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夜里,罗顺利抓到一只刺猬。
罗顺利是我爸。我爸向往穿制服的工作,他认不得贼,识不得票,闻不得汽油味,当保安正好。罗顺利当保安,不光为了衣服,还因为当保安可以敬礼。罗顺利背着手挺着腰,在岗哨前晃来荡去,看到里头的车子开出来,罗顺利抬起右手,总比起落杆快几秒。
罗顺利能逮到刺猬,不是罗顺利会敬礼,是罗顺利值夜班从不打瞌睡。半夜,罗顺利和小赵一起巡逻,小赵闭着眼睛巡,罗顺利睁着眼睛巡。罗顺利看到刺猬的时候,先冲刺猬敬了个礼,随即撩下小赵的保安服,一个箭步把刺猬罩住。
罗顺利把刺猬装在米袋里拎回家,张开一点口子给我妈李海红看,我妈新奇地扫了一眼:“有屁用?”我爸又拿来给我看,我从没见过刺猬:“送给我?”罗顺利摇头:“给你养一阵子吧。”
“那是多久?”
“你能说话之前。”罗顺利腾出一个大箱子,瞄了眼李海红:“要么放奶奶家养去。”
我是用手和罗顺利说话的。我是一个哑巴。医生说我的发声器官没问题,说不了话是因为我还不想说。
我妈李海红也不说话,她不说话不是因为她不能说话。李海红是个叫人看一眼就记下的人,人们看她,先看到下巴的痣,一颗和毛主席一个模样的痣,好像从毛爷爷的脸上挪到了她的脸上,不偏不倚。我打小就认为这样的痣不该长在女人脸上,多少叫人发怵。不过,我怵她不仅是怵她的黑痣,也怵她的眼睛。我妈的眼是有语言天赋的,只要她睁着眼睛,总有人凑上来:“海红妹子,有话说?”她摇摇头,收回“语言天赋”里的两分哀怨。这哀怨,一半因了她幼年丧父,一半要怪我。但无论怎么看,李海红的眼睛是村庄里出了名的,有点像东方不败,只是少了分侠气,多了些油垢气。
我妈有了黑痣,有了这样一双眼,自然不需要说话了。
我二十五岁以前,我妈基本不说话,二十五岁以后,我妈开始说话了。
刚过清明,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们在客厅说话,我在房間听得一清二楚。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阿叔,嗓门大,语速快,话没三个来回,就落到点上。老阿叔一口气派出两个男的:“一个在公安局,大你女儿一岁,有车有房有身高,喜欢姑娘家高挑漂亮的,”他一定不知道我是个哑巴。“另一个有房有车,个子跟我差不多,就是小了一岁,做设计的,也喜欢高挑漂亮的姑娘。”李海红喊我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喊错人了。
老阿叔生得精瘦黢黑,一见我,拉过我的手细细瞧着,一面看手,一面看我,黑豹似的眼睛渐渐暗下来:“当裁缝的手。”不知道他是知道我是个裁缝还是算出来我该是个裁缝。
老阿叔一走,李海红的眼睛抓住了我的眼睛。会讲话的人说话都是有章法的,她先说村里另一户人家的大姑娘,二十九岁了,一家子出门缩着脖子低着头的,怪不好看的;接着说姑娘家过了二十五就要考虑婚嫁了,熬着年纪算什么本事;最后让我记住自己是个哑巴,尽管我随时可能说出话来。
李海红说话时,下巴的痣摇摇欲坠。
事实也像李海红说的那般严峻,我已经错过十一位“优秀男士”了。
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叫小钟。
小钟是个瘸子,也不是瘸得特别厉害,小钟说,他的右腿只比左腿短3厘米。小钟还说,他的右腿还能长,随时会赶上左腿,就像我随时可能说出话来一样。我不好估计哪件事的概率更大一些。小钟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说话细声细语,一块吃饭走道时也总惦记着我,又情愿当司机,开着他的迷彩电动车冲我挥手。小钟喜欢皱眉,吃饭时微微收着眉,骑电动车时也拢着眉,像装着偌大的事体一般,叫人看了放不下心来。我以为,心里有疙瘩有忌讳的人才摆不正手,放不平眉毛,遮遮掩掩或装腔作势。当然,不和小钟好不是因为他锁眉的毛病,也不是怀疑他的右腿不能再长,是我太相信自己可以说出话来了。
2
我爸罗顺利和我妈截然相反。
我爸是喜欢说话的,只是他说的都是不轻不重的词儿,不过动动嘴,解个闷罢了,掉不进人心里,也不足以让人侧一侧脑袋。我爸的解闷又和别人的不同,更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一句话抛出去,别人有没有接到他不管,别人有没有心思接他也不管,所以,抛出来的都是芝麻大的脱了皮的闲话。我爸喜欢吃蛏子,吃蛏子的时候喜欢说话:“你吃不吃?”我不搭理,因为我爸的脸上没有让人敬畏的东西。
但我爸有,他怕家里的一把剪子。
这是一把松垮垮的剪子,算是我妈的嫁妆,就吊在厨房窗前的铁栏上(忘了说,我的外公是个铁匠,他一辈子都在找自己和张小泉的某种联系)。二十几年过去,剪子上头“张小泉”三个字和张小泉一起飞走了,原本白银银的色泽也飞走了。剪子口坑坑洼洼的,剪刀腿晃来荡去,像女人的两条腿,越来越夹不住东西。起先,用榔头紧紧,在磨石上来去几回,又是一把好使的剪子,现在,连修复的余地也没有了,纯粹一把废剪。但作为家里的独剪,不能说拢了八面威风,起码有四面。小时候,我的头发是李海红剪的,一刀子下去,我只能捂着眼睛掉几滴眼泪。它削过鸡屁股,进过鱼肚子,剪过指甲,断过发,从张小泉的手里到我妈的手里,好像家里一位兄长。
正是这样一把破剪子,是我爸怵的。他怕的自然不是一把废剪,而是剪子起的作用。我爸喜欢下棋,一得空就找人切磋棋艺,一切磋就是大半天,若回来晚了,便连人带棋被挡在屋外。他喊我的名字,我不应他,他喊李海红,我妈也不答应。但我爸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他会一直饶有腔调地喊下去,他的喊是夜里的一支山歌,后两排的人家听出滋味了,纷纷打开窗子:“听听,又在喊了。”直到我妈开了门,把他的棋扔进河里,把棋谱撕碎,他才受了委屈似的躺倒床上一言不发。
撕碎的棋谱又被罗顺利拼起来,用粘膏裹了又裹。罗顺利太天真,粘好的棋谱在李海红的利剪下走了趟,又成了碎片。说我爸怵剪子,其实是怵李海红。因为怵,我没见过他们贴着脑袋说过话,打架的时候不说,打完了也不说。
要说在找对象这件事体上,急的不是李海红一人,罗顺利也急。
罗顺利急在中间,一边催我,一边又压着李海红的急。罗顺利是软弱的,他的急也是软弱的,他啃着苹果说,多挑也别挑了,差不多……可以了。他说话没什么底气,怕触霉头,又不得不说的样子,眼睛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苹果。我和罗顺利,一个是水,一个是油,融不到一块儿,我的话沉在下头,罗顺利的话浮在上头。可哪天,一旦我把脑袋放正了,做出倾听的样子来,他的目光就节节败退。
我还知道罗顺利的一个秘密。
罗顺利给我相亲时,也给自己相亲。或者说,给自己相亲时,顺带想起了我。
罗顺利只忙自己的事:下象棋,见小王。象棋,罗顺利下了半辈子,心里有谱,到手上有招,对棋子儿的命比对自己的命拿得准。罗顺利有三条腿,这三条腿里,有两条腿往棋摊跑,罗家庄一半的男人都做过他的红白子儿。罗顺利有两个忠实棋友,一个是理发店的老沈,一个是香烟店的瘸子老刘。老沈是慢性子,一步棋要想好久,棋子越少,老沈越慢,满脸纠结思量的表情,叫罗顺利笑得唾沫横飞;老刘也是慢性子,老刘慢不是琢磨棋怎么走,而是琢磨香烟怎么卖,老刘的烟,一半都是下棋时卖出去的。棋要和棋艺相当的人下,才有厮杀的痛快,老刘和老沈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也难不倒罗顺利。村里没有对手,可以去镇上找,镇上没有可以去市里找。怎么找?参加比赛。罗顺利是能把芝麻点大的事当成西瓜大的事张罗的,比赛是大事,罗顺利可不得忙坏了?
罗顺利不认路,也不会用百度地图,老沈和老刘帮不上忙,只能去问小王。
小王是他第三条腿的去处。
罗顺利喜欢跳广场舞,小王是他的启蒙老师。两人的手脚和眼神交汇多了,不自觉好上了。罗顺利对小王是崇拜的,感恩的。他和小王的共同点比和我妈的多,和我妈说不了的甜言蜜语,到了小王跟前,嘴巴像贴着欢迎光临的自动移门。罗顺利对小王说,好想你哟。小王回,跳一圈去。罗顺利要参加象棋比赛,小王说,上车。
小王开着吉利载着罗顺利。车载CD循环播放辛晓琪的《味道》。小王哼一句,罗顺利哼一句,高潮部分,两人一起哼。罗顺利晕车,哼了两首就没音了,恨不得把脑袋悬到车窗外头,像接收阳光洗礼的咸带鱼。小王开一会儿停一会儿,开到时,人已下完一盘棋。
罗顺利的爱情来之不易,我会为他管好嘴巴,并不是所有的哑巴都擅长闭紧嘴巴的。
我妈问,你爸出过门吗?我说,出去过,一会儿就回了。我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比你早很多。有时,我妈信我,有时我妈不信我,因为罗顺利的衣服和带着余温的电瓶会出卖我们。以前,我替罗顺利撒谎是为了我妈,当然,也一定让邻居们失望了,他们若知道我撒这样的谎,非诅咒我永远说不了话不可。现在,我替罗顺利掩饰是出于对爸爸的理解。
罗顺利的乐子在门外头。他把两条腿给了象棋,把一条腿给了小王,仿佛他总有法子,在一位吃苦耐劳的女人面前小心翼翼地享乐,而不会被李海红的黑痣和眼睛抓住。
3
李海红不再等我说话了。
“上次那位老阿叔还记得吧,他问我,你女儿什么时候能说话。”李海红的声音很低,她一定也在反问自己。
我不响。
“这算什么事。”李海红的眼眶有些红,“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摇头。
“不会说就好,我就怕哪天你能说话了。”很多相熟的姑娘都嫁人了,我妈等不住了,以前她的手里有两套标准,一套是我突然能说话的标准,一套是我说不成话的标准,现在,她决定放弃其中一套。
李海红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小钟的电话。
“再联系联系。”李海红难过地说。
李海红说得对。我接过来,又和小钟联系上了。
小钟不再相信右腿会长出来,但依然相信我会爱上他。每天早上,他穿过罗家庄的猫和狗,穿过白色瓜棚和瓜农的哂笑,倚在村门口的大石狮子旁,一手提着我的早点,一手拎着刺猬的食物。小钟远远地看着等着,神情自若,双目微眯,比罗家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自信。以至于罗家庄的女人们都知道我要嫁给一个瘸子了。
我决定带小钟看看刺猬。小刺猬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并非我照顾不周,是它固執地把尿撒在自己身上,我没法纠正它。我往刺猬的小碗里添了水,小刺猬弓着脑袋往碗里扎。
我看着小钟,手掌在刺猬上方比划了一番,小钟不解,我便抓起他的手伸向刺猬,“别,等它喝完水吧!”小钟的手缩得比逃兵弃枪的速度还快,他屏着气,眉毛又拧到了一块儿。
小刺猬抬起脑袋机灵地看着一个哑巴和一个瘸子。
我移开小碗,示意小钟伸手。
“等它吃完花生吧。”小钟胡乱抓起一把花生远远地抛过去,他的脸白得像戏子的水袖。
小钟怕刺猬,我又一次赶走了他。
李海红不再和我讲话。
我们低头吃饭的时候,罗顺利发出了比海蜇还清脆的声音:“找对象哪有十全十美的,看得过去好了嘛。况且……”罗顺利说话时嘴角沾着酱油渍,虽也有些唯唯诺诺,但比平时底气要足。我不禁替他担心起来,难道小王败露了?
罗顺利接着说:“小钟蛮好了,你说哪处不对头了?”又说:“后面有过得去的就抓牢了。”
李海红不看我,不说话,只咚咚咚地点筷子。我看不惯用夹食物的工具制造出脏兮兮的声响。
李海红还是没忍住,听到隔壁庆波喊妈的声音就来了话:“隔壁庆波傻子都开始找托人了,她娘说年纪到了,阿拉庆波也该找起来了。”庆波是我小叔的女儿,是个闷桶子,不爱搭理人,又是个斜眼(我爸那辈的都不善生育),小时候得过一场病,人有些傻。其实庆波不傻,就是不喜欢和生人说话,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她打小跟着我玩,和我“说”得着。偏偏妯娌处不来,我和庆波只能背着她们拉拉手。
李海红一提庆波,满脸的鄙夷像麸皮一样掉下来。以前,李海红不说话,眉眼之间就叫人觉出她的厉害。现在李海红憋不住了,嗓门越来越亮,反倒失掉了那份威严和不明觉厉。
“庆波傻子都开始找了,别还要赶在你前头,那真是面子也没有了。”李海红的筷子又点在桌子上,我忍不住比划着:“桌子脏,筷子要到口里的,不要瞎点好?”李海红不响,不屑看我,过了会才讲:“脏?你干净?自己房间怎么不收拾,被子还要我给你晒?哼,你倒是清清爽爽,什么都用自来水,水费谁在交?”
人的话多了,就容易急,急了就端不住了,露了馅。
李海红说话喜欢背着人,又让人听得清楚。夜里,李海红对罗顺利讲:“真当是养小容易养大难,阿拉辛辛苦苦放本钱,现在翅膀硬了什么都自己抓主意……人家女儿多少要掂掂父母的辛苦,阿拉女儿心石骨般硬。”李海红愈发来气:“昨天半夜里梦到在我姆妈那里诉苦,梦里哭,梦外也哭,硬生生被自己哭醒,全为了一个人过不好日子,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夜里,我一个梦也没做。
4
家里的客人多起来了。
有来找李海红说话的,端着一碗芋艿头笑盈盈地进来,径直从碗柜拿了一只空碗,寒暄着把芋艿并到空碗里:“小裁缝在做什么呢?也没看到她。”“呵,她挺忙的。”李海红把女人的碗洗干净,递过去。“吃完了还有呢!”女人笑着回去。
也有来找罗顺利的,提着三颗大头菜进来,顺手放在洗碗池里,面带急色:“顺利在吗,借把螺丝刀给我吧。”我妈把螺丝刀递过去,男人又问:“小裁缝对象有了?”“找不顺的,谁都看不上。”李海红摇头,“你们家的阿囡呢?”“下半年结婚,也找了很久,你们家年纪还小哩。”男人的手在李海红的肩上轻抚了两下,没多久,把螺丝刀送回来了。
罗家庄的男男女女三天两头立在我家后门讲话,还有一些做了婆婆的,总是忍不住把头贴在窗户上张望,她们的眼撞上李海红的眼,两双眼睛都意味深长地弯了一下。李海红经不起他们惦记,只从向河的前门进出,吃了饭就把门掩上。
渐渐地,我店里的客人也多了,这是好事。我给媒人做衣裳,他们发誓要给我找一段好姻缘,而我只要给这些好心的老阿叔大阿嫂们免去了一条裤子的钱。给这些人做衣服,我充满自信,我的小黄簿上记着他们的肩宽、臂长、三围,闭着眼我也能报出他们的数来。他们张开手臂时的样子也是自信的,因为他们随时会给人带去一段好姻缘。
可惜,他们常常过度自信,看重了自己联姻的天赋。又或是被未知的善报赶着走,忘了掐掐手指,算算成功和不幸的概率。在我看来,他们和青楼老鸨的区别仅有两处,一是他们从不好意思向匹配失败的“消费者们”讨介绍费,二是,即便匹配成功,他们也不过讨个酒桌上的像样位置,而无缘考量性爱的和谐度和满意度。
一位老阿嫂向一个腼腆的姑娘说:“阿华条件蛮好的,当小领导,房子有两套,车自然也有的,身高也够,嬷嬷想着,你俩也是好配的……”大阿嫂用了许多个“也”,表示阿华是老天不小心扔下的馅饼。
二十八岁的阿华领着一份比乞丐肚子略厚的薪水,他耷拉着脑袋成天在村子里转悠,扒扒这户人家的窗子,掀掀哪个傻姑娘的裙子。直到拆迁队的起重机从村口的两头石狮子旁轻轻驶过。阿华的命运被一张拆迁令改写了,家里分了三套新房,为此,阿华吓得大病一场。从床上乐呵呵地爬起来,阿华和他娘各眨了下眼,卖掉一套新房,买了两只土鸡,买了凯迪拉克,买了小領导。阿华的头抬起来,腰杆挺起来,他不再担心女人和工作,他唯一要思考的,就是给他的爱车刷什么颜色的漆。
这一天,店里来了个新面孔,是庆波。
庆波变了,也没变,她穿着过膝的黄风衣,一双擦得雪白的皮鞋,站在蓝色的门框下踌躇不前,门框处的风铃就快挨着她高高盘起的发苞,在风中叮当作响。庆波打扮得比我老陈,而显然她很满意这身衣服,和脚下的鞋子。我把店里唯一的椅子让给庆波,她不肯坐下来,就干干地站着,打量我案头上的皮尺和剪刀。我期待她说些什么,期待她唤醒我的社交欲望,可是,庆波也是另一种扮相的哑巴,她微微启合的嘴唇,也很难说出睿智的令人欢喜的话来。庆波腼腆地笑笑,把一张对合的纸条压在线塔下,半天才说:“那……我先回了。”
庆波小我三岁。我初中毕业,庆波念完小学,我考上大学,庆波去她舅舅公司当打字员。学生时代,庆波常常跑到我家写作业,我去庆波家借步步高,我们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朴树和李翊君。我和庆波并不能一直要好,如果李海红和杨宋萍看不惯对方,我和庆波也要假装不理睬。因为妈妈们的友谊变幻莫测,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的卧室只隔了一睹不太隔声的石灰墙,一头敲敲墙壁,另一头准能收到暗号。我告诉她,连续敲三下,就是问你在不在,要是在,也连着敲三下。庆波笑了。
大约四年后,再见庆波时,她顶着酒红色卷发,罩在肥大的雪纺衫和包臀热裤里,露出两条肉乎乎的雪一样的长腿,拎着一桶衣服,一面把长发拨到耳后,一面迎风往河埠头去了。
后来,这位安静的顾客时常来我的小裁缝店闲聊。
“你一分钟能打几个字?”。
“不多。”安静的顾客回答。
“你一天做几身衣裳?”安静的顾客问。
“没几身。”
然后,庆波起身,穿过蓝色门框和作响的风铃回家去了。
5
刚入秋,罗家庄的老刘杀了一条狗,不知是谁,拿了碗狗肉放在奶奶的窗台前,奶奶凑近一看一闻,浑身发软,长呼一声:“儿子啊!”
奶奶又快不行了。(奶奶是带着肚子嫁给爷爷的,生下一个男娃属狗,没多久就死了。)
李海红终于把脸对向我,像圣者宽恕罪人一般(之前我们一直冷战),连话都闪着真实的光芒:
“这个月入账多少?”她的话并没有让人欣喜,眼睛里摆布着极短的笑。
李海红的眷顾让我差点暴露了哑巴的身份,我受宠若惊又讨好性地报了个全数。
“给你奶奶弄两百块去。”
我点了点头,可我并不乐意。
奶奶是个没牙的老太太,心窄,她记不得外姓人的好,更说不得自己人不好。比如,我属于自己人,她总是将不多的养老金偷偷塞给我,我妈是外人,服侍她时就是好,怠慢了就翻脸。她痴呆之前如此,脑子不灵光了还这样。
奶奶肿胀干皱的手刚捏住我的两百块钱,就触电似的缩手,被我妈挡了回去,在老人耳边低语了两句。奶奶迷迷糊糊地笑,脸和手一样鼓鼓的。
奶奶腿脚还利索、脑子还灵光的时候,每天清晨要给楼上的观音添一道茶,诵一面经。奶奶诵经时,没牙的嘴一抽一抽的,像剥花生皮,然后对着观音把沉重的脑袋慢慢低下去,让脑门把地板暖一会儿,才极慢地僵着脖子把脑袋扶起来。爷爷在时,两人一前一后磕头倒茶,爷爷走了,奶奶独自把虔诚的仪式完成。她对佛的崇敬使她忘却了生理的疾苦和生活的困窘。佛对奶奶说,要把好东西掏给子孙们,奶奶把私房钱和养老金分给了儿子女儿;佛说,不要伸手要,奶奶自力更生,儿子送什么,她要用更好的东西送回去。可是,老太太的心头,勉强容得下一套似懂非懂的佛法。
李海红说,一回夜里,奶奶起来屙尿,起得猛了,晕头转向地撞在椅子上,摔了一跤,屙了一地的尿。奶奶的屁股疼得爬不起来,索性在地上躺了一夜。夜里凉,奶奶湿着裤子冻得瑟瑟发抖。快到早上,奶奶像一条抽动着的老蚕,一点点褪去裤子,好在双手有劲,便趴着身旁的桌子把身体支到床上。李海红打开罗奶奶的房门时,奶奶眼里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怕,又努力地把恐惧压下去,变作叹息声哭诉着:“海红啊……”
李海红拾起尿臊味的棉裤,在河埠头狠狠踩了两脚:“娘希匹。”
不巧,这次摔得够彻底,到医院拍了个片子,股骨胫骨骨折。老太太在床上叫苦连天,李海红、杨宋萍、罗月琴一个个斜着眼,轮流值班,她们对老太太讲:躺好了!
老太太应一声:“欸……”不一会儿,拖把倒了,老太太心里不痛快,眼巴巴地看着拖把的影子越拉越长;吃饭时,嘴角跑出一粒饭,老太太躬不下身,长呼一声,阿弥陀佛;擦过身子,换下的衣服在盆里躺一晚上,她心头就发霉长毛了,谁要人伺候呢,谁也伺候不舒服!
老太太感觉好些了,就自己拄着拐杖,扶着凳子桌子收拾起来。她把内裤投洗干净,把地上的瓜子壳拾起来,又去扶倒在门前的拖把,这一弯腰,奶奶又扑倒在地了。这回,她把手摔折了。
奶奶躺在床上,半睁着一只眼,嘴里拢着一口气,上嘴唇和下嘴唇像粗糙的碗口,遥遥相望,怎么也挨不上,念叨着:“小赤佬,我在侬这么大时早生了两孩子了……”
6
罗家庄的冬天早早来了。
沿岸铺天盖地的白色瓜棚刚刚掀去,农民们下的青菜刚收过一回,寒气就迫不及待地往人的脖子里钻,往裤筒里窜,也往黄狗的脖子里钻。平时机警的黄狗没了观察人的兴致,只顾蜷缩在一处,干想着心事,偶尔高兴了叫唤一声。
如果没有女人们的嗓门支撑着,罗家庄也要像黄狗一样沉寂下去了。打开罗家庄冬天的第一声叫喊是杨宋萍扯着嗓门亮出来的。杨宋萍黑黑瘦瘦,看人时目光闪烁,眼神落到一米之外就无力地跌落,让人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模棱两可的眼神扶起来。若不是着急的事,杨宋萍从不回过脑袋同人讲闲话,总是慢悠悠地拨正身姿,把眼神整理好了,才慢条斯理地和人闲话。反之,遇到急事,杨宋萍的眼珠子就来不及转过来,她斜着眼,发出一记足以唤醒一颗鸡蛋的声响:“庆波,阿华到咯!侬快点来呐!”若不是这对眼睛,誰也不会把白胖文静的庆波和这位黑瘦长满雀斑的女人联系起来。
庆波谈恋爱了,大家从那一声叫喊里分辨出来。杨宋萍不好过分显摆,可又不忍心委屈了肚子里的得意,就选择了呐喊。瞧,能说话的人是多么处心积虑,杨宋萍告诉李海红,你们家的囡没人要,我们家庆波有人要。李海红不紧不慢地瞟了眼外头,那辆宝蓝色的凯迪拉克像她昨夜掉下的一颗大牙。
庆波再到我的裁缝店时,脸上粉扑扑的。
“姐。”以前,她总是巧妙地回避这个称呼。
“处对象了?”
“嗯……你处上了吗?”
“没有。”
“哦……”她继续说,“我妈总说,要抓紧,要抓牢,很头疼。”
庆波隔了很久才问:“你觉得阿华怎么样?”
“可不该问我,庆波。”
我终究等不及告诉她:“他坐在你边上,你自不自在?想不想靠过去?”
庆波直勾勾地看着我,踏着一阵清脆的风铃声跑出去了。
转天,她又来了。
庆波说,她最害怕跟阿华看电影。
她坐得端端正正,两手合十搭在腿上,目视前方,像一尊严肃不可侵犯的雕像。阿华递过来一桶爆米花,庆波借机松快了身子,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又立马将身子端正。阿华把手搭在庆波肩上时,庆波转了转眼珠,没有动,他又把手放在庆波肉呼呼的腰上,庆波又转了转眼珠,没有躲。她浑身的肉都僵住了,骨头咯咯作响,阿华不断逼近的气息让她产生了一丝慷慨就义的感觉。如果男人有所举动,她依旧挪不动身子呢。阿华不满意庆波僵硬得有所防备的坐姿,他要把庆波拢过来。使了点劲,庆波没有动,又加了些力道,庆波依然纹丝不动。阿华急了,索性大了胆子把手探进庆波的毛衣里,不想摸出了一手汗。
庆波不是会聊天的人,阿华问一句,她答半句,阿华喊庆波啊,她应一声。庆波的腼腆与生俱来,但她的腼腆是不容许自己吃亏的。小时候,有不知好歹的男生嘲笑她看人放不对眼珠,庆波会扑过去拧掉他们的嘴。
阿华看上了庆波的腼腆,她一低头一脸红,会叫荷尔蒙蓬勃的男人愈发蠢蠢欲动。而庆波,她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和脸上有啤酒气泡的男人好。每次阿华坐过来,她的嗓子就不舒服,嗓子不痛快,她就忘了还有说话这回事。杨宋萍的斜眼一闪一闪的,庆波不能领会,领会了,她的屁股依旧挪不动,嗓子依旧不爽快。
杨宋萍把叫喊用到了极致:“阿华统统好的,过了这村没那店,侬自己又胖又愣,人家难得觉得合意,侬还计较啥西。听姆妈话,姆妈都是为你好。”庆波半信半疑。一方面,她相信杨宋萍的判断,和她统一战线,就是和罗家庄的人统一战线了,另一方面,她又决不认为自己又胖又傻,她是讨人喜欢的。这个想法就站在罗家人的对面了。
庆波不敢忤逆他们深思熟虑的眼神,她顶多扭捏几次,也许只有一次。庆波问我:
“你哪来的勇气拒绝他们?”她低头玩弄着一把剪子。
“那是以前的勇气,现在没有了。”
“给我做身衣裳吧,我要你店里最好的布。”
我点头笑笑。
庆波是个安分的孩子,安分是正确的。她初中毕业,参加工作,每天同键盘、碗筷打交道,每天面对杨宋萍和晃晃悠悠的同事,哪有功夫质疑生活。她跳过了眼前的坑,又会跳入下一个坑,直到她拍拍屁股,恍然大悟,生活嘛,就是往坑里跳。
姑娘成为妈子,拍拍屁股的事。
“做头发了?显老。”我想说点别的。
“我妈说很适合我。”庆波并不认为头发的颜色和造型有什么不妥。
“你原先的直发就很好看。”
“你也是卷发。”
“我是自然卷。”
说到直发,我记起了我的宝贝。
“你见过刺猬没?我养了只刺猬呢!”我突然兴奋起来。
“快带我去!”
“别急,等它结束冬眠。”
7
快过年了,罗家庄的柑橘所剩无多,它们像发光的瞳孔,是黑夜里最光明的东西了。它们一会儿瞧着索然无味的天空,不敢相信生前的好光景;一会儿巴望着地上几位严重感染的同伴,瑟瑟发抖,嘟囔着,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罗家庄的雪趁夜下起来了。
雪花落在另一片雪花上的声音是听不到的。我抵着窗子,目光借着手掌的暗区,看见一些小团的白色棉絮,一片片掉下来,它们下得颇为勉强,好像临时才接到下雪通知。
李海红把我小时候的几件毛衣拆了,重新织给了罗顺利,她问罗顺利:“好穿吗?”
罗顺利说:“现在人都穿羊毛衫。”
李海红不说话了,罗顺利也不说话了。
他们说完想好的两三句话,一夜都会很静。
除了听他们说话,我也听庆波房间的声音,听她的拖鞋拍打地板,听她亮着嗓门对楼下的人讲:“晓得了呐”。
听,是活着的一部分。
罗顺利的声音和杨宋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我更愿意听杨宋萍的声音,她说:“阿华,外头雪大着哩,留下过夜吧。”接着,是庆波的房门被一股怒气推开的声音,在快要撞到墙壁前被一只手扶住。尾随着两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它们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追得紧。
雪下得更洒脱了,它给了某些暗处的勇气一些光亮。雪会把庆波带去另一个地方吗,想到这里,我很怕了。
我胡乱按响庆波的号码。
“喂?”是阿华接的,“哪位姐姐?”
阿华不耐烦地撂下电话,我又一次明白过来,我是说不了话的。
“究竟什么时候你会开口说话?”我问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另一个我回答,你还是先听听吧。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上,他们打开了电视。他们坐在哪里看?庆波要和他一起睡吗?他们会不会做爱?做爱会发出不好的声音吧?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在房间里胡乱地拿起花瓶放下花瓶,打开柜门关上柜门,最后,才从书架上慢慢抽出一本桃色封面的书。
如果,正好翻到100页,他们就睡不成觉。我估摸着50张纸的厚度,指甲一页一页一页嵌入看准的位置,也许要再减两页,我翻页向来很准的,我告诉自己。我的拇指顺着边缘下滑,慢慢地,捂住一个数字,移开手指的刹那,本子掉在地上。
这时,庆波的房间也出奇的静,静得让我想起了小钟。
想着小钟,我睡着了。
天蒙蒙亮,雪停了。
雪地里,杨宋萍的嘶吼像一记响炮,把一夜的雪都掀落了:“杂种!死杂种!把女儿赔我……”
杨宋萍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她的头发沾满了肮脏的雪粒,挂在剪刀上的血已经死了。周围的女人们捂着嘴巴瞪着眼,几个孩子不知该害怕还是兴奋。杨宋萍一次次扑在金光闪闪的凯迪拉克上,车轮上的窟窿像女人难看的阴部。她早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呐喊和绝望叫她陷进雪里,直到警车里的人把她像黄鱼一样拎起来。
庆波死了。
李海红哭得厉害。奶奶吓得从床上跌下来,她又快不行了。
庆波怎么会死?在我掉眼泪之前,我要弄清楚。我扶着杨宋萍一起上了警车。
杨宋萍满脸悔恨,她的手和脑袋的晃动无比一致,她说,房间的门反锁了,他们踹开门进去时,剪刀已经在庆波的肚子里了。男人光着屁股躺在地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生殖器,龇牙咧嘴地叫唤着。我把杨宋萍搂在怀里时,眼泪才掉下来。
赶到奶奶家时,奶奶的嘴巴和眼睛都合上了。李海红不在,她帮着杨宋萍料理庆波的后事去了。罗顺利倚在门前,使劲抹着两三滴眼泪,罗月琴跪在床前,她的哭声像一把铰不动肉的剪刀。奶奶的孩子们一个个坐在长凳上,等待葬仪师的到来。小刺猬也跑了出来,趁着短暂的苏醒兴奋地围着桌角打转,“什么东西,娘希匹,扔掉他娘的!”小刺猬撞在一只黑皮鞋上,轻巧地翻了两个跟斗。一位身穿白褂子腰束草绳的男人把眼睛瞪得滚圆,仿佛随时可以连我一并扔出去。我抱起小刺猬往外走,外头的雪跌跌撞撞地往屋里飞。
还没过年,罗家庄就很热闹了。罗月琴的儿媳妇彩英穿着枣色皮草外套靠在后院的墙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捂着嘴,像個侦探一般,轻声说道:“侬晓得吗?阿拉罗家庄一夜死了两个人,孙女和奶奶一起去了……还有哦,剪刀要藏好啊!”几日内,罗家庄的田间河底多了数百把剪子,小媳妇彩英叫上男人趁天黑提着大块的磁铁沿河岸走了数十趟,竟也发了一笔小财。
彩英来我的裁缝店,慢悠悠地转了两圈,捏着嗓子说道:“妹妹,你这儿有好的呢子没有,听说今年流行呢大衣是?”彩英脱去她的皮草外套,拿起皮尺深吸一口气,测了个腰围,见我不响,便自己选了块橘色呢子:“就它了,快给阿姐量量吧。”
我只顾踩着缝纫机,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子拍在桌上,彩英没说二话扭头去了。
街道主任和掏螺蛳的老头子都来参加葬礼,他们露出十分哀伤的表情,有的甚至不停抹着眼泪。也许此刻,他们也是痛苦的。很多人来拥抱杨宋萍,拥抱罗月琴,把她们一次次从地上拎起来。
我没有加入庆波的送葬队伍,不是不敢,是不该。她还在我心里,不需要葬礼。葬礼太热闹了,在逼仄的店里,也能听见悲鸣和灰土的碰撞,庆波不会喜欢。
屋外的风也热闹着,风铃却不响了。
我踩着缝纫机,我还欠庆波一身衣裳,用店里最好的布。
很多人抢着做梦。
隔壁老蒋的女人说,庆波托梦给她,罗家庄的姑娘们这辈子都嫁不出,后生们都讨不到老婆。邻村卖剪刀的老刘说,庆波贴着耳朵告诉他,罗家庄的人只有使他的剪子,才保准没灾没患。
庆波给很多人托梦,唯独没有给我。我急得吃不下饭,庆波终于愿意送一个梦给我。
梦里的雪从地上扬起来。庆波赤裸着上身,我脱下衣服给她,她皱了皱眉头,说,穿不得衣服。我又脱下鞋子给她,她说,穿不得鞋子。我递给她一把剪刀,她笑着接过去,在墙上凿啊凿。我说,庆波,别凿了,别凿了,姐姐的耳朵长在墙里了。
庆波走后,李海红又像从前一样,端着饭碗把脑袋凑近一群人里头谈笑,她找到了出门的理由了,她的罪一下子摘掉了。这下,换成杨宋萍关门了。
奶奶的屋子空了,她的儿女们都想要这两间屋子,可是谁也不乐意睡上一夜。趁他们还没定下屋子归谁,做什么用之前,我可以搬进去住一阵子。
小钟来看过我几次。小钟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不勉强他和我的刺猬朋友直接接触。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
8
一个月后,我爸罗顺利第一次出差。
罗顺利是个保安,保安是不用出差的。他说,他评上优秀员工了,也可以尝尝坐飞机的滋味。他说话时,手里夹着烟,而他从不抽烟。
罗顺利不是我理想中的父亲,也不是李海红理想中的丈夫。但他是个潇洒的男人,潇洒是说他的悲痛往往短暂即逝。谁死了,他都要吃下三碗饭;谁冲他飞唾沫星子,他不过抹一抹脸。事再大大不过一副棋,人再亲亲不过小王。我爸罗顺利没有大能耐,手头比裤头紧。手头紧,他学会了用心谈恋爱,倒省去了和女人物质层面的交涉,直接上升到精神层面。裤头松,他在小王前就和两个女人好过,都被李海红逮着了,一次是在大众歌舞厅,一次是因为罗顺利的第三条腿出毛病了。在爱情面前,罗顺利不该叫罗顺利,要叫罗挫折。不管是罗顺利还是罗挫折,都抵不住爱情的诱惑,这回,我爸决定让小王做他最后的爱人。
说我爸没有能耐是不对的。他除了有女人缘外,还擅长找东西。找东西的本领是我妈锻炼出来的。我妈看不惯他下棋,隔三差五把他的象棋和《残局三十讲》藏起来,都一一被他翻找出来。久而久之,我爸罗顺利练就了找东西的本事。
我爸出差的时候,把家里最后一只牙膏和一把剪子带走了。
可他忘了,我从不缺剪子。
临走时,他又发来短信:人要慢慢找,找自己喜欢的。你奶奶死前说的,你没听见。
我爸不会回来了。
我爸是个骑士,从不宣扬爱情,但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9
杨宋萍和李海红又说上话了。
一个没了女儿,一个丢了丈夫,她们的友谊不是基于利益就是建立在相似的苦难上。杨宋萍穿着掉皮的鞋子,在门口的踩脚布上抹了抹,笑盈盈地喊着阿嫂,顺手把一大碗烤菜年糕放在掉红漆的桌上。李海红迎上去,笑着说:“以后不许拿来了。”然后认认真真洗了个苹果,一切为二,一半给杨宋萍,一半给我。杨宋萍和李海红促膝而坐,开始讲昨儿没说完的话。杨宋萍话过两轮又哽咽起来,像油烟机的排风口被堵住了一般,一边突突往外冲,一边呼呼往里吸。李海红让我给她倒杯水,她看着我,哭得更伤心了。
杨宋萍说完哭完,抹抹眼泪开始听李海红唠男人。李海红不说罗顺利没良心,单说自己对他有多好,然后又绕到我身上,决定让我给杨宋萍当女儿。如此,杨宋萍是不是要把她的老公也给李海红用用呢?看着两个年近半百的女人掏心掏肺,我不忍心搅局。
我不搅局是因为我忙着做衣服,也不单为了做衣服,因为不用我搅局,她们的友谊不过是个幌子。
罗顺利走后,李海红的头痛病又犯了,我搬过来和她一起住。她夜里轻轻叹着气,翻来覆去,快到早晨才合眼。这会儿,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假装听不见,李海红也没搭理,“开门呐!”一听是杨宋萍的声音,李海红披了件衣服就下去了。
杨宋萍说:“你女儿呢,叫她下来!”
杨宋萍的话像一道藏了很久的闪电,我猛地仰起脑袋,听听她怎么说。
杨宋萍冷冷地讲:“叫她下来,我有话和她说。”
李海红多少觉出了杨宋萍的叛变:“她不在,有事和我说。”
“骗子!鞋子还摆着呢。”杨宋萍的刻薄远胜于我妈,“你睁大眼睛看,剪子是不是你女儿的?”
“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我们庆波多少安分的一个人,偏偏叫你女儿迷了心。”我听到杨宋萍一屁股坐下去时,椅子脚滑过瓷砖的声音,好像庆波的指甲滑过墙面。
李海红一声不响。
“让开!她连葬礼都没来,连葬礼都没来呢!”杨宋萍被我妈挡在了楼梯口。
杨宋萍和李海红扭打起来,论体力,李海红要在杨宋萍之上,论理,李海红占了下风。
再论理,我应该下楼和杨宋萍面对面头碰头,大可以把庆波的死归到她给庆波的一头红发。
忽然间,我成了被罗顺利抓住的刺猬,只是现在,抓住我的是杨宋萍,她是不会对我敬礼的。
逃吧,从窗户逃出去,窗台下是铺满瓦片的斜坡,往下就是小路了。
我移开窗,早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原来,罗家庄那么小,一眼就看完了。窗底下,小路上,两条狗正悠闲地散着步,一前一后,后面的狗一赶上来,前面的狗就加快了步子;有个早起的老头,背着一筐菜摇摇晃晃地走着,歇着。远方的天空,只拉开一线浅浅的光带,生活的气息早早浸上来了。路真好看,狗真好看,长着瓦片的屋顶真好看,沿墙而上的青藤,已经想好要长多高了。早春的綠忽明忽灭,像慢慢抽出来的晨光,坐在每户人家的屋顶上。
如果,老头在十步内停下来,代表我不会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老头扭过头,看了眼后头的狗,又看了眼上头的我。我冲他笑着。
我朝老头挥了挥手,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狗一眼,继续走着。我只好用力拍着窗户,他并不理会。我立即撩起衣服,单薄的腹部在清冷的晨光里打着寒战,直到娇小的胸脯也暴露在寂静的空气里,他才慢慢向我走来。
我跳上窗台,一阵短暂的晕眩后,我听到李海红的声音:“顺利,你回来啦。”
作者简介:
姚丽,女,1990年生于宁波,毕业于天津医科大学,现居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