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宁
在北京,小人物的梦想不至被吹捧,但也绝不会被嘲弄。
姜京子每灭花费225元,从沧州进京跨省上班。图为下午6时,姜京子在下班后赶往南京南站,路上不忘用手机和同事沟通工作。
任何一个城市都有它的市民生活和文化标签。现在的北京,最鲜明的标签莫过于因高房价而产生的利益分化以及背后的阶层与心理暗流,“拆二代”、中产阶级的焦虑、“北漂”的逃离与回归都是“房价指导生活”这一模式的现实投射。超过800万的常住外来人口在此生活、用他们各自的方式寻求阶层突破,但奋斗的意义和評价标准已经变得单一化,他们还能否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最初的面目与情怀?
2016年元旦前后,一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在微信上找我聊天,简短的寒暄过后,他开始突兀又含糊地自陈现状,说“昨天签了一份合同”。过了两分钟,没有收到回复,他便放弃了诱导我进一步追问的耐心,又发了一条:“我在顺义买了一套房子,年前在厦门也买了一套”。我这才恍然大悟,放下手头的事,专心祝贺他。言语间,他小心翼翼地表达“沦为”有产阶层的苦恼:“从此以后我就是保守派了。”嗯,读书人的炫耀方式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十多年前,我和他同在一个小公司,那时候大家刚刚大学毕业,将那里看做一个临时中转,暗暗都觉得未来可期,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一无所靠,但有大好的青春加持,谁还在乎眼前的窘迫呢?他是福建人,每次与抠门又狭隘的上司发生争执时,都因为不那么利索的普通话落于下风,直到有一天,他一言不合摔门而去,从此就再也没见过面,只是在每一个人生转折的关口来电来函。
2016年初,北京房价又一轮暴涨。那些盯着自己银行卡的数字,觉得与一套远郊小户型就剩下一米距离的人眼睁睁看着前方加速,自己又被甩出了很远。我的朋友很幸运地赶上了这班车,而慢了一拍的人连踹门的机会也没有,只剩下看着飞车扬尘而去后的羞辱感。
在这样的差别下,他的十年北漂生活,算得上有了一个可视的成功。更重要的是,房子对他而言不仅是一个静态的资产,而是能够持续影响内心的阶层标配。“上车”之后,他与我的联系频繁度明显上升,次数超过了此前几年的总和,有一次让我支招,如何让一个女孩爱上他,那女孩个子比他高,人漂亮、身材也好,而且骑马、打球、音乐样样精通。这与他十年前的审美和择偶观有着天壤之别,他觉得自己有资格配得上更好—准确来说是更好看—的女孩,也清楚自己的自信和底气来自哪里。时隔不久,他又让我帮他介绍女朋友,因为觉得那个女孩对他没意思,不想浪费时间了。问他的要求,只有两个字:漂亮。
你看,这就是芸芸众生的世界,一个经济学家和人口学家们无法理解和解释的世界。房子不仅可以安放身体,还能让他们无所适从的灵魂得到抚慰,只有在跨越阶层后,才能有坚固的内心傲然于世界,开好车、娶美女。这也是为什么统计数字说中国家庭的住房拥有率超过90%,而大城市的房价依然是一个集体焦虑的原因。
所以,你会看到一个个“睡城”在北京诞生,早期是天通苑、回龙观,烙着古都王风印迹的名字像是一种安慰,虽然远离繁华,但,这里就是北京。尽管他们每天睡眼惺忪、疲惫不堪地穿梭于五号线、十三号线这两条客流最为稠密的地铁线路,吐槽人太多、车难挤,也依然热爱生活。
后来加入“睡城”的是燕郊这个河北小镇。我的另一个朋友几年前来北京玩时在燕郊短住过几天,到现在他还是“惊呆”的。早高峰时,他上了一辆从燕郊开往国贸的黑车大巴,在高速上被警察拦住了盘查,一车的人都开始骂警察,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警察多管闲事:“迟到一分钟要扣多少钱你知道吗?”警察很委屈地解释,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乘客们完全不领情,嚷嚷着“这是我们自愿的,就算是死了也不要你负责”。就这样,在强大的“群众呼声”下,警察只好放行。
这就叫奋斗吗?对大多数来北京时一穷二白的年轻人来说,是的,这就是奋斗。就像某一位创业者说的,成功,就是大多数人眼里的那种成功,没有别的解释。不多不少,这个城市正好能提供这么一片天地,你的学历可能是非名校,你的梦想可能是非主流,在北京,总能找到恰恰好的接应。与二三线城市不同,跟人合租一套房子是年轻人的常态生活,有着相对良性的竞争生态,不需要将人情关系当作生存的第一法则,大部分人都工作在体制外,哪怕是小公司的前台,也有一份职业感。这就是北京,它让人渺小却不至于低到尘埃,虽然看不清远方,但知道,路总是在那里。
当眼前的秩序被高房价打乱时,风暴中心就变成了一个恐慌的漩涡。这种恐慌感像传染病一样,开始楔入年轻人的生活,租房还是有自己的房,小公司还是大公司,都有了更多的附加含义,前者对应的是没背景、没能力,而且改变的希望在一点点下沉。更重要的是,这个城市渐渐不欢迎赤手搏未来了,奋斗的窗口期开始关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不迅速找到一个突破口,就会成为不被这个城市欢迎的人。
2011年,有一本书火了,对外经贸大学教师廉思主编了一本讲述北漂底层生活状况的调查集《蚁族》。这本书之所以能火,不是因为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从未为外人所知晓,而是“蚁族”这个词准确地将北漂进行了细分和二次标签化。
翻开那本书,有一个我很熟悉的名字“唐家岭”。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我就是出了北京西站直奔唐家岭。那是在大三的下半学期,全国的新闻学院通常都会要求学生毕业前有半年媒体实习经历。班上的同学一半去了当时纸媒的圣地广州,一半到了北京,只有少数几个高冷、傲娇的去了上海。
3月19日.北京蒲黄棚户区,入夜时分,市民骑电动车在路灯下前行
2004年的北京,出了三环基本上就是农村了。作为一个路盲,我并不清楚从西直门始发的公交车把我带到了几环,只能从地图上看到唐家岭在西北的缘边位置,几乎要从地图上掉出去了。与《蚁族》那本书里展现的状况不同,当时的唐家岭还不是论床位出租,民房也没有加盖很多层。很多在中关村或上地软件园上班的“码农”为了省钱都选择住在那里,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屋月租两百元左右,只要挤得上早班车,交通费也可以省下很多。公交车驶过中关村大街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机动车与马车并行的奇观,远郊的农民拉一马车西瓜到白领和大学生聚集的海淀兜售,天黑前就能空车而归了。
各种人群、生活方式共生,这就是光怪陆离的北京。人们在公交车上被挤成相片、在街头捏着煎饼果子疾走,他们生活的世界与同一个城市里权势贵胄的纸醉金迷有着巨大的分野、隔膜,但却是一个蛮荒生长的存在。你猜不到每一张面孔背后的爱与哀愁,但互相知道为什么而来,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另一个我熟悉的“蟻族”聚居地是人民大学西门。那一片有很多地下室,由于靠近中关村,又毗邻北外、北理工、人民大学几所学校,非常受需要省钱的年轻人欢迎。那里住的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在中关村组装电脑、从事低端技术工作的低收入者,一类是自考那几所大学的半无业者,做一些零散的工作养活自己,住在学校近旁便于旁听蹭课,还有一类就是像我这样专门复习考研的无业者。通常,一个房间里住四五个人,月租按床位收取,每个床位220元左右,当然,靠近地下室出口或者带窗户的房间要贵几十块。就算有窗户,白天也得开着灯,抬头就是水管,进出房间时得弯着腰才能避免“悲剧”。那一层地下室住的全是女孩,每到周末,女孩子们就围着门口的唯一一台电视看《快乐大本营》,偶尔交流一下自己的自考进展。住了许久我才知道,下面还有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地下二层。
几年后,因为要写一篇“知识青年”的文章,我再去唐家岭和人大西门外的地下室采访。唐家岭的民房已经被夷为平地,“蚁族”现象被广泛关注后,那里的违章建筑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北京开始清理地下人防工程的住户后,人大西门外的地下室也不复当年的盛况了。有的人搬到了租金更贵的楼上,有些人则离开了北京。
与这座城市的未来定位不符的还有动物园批发市场。2015年,这些服装批发市场开始外迁到河北廊坊、沧州等地。和蚁族一样,它们身上的“屌丝”气息并不能相容于这座人口已经超过2100万的国际大都市。
“蚁族”消失了或者即将消失,让正在奋斗着的年轻人更加惶恐、紧张,他们担心,如果不努力,就会滑向真正的北漂底层,更具体地说,如果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随时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不欢迎的人。所以,才有了“逃离北上广”这个心理现象,之所以说它是一种心理现象,是因为付诸行动的人只是极少数,在一个集中了优势公共资源的城市,人们总是相信,未来还有可能。
这些像蝼蚁一样居住的年轻人是一座城市需要的吗?前不久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里说,他们是这个城市的底座。我觉得也不甚恰当,在城市学意义上,他们几乎是没有功能和意义的,甚至是城市公共供给的负担。然而,在一个无法量化的层面,他们却是一个城市最粗砺但也最有温情的生命力。
这个城市的中产阶层大概是全中国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产。学区房、买车摇号、雾霾随时侵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在北京街头牵着你的手,却看不见你。”与在家乡过着悠闲生活的朋友、同学相比,他们觉得虽然处于同一阶层,但生活质量要低得多。所以,北京的中产阶层总有一种错位感,如果你将一个有房有车有工作的人说成中产,他一定各种不服。
我的一个朋友赶在北京这轮限购之前买了二套房。夫妻两人存了多年的首付加上贷款,只够买一个海淀区五环外八万多一平的40平米二手房。这个房子可以让她女儿上一个稍微好点的学校。当然,代价是必须的,为此,她办了“假离婚”。领证的时候,她发现办事大厅里多是年纪不大的夫妻,原本在说说笑笑,一叫到号的时候,就立刻切换到悲戚状,两副面孔很是自如。我的朋友公布离婚消息后,有些人不忿她的行为,觉得她太没有原则,甚至玷污婚姻的尊严。她却觉得,在房子这个巨大利益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事实很快证明,她做了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
没多久,北京就宣布了“史上最严”限购政策,“认房又认贷”。新政规定,居民购买二套房时,购买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低于60%,购买非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低于80%。紧接着,“假离婚”购房也行不通了。央行发布了《关于加强北京地区住房信贷业务风险管理的通知》,提出对离婚一年内的贷款人实施差别化住房信贷政策,从严防控信贷风险;对于离婚一年以内的房贷申请人,商贷和公积金贷款均按二套房信贷政策执行。
这大概也是很多人逃离北上广后又杀回去的原因,没有一个城市能像北京一样充满了冒险的快感,翻手就是几百万上千万的得失。在人类的内心深处,安定感与冒险感有时候同样需要。
很多“北漂”大概都被人问过这个问题:北京的居住环境、空气质量那么差,到底是什么吸引你?
那些身有所长的人带着他们在某一领域的天赋、技能,或者仅仅是比身边人多读了几本书,来到这个城市探寻他们所能达到的边界。就像电影《立春》里所说的,这些才华在小地方就像六指一样多余,是一种负累,而在北京,小人物的梦想不至被吹捧,但也绝不会被嘲弄。
是的,这个城市最令人迷恋的是它的文化基因。学者许纪霖在《启蒙如何起死回生》这本书里说到:“老北京是一个典型的二元社会,一元是全国性的‘知识分子社会,另一元是本土的地方社会,这两个社会之间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他谈的是民国社会,实际上,这样的格局一直延续到现在。而且,在文化的感召力上,前一个社会明显大于后者,这是其他大城市没有的独特生态。学院派精英、江湖读书人共同生成了一种气息,让信仰自由星空的人趋之若鹜。正是这种生态,让北京的意义超越了它“文化中心”的职能定位。
现在,这个城市变了吗?它更加高贵、精英化,至少在外观和人口结构上以全球顶尖城市为目标。与此同时,这个城市深层的文化基因也变了,在世人那里,摇滚、草根文艺不再值得脱帽致敬,而是一种无病呻吟的loser腔调。对于成功的定义也与二三线城市无异,文青的浪漫、诗人的理想被无情碾过,北漂的奋斗路径只能有一种,那就是赚钱买房,然后呢,当然是买第二套咯。
这种路径的价值是不是变得庸俗?对此做出高下评判是残酷的。当年轻人的赚钱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增长速度时,很难说“诗与远方”和“眼前的苟且”哪一个更美好,哪一个更高尚。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城市的发展,都有一个大周期,这个周期或短或长。没有踏上主浪的人,还能做什么,梦想还值得拥有吗?大环境当然是决定性的,但不可逆,也无力改变。对奋斗还心存期望的人可以先从改变小气候做起,当你能够从一堆学位含金量不高、英语水平仅限于问候和问路、停止了增长见识和知识、身无长物的人中跳跃出来的时候,世界也许会开阔得多。那时候,是走是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选择题。
所以,既然走了这么远,不妨再对自己残酷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