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渡

2017-04-19 10:50张欣悦
做人与处世 2017年6期
关键词:南瓜子榫卯游人

张欣悦

第一片阳光投到紫禁城的琉璃瓦,它坐拥着昨昔燕京东来的紫气,拂开历史宣纸上那些早已漫作灰白颜色的喟叹,将千年来大音希声的诗行再度谱写,待游人驻足读取时留下片片喧嚣。伫立长阶之下,在四方游人快门闪动的声音里,我有些失望地开口:“不过是没落后精心装点一番的浮华罢了。”

听见我的轻语,母亲微笑地摇了摇头,“你看见它了吗?”我随她的目光溯流而上,我看见了,在被阳光镀得辉煌的瓦檐下,是匍匐的木头,它们以缄默的姿态,环环相合托举起檐上的一切。像是从墙壁里伸開的手掌,掌心张开无数双蔷薇色的眼睛,俯瞰着大地。在刺目的红色下,它们的存在黯淡蒙尘,执拗而突兀,可眼眶里流转着不卑不亢的眼波,就像随时都准备回答如我一般的游人的诘难:“你们为何而存在?”

“你知道吗?这整个木结构建筑,不需费一颗钉子,它叫榫卯结构。”母亲毕业于古建筑系,对遗落时间的古朴美意情有独钟。

“榫卯。”我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不需一颗钉子,就构建起如此一座恢宏建筑吗?想来中华汉字真是妙不可言,“隼”即是一种青黑色的生性凶猛的鸟儿,木中的隼,不正是木质结构中的佼佼者吗?

“只可惜……”母亲的声音在恍若羽毛样的叹息,“如今它的运用很少了,就算有,也只被用于实木家具。因为它人工难度大、对材料要求高。总之我觉得,它的弱点不过是不太能迎合这个追求高效的时代吧。”

燕京城的风骤然间凛冽起来,将我载进回忆的轻舟,隔一岸明月蒹葭,眺望着过去岁月的岸头。眼前的城池仿若忽然间构陷,扬尘卷走了我渡河而来的桨,于是我空着双手站在原地,看着,看着,试图守望那与榫共舞的千年。

那些年里,宋朝的雕版印坊流转着浩瀚的墨气,牛铃在水乡阡陌间悠扬吟唱,河边最细的土与火邂逅便幻作青砖的温凉。只是千百年岁月凛凛而去。我们这发明了印刷术的华夏,将印坊从中国地图上抹去;砖窑里烧制出的青砖,变成粗制滥造的大批量成品;精致昂贵的红木家具,在更多的家庭里,被权衡替换为柔软舒适的沙发。种种古朴美好渐次失落,我们远离了那榫孕育的年代,眼波不复扇面荷花般的柔媚,工业文明在生活里汹涌攻略城池。

年幼的时候,爱看外婆泡果酒,循着她老家传下来的老方子。透明的器皿收纳了细水长流的情感,发酵出果品的香,颗粒饱满的葡萄浸泡进浓稠的岁月,待到来年新酒起坛,喝着自家酿,每个人脸庞上都漾着微醺的欢喜,可这个习俗不知在哪一年岁悄然改变。年幼的时候,最有趣的差事便是跟爷爷一起剥南瓜子,指尖溢满瓜子香,剥完后奶奶拾一小盘来翻炒,噼里啪啦的香气在锅铲里沸腾。时间如歌,顺水东流,天地被美食慢炖从来不会惊慌。后来,我开始把超市买来的南瓜子存进抽屉,像松鼠为冬天放进树洞里的贮藏,我也再不觉得剥瓜子有多少乐趣可言。

谁还把盏一杯温旧年?往事凉如雪,苦艾染枝头,人间多了冷漠的睇视,少了凝聚的痴情。我们害怕难以维系的技艺传承,崇尚能够隽永的物质。恰如我们在肯德基里大快朵颐,却失了一碗炖了好几个时辰的味道醇厚的粥。

偶尔,我也矫情地向往着木心《从前慢》里那“一生只够爱一人”的意境,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参不透世事的减法。我几欲在回忆的思绪里溺水,重游上岸时,看见了那个伫立岸边长久守望的摆渡人的眉眼。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可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曾见过他,或许是来自一场迟来的审判。

鸟入天高,长空一阔,日光灼灼。祈年殿的钟声敲响时,我看见一道被尘垢封存许久的榫卯被阳光穿透,在游人脸颊投下一片暖色的云翳。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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