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还浪漫主义的本来面目

2017-04-18 21:17潘家云
党政干部学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

潘家云

[摘 要]无论是流行观念还是学术界,对浪漫主义的误解普遍而深入。浪漫主义变成了排场和奢华的代名词,好像没有星星、月亮、海滩、鲜花、掌声、香车、美人,就没有浪漫,或者,浪漫主义变成消极避世懦弱感伤,没有理性。这些都是对真正浪漫主义极其不公的误解。本文将重新对浪漫主义进行一番梳理和散文化阐释,多侧面重还浪漫主义的本来面目。

[关键词]浪漫主义;误解;本来面目;心超脱

[中图分类号]I1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6)12-0073-03

不知曾几何时,在流行观念中,浪漫主义变成了排场和奢华的代名词,好像没有星星、月亮、海滩、鲜花、掌声、香车、美人,就没有浪漫,而这些,一个现代人都几乎可以通过心算快速折换成人民币,贫困潦倒和鳏寡孤独即与浪漫无缘。实际上,浪漫主义的旗手们,不是穷困潦倒,就是背井离乡,或英年早逝,几乎与舒适奢华无缘,反而是贫病催生了浪漫。如此反差,令我等现代人,读浪漫主义诗歌时反而有点迷惑了,究竟什么是浪漫?

对浪漫主义的误解是普遍而又深入的,即使是英国文学专家,对浪漫主义也有一种偏见,从社会政治角度品评作品的鲁宾斯坦认为,浪漫主义就是“生活在个人感情,独居幻想和优雅情趣的个人小天地里,用艺术、自然和古代之美来逃避世间的不平或代替它的赐予”。浪漫主义退化为消极避世懦弱感伤,一个褒义词反而变成贬义了。甚至尼采也认为浪漫主义是“颓废派”的第一类型,是“贱民在浪漫主义的旗帜下嘟嘟囔囔,渴求高贵”,“渴望拥有坚定的信仰,却力不从心”,在他眼里,浪漫主义堕落为卑下虚弱的贱民在白日梦中自欺欺人,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还有人文学者不经意间写道,“尽管在浪漫主义时期,人们表现出对理性的反动,但人们不过是用想象力、人格、良知等去替代理性的位置而已。”

上述误解对浪漫主义是何其不公!真正的浪漫主义者,都是特立独行的勇士,是单枪匹马的个人主义者,在他们的作品中极少无病呻吟的成分;在个人生活中也是感情充沛,绝不是感情枯竭、行动乏力的“普鲁弗洛克”们。浪漫主义也不是反理性的,它反对的是病态地执着于并不透彻的“理性”,以及尚不完善的科学、逻辑、概念,而窒息了人的感性和情感;它也不是去替代理性,正相反,它比偏执拘泥的所谓“理性”更理性,它发现了理性的暂时的成果变成了窒息性灵的教条,看到工业时代用科学主义的逻辑去替代古典主义的逻辑同样是病态和死路,所以,它独辟蹊径,试图用感性、体悟、自然、想象、天人合一等返璞归真的方式去解放人类的性灵、打开人类的思维。

什么叫浪漫?想象力!打破常规、别出心裁。别人送999朵玫瑰,你也送999朵玫瑰,那不叫浪漫,叫有钱,叫想象力贫乏。浪漫主义者最注重想象力,想象力使人心态超脱出常规的禁锢,瞬时就外化为现实中的浪漫之举。比如,爱迪生看见自己的实验室付之一炬时,他不是去打水灭不可灭之火,而是立刻对儿子说,快,快去叫你妈妈,估计她这辈子都不会看到这样好的火光了。一场大火也舍不得放弃,这难道不是大大的俗气?还是超常的浪漫主义?也许皆而有之吧,但这在大俗的浪漫之中,有对亲人的挚爱,有对灾难的安之若命的放手和超然,爱迪生的思维在严酷现实和转瞬即逝之美之间的转换如此之快,这奇特的浪漫令人惊叹。这种浪漫是契机的、随顺自然、听任天机活泼、大道自然,自己也跟随天机一起活泼自然,随机随性,一点都不处心积虑,刻板教条。

什么叫浪漫?浪漫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而不是处心积虑,顾忌世俗,不敢自然流露真情。自然流露的喜爱之情,比一切苦心孤诣的策划都美,都浪漫。比如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普鲁弗洛克顾虑重重、彷徨徘徊,总觉得“有时间一百次地不决断,一百次地幻想和修正幻想”,而结果只是“在喝茶和吃点心之前”幻想一下。本以为他如此反复思虑之后,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结果只是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喝茶尚且如此犹豫,示爱岂不遥遥无期。内在如此缺乏充盈的春意,缺乏爱的激情,怎么可能向外有所流露呢?内在的情、志、意、神充足时,自然向外流溢,匮乏萎顿时,自然顾虑重重,向内收缩,所以,没有内在的精气神,不可能自然流露。像普鲁弗洛克式的约会,因其内在空乏、处心积虑、无法自然流露而走到了浪漫反面。

什么叫浪漫?回到自然!回到自然现在常常异化为回到农村去消费自然、践踏草甸、攀摘花朵,还美其名曰:拉动农村经济,回到自然沦为回到农村去掠夺和抢劫。真正的浪漫主义的回到自然是“以自然为师”(华兹华斯),弱化自我,是弱化自我中心主义的过程而不是强化自我的过程,是人的自然化,人符合自然的律动,体验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之感。回到自然是在欣赏自然的过程中,消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分离隔绝的过程,如济慈,神入麻雀,与其同食,亦如徐志摩,能神入花朵,感到花瓣慢慢长在自己身上,回到自然是神入众生,发现众生含灵皆如我,草木有情须呵护。回到自然是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被绿色重重围住,通过凝视自然、体验自然、神入自然并忘记自身,在观看中忘记了自身,而不是像在城市中,是看与被看,是两个分离的主体的互相打量、掂量、较量。在自然中,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人会慢慢发现自己是自然的元素、部分、片断、过程。生从自然中来,死回自然中去,纵身大化之中,化为阴阳二气,生死都是自然变化过程的一部分。这样地回到自然之后,人才会慢慢放弃人类中心主义。

什么叫浪漫?个人主义!关于个人主义,当下大致有三种误解:其一,个人主义是惟我独尊、独霸一方,是跑到第一,挡住后来者的去路,是爬到最高,压在后来人的顶上,只有他一个人出头,其他人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不是个人主义!这是霸权主义!其二,把极度自恋当成了个人主义,它类似诗人顾成的诗,“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对不会忽然掉过头去”,爱人的眼睛是为诗人而生的,诗人眼里只有自己,不见爱人,不见众生。这是极度自恋的、自我中心主义,不是个人主义。这种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导致他社会化不完全,太超“凡”脱“俗”,不“俗”得连最基本的常识也不懂,自恋得脱离了生他养他的群体。如果和同样才华横溢的济慈相比,濟慈的善解人意一点也不妨碍他独树一帜,济慈对重病的母亲和兄弟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济慈以写诗来补贴家用等“俗气”的行为相比,顾成就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其三,即使是字典,也把个人主义错误地定义为与集体主义相对的一个概念,其实个人主义从来就没有和集体主义相对过,就如浪花与大海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将一滴水剥离于江湖,它获得的“自由”无异于自杀。

所以,第一,个人主义存在于集体之中,且自能在集体中得到永存。一个人独居深山、终老山林、自生自灭的人是谈不上个人主义的。个体与集体,同体而异名。其一,从人生意义上,个人永远生活在集团、家庭、社会、文化中,只是各种各样意义之网上一个小小的结点;其二,从心理成长上,在“个人的心理生活中,也始终有他人的参与,这个他人或者作为楷模,或者作为对象,或者作为协助者,或者作为敌人”,个人永远无法摆脱他人而独立存在,个人与集体是一体两用,而不是两个不同的对立物;其三,在物质生活上,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不是掠夺者,而是“交易者,生产者,而非像匈奴王一样的剥削者……他为了自己并依靠自己的头脑而活着,既不会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也不会为了自己而牺牲他人”。

第二,怎么在集体中展现个人主义呢?首先,个人应顺应自己的天性禀赋,不畏群体压力,而将其自身天性发挥至极致,“各从所欲,皆得所愿”(《黄帝内经·素问》),并在集体中得到认可认同,才叫个人主义。所以,真正的个人主义并不屈从于集体主义的利益而扼杀自身的天性,相反,它借群体智力来发掘个体的独特性,它是以一人之力,为众生开路,如佛陀成长于僧团之中,融会百家,却以一人之悟,开辟出众生解脱之路,如此的一人之力,是依仗集体智慧的个人突破,不是远离集体的故步自封和颐指气使的唯我独尊。如此个人主义,是既认识现实,又超越现实;既融于集体,又超越集体;是心的不受奴役,心超越于条条框框,以一人之力能在体制标准之外发现新天地,而不是自己就是体制,自己就是标准。

第三,个人主义是反抗“积久弊生”的规则,是“不屈从流俗”,是“追求超越、无限、实现人的最大潜能”。当然,浪漫不是违法乱纪,而是反抗约束个性、人性,压制想象力的规则,使人人云亦云的规则,其实,时下时髦字眼“创新”“与时俱进”其实就是浪漫主义。

第四,“从本体论的意义上,individualism应该译为“个体主义”,而不是个人主义,也不是自我中心主义egoism。它是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整体之间关系的一种本体论认识。

浪漫主义也是回到平凡,回归俚俗之言,倒不全是因为貌似高贵矜持的语体常常暗藏陈腐、呆板、无味、死气沉沉和自我拔高。回归俚俗只要是为了吸取俚俗的鲜活性、多样性的活气,是一种觅“活”,是对已经呆板僵死的新古典主义的反驳。

浪漫也是回到自己。回到自己应有两层含义:一是,回到个体的鲜活的经验中,而不是冰冷抽象的大而全的理论,教条的、机械的、非个人化的、人工的死板之中。因为现象即本质,个人的就是人类的。把个人的表达好了,自然能够勾起他人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而不是用抽象的、普遍性的理论来描述人类经验,而是用鲜活的、自己的经验来描述共有的人性。我们最熟悉的人是自己,抛开熟悉的人不去描写,而去写不熟悉的他人,怎么可能致臻于完美?把自己写好,表达好,把自己的激情做成人类激情的样本,就是浪漫主义。二是,回到自己是返观自身,找回真我;是不向外驰求、迷己逐物;是努力找尋心灵真谛,在此寻找过程中出现不同的悟境。但浪漫派在多大的程度上找到真我,是个问题,似乎没有任何一个浪漫派作家像郁山主禅师一样找到了内心本具的摩尼宝珠,达到他那样的禅悟状态:

我有明珠一颗,就被尘劳封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五灯会元·卷六》)

由于浪漫主义的禅悟境界还有欠缺,还有尘劳封锁,所以,难免陷于忧郁。

所以,今人所谓之浪漫,也是一层淡淡的忧郁(romantic melancholy)。这是浪漫主义的最虚弱处、最不通达处,最不解脱处。忧郁表明他们没能长时间地超越于世相之外,他们博爱的心灵缠缚于众生的辛苦,而自己又不能解忧拔苦,只能徒自叹息,只有把短暂的灵魂飞扬的瞬间以文字凝固为永恒。在历境验心的过程中,这没有经过严酷现实检验的心态便变得定不住、靠不住!佛经云:忧思苦恼,皆从爱起(《楞伽经·卷三》),这忧郁不仅是社会意义上的众苦逼迫,不得解脱,也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个人意义上的,“忧郁是爱的目标的丧失”。爱而不得,遂至于忧郁。济慈诗歌中流露出淡淡的忧郁比华兹华斯要重,他渴望永恒,渴望爱情,渴望生活,渴望诗歌成就,但永恒不可得。他以美为食,而食物短缺,美太稀少、短暂易毁,人之美也不过是“一时之尤物(fair creature of one hour)”,物之美,不过百年,万物皆呈生灭之象,永恒之美渺不可得,让他遂至忧郁。他们的忧郁应该发现真善美之难得又易毁后油然而生的一种忧伤。

总体看,浪漫主义是一种时代精神,是作家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产物。“文变染乎世情”,浪漫主义时期的世情是工业革命处于上升时期,科技发展拓宽了人们的视野和提升了人们的经济地位,整个时代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浪漫主义者以敏感的心灵率先感受了时代的变化,便会为整个人类的未来而引吭高歌,因为希望乃是最好的精神状态。试想,如果处于经济萧条、动乱、世界大战的时候,还会涌现出一批批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的作家吗?

总之,浪漫主义不是外物的丰盛,也不是阿Q似的自我安慰,也不是丧失理性,它是心灵的超越,个性的解放,情感的自然流露,个体鲜活具体的呼吸。它是回到自然、向存在敞开心灵,敢于藐视陈规陋习,敢于转向下里巴人俚俗村言中去寻找活气,它是心超越于教条、现实而产生了一种直觉、顿悟、灵瞬的精神状态。这种时代精神也属于永远的时代,浪漫主义不仅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也属于所有时代,它暗合人类内在的需求和追求。

责任编辑 丛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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