起一鳞半爪的花样曲线,窗下是毫不掩饰浪漫的铁栏阳台,铁条像花茎弯曲、挣扎着,仿佛是要醒来看清路上的行人……盯着这些已经“过时”的洛可可趣味,我突然悟到了答案——德国人过于精密的行动,恰恰需要不切实际的精神花样来弥补,他们当然会被夸张的装饰美惯坏;法国人的行动本来就不切实际,所以才竭力在居住的房子上寻求收敛安定的优雅感。
有天上午我去罗丹故居,因为到得太早便在附近走一走,走了一圈发现,这里衙门和使馆林立。因为携带着中国经验,我当然对衙门和使馆的建筑风格感到吃惊,它们的风格居然跟巴黎民宅相差无几,即无意逃避那模子一般的巴黎民宅传统,更无意用现代风格去冒犯。这种倾向赞美过去的心态,在巴黎到处都能感受到。我每天从宾馆出来乘地铁时,并不喜欢到最近的地铁站,为了充分感受巴黎,我会沿地铁线先走上一两站。我投宿的二区,矗立着巴黎城区唯一一幢摩天大楼,每天路过它时我并不会特别留意,毕竟国内的摩天大楼已多到令人麻木的地步。我满以为在充斥着传统建筑的巴黎,人们会怀着新鲜和好奇,接纳这唯一的摩天大楼,没想到法国人却耿耿于怀。
一天,几个法国友人正好在它附近请我吃饭,席间聊起了这幢大楼,他们马上说它丑陋,毫无魅力。若问为什么觉得丑?它不是挺时尚的吗?他们就会歪着脑袋找理由,说它不应该建在巴黎城区,叫它滚到郊区他们倒能接受。我立刻想起,我在蒙马特俯瞰巴黎时见到的“奇观”,巴黎西边的城郊处矗立着一片摩天大楼,而城区全是它们无法毁掉的四五层的低矮老房子。看来把摩天大楼赶出老城区,不只是几个巴黎友人的私念。乍看,引起巴黎人反感的是摩天大楼,比如,当年法国建筑大师柯布西耶,不就是被巴黎人捆住了手脚吗?——巴黎人没有接受他的塞纳河改造工程,因为他对传统建筑的兴致不高,他打算把塞纳河周围拆个精光。甚至他那博得了中国城市欢心的城市规划原则,内(市区)高外(郊区)低,也未被巴黎采纳,巴黎城继续在享用旧时代的优雅。
是啊,当我站在蒙马特山顶,城区那唯一的摩天大楼,就像一个混进城区的可疑分子,让人觉得它唐突,不怀好意。我想,巴黎人是不满意它与周围建筑的格格不入,他们在乎街区的和谐,这是他们为法国式优雅尽的一份职责。巴黎城因逆着中国的拆城潮流,令成群的中国人不远万里来膜拜它……
大师的真相
我去巴黎就想抓住博物馆、教堂不放,但以一周渺不足道的时间,我只能快速看完巴黎城内的博物馆,教堂嘛,就只能就着往来博物馆之间时,顺路去看一两座。
记得我坐地铁去卢浮宫的那天,因到得早,加上长队中有不少中国同胞,彼此就聊着天消磨时间。队列中有两个中国女生来自英国,她们跟着我们这些“大人”排了半小时,才想起自己算欧盟学生,欧盟规定二十五岁以下的欧盟青年,参观各国博物馆一律免票或半票。她们神采奕奕向我们告别时,我除了为她们省下钱高兴,也再次感慨欧洲为培养青年人真下了大功夫。
我在哥廷根遇到的那些中国学生,一到假期就四处旅行,他们旅行的动力其实来自德国政府——政府规定学生乘坐火车慢车一律免费。这些由政府策划的“旅行动力”“观馆动力”,无非是要打开青年人的视野,见得多了,他们的思想自然就不会逼仄。我个人在德国算矮,到了法国就算中等,这让我在参观卢浮宫时,可以站在远处观览《蒙娜丽莎》《维纳斯》这样的名作,不必擠进人山人海,为凑到画作跟前大费周折。我最佩服在名画前临摹的法国学生,他们选的画最能体现他们的视野和影响。他们仰着脖子主要临摹的是大卫的大画,这说明他们最需要学习新古典主义的技法。为什么?我猜想法国的高等艺术教育,可能早已摒弃古典主义的素描和色彩训练。
徐慧带我去奥赛博物馆时,我看见学生独独围坐在安格尔的《泉》跟前,亦步亦趋地临摹画中的所有细节。《泉》中的细节当然也令我吃惊。我在国内大学教授西方艺术时,曾参阅能到手的所有中文书籍,未见有学者描述过《泉》的真相:女人体是安格尔画的,但周围背景由他的两个学生绘制。我诧异之余,马上意识到这样的真相对学生非常有用,这样他们就不致把名作视为不可及的圣物,名作中原来也含有学生的贡献,对匍匐在名作脚下临摹的当代学生,当然是一种激励,他们会在“原来名画可以这样画”的醒悟中,找到自己的艺术位置。
贝尼尼的名雕《阿波罗与达芙妮》中,达芙妮的手变成树枝的部分,即作品中雕工最精细的部分,一样出自贝尼尼的学生之手。我十分钦佩博物馆的做法,他们在作品说明文字中毫不避讳这样的真相。这类真相当然也可以在罗丹故居见到。走进故居大门,我先去院子看了《巴尔扎克》《思想者》《加莱义民》《地狱之门》等名作,然后才来到故居二楼,参观那里陈列的一些泥塑。这些泥塑虽然不是成品,但没有被故居专家遗忘,它们迷住我的同时,也令我对《巴尔扎克》生出更多的兴致。这些初级的试验品,与院子中的成品有异有同,最能揭示罗丹创作《巴尔扎克》时的思维历程,对来参观的艺术学生弥足珍贵,能看到这样的真相,当然三生有幸。
记得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也着力揭示了一些类似的真相。比如,拉斐尔画《草地上的圣母》时,对如何摆放小耶稣的姿势,一直犹豫不决,他在草图上作了一系列尝试。贡布里希展示拉斐尔的成品时,也一并把这些草图展示给读者,用意显而易见——他要告诉读者,艺术家并不是神,你只要努力也能做到!
翌年,得悉罗丹那些泥塑来南京展览的消息,我当然又兴颠颠跑去参观。盯着那几尊“泥塑”(实际上是用真泥塑倒模出来的仿品),尤其那被黑漆覆盖的表面,我陡然没了兴致。黑漆有着所谓的“美化”效果,但它遮掩了“泥塑”表面的诸多瑕疵,令观者看不清“泥塑”的真相。
我想,展方一定又受了“大师是神”这类教科书的蛊惑,竟给“泥塑”喷上一层“美化”的黑漆。这种“美化”的心愿,当然也促成他们只挑了几尊成熟的“泥塑”来华展览。幸亏我还记得那些真泥塑的模样,泥塑表面的粗糙和动作的滑稽,说明罗丹在尝试中也一样会犯傻,可等到把傻犯尽,最后接管我们视觉的,就是一尊伟大的杰作……要是中国学生从小就接触这样的真相,他们的脑袋该会少生多少偏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