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孔太太那双瞎了五十年的眼睛突然重见光明,红旗村乃至整个浪花乡都轰动了。大家一下子就都不谈论巴黎恐怖袭击了,它确实比ISIS好理解,有意思。
“繁花镇卫生院派黄明和王凤娟去了。”民警苏红说,“去开展医学调研。”说着,她把县局的一个文件放到乡派出所所长王木多面前的桌子上。王木多说:“王凤娟我知道,镇医院眼科的,这个黄明是干啥的?”苏红回答说:“黄明是卫生院的,也算是个医学专家了,他您可能不太熟,但他爹您应该认识。”王木多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内:“他爹谁啊?”苏红扑哧一声笑了:“黄半仙,给人跳大神那个,您处理过他。”王木多也跟着笑了:“这都哪跟哪啊?”
王木多啪嗒又点着支烟,长嘘出一口:“这几年咱们繁花镇净出新鲜事儿,服了。”苏红知道,她的王大所长又在悲天悯人了。他总是这样,总是能从别人看着稀松平常的事情里,看出些不寻常来,然后就摇头加叹气。苏红是派出所内勤,一般这种时候,她就会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他读两个搞笑段子,或者看几个搞笑视频。王木多有时跟着开怀大笑,有时反而突然恼怒起来,嚷嚷着,这什么世道啊,什么什么的。这个年龄的人,可以理解。可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年轻时生完儿子就瞎了眼睛,治一辈子没治好,老了老了快入土了竟然能看到东西了,这应该是件大好事,至少不能算是件坏事嘛,可他为什么又唏嘘上了呢?苏红了解他,这是一个让人难以了解的怪人。
苏红问王木多:“现在有啥事没有?”王木多说:“没啥事,等雾霾散一散下乡转转。”苏红就一屁股坐在他桌子前的沙发上,说:“王所,我给你普及点知识吧,省着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见王木多既没出声也没表情,她就知道这是默许了,便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声,虚张声势地讲了起来。“人的眼睛,”苏红说:“无论角膜、晶状体、玻璃体,还是视网膜、巩膜、脉络膜和视神经,这些部位一旦受损,都可能导致失明。就拿视網膜来说,视网膜动脉或者静脉阻塞,如果治疗不及时,就可能导致永久性失明。还有,诸如玻璃体出血,急性充血性青光眼……”王木多朝她一挥手:“小鬼丫头,脑瓜子还真好使,你也别在那块儿玻璃球子啊,膜啊孔啊的,这眼睛啊,瞎好瞎,好可不容易,可它咋就跟诈尸似的,说好就好了呢?这显然是大白天明目张胆地闹鬼啊!”
苏红被抢了白,眼睛翻白,说:“咋还至于闹鬼了,要不然咱们立案得了,侦破一下。”王木多突然动作夸张左顾右盼地找东西,苏红一见,急忙跳起来,朝门口蹿去,果然身后“啪”的一下,类似书本什么的东西摔在地上,“就交给你了,不破案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音未落,副所长张良走到门口,跟苏红俩人你让我、我让你,左右躲闪着相住了。王木多大叫一声:“鬼打墙了是不?”横空来的一嗓子很管用,两个人便顺利地互相绕开了。张良进屋就说:“王所,走吧,去红旗村。”王木多一皱眉:“咋的了?”张良说:“有个叫仉银的偷了东西,被村长他们堵在家里,说是怕他激了,操刀子什么的,堵不住。”王木多说:“这个人我倒是有印象,也不像那号人啊,你们去看看吧。”张良说:“得你亲自去,只有你镇得住。”王木多深深叹了口气:“这点屁事,我实在是懒得动弹。”
苏红突然从门口闪进来,抓住王木多的胳膊往起拽:“王所。”她飞快地扭着屁股说,“红旗村,红旗村啊,你懂的。”王木多使劲瞪了她一眼:“就你精。”
二
汽车沿着穿过成片农田的砂石路行驶,两侧土地上爬行着条条火龙,天空上的浓烟遮住了繁花镇11月初接近正午的太阳。张良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就说起了烧荒。二十五岁当警察之前,张良还是一个纯粹的农民呢,他对农业的了解,真的就像农民了解大粪一样。张良原来也不相信雾霾能跟烧秸秆挂得上关系,可近几年他也画魂了,毕竟那黑烟跟演《西游记》似的。但是话说回来,你不让他们烧,怎么办?以前,农村家家都是依靠牛马耕种和运输,谁家都有三两头大牲畜。那时候秋收以后,地里的苞米秸秆得抓紧往回拉,是抢收的一项呢,要不然大家的牲畜往外一散放,你就只有哭的份了。秸秆拉回家里,用铡刀——后来用铡草机——切成碎块,拌些玉米麸子或豆饼糊,基本上够自家牲畜吃一冬的。如果当年苞米种得少,就供不应求了,就得隔三差五将牲畜散放出去,到地里打打野食。你就是收拾得再利索,也难免会遗落许多秸秆啊,豆荚啊,苞米棒子什么什么的,散放的牲畜一天回来,都能划拉个饱。讲到这里,张良感慨万千地说:“那时候,你真得往家抢啊。”
这时,前方路边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孩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灰蒙蒙的轮廓若隐若现。他身高一米五左右,蹦蹦哒哒的,时而跳跃起来,双手做着标准的投篮动作。
王木多对司机小霍说:“这小子应该是回村里的,一会儿把他捎着,这又蹦又跳的,成了吸尘器了。”说完,回过头说:“老张你说到哪儿了?”苏红一笑:“张所是想说,以前秸秆是个宝,谁也不舍用火烧。”一句嗑,把大家都逗乐了。张良接着说:“在早是,可现在是垃圾了,家家都换成拖拉机了,什么20小四轮啊,35-4拖拉机啊……”王木多打断他说:“真不错,农业现代化嘛。”说着,示意小霍停车。
停了车,王木多打开车门,朝着小男孩招手,示意他上车。小男孩打量着蓝白相间的警车,问:“你们是干啥的?”王木多差点被气乐了:“反正不是强盗,你上来吧。”小男孩说:“你们上谁家啊?”王木多说:“去老仉家。”小男孩乐了:“原来是上俺家的。”后排的苏红打开门:“那还不快上来,跟雾都孤儿似的。”小男孩上了车便东瞅瞅西望望,很骄傲的样子。
汽车重新启动,王木多再一次回过头来:“老张,刚才说到哪儿啦?”张良嗫嚅道:“台柱子也被你整迷乎了,不说了,台词忘了。”
小仉带着王木多等人进屋的时候,他爹仉银正背对着门,举着一支长杆,唰唰地滚刷墙壁呢。村长张国森和另外一个胡子拉碴的人一边一个站着,都背着手,仰着头,好像两个徒弟跟师父学技术似的。张国森的脑袋还随着仉银的动作,上下左右地移动。移动过程中,张国森到底发现了王木多,连忙叫了声“王所”,从一个石灰袋子上跃过来,跟王木多握手。王木多象征性地握了一下,目光越过他,看着仍然在那刷墙的仉银,问:“咋回事啊?”张国森说:“他盗窃村里的石灰,你看,他正在使用赃物。”小仉一听,跑了。
张国森是今年四月份当的村长。刚一上任,便做出了统一全村住房外观形象的决定,即房顶统一用绿色的彩钢瓦铺盖,外墙壁统一涂刷白色石灰。他在就职大会上讲话的题目,就是《向建设绿色新农村阔步迈进》。说干就干,会后他通过个人关系,从镇上赊回来15吨彩钢瓦,240袋白灰,堆到自家院子里,准备过两天平均发放给全村60户人家,赶在上冻前全部改造完毕。就在这个当口,今天上午,有人当面向张国森举报,仉银昨晚偷走了两袋石灰。张国森一听,放下饭碗,跑出去数那垛石灰袋子,一数,还真是少了两袋。待跑到仉银家一看,这小子在那一板一眼地刷屋子呢。
让张国森没想到的是,仉银当即就承认了。他的意思是石灰早晚要分给个人家,他无非刚好急着用,不犯病。张国森不干啊,他咬住一个理,未经允许私拿公家东西,便是盗窃。仉银反驳说大家多年爷们处着,两袋石灰不值得赖,当时村里人来人往,他也没避着谁,显然不是盗窃。他还打比方说,如果女的愿意,就不叫强奸,顶多叫搞破鞋。张国森红着脸驳斥他偷换概念,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提前拿走应得,那也是要刷外墙的,不可以粉刷内墙,至少属于违反规定,挪用物资。仉银似乎早有准备,当即表明他家房子小,外墙顶多能用上两袋,到时候剩下两袋,还是要刷里屋。这是正当防卫,仉银最后说。俩人僵持不下,于是张国森就报警了。
仉银听到使用赃物的话,转过身啪地一下把杆子往地上一扔:“张国森你作为国家干部,你这是诽谤,是诬陷,是血口喷人,你比法律还大了?你是公安局啊?你是法院啊?”
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像书上写的那样,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张国森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刚想说什么,被王木多摆手制止:“老张啊,让他刷,刷完再议,咱去你家喝酒去。今天难得张所来一次,把你家那只长脖子大鹅给张所炖了。”然后用手一指仉银:“你先刷着,好好刷,回头咱俩好好谈,谈谈你家金枝在镇里做的那些事。”说完一挥手,他先转身出了屋。众人再看仉银,这小子一下子就老实了。
路上,张国森甩了一把鼻涕说:“他明摆着是给我出难题,竞选村长时,他比我少三票。”王木多说:“如今大家法治意识强了,现在讲‘对方辩友,诡辩还相对什么主义呢。”张国森哭了:“难道这世道没有是非啦?”苏红接着话头说:“张村你放心,王所自有办法。”王木多就势瞪了她一眼。
三
到了张国森家,说了会儿话,包括大鹅在内的六个菜就摆好了。张国森一再说事先没啥准备,都是家常菜,说着,从柜里摸出一瓶陈年白酒,用手摩挲着商标:“这个可是好酒啊。”王木多说:“我们就不喝了,老张你喝吧。”张良咽了口唾沫说:“你们不喝,我咋喝?”王木多说:“你还有两个月就回家了,喝吧。”说完,瞅了瞅张国森:“仉银的是非咱先放放,你给我讲讲老孔太太。”张国森一下子来了精神,用牙啃开瓶盖:“老孔太太这个事还真是够玄乎的。”
张国森小时候跟他爹学过一阵子讲评书,他一讲起来,声情并茂的,保你听得明明白白。“三天前,老孔太太早上起床,醒了就说能看到东西了。儿媳妇抻着脖子盯着她的眼珠子说,‘娘呀,你真能看到我了?老太太说,‘能啊,能啊。就哭了。儿媳妇指着自己灰色衬衣问她,‘娘呀,这是啥色的呀?老太太说,‘灰色,灰色的啊。儿媳妇一下子晕过去了,老太太急忙掐人中给掐过来了。消息一出,这两天天南地北的亲戚都回来了,虽然老太太一个都不认识,但听声音就能指出谁是谁,有关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哭了一场又一场的。中间有一些插曲,比如,老孔太太的大孙子孔秋,好么央地用手机给奶奶拍起照来,然后再显摆给她看。这下不得了,连照相机都没见过的老太太一下子就爱上这玩意了,满屋子的物件,原来没见过的,像并排摆着的电视机、电脑啊,并排挂在一起的耶稣挂图、观音画像啊,什么的。自己看到了还不行,非得让孔秋给拍下来,拿过来看了再看,不舍得放下,就好像如果哪天又看不到了,拍下来就能装心里边似的。这样一来,老太太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了,身边的亲戚只好轮流换班陪她,好在大家都学会了用手机拍照。但是,只有孔秋的拍照技術最能让老太太满意,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孔秋值班时间就长,困得哈欠连连的。反正,总之,老太太劲头足,势头猛,要不是因为瘫痪在炕上,没准儿要跑野地里撒欢儿呢。”
王木多咽了口菜:“怎么没听你说她老伴和儿子呢?”张国森说:“爷俩都没熬过她,全驾鹤西游了,现在一家三口,两个老太太加一个大小伙子。”张良呷了口酒:“这组合有意思。”苏红笑了笑说:“这儿媳妇真不赖,调研组有什么结论吗?”张国森介绍说,来的那一男一女两个专家进行了深入研究,先后用仪器测,用放大镜照,但毫无结果。张国森说:“说起调研,还有个乐子呢。专家在调研过程中,详细询问最近老太太有无饮食变化,有无服用某种药物,有无突然受到惊吓,精神上有无受到刺激,等等。儿媳妇问,‘啥叫刺激?那个男的说,‘比方说惊喜啊,悲痛啊,受气啊,发火啊之类的。儿媳妇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你看你这话说的,发啥火呀?我嫁到这个家三十年,就伺候了瞎老太太三十年呀,喂汤喂饭,端屎端尿,娘俩从没拌过嘴,你问他大孙子,俺啥时候给过他奶气受呀?那个孔秋说,‘我奶说了,她俩都没红过脸。”张国森边讲边哈哈大笑:“这个王八犊子,我真服了,瞎老太太能看到脸红不红吗?”
苏红笑得花枝乱颤:“他们回镇里了?”张国森回答说:“是,回去了。”王木多说:“你说的那个孔秋,是不是在镇里东街桥头卖烤串的那个?”张国森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那小子挺不是物的。啥都敢烤、敢吃,什么蛇啊,蝎啊,蛙啊,什么狗崽子,猫崽子,耗崽子,就他妈的差烤人崽子、吃人肉了,丧天良的玩意。”王木多说:“我就说嘛,闹鬼了。”
吃过饭,王木多让张良在张国森家睡觉,他要跟张国森出去四处转转。他交代苏红,让她跟小霍去老孔太太家,给老太太拿五百块钱,用他给她的那个红信封装上,就说是乡妇联领导的意思,把这个慰问带到,然后俩人陪她多聊天。苏红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给他作了一个OK的手势:“明白,保证调查清楚。”
四
走到村边小东山脚下,王木多放眼望去,地里清一色种的都是苞米,一片接一片,铺天盖地。某一片已经收割完毕,某一片还挂着棒子立在那。烧荒在继续。看火的人手拄着家伙什,支撑着弯腰驼背的瘦身材。一阵风起,火红烟旺。烟熏火燎中,那些立着的苞米秆像一排排站在硝烟中的士兵,悲伤地看着倒在地上正在浴火的伤亡战友。谁都知道,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情况的。同一块地年年种苞米,是农民最忌讳的重茬,影响产量不说,大家一窝蜂是肯定卖不上好价钱的,基本上是苞米和黄豆轮着种。“那么,现在为什么大家都不种黄豆了呢?”张国森解释说:“近几年来,黄豆大量从国外进口,咱们的黄豆就受到冲击,每斤两块钱左右,平均一亩地收400斤豆,一亩就是800多块钱。种苞米呢,虽然每斤一块多钱,但平均一亩能收1700到1800斤,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虽然政府提倡农民种黄豆,还允诺给予补贴,但算来算去,算到底也不如种苞米收入多。”
王木多咳嗽着说:“所以秸秆只能烧,现在都机械化了,科技发展了,农业进步了,那堆先进的铁器不吃秸秆,是吧?”张国森说:“对,你说得太对了,只能烧,而且是被逼地烧,外人不知情的,以为烧了秸秆能增加土地养分,其实正好相反,它是破坏土壤的,可又有啥招?还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王木多点点头:“烧晚了呢,下雪就给盖住了,明年春天烧呢,又点不着了。所以都拼命赶这几天烧,跟抢着在十字路口烧纸一个道理,给鬼过节呢。你瞧瞧那些农民,看着不就是在祭奠呢吗?”张国森说:“你咋说得恁对呢。”
正说着呢,山里边树丛里扑棱棱飞过几只灰色的大鸟,哇哇地叫,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鸟。“乌鸦。”张国森说。
沉默了一阵子,王木多盯着张国森眼睛说:“你说,这乌鸦都灰了,老孔太太的眼睛可不就好了?”张国森甩了把鼻涕说:“听不懂,你们搞公安的,思维格路。”
王木多摇摇头:“得了,咱们回过头来,说说这个仉银吧。”
张国森告诉王木多:“仉银原来是大家公认的干将,有力气、肯吃苦,但凡农闲时期,撂下农具,他一准都要到镇里边打工去,无论冬夏,风雪不误,什么装沙子、卸石头、背麻袋、扛木头,什么挖沟、打眼、刨坑、砌墙,啥活赚钱多干啥,谁给钱多给谁干,只赚不花,几年下来,赚了一笔血汗钱,据说不下五十万。三年前,也不知他跟谁学会了炒股。家里还专门买了电脑,接了网线,整天跟个侦探似的,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七扭八弯的曲线图看,就好像电脑显示器里随时都有可能往外蹦金子,生怕错过了时机一样。别说,前两年还真是让他给掏上了,具体多少谁不知道,反正他媳妇金枝跟别人说过,有时候那数字一蹦,仉银就兴奋得嗷嗷直叫,再一蹦,又嗷嗷叫,吓人老怪的。大家就分析,这小子可能赚大发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股市大有风险,近两年他一输再输,直到半年前,他一下子输了个精光,血本无归。这以后,他就发神经了,媳妇金枝也发神经了,病症基本一样,犯病的时候浑身发抖,先是轻微的,如果不及时处置就越来越严重,直到口吐白沫抽死过去,邪病。”
王木多说:“这个有点玄幻了,邪啥病啊,这不就是典型的癫痫嘛。”张国森说:“倒是挺像癫痫,但是这病不用药,犯病后,抓一把硬币,往他身上一撒,硬币噼里啪啦一响,那边伸出双手一顿乱抓,一会儿就好了,就像刚做过一场噩梦一样。这么说,它还是癫痫吗?”王木多嘴一歪:“那不是了,那这是邪病。”张国森接着说:“所以,他俩人兜里总是要揣着一大把钢镚儿,以便应急。”王木多扑哧一声乐了:“我操,速效救心丸啊,这事还真他妈没人跟我反映,闹鬼了。走,咱俩现在就去找他。”
路上,张国森问起金枝在镇里的事。王木多犹豫了下,说:“老张,你权当掌握情况,该瞒着的还得瞒着。”
原来,上个月金枝和仉银俩人双双犯到了王木多手里。王木多以前就知道这个金枝,打她第一次到镇上歌厅做陪唱,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城里兴起的娱乐活动引入乡镇,某种意义上说,采纳的只是游戏规则,在供求双方人员的构成上,其实还是当地人员的组合。说白了,還是当地人跟当地人做游戏,那些在城里流通的身材高挑、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这帮人哪找得起?后来王木多了解到,一开始,金枝是不同意去镇上捞这种外快的,但随着同村一些姐妹们渐渐都添置了好多衣物,她的心才活的。可是,任何一项工作都要讲究艺术,金枝虽然长得并不丑,可往往都是无功而返,空手而归。这令仉银恼怒不已,他说,那些比你丑的去了都挣钱,你差啥?人家老爷们都穿上了皮夹克,我差啥?人怕激,马怕骑,后来金枝慢慢地也上路了。然而,一来二去,这两口子耍小聪明,想着捞大的了,开始越轨了,唱着双簧往皮肉生意上奔了。而且,还是在王木多管内。王木多可不容这个,得到信息后,带人当场就给拿下了。王木多抽了两个小时的烟,最终要了二人的对天发誓,就没往死了追究,他们也真就没敢再造次。王木多说:“这么说,当时,应该正是他们家股票清仓的时候。”
说着话,就到了。仉银洗了头,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迎接。张国森瞥了他一眼:“皮夹克不赖啊。”仉银红着脸说:“村长你别埋汰我了,啥不赖啊,不是真皮的,还不值一袋石灰钱呢。”
进了屋,王木多鞋一脱,上炕就盘了腿,说:“现在就咱仨,仉银,你小子得支持村长工作啊。这石灰尚未分配,就依然是公家物品,不用法院,我就可以判,你这就是他妈的盗窃。”仉银站在那,赶紧低下头:“是,王所。”王木多哼了一声,接着说:“你记着,正的邪不了,邪的正不了,靠那些臭氧层子,不好使。”仉银连连点头认错。
正说着,咕咚,里屋突然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门被撞开,金枝满脸白沫扑出来,趴在地上。仉银跳起来,手就往兜里伸,准备抓硬币。王木多大叫,你让开。说着跳下炕,来不及穿鞋,捡起地上的一个瓦工抹水泥用的木托板,照着金枝的屁股拍将下去。金枝大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好了。
那边仉银和张国森忙活金枝,这边王木多收到苏红的一条短信:一切顺利,套出实情;因吃蝎子,瞎眼复明;继续采证,以正视听。王木多笑出了声:“好,跟我想的一样。”
收了手机,王木多大声说:“仉银你正常按照村里的要求办,如果最后石灰不够,你自己掏钱补。老张你跟我走,咱们去老孔太太家看看。”张国森摸摸脑袋:“咋的,你还要亲自慰问啊?”王木多说:“实话实说,我今天重点是冲着老太太来的,职业病。”
五
进了老孔太太家院子,俩人与正往外出的三个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张国森说:“王所你看,都是好戏儿的,老轰动了。”王木多笑着说:“保不齐过两天电视台都得来,你那些绿盖子得抓紧往房子上扣啊。”
进了屋,见苏红正坐在炕沿上跟老太太聊着呢,一双手握着老太太的一只手。小霍坐在板凳上,用人家的电脑打游戏呢。见王木多和张国森进来,苏红和小霍急忙站起来,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中年妇女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国森介绍说:“她就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孔秋的妈。”苏红抢先跨出一步,向儿媳妇介绍王木多:“这位就是乡妇联的领导,王主任。”然后朝王木多和张国森挤眼睛。
老孔太太颤颤巍巍地往前移,声音沙哑地说:“真是难为你们了,快让俺看看领导同志。”王木多便坐过去:“大娘啊,您辛苦啦。”说完,王木多觉得这话有点不伦不类,连忙打着圆场说:“大娘啊,屋子冷不冷啊,光烧秸杆能行吗?”老太太主动抓住王木多的手,左右摇晃着脑袋说:“烧啥秸杆啊,家里不用烧那玩意,房子外墙贴了苯板,屋里安了小锅灶的暖气,过冬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村里马上要再次进行房屋改造,给房子穿新衣裳呢,俺这把老骨头啊,又焕发新生机了呢。”
老太太一席话把大家都说愣了。老太太一撇嘴:“你还以为俺真瞎啊。”一句话又把大家都逗乐了。
正在大家有说有笑时,张良脸色铁青地推门进来,指着身后他死死揪着的一个满头红发的小伙子,大叫道:“正好张村长也在,这个龟孙子说是老孔家的,是吗?”老太太一见,忙叫:“是我大孙子!”张国森说:“他是孔秋啊,咋的了?”王木多都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张所,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回事?”
张良告诉大家,他在张国森家睡醒之后,感觉头晕脑胀,眼前模糊,便决定到小山坡上溜达溜达,看看景、透透气。没想到,深秋的山林一片萧索,不但无法让人心旷神怡,一阵凉风吹过,枯黄的草木竟还发出了阵阵哀鸣,令人顿觉伤感。突然,他一阵腹痛,四顾无人,便就地蹲于一丛厚草之中。未曾想剛蹲下,就被一个飞奔过来的人踹趴下了。来人也被绊倒了,趴在他的身上,两个人都被吓得啊啊大叫。张良讲到这,一指孔秋:“就是这个兔崽子,他这是在山上套鸟呢。你猜怎么着,他说是要到镇里烤了卖钱。你瞧,这手里拿的不就是?”
实际上,在张良叙述的过程中,大家已经发现了孔秋手里拎着的两只大鸟,看上去灰蒙蒙透着黑。那鸟被缚于状如白丝的网中,虽然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扑棱扑棱地扇动着翅膀,但由于双踝都被铁丝紧紧缠住,它们的努力就成为了一种徒劳。
孔秋一把挣脱被抓的胳膊,连网带鸟扔在了屋地中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操,我就是要套乌鸦,乌鸦也是保护动物吗?警察,警察还管这个吗?”
老太太一听,伸手抓起身边木制的方形烟笸箩,向孔秋砸去:“你个孽种,乌鸦也可以吃了?再说,那哪里是乌鸦?”
孔秋灵活地一跳,闪开身子躲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他妈不是乌鸦是什么?”
老太太大叫:“放屁,天底下哪有灰色的乌鸦?”
孔秋呸地吐出一口唾沫:“现在的乌鸦都被雾霾熏灰了,你知道个啥?”
老太太一愣:“啥叫雾霾?”
孔秋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噌地一下蹦到炕上,刷地扯开遮挡了三天的窗帘,喊道:“咱也别怕见光了,反正早晚得见。奶奶现在你能看到了,你看看,这满天飘着的不就是雾霾?”
老太太本就倚着窗台,一回过头,就看到了外面。她盯着那天空看了看,急忙转过身捂住双眼。待到她拿下双手时,张良一下子就发现,老太太的眼睛也变成了两只混凝土球球。老太太怔怔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着:“不看了,不看了。”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大家正不知所措呢,王木多一挥手,把大家都招呼走了。
临上车前,他对张国森说:“我判断老太太的眼睛,是又瞎回去了。实在不行,就再给她吃点烤蝎子试试。烤乌鸦也行。”
张国森望着远去的汽车,傻了。
作者简介:贾新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哈尔滨铁路局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3期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山花》《北方文学》《章回小说》《长白山》等。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