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宁
在人类的精神价值与文化想象中,“英雄”从来都没有缺位,但英雄主义在现实生活中的投射总会随着社会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具象。
今天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安全感,中西方社会或多或少都呈现出这样的社会心态,对于英雄的渴望也因此出现了“回归”态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知名文化学者张颐武对此多有观察,在他看来,人们需要强人带着清晰方案解决问题的社会心理是英雄“回归”的土壤。
本刊记者就此专访张颐武教授。
Q& A
N-南风窗
Z-张颐武
对主流观念不满
N:谈到英雄主义,对中国人近二三十年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好莱坞电影,好莱坞电影里英雄形象的变化与美国、西方社会的变迁也有一定的对应关系。
比如说1939年美国电影中第一个超级英雄超人诞生了,超人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时代的需要,人们内心深处渴望一个强大无比的超级英雄来拯救他们,好莱坞电影在这一时期还塑造了众多的战争英雄。
20世纪60年代之后,美国人对战争英雄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反战情绪一浪高过一浪,好莱坞电影也开始从高大全的英雄回归普通人的英雄主义。那么现在我们能不能从大众文化和现实社会中找到一种相似的态势?
张颐武:英雄的“复归”现在应该是一个全世界的问题。经济前景不明朗、社会治理面临很多困境、社会失序,人们就会渴望强人和英雄。
对英雄的渴望还要从“反英雄”说起。在美国的大众文化里,上世纪60年代是一个反英雄的时期,60年代中期以前,超人、蝙蝠侠、蜘蛛侠这些拥有超能力的英雄形象非常流行。但在60年代中期以后,尤其受1968年左翼思潮的影响,偏左的思潮成功转化为西方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而成为全世界比较主流的理念,比如说环保、民族国家的淡化、回归自然,也就是今天中国网络里定义的“白左”理念,他们理想中的社会运作是一种很温和的形式,能够适应新的全球化。
因此,他们不认同以往英雄敬仰、在对抗中解决问题、强化民族国家那一套,而是强调打破边界、扫清差异,比如关注女性解放、同性之爱、环保、动物权利、民族国家的淡化。
但是这一套与全球化同步的观念现在在世界各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尤其是阿拉伯之春之后,西方社会发现很多问题没法处理,比如欧洲的难民问题。美国原来以工业为中心的白人中产阶级感觉受到了全球化的伤害,他们要绝地反击。所以,渴望英雄实际上折射出社会对于原有的主流观念是不满意的,那套观念对整个世界的适应能力确实也出现了问题。
这种渴望不是简单的英雄崇拜,而是希望英雄能简单明了地解决问题。原有的机制失灵了,就渴望强势英雄能够廓清世界的混乱,回到民族国家、回到强人管理来解决问题,这是很多民众内心深处的愿望。
要解决问题,不要废话,不要“小清新”,不要那套西方曾经很主流的“高概念”。这些“高概念”曾经所向披靡,全球化就是靠这些“高概念”和全球生产与消费的变化来支撑的。资本主义原来是很残酷的,但是60年代以后把社会公平机制吸纳进来了,资本也可以变得很干净,比如比尔盖茨、扎克伯格这些人成立基金会,在全世界展现人道主义关怀,资本变得善良化、优雅化了,这一套东西是很有说服力的,所以从60年代以来无往而不胜。但是现在发现,很多问题解决不了,美国的拉丁化问题、欧洲的难民问题,在原来的理念和价值下是解决不了的。
从悲情英雄到成功的英雄
N:对应到中国,有没有一种类似的“英雄”渴望,是基于哪些社会变化?
Z:中国的情况不太一样,西方60年代以来的那套观念,很多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信奉的,一般的公众相对还是比较隔膜。但中国社会、年轻人还是很希望一种英雄的状态。
比如,网络上有一种声音,就是希望能够以更严厉的方式打击恐怖主义、极端主义,这种观点有大批拥趸,实际上就是需要一种强势的社会管理,年轻人对强力的仰慕是很明显的,比如中国很多年轻人就是普京粉。中国社会对这一套的渴望还是很强的。世界的变化进入到了一个非常不确定的时期,一是外部环境不确定,一是经济前景的不确定,那么自己的前景也就不清晰了,对清晰明确状况非常渴望,觉得英雄是可以带给他这些的。
N:中国的英雄观从来都是掺杂着历史观,像孙悟空这种虚拟的英雄其实对中国人心灵层面的影响没有那么深。近一二十年对于英雄的讨论,引起较大关注的是张艺谋的电影《英雄》,其中就有历史观的争议。到了今天,中国的英雄观发生了哪些变化?
Z:中国很多现代英雄都是跟革命有关的,到现在还是中国人文化记忆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还有一种是中国传统的悲情英雄,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岳飞这样的悲情英雄,他们爱国、牺牲、往往不能被权力者理解。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也出现了很多虚构的英雄,比如武俠小说创造了很多英雄想象,有点像西方的那种超级英雄。80年代以来华人新武侠里的这套英雄,像李小龙、《少林寺》李连杰的形象,跟革命英雄是不太一样的,开辟了另外一个路径,但又有传统英雄的影子,有仗义豪侠、侠肝义胆这套传统。
现在人们需要的是不同的英雄形象。年轻一代生活在中产社会里,中产社会是比较平淡的,中产社会的内在苦闷很难解决,所以需要对超越性的敬仰。比如,张艺谋最近的电影《长城》就是西方的超级英雄和中国女英雄一起打怪兽。这与电影《英雄》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秩序的英雄,秦王要维护一种大秩序,几个刺客来反这个秩序。
整个世界面临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中国也不能独善其身,中产阶级生活里有很多无奈的状况。比如雾霾这种问题,中产阶级对生活的要求跟以前不一样了,已经忍受不了雾霾的天气了,但又不是马上能解决得了。
再比如欧洲遇到的问题,不让难民进来,与整个欧洲的理念不合,进来之后又发现这么多人根本没法吸纳。所以,当下的问题很多都是这种多难或者两难选择。
很多郁闷说不出口,观念和现实情况之间有很多反差。这些矛盾没有一个解决之道,所以希望强人回归,实际上这是中产社会出现的一种现象。一般认为,中产社会是平庸化的,其实一旦到了很多问题困扰的时候,还是呼唤强人的。牛津词典2016年年度词汇是“后真相”,剑桥词典选出的词是“多疑”,全世界都面临这个问题,就是没有可靠的真相了,这说明大家对于前景的焦虑感都很强。2016年的一系列黑天鹅事件都是这种变化的反应,需要某一个英雄单枪匹马、拯救世界,方向清晰,而且执行力强,能解决问题。
过去我们崇拜的悲情英雄都是失败了,个人的力量没法达到,但现在敬仰的英雄是把事情做成了,就像电影《长城》里那样,中西方的英雄合作战胜了怪兽。就像特朗普的成功当选,把问题清晰化,主要矛盾一抓就对了,你们没办法,我有办法。对于原来精英永远不说错话那一套,民众开始厌烦了。所以,从具体的政治到文化想象都是需要能够解决问题的、成功的英雄。
渴望安全感、秩序
N:从中国的影视文化来看,“主旋律”好像开始受欢迎了,比如电影《湄公河行动》、选秀节目《真正男子汉》都受到热捧,一方面是“主旋律”的叙事方式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切中了某种社会心理?
Z: 《湄公河行动》的确是一个典型。中国的船员被杀了,那么恢复秩序的人是谁?中国的公安过去了,成功抓获了毒贩。《真正男子汉》就是让明星进军营,感受国家意识。
中产生活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脆弱性,有点钱但是也不多,没有保障。内心就非常渴望建立一些屏障来保护自己。所以就会对国家产生强烈的认同感,认同感的集中投射就是英雄。海外的中国人现在特别多,近两年发生了很多留学生遇难的情况,这些事情中产阶层感同身受,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家保护,财产、生命是弱不禁风的。《湄公河行动》就极大满足了中产阶层对安全的需求。
对国家的认同感,这个跟西方的潮流有点像,特朗普上台、英国脱欧,都是回到民族国家,回到19世纪以来的那套传统观念。以前是世界大同、全球化、流动中发展,现在觉得流动太危险了,流动中必须要有保护。《长城》、《湄公河行动》都是类似的故事,面对一种无组织、无秩序的状况,需要英雄去對抗幽暗的、狂野的力量。总的来说,对安全感的渴望是最大的。
N:除了崇拜英雄、超越性,从年轻人的心理状态是不是也能看到一种向内寻找力量的需要,比如最早流行鸡汤,后来是打破那种虚弱因果关系的反鸡汤,现在罗曼·罗兰的那句“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更受年轻人喜欢。
Z:自强不息、不能落败这一套东西是一直有的,并没有比过去更强化。年轻人比过去的生活基础要好,没有生存竞争的强烈性,而是一种相对温和的理念:生活不容易,但是我们要保持自我、坚定和信心。社会已经给你一个基础、一个防护网了,这一点是确定的,但怎么变得更好,就要靠智慧或者能力。俞敏洪那一代人会产生“我不出国就毁了”这样的想法,他们是在绝望中寻找力量。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都知道自己有底牌,只是怎么做得更好的问题。现在的创业就不像前代创业者那种在绝望中奋斗了。
N:一个社会的出路是不是真的需要有力量、有担当、能够创造性解决社会问题的“英雄”,从而在精神上、审美上引领新的时代、解决新的问题?
Z:崇拜英雄也是有风险的。比如特朗普上台后,如果做得好,选民满意那还好,但如果不满意,就会出现更激进的革命,极右的不行,那就换一个极左的,桑德斯那样的人可能就起来了,美国就可能出现拉美那样的情况,在极左和极右之间摆荡。对强人的渴望是办成事,但如果办不成,就会换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强人重新再来。
中国的情况不太一样,我们还有一定的确定性,或者说确定性比别人强一点。
中国的大众文化其实已经相对比较成熟了,中国的中产阶层迸发出的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所以对强势英雄的渴望可能并不会像西方社会那样明显。而且,那种渴望也不会造成对整体社会结构的冲击。我们的机制、文化想象以及大众和精英对社会的看法基本上是一样的,比较稳定,没有大的分裂。
尽管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但这个不确定性没有很大程度影响到生活。对年轻人来说,出路还在,解决方案还是有的。比如《欢乐颂》、《法医秦明》这些流行的影视剧,都是表达一种秩序回复的确定感。对秩序的渴望是中产阶层更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