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浸润书坛(一)

2017-04-19 22:27汤雄
群文天地 2017年2期
关键词:书目陈云艺人

汤雄

一个大国的副主席、副总理,在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日理万机的时候,又为一门地方曲艺的生死存亡,倾注了一腔心血。他从形式的改革、书目的筛选、剧本的编创、流派的传承、演员的保护、新人的培养,乃至角色的塑造、唱词的修改、乐器的准确使用,都给予了宏观、系统的指导、无微不至的关怀、事无巨细的指导、火中救栗般的帮助,从而使得这门有着400年历史的、被人们誉称为“江南奇葩”与“中国最美的声音”的群众文化艺术,冲破层层困惑与障碍,得以健康地成长。从而也为党如何正确地领导文艺提供了一个标准的范本,做出了一个优秀的榜样。他,就是自谦为评弹“老听客”的陈云同志。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它产生并流行于苏州及江、浙、沪一带,用苏州方言演唱。评弹历史悠久,清乾隆时期已颇流行。最著名的艺人有王周士,他曾为乾隆皇帝演唱过。嘉庆、道光年间有陈遇乾、毛菖佩、俞秀山、陆瑞廷四大名家。咸丰、同治年间又有马如飞、赵湘舟、王石泉等,之后名家流派纷呈,使苏州评弹艺术异彩纷呈、万紫千红,几百年来,深受江浙沪听众的欢迎。

2006年6月,国务院颁布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苏州评弹高居曲艺类项目的第一位,其重要性显而易见。

陈云一辈子倾情于苏州评弹,从他以一腔热血浸润这门地方曲艺的大量故事中,我们不但可以深刻领略到他对民族群众文化高瞻远瞩的精辟指导,亲切体悟到他对文艺创作人士体贴入微地关怀帮助,同时还可以间接地阅读到一部苏州评弹的现代发展史。

一、有惊无险 传统书目“自斩尾巴”

1、“斩尾巴”就是改制、改书、改人

苏州评弹经历过两次“斩封建主义尾巴”(简称“斩尾巴”)的运动。

话从第一次说起。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宣布了中国革命的胜利,同时也必然要对旧的社会体制、经济模式、人们的思想观念进行一场大变革,将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改造成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新社会。在文化领域,将多元的文化思想改造为单一的无产阶级思想;将各类文学艺术改造为单一的深入工农兵、表现工农兵、为工农兵服务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作为文学艺术形式之一的苏州评弹,自也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被改造的对象。

1950年10月1日,苏州市人民政府组织评弹艺人学习班,学习《中国革命读本》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51年6月,苏州又组织有250多位评弹艺人参加的“讲习班”,学习的内容与上一次相同。经过学习,评弹艺人的思想确实起了变化,改造工作在此基础上开展了起来。

具体要改造些什么呢?

三个方面:一是要将它有史以来就个体经营的模式,改造成为集体经营的模式;二是要将主要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评弹书目,改造成主要表现工农兵的评弹书目;三是要将旧的评弹艺人,改造成具有无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新型的文艺工作者,改造成“人类灵魂工程师”。简言之就是“改制”、“改书”、“改人”。

自此,苏州评弹进入了艰难的改造期。

先说“改制”。

1951年下半年,苏州、上海先后建立了市评弹团(至20世纪60年代后期,苏州评弹的团体已经遍布江、浙、沪两省一市,从明代萌芽开始就是个体经营的苏州评弹,全部走上了集体化经营的道路,实行了薪金制)。

体制的改革,对一些响档(著名)演员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原先他们都有着不菲的收入,例如当时江、浙、沪红极一时的人称“包公鼻祖”的“大响档”杨莲青,日收入可得包银达6元(折米两石);以擅说《三笑》而成名的严雪亭,每次在苏浙各水陆码头演出,设在河港沿岸的茶楼书场前的大小船只在河浜内停泊得鳞次栉比,犹如今天剧场前拥堵的车辆。有些听众从四处乡村坐了定期航船来听书。往往满满的一船乘客都是赶来听严雪亭的听众。为此,严雪亭在1949年前就在上海买下了小洋楼,购置了小轿车。就是一般演员,一月所得的收入,也足以较富足地养活全家老少了。

更有个别评弹艺人,因不愿改制而失去了谋生的饭碗。

胡天如所作的《评话点将录》(载《评弹艺术》第45期)中,披露了评话艺人在改组时遇到的一桩惨事:

擅说《金枪传》与《彭公案》的评话演员方玉峰,在1958年改组时,因他脾气倔强,自以艺高,又嫌拖船太重,不愿参加组织,遂继续单干。然而,江浙两省各市县文化局通知各埠场子不能擅自接單干艺人,于是方玉峰到处碰壁,无书可说。穷困潦倒之际,他多次前往胡天如家,或向胡借上几元救急,或在家蹭上一顿便饭果腹,甚至曾拿一页从小扇子上拆下的白扇页,央求胡天如绘画,以便他拿出换钱。是年大雪纷飞,冰封地冻,方玉峰多天未去胡家,胡天如去方家一看,只见方玉峰竟身裹单衣,直挺挺冻死在床上,而床头只遗有一本评话脚本……

再说“改书”与“改人”。

其实,“改书”一事是在新中国即将成立时就进行了。有1949年6月8日第32期《上海书场》旧报上一条新闻为证:

评弹会所迎合时代的使命,爰于本月4日假三和楼举行一个会员座谈会,出席全体会员,主席杨斌奎,纪录高绶亭,首由主次发表简短演说,谓本会所负民间之使命,颇为重大,如何改进及修改剧本等,会员之本身自肃,亦为当务之急,继即讨论本会小型食堂由韩士良赵稼秋二君主持,成绩优良,现拟至本月9日结束案,一致议决通过,次即讨论,理事长杨斌奎以精神不佳、对于财务拟另委会员接办案,议决推薛筱卿负责财务之责,本会现由影剧工作者协会协助推进改革剧本等,现已有影剧会介绍之说部关于弹词方面的有《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刘巧团圆》《白毛女》《王贵与李香香》《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阿Q正传》等。关于评话方面的有《李家庄的变迁》《吕梁英雄传》《季勇大摆地雷阵》《洋铁桶故事》等,议决尽量采纳应用。编者按:以上说部均为采取北方之资料,对于南方的评话弹词是否适宜,听客是否要听,此点亦应加考虑,还不如将旧有书中,尽量将不合理处删改,渗入新的理论,以逐步改革的方式来刷新评弹界,最后各会员个别发表如何适应环境及检讨本身艺事,思想改变亦为重要问题之一,至十二时正始散会。

新中国成立后,上海、苏州主管文化的领导,大都是一些年轻的“渡江干部”,他们思想激进,意识形态鲜明,在他们眼里,文艺工作就是宣传,而宣传就是要跟上形势,宣传新政权与新思想。于是,1951年底起,在上海、苏州两市的评弹行业协会指导下,开始了对传统评弹书目的筛选与清理,对少数生活方式腐烂、思想反动落后的艺人进行改造直至清退。

这就是简称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斩尾巴”的运动。

2、“斩尾巴”运动是先从上海开始的

据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副团长唐耿良(1921—2009)的回忆录《别梦依稀》中回忆,“斩尾巴”运动是先从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开始的。摘录其中《诚惶诚恐:自斩传统尾巴》一章中的部分内容:

我们四响档连同刘天颟、谢毓菁九人一起到苏州,在静园书场开书,不说拿手的传统书目,全部说唱新书。这五档书中两档获春节竞赛的荣誉奖,三档获二等奖,全是上海评弹界说新书的佼佼者。可是听众并不买获奖新书的账,上座情况不理想。道理其实很简单,听客是来欣赏艺术的,新书的结构、情节、人物、故事都不成熟,艺术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当然吸引不了听众天天自掏腰包来听书了。苏州有同行说我们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傻事,是戆大。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呢,目的是为组建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创造条件,是带有表现进步的动机,经济收入差一点也就不在乎了。

我们在苏州过的是集体生活,借了调丰巷吴剑秋伯父吴玉荪家的大厅,放了九张单人铺,雇了一个炊事员为我们烧饭,晚上睡觉前还有文娱活动,刘天颟唱宁波滩簧,周云瑞洞萧独奏《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我们闭目静听古乐,倒也颇有乐趣。蒋月泉和我在苏州都有房子,但我们都不回家居住,以为建团后住集体宿舍作先期的适应。我们热心地向往着过文工团式的集体生活。

一天,蒋月泉收到上海杨振言的一封信,说著名评话艺术家沈笑梅在上海东方电台播讲评话《乾隆下江南》,把乾隆作为正面人物来描写。这信息使蒋月泉他们很是惊讶:当时社会上有一股极“左”思潮,只有农民革命运动的领袖是正面的英雄人物,皇帝是地主阶级的头子。而乾隆是异族入侵的皇帝,是双重的反动头子,怎么可以肯定他?果然,不久即听说有70多名工人联名写信给东方电台提出批评。东方电台是民营电台,老板接到信就害怕了,马上把沈笑梅的《乾隆下江南》撤了下来。

东方电台撤节目,这是一个信号,当晚大家就议论开了:虽然文化局没有下行政命令禁这部书,可今后电台肯定不敢播这部书了。群众来信是挡不住的,以后会轮到谁呢?经过商量,唐耿良采纳了大家的意见,提议应当先分析一下各人所说长篇书目的内容,然后再决定。于是,大家先分析了刘天颟的《三笑》:唐伯虎有了八个老婆,还要去追求秋香,这是严重违犯婚姻法,文艺处开会时有个干部曾高呼“把唐伯虎送进坟墓去”!看来这部书没救了。

刘天颟还有一部《落金扇》,把正德皇帝说成主角。那也不行:皇帝怎么能正面歌颂呢?也得撤。

接下来分析了张鉴庭的《十美图》,这可是典型的宣传“一夫多妻”,也即被否定了。张鉴庭还有一部《顾鼎臣》:顾鼎臣是阁老,是大地主,也怎么可以歌颂呢?

一部一部分析下来,几乎没有一部传统书目是站得住脚的:蒋月泉的《玉蜻蜓》前段书金贵升在庵中与尼姑淫乱,是黄色书,后面的金大娘娘是苏城首富地主婆,应该斩掉;周云瑞的《珍珠塔》,方卿一夫三妻也违反婚姻法,宣扬封建,同样有问题;就是唐耿良说的《三国》,刘备、曹操、孙权他们相互之间的战争,都是为了自己做皇帝,是军阀混战;更严重的问题是:刘备、曹操、孙坚(孙权的父亲)都剿灭过黄巾,是双手沾满农民起义军鲜血的刽子手,属于历史反革命,一个都不能肯定!《三国》不像《水浒》有反抗压迫的意义,也不似《岳传》和《杨家将》有反抗异族入侵的爱国主义思想。

哪一部传统书会合格呢?当时,共同参与分析书目的9个人,大眼瞪小眼,没有了主张。唐耿良在回忆录中写道:

当时,我们想,这样下去,我们安身立命的传统书目在这样的形势下迟早要被禁演的,我们将来都难逃脱沈笑梅的命运。与其将来被别人批判而停演,还不如自己宣布“斩尾巴”,同这些老书决裂,还能获得个自我革命的好名声。当时正在进行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和抗美援朝的运动,这是个天翻地覆、变幻莫测的时代。大环境的氛围支配了我们的行动,我们9个人共同商量后,推我执笔起草了一份名为《为搞好新评弹而坚决斗争》的“斩尾巴”宣言,并誊写了6份送苏州文联、上海文化局、《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和《大众戏剧》。宣言发表后,在评弹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为搞好新評弹而坚决斗争》很快就在报纸上发表了,在评弹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久,苏州评弹协会也做出决定,停演《三笑》《珍珠塔》等8部传统书目。到1952年春季,上海新评弹作者联合推动上海评弹界签名不说传统书运动,造成了“斩尾巴”扩大化现象。

唐耿良在回忆录中反思道:

现在看来,把传统书目一锅端,统统扔掉,这是民族两无主义的表现,殊不知《珍珠塔》是弹词的经典之作,是文学性极强的作品;《三笑》是长篇喜剧,被弹词界誉为“小王”(小书弹词之王);《玉蜻蜓》语言精练,有丰富的人情味;《十美图》《顾鼎臣》故事紧凑,矛盾尖锐,人物性格鲜明;《三国》是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首,影响亚洲乃至欧美。这些书目诞生于封建社会,虽含有封建糟粕,但仍有其精华之处,应该深入细致研究分析,剔除糟粕,保存精华,逐步整理提高。而我们倒脏水,连婴儿也倒掉了。正如陈虞荪后来所说:“‘斩尾巴连屁股也一道斩掉了。”

后来,在1952年全国第一届戏曲汇演期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批判精暴地对待民族文化遗产,评弹界才开始恢复“斩尾巴”以前的状态。“斩尾巴”的影响得以消除。

的确,苏州评弹在历经数百年的繁衍与生长后,积累了一大批充满着旧传统、旧礼教、旧思想的封建糟粕的作品,这些作品内容腐朽,反映了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就拿《七侠五义》来说,侠以武犯禁,本来是司马迁时期的老观念,但这次重新搬出来,是为了巩固新政权的统治,其实何尝不是一条“尾巴”?而《珍珠塔》《济公传》《三笑》《啼笑因缘》《玉蜻蜓》《落金扇》《七侠五义》《三国志》这十一部传统评弹书目,也都有着上述相同的特点。此外,这些从旧时代过来的评弹艺人的身上,的确有着一身毛病,最主要的是拖着一条封建落后的尾巴,非斩断不可。

尽管那些需“斩掉”的“尾巴”都是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与现象,但他们毕竟不利于巩固新政权的统治。面对新中国朝气蓬勃、一往无前的前进步伐,在上海、苏州两市评弹行业协会组织者们思路清晰、立场坚定的指导与组织、实施下,纵有大部分的评弹艺人心里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与所有与会者一起当众举手同意,主动把一些明显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统书目,自觉来个大清理,把连累整个评弹事业健康成长的“拖着一条封建落后的尾巴”的传统书自行忍痛“斩”掉!原苏州市文化局局长钱缨在她的《記建国初期的评弹书目建设》一文中有段权威的回忆:

1951年6月,苏州市文联举办了为期三个月的“评弹艺人讲习班”,参加学习的评弹艺人200多名……由于艺人们的认识提高了,自觉感到传统书目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封建迷信,甚至黄色的糟粕,必须进行清理,表现了评弹艺人要求改革旧评弹的积极性。随着就出现部分艺人举行集会,表示坚决要改革旧评弹,停止说唱大部分传统书目的决心,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评弹界出现的所谓的“斩尾巴”运动。

1952年3月中旬,上海评弹协会提出禁止演出《乾隆下江南》《济公传》《玉蜻蜓》三部长篇书目,在上海的影响下,苏州评弹改进协会于3月29日,召开会员大会,通过禁止演出《彭公案》《三笑》《落金扇》《珍珠塔》《啼笑因缘》等11部长篇书目。

有关这苏州评弹的第一次“斩尾巴”运动,已故著名评弹演员陈瑞麟发表在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的《评弹艺术》第十集上也有段具体的记录:

苏州评弹改进行业协会1952年3月29日召开会员大会,通过自动禁演含有深刻毒素的《彭公案》《三笑》《落金扇》《珍珠塔》《啼笑因缘》等五部书。上海评弹改进行业协会于1952年3月15日假座沧洲书场开会,加禁《乾隆下江南》《济公活佛》《玉蜻蜓》三部书。评弹改进行业协会出了重要通告:“本会于3月15日会员大会上,通过自动停演的八部旧评弹,兹经4月29日第九次常务干事会议决,于5月1日起实行,凡我会员希一体遵守为荷。”

3、“斩尾巴”毕竟是把双刃剑

其实,后来随着清理范围的扩大,上海、苏州两市评弹艺人自觉列入需要“斩尾巴”的传统书,还增加了《描金凤》《七侠五义》等书目,合计13部(引自《评弹艺术》第34集中夏玉才《建国后的苏州评弹》)。

然而,“斩尾巴”毕竟是把双刃剑,在大刀阔斧、割除与清理这些艺术上的毒瘤与糟粕的同时,对评弹艺术的传统也给予了沉重的打击,对艺人的生活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有的甚至是致命的。须知有些艺人就是专持一部书的,这八部书被禁说,就无异于彻底断了“响档”的财路,断了一般演员的生活来源。

凡涉及“改造”两字的人与事,都要经历分娩前的阵痛,乃至牺牲。以说《七侠五义》知名的邹继祥,因仅有的一部书《七侠五义》被斩掉了,生活来源断绝,只得变卖家当度日,最后被迫将刚出生的婴孩送掉,妻子当奶妈,母亲去帮佣。

张国良因为顶风而上,在乡下跑码头时擅说禁书《三国志》。东窗事发后,竟被指责成“贩卖毒品”。为此,张国良写了11张检查书,结果仍因“认识不深入,根挖得不深”,被课以“留会察看六个月,禁止说书”的处分。

曹采云因不服《济公传》被列为禁书,屡次写文申诉,不但没有回复,反而被苏州市文化局认为“此人是最最落后分子”,思想顽固不化。

何香亭由于《落金扇》被“斩”,无书可说,忧病而死。

拥有33年艺龄的金士英说:“我年老齿落,一家三口全靠我生活,幼女正在求学,实无办法,要求安定生活,免使33年艺龄的老艺人挨饿。”

……

除了书目外,当时很多从旧时代过来的评弹艺人身上的旧习气,如抽鸦片、搞女人、说荤笑话等腐朽没落的情况,也是该“斩”的“尾巴”。例如因擅说长篇弹词《描金凤》而人称“描王”的夏荷生,擅说《济公》的虞文伯和陈浩然……他们竟然都是因吸食鸦片而死于非命!这些有形与无形的尾巴,的确应该痛下决心,予以“斩”掉。

于是,评弹界的分化整合就在所难免,要求进步,紧跟组织,积极说新书的,他们得以继续留在评弹团,反之,则是落后分子,已经不适合说书,有些开创了自己说唱特色的艺人,也不得不转业去当工人。除非改说新书了,才可以继续吃这碗“开口饭”。例如说了大半辈子《珍珠塔》的薛筱卿,就不得不放弃高额的演出收入,改说《新桃花扇》、《花木兰》等新书;改弦易辙后的演员们,被发落到苏州市内建新巷的苏州灯泡厂当了名吹灯泡工。

就在“斩尾巴”斩得那些被斩了尾巴的艺人怨声载道的时候,忽然,运动戛然而止,宣布结束。原因仍可见钱缨《记建国初期的评弹书目建设》一文中的回忆:

1952年冬,苏州市文教局文化科和市文联联合举办了第二期艺人讲习班,文化部门领导根据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的精神,认为“斩尾巴”等的做法,是违背戏曲改革方针的,并作了检讨。要求评弹界同志以改革精神,说好传统书目。与此同时,在新书下乡实验演出小组的基础上,整理评话《岳传》,改编《刘巧团圆》《罗汉钱》《白毛女》《新儿女英雄传》《平原烈火》等新书。

平心而论,这十几部被列为“尾巴”的传统书,其内容乃至主题,确实与一个工农掌权、人民做主的社会主义中国的主导思想很不谐调。中国共产党历来是特别重视意识形态领域的建设功能的,她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萌芽到成功,始终没有离开过舆论宣传与教育发动的重要途径。

1952年3月至12月,苏州评弹经历的这次“斩尾巴”运动。虽说有惊无险,只有10个月的时间,但影响很大,成为苏州评弹一次划时代的大事。

二、沧海横流,尽显政治家的智勇本色

1、在沉默与被冷遇中,病退江南

就在1952年的第一次“割尾巴”运动开展得一惊一乍的时候,陈云正在为同苏联谈判,准备第一个五年建设计划材料。然后很快他就因过度劳累,在出访苏联期间病倒了。回国后,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1953年2月上旬,陈云不得不放下工作,住进北京医院检查治疗。2月27日,卫生部副部长傅连暲就陈云病况向毛泽东写报告说:陈云的病,入院治疗后虽已有了进步,但苏联医生认为必须有比较长期的休养(4至6个月),并建议去苏联疗养较为有益,我亦认为这样好。毛泽东十分关心陈云的病情,28日,他将报告批给杨尚昆并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阅,“请尚昆照昨晚所谈,与陈云同志商处,并代我致慰问之意。”3月中旬,陈云出院不久,毛泽东又向陈云建议:“每天用毛巾蘸热水擦身,先热后冷,又冷又热,锻炼皮肤毛血管又收缩又扩张,每擦一次,可经半小时,多至一小时,擦完全身发热。每天1至2次,擦一二年可收大效,似可试试。”当时由于国内大规模经济建设刚刚开始,百端待理,陈云没有接受苏联大夫关于他在此时去苏联疗养的建议。5月初,他离开北京。先到杭州、莫干山等地,后又到北戴河疗养近3个月。

在休养期间,陈云终于有机会重新走进了与他从小就结下过不解之缘的书场。

1956年9月的中共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上,陈云当选为中共第八届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副主席。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组成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邓小平当选为总书记。他们是“七大”形成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继续。

1957年底,“大跃进”开始,在中国共产党内以马克思主义的经济专家、理财专家著称的陈云副总理,开始处于严重困惑的境地,在沉默与被冷遇中,他再度开始了对自己“心绞痛”病的治疗,先后在苏州、上海两地疗养,也再一次使他沉醉于他所深深喜爱的、一向被他认为可以治愈他病体的家乡的民间曲艺中。

前几年,面对险些被彻底打入禁区的传统评弹书目,身为国家副主席与副总理的陈云,虽说因忙于全国人民的吃饭穿衣的大事,实在无暇过问,更无具体的应对方法。然而,他的内心如同覆盖了一层油的煮沸的鸡汤,表面平静,里面却早已翻腾了。

据《陈云传》中记载:“陈云在1957年这次休养中,听了当时评弹界几乎所有的名家响档(著名艺人)和主要长、中、短篇书目的演唱和录音,广泛地接触评弹艺人、创作人员和有关干部,听取他们的意见。在这个过程中,陈云以历史的辩证的观点,对评弹书目的创作、内容、艺术表现手法甚至演唱时间、书场效果等进行分析、比较和研究。1959年以后,他以书信和谈话等方式,开始对评弹艺术的规律进行研究和探索,发表了许多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意见。”

从少年到现在,在相隔了几十年的时间后,陈云终于可以再度重新近距离亲近他所酷爱的苏州评弹了。他身穿普通的便服,戴着大口罩,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杭州工人疗养院,走进了即将开演的杭州市中心的大华书场,并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要以一个普通听客的身份,亲自为这些幸存下来的传统评弹书目把把脉。

他不要警卫,甚至连秘书也不要,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书场,走近了他久违的吴侬软语与弦索醒木,微服听书。

陈云从小就喜爱苏州评弹。《陈云传》中的“听评弹”中有这样的记录:

陈云的幼年,正是伴随着评弹艺人的娓娓道白和丝弦弹唱度过的。在喜爱评弹的舅父(廖文光笔者注)带领下,陈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这种艺术形式。由于书场离家很近,陈云常常随舅父去听书,有时舅父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到长春园听“戤壁书”。所谓“戤壁书”,是指听书人可以少付钱或者不付钱,买筹(票)进入书场,但不能占座位,只能靠在墙边听。听书时间长了,书中讲的故事,陈云基本上都能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常常复述给同学们和家人听,自己也从中积累了不少知识。

当时,有关苏州评弹所遇到的尖锐的矛盾,陈云早已通过各种有关渠道,有所了解。他很清楚:苏州评弹是门极富地方特色的传统地方曲艺,它有着文学即人学的本质,有着它的即时性与记录性、传承性;它所弹唱的绝大都是几百年传统书目,是深为听众欢迎乃至陶醉的。如今一下子要“斩”掉那么多的“尾巴”,除了大批以此谋生的演员要丢失饭碗外,还意味着这一批浸润着数代评弹艺人心血的艺术作品,将会彻底消亡!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娱生活将变得枯燥,精神生活也将因过于严肃刻板而变得苍白与消极。

当然,作为一个新中国的主要缔造者之一的陈云更清楚:革命胜利后,已解放了的上层建筑,必然要反作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经济基础,必然要改造旧的经济,还得改造人的思想观念,使之适应新的政治、新的经济建设的要求。要改造人的思想观念,与之相随的还得改造旧的文学艺术。

有惊无险的“斩尾巴”运动,使陈云感到了它的简单化,感到了评弹已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路口。他知道,要保护这门有着400多年历史的地方曲艺,保留下那些深为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书目,并清楚地意识到对老书的改革与编创新书的重要性与迫切性。他决定尽一己之力,抢救评弹。

为此,陈云曾一度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他思索着、权衡着、抉择着,寻找着两全其美解决这对矛盾的最佳方案,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的思路。这从1961年他在北京和吴宗锡的谈话中可以看到:

陈云说:在这一段时期内,评弹艺术趋向商业化,庸俗、黄色的噱头泛滥,可能因此才有解放后的“斩尾巴”。事物的存在,总是有原因的。“斩尾巴”就是对前一时期不良倾向的否定,有积极意义。现在情况不同了,不能再有这种简单化的做法。

2、微服听书,在疗心养病的背后

1959年6月的一个上午,一个穿着呢制人民装的市政府保卫部门的一个科长来到吴宗锡的办公室,操着一口北方话对吴宗锡说:上级有人要请他去一次。至于上级是什么人或者哪个单位、找他去谈什么事,科长一概没说。半个小时后,吴宗锡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便跟着那位科长坐上了早已停在门外的一辆轿车。

吴宗锡,1925出生于苏州,194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早期写诗,曾以笔名左弦、夏史、程芷、虞襄等与人合编诗刊《野火》及《新文艺丛刊》,在报刊上发表诗歌、诗评和散文。曾任上海《新文丛》编辑。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副科长,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1949年后,他在上海市军管会文艺处工作,曾参加上海戏曲评介人联谊会的组织和领导工作。1950年至1951年任上海《大众戏曲》副主编,一1952年起担任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后改名为“上海市评弹团”)团长与支部书记。

那天上午,吴宗锡几乎毫无准备地从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坐着车到了瑞金宾馆内的一栋小楼中,在来人的前引下,走进了一间大客厅。不一会儿,一个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50多岁的男子走到了他面前。这时,吴宗锡才知道,要接见他的竟是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和时任中共中央经济工作五人小组组长的陈云。吴宗锡的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然而,吴宗锡很快就发现,面前的这位国务院副总理并非想象中的那样严肃,相反还显得很是亲切随和,尤其是当陈云随意地告诉他当时他们所处的这幢楼是从前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的旧址,而且用的是其英文原名《North China Daily News》时,他那颗有些忐忑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陈云告诉吴宗锡:我想在上海听评弹。

这样的要求对一个评弹团的领导来说,完全是本分。于是,见面后一回到评弹团,吴宗锡就安排了陈云当晚听书的事宜。当时上海市人民评弹团正在搞“选回”演出,地点是上海三大书场之一的位于南京西路的仙乐书场。

由于刚才离开瑞金宾馆之前,秘书曾关照吴宗锡:“首长身体不好,演出的节目不要太长。”所以吴宗锡在安排工作时,并未对任何人说陈云要来看演出的事情,只是小范围告诉几位演员,晚上有首长要来听书,节目要适当控制时间。

当时,准备当晚演出的评话名家张鸿声有些不解,问怎样知道何时“落回”。吴宗锡说:“我就在台下,你看我给你暗示。”

那天晚上,陈云戴了一个大口罩,就坐在有600多个座位的仙乐书场里,周围有警卫人员,吴宗锡坐在他的身边。

当晚演出共有三档演员,“送客档”的张鸿声说的是《英烈》中的经典回目“胡大海手托千斤闸”。书情中胡大海憨厚而莽撞的性格和张鸿声接二连三的“噱头”,让台下的陈云笑得酣畅淋漓。同时也使吴宗锡感到有些遗憾,因为他发现张鸿声的演出收尾略显仓促了些。第二天,他向张鸿声询问原因,张鸿声说:“不是你给我暗示了吗?”原来,台下吳宗锡不经意做的一个动作,让张鸿声以为是“暗号”,就匆匆地“明日请早”了。

就这样,陈云在吴宗锡的陪同下,在仙乐书场听了几回书,放松了紧张的神经,随后去了杭州。之后,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出要注意首长的安保问题,不同意陈云在书场里听评弹,所以后来陈云在上海的“微服”听书受到了“限制”,他不得不请人代为录下演出全过程,然后利用那台当年赫鲁晓夫赠送的、之后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式录音机,一个人在家静静地欣赏评弹录音。

就这样,这次随和的交流,开始了吴宗锡和陈云30多年的交往,也拉开了陈云以他特有的智勇和才华,鼎力挽救传统评弹书目的序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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