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戏班子

2017-04-18 18:34吴晓雪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喜长顺骡子

贫穷与欢乐,幸福同苦难,仿佛历来都是相依相靠的孪生兄弟。而命运仿佛在同贫困和苦难开着玩笑,山村的野戏班子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倔强而生,顽强而长。这生长的过程中就演义出诸多的人间悲剧,演义出令人痛彻心脾的故事来。作家吴晓雪来自于生活的基层,她熟悉贫穷山乡的生活和人情世俗,因此,“山村野戏班子”那些令人难忘的故事和人物被她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儿地托了出来,让一个个乡野间的小人物,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当跟随着他们的命运细细感受和品味的时候,眼泪和叹息常常会在错综复杂的交织中飞迸而出。

从石头疙蛋村到田村二里半路,需要下个山坡,再上个山坡。三个后生走得气喘吁吁,每人穿个灰不唧唧的破棉袄,头发乱蓬蓬就像是枯死冻硬了的蓬蓬草。天擦黑的时候三个后生进了村,田村的戏台在紧东面的坡上,一边两棵老榆树,戏台正面一根旗杆上的彩旗哗啦啦地在风里招展,和着有一声没一声的乌鸦的叫声,给这冬日里寂寥的小村子平添了些许生气。

大喜已经追着戏班子跑了两三个村子了,听说戏子们在田骡子家装扮,几个后生就赶紧往过赶,换戏服和画脸也是人们争着端详的乐子事。院子里早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前面的人传话出来说:“还没有画脸换戏服呢,正在炕上吃烩菜煮糕,粉蛋蛋的女戏子可俊呢。”大喜就顺着边边往进挤:“哎!看油,看油,汤洒到衣裳上不管啊!”一边把一只胳膊撑到棉袄里,另一只手从外面护着,就像是怀里真的有一盆汤呀似的,前面的人赶紧往两边闪,后面的人跟着往前涌,大喜就簌地一下被挤到炕沿跟前了,戏子们听说有汤,都抬起眼睛看他,靠里的粉眉淡眼的年轻女子就递过一只碗来:“给我舀上一口。”同村的俩后生就哈哈哈地笑弯了腰:“他能有个汤,真能灰说了!”周围的人哈哈哈地笑,炕上正面坐的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男人也笑了:“你别说,这后生浓眉大眼的,身上还真是有点儿戏味道了。”大喜不好意思地搔着头:“不说有汤挤不进来哇!等你们去我们村唱的时候,我叫我爹给你们熬上一大锅粉汤,炸上一瓦盆儿油饼。”炕上的人就呵呵地笑:“听见了没,大红,给你熬一锅粉汤,管叫你喝得尿了裤子!”大喜伸着头往炕里眊,先前准备喝汤的女子就冲着他微微地笑了。

戏班子不大,一共四五个人,除了大红,其余都是男的,敲锣打鼓的有时兼着唱,咿咿呀呀地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唱女声的时候小指就不自觉地往上翘,大喜就站在台跟前往上看,仰着脖子端详着一个个化了妆的脸就像个面壳壳,把那紧挨着的脖子比照得更像是黑车轴一样了。初冬的山里挺冷,台上唱的声音似乎比初时低了不少,咿咿呀呀引逗得大喜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同村的俩后生就说:“回哇,就是这个了,再不回脚板子也冻硬啦!”又说:“别瞭啦!眼看饱啦心里更空啦!咋看也是人家的,不顶用,咱们就去崔五爷爷家睡上一黑夜哇,我爹还给他捎了十来个去痛片片了。”大喜一边应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红粉衣长袖地在台上扭捏作态,那撩人的眼眸就像是流转的溪水,滑溜溜地拂过他的脖根子,往内里去了……大喜越发感觉浑身燥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扭身吸溜着清鼻涕,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往崔五爷爷家去了。

崔五爷爷家的土坯房子就住着崔五爷爷一个人,房子看起来就像崔五爷爷一样老旧,土坯锅台上的煤油灯罩就像是凝固了一层猪油,豆大点儿的光亮把几个人的影子大大地印在了斑驳的土墙上,听说几个后生还没吃晚饭,崔五爷爷就披上褂子去院子里抱了一些干柴禾回来,瓮子里只有一些熟土豆末,加点儿水搅成疙蛋串成拌汤,再加一些盐,缺油少醋的稀寡没味儿,崔五爷爷就用手揉了一个干辣椒,各人碗里加了一些,几个后生呼嚕噜地喝了个盆光碗尽。戏是连着唱三天的,戏子们的饭食是挨家挨户起的,有出一碗糕面的,有出半碗豆面的,有出几个土豆的,有出一小碗素油的,崔五爷爷出了几捆柴禾,崔五爷爷不出去看戏的,人老了,挤不到跟前,坡上风也硬,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了。可是崔五爷爷爱见那响动,有一声没一声的锣鼓一敲,咿咿呀呀的唱声丝丝缕缕地飘进耳朵,崔五爷爷就眯着眼睛跟着一起哼哼,头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可是个享受。

大喜见崔五爷爷家没啥吃的,就跟那两个后生商量着看能帮崔五爷爷打闹点儿甚呢,那俩后生把头快趔到后脖筋呀,撇着嘴说:“这冷冻寒天地冻得咯嘣蹦的能打闹个甚?”

转天一早大喜就去那坡上捡了好几捆柴禾,还收拢了几大抱蓬蓬草,干树杈子砍好了绑在一起拖着往回走,边走边唱前一天学来的戏文,后面的路就都让他给扫干净了。崔五爷爷张着没了牙的嘴笑得满脸皱褶:“这后生错不了!你们看那麻利劲儿,将来可是个好好!”

被崔五爷爷夸成好好的大喜等上午的戏散了就拽着俩后生相跟着一起上山,一把洋铁镐,两把锈铁锹,两个后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等大喜从兜里掏出来几个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干辣椒之后,俩后生就越发迷惑了。大喜拔了一堆堆蓬蓬草,用袄襟围着点着了,把辣椒面面夹在中间,就往一个洞里塞,一边俯下身子使劲儿地吹火,蓬蓬草沤起了挺大的烟,在大喜的吹扇之下辣得人眼睛直流眼泪,大喜就四处转悠,没多一会儿就拍着了两个山鼠,肥嘟嘟的身子滚圆,那么大的铁锹,一下就拍得毙了命,大喜就叫过来两个后生一起挖,天擦黑的时候就挖到粮食了,有豆子、燕麦、粟子、糜子,咋也有个二十来斤,大喜就脱了外裤把裤管儿扎了,小心翼翼地把粮食装了扛在肩上,那两个后生就问:“咋啦,不把山鼠都拍死?咋啦不把粮食都拿上,咋还留一些了?”大喜就撇嘴:“啊呀!还能做那营生了?总得留下几个生养了哇,把粮食都挖上走了,它们咋过冬呀?我爹说了,这山鼠气性可大了,要是粮食都被弄走了,它们就找个树杈杈上吊了。”那俩后生听了直吐舌头:“妈妈呀!还上吊了,又不是人,讲得真悬了。”

崔五爷爷看见扔到地上血糊糊的俩山鼠,一下子就愣怔在当地了:“灰猴呀,耗子可是吃不得,那是土地爷爷变的,啊呀,遭报应呀!”大喜拍着胸脯:“没事儿!放心吃哇,我们年年还灌的吃了,这也是天冷啦不好弄,要不可要弄些了。”崔五爷爷就地跪下磕了两个响头:“不要怪罪,娃娃们不懂得,不要怪罪啊!”

两个山鼠熬了一锅汤,满家都是肉味儿,崔五爷爷不敢吃,他看着泥坛子里的粮食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地用手摸索着:“你们看看这豆子,圆牛牛的真叫个饱满了,这一疙蛋粮食,个个儿好看得都像是挑选出来的。咋也是土地爷爷看我老啦无依无靠可怜的,专门送来的哇!”三个后生就哧哧地笑这老汉一点儿都不糊涂,还懂得找借口了。

晚上三个后生去看画脸的时候,大红悄悄塞了一个牛皮纸包给大喜,避开人打开看,是两块儿素糕,大喜舍不得吃,准备戏散了回去了给崔五爷爷吃,晚上演的啥大喜也没看进去,大红递给他东西的时候他摸到了大红的手,凉凉的,滑润润的,这让大喜心跳得不行,感觉血往上冲,不知道想干点儿啥了。

没人见过田骡子的女人,可他有一个叫田草的白灵灵挺俊俏的闺女,十五六岁的样子。戏子们走的时候田草把一条水红色的棉线围巾送给了大红。田草柳眉细眼的,总是穿戴得很整齐,头上爱扎个艳色的围巾,在院子里咕咕咕地叫鸡,啰啰啰地叫猪。

一大早大喜往进跑的时候田草正端着大半盆子猪食往出走,一个没看见两个人就撞了个正着,一大半儿的猪食都扣在田草粉花花的棉袄上了,大喜的裤子和鞋也湿了,大喜赶紧伸手给田草往下扒拉衣襟儿上的秽物,一边不自觉地往屋里张望:“咋啦,唱的都走啦?”

田草噘着个嘴:“唱完啦不走?你爱见咋不领回你家了?这大清早的才是倒霉了!你给洗呀还是咋呀?”大喜讪讪地搓着手:“行了哇,我好给洗,你还有啥洗的了,都拿出来哇,我这力气大得洗开了停不住。”田草白了他一眼:“真能灰说了,你是扑得找人家戏子作甚了?想跟上去唱个了?”大喜一边脱外裤一边转过身来:“是了哇,我唱的比他们唱的还好了,只不过是没人请么。”田草就一按气地喊他:“哎!哎!哎!你这是作甚呀?咋脱起裤子来了?”大喜一边扒拉了裤子上的猪食,一边没好气地说:“在你家炕头上烤一烤咋也行哇?这湿拉拉的等回个把腿也冻啦!”田草赶紧扫地上的猪食:“我爹可是不在家,你赶紧烤,烤干了赶紧回。”田草扔给大喜一块儿头巾:“把脸蒙上一下,我换衣裳呀。”大喜把头巾随意地往脸上一蒙:“啊呀,我这眼小得蒙不蒙都一样,啥也看不见。哎!等换了衣裳你赶紧抱两捆柴禾来,把炕烧得热热的,等来年我帮你多多地砍上点儿树枝子。”

又一锅猪食煮好的时候大喜已经给田草唱了四五个段子了,嗓子可是一个好,抢着把田草的袄襟子也刷洗干净了,田草把他的外裤要按进水里的时候才发现有好几个地方挂破了,田草找来针线给补好了。洗过的袄和裤子铺在炕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汽,大喜就说:“我再给你唱一段儿猪八戒娶媳妇的,你看这云山雾罩的,就像在仙境了。”

田草端来了一个瓦盆和面,大喜就问是不是有他的饭了,田草斜了他一眼:“啊呀,唱得都快没气啦,咋也得给吃上碗莜面鱼子了哇,一会儿用盐汤沾上,多挑上些辣子,可是个入伏了。哎,你不是本村的哇?咋没见过你?”

大喜翻过身子趴在炕上烤棉裤湿的地方:“我是石头疙蛋村的。就对面山上那个村子,下了坡,过了河沟沟,再上个坡就到了。不远远,你咋也去过了哇?”一边说,一边往窗子外面指。

田草一边搓鱼鱼一边撇嘴:“我才没去过了,我爹倒是说过,你们村除了石头就是光棍,还有一个连毛胡子的大神仙,其他甚也没有,可是个穷了!”大喜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谁说的?啊呀!再穷哇还有崔五爷爷家穷了?满家就有点儿土豆面面,被子还整洗了,说是拆洗了以后没有线缝,那盖上又潮又硬的,可是个难活。”田草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刚才我还想了,你唱的那调调咋听也像讨吃调,你将来可不要出个唱个,唱不好就跟那崔五爷爷一样样兮荒啦!我没听过崔五爷爷唱,岁数大一点儿的人们都听过,都说他唱了一辈子讨吃调,到老了也还是穷得吃不上个饱饭。”

这石头疙蛋村还真是除了石头甚也没有,村子里没有好地,早晚温差大,产量也不高。村子里上一年粮食能接上下一年的就是好人家了。

大喜妈腰粗屁股大,说话大嗓门儿。正喂猪的她瞭见大喜回来了,放下猪食盆子就骂:“啊呀!我还当你跟上那群戏子去哪要饭个啦,你看那正经人哪有几个追上戏子去看戏的了?你们家祖上也没做亏心事哇?咋出来你这么个损德货!”大喜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知道妈在这个家最是那苦重的,俩哥哥已经过了娶媳妇的年龄,却依然光棍两条,因为这个家没养下可以换亲的闺女,他的爹妈因为这没少吵架。

大喜的大哥叫旺旺,圆乎乎的脑袋毛眼眼,二哥叫二旺,圆头正脸的也是那好人样儿,轮到他的时候,还在娘肚子里就给取了个大喜的名字,据说怀他的时候他妈说肯定是个闺女,辣椒吃了几大碗,一使劲儿又生下个带把儿的。就那么几亩靠天吃饭的薄田,十有八九是那收成不好的,好在莜麦最抗旱,又耐冻,要不然真是能饿死个人了!

大喜的爹妈都没到过县城,二板头的爹去过县城,二板头的爹骑着一头不大大的毛驴,时不时地和他的驴翻过山不知道去哪了。后来就倒腾止疼片片,没钱的也可以用莜麦换,或者有银元的更好,一块儿银元可以吃好长时间的药!那一段时间,吃止痛片片简直就是附近一些村子最流行的事了。

大喜把鞋子脱在炕沿底下的时候他妈正好进来,又是一声尖叫:“啊呀,你这是看戏去啦还是做别的去啦?咋脚板子成了白的啦?难不成是叫戏子给睡啦?妈可是跟你说啊,咱就是娶不起媳妇,也不能要个戏子啊!咱可丢不起那人。”

炕上眯着的老猫抬起头来瞭了他一眼,又蒙头睡了,大喜趁他妈转过身,悄悄把怀里一个东西塞到了炕席底下,大喜出溜下炕的时候老猫也醒了,先他一步一个弧线跳下炕,嗓子里还发出了一声轻蔑的降调。

旺旺和二旺都不在家,大喜估计他俩又是相跟上找那個女人去了,山背后六七里地有个叫铁铺的村子,那个叫粉芝的中年妇女大喜见过一回,眼皮子和嘴唇都是厚墩墩的,脸上有一些麻点儿,胸大屁股也大,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扁宽而锈蚀,说话的声音却是嗲嗲的,让人感觉油腻腻的,多少有些肉麻。

大喜继而又想起了田草,那天田草背过身换衣裳的时候大喜偷看了她的后背,白得就像羊油碗坨,大喜感觉自己的身上簌簌地就像是有好多只蚂蚁在爬。可是之前跟两个哥哥去铁铺完全是个意外,他以为俩哥哥贼眉鼠眼的,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好耍处或是有啥好吃的,结果没想到却是一个半老的徐娘,破败的院门,低矮的土房,隔着一层破旧的窗户纸,大喜也还是能闻到那股陈年的霉味儿,以及夹杂其中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

田骡子拉着骡子和骡子背上的妇人顺着沟边走,就听见坡上有人在唱爬山调,顺着坡往上瞭,却没有人的影踪。骡子背上的妇人伸着脖子大声问:“快到呀不?”田骡子走得一头汗:“到呀,到呀,这下可真到啦。我说的这个大神仙可管用了,管保你的两个洋钱不白花。不过一会儿到了你可千万不要作声,大神仙说了,病人进了门都不能作声,不然跑了气,就治不好啦。”妇人赶紧闭了嘴,把披着的大袄往上拉一拉,微微地闭了眼,一晃一晃地跟着骡子晃到前头去了。

这石头疙蛋村的大神仙叫胡四,住在靠西边儿的坡上,五十来岁的个老汉,一头花白的头发,浓浓的连鬓胡子也是花白的,脸也是又黑又粗糙,两条腿疙溜把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胡四家的一条大白狗拴在一条粗铁链子上,看见田骡子家的骡子就拉直了铁链子恶狠狠地盯着它,狗没叫,骡子却是说啥也不敢进院门。

田骡子把一包东西和骡子上的妇人一并交给了胡四,便拉着骡子往东边儿的武满堂家走,武满堂最是那爱赌的,早些年他爷爷开过油坊,据说他爷爷故去了之后院子里挖到过不少洋钱。

有三两个人在炕上吆五喝六了,田骡子赶紧把骡子拴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进了屋。炕里的武满堂抬眼瞭见田骡子:“啊呀!正经人来啦,快上炕,看来又闹上硬货啦!”田骡子侧着身子把半个屁股放到了炕沿上:“我瞭上两把,耍不成,病人家没人跟的,我还得过去搭照了。”

胡四点火的时候大喜正扯着嗓子唱那哭喪调了,伸直了的脖子就像是打鸣的公鸡,崔五爷爷提醒过他,叫他不要把脖子伸那么长,可是大喜说:“不使劲儿伸唱不高。”胡四把妇女的两个脚用自制的黄泥包裹了一个时辰,隔着衣服在妇女的头上和胳膊上扎了十几针,那妇女惊恐地坐在炕头上,两只眼睛恐惧地盯着在地下忙碌的胡四,大喜哀哀切切的哭腔传了进来,炕上的妇女和地上的胡四都吓了一跳,胡四把手里的树枝子胡乱地塞到灶坑里,呼噜呼噜地拉着风箱。

田骡子进院儿的时候大白狗叫得正欢,屋子里一股松香的味道和脚臭味儿,妇女汗津津地正掀了衣襟抹汗,田骡子就问查出病了没,妇女两腮泛着潮红,微微地喘着粗气,胡四胡乱地洗着手:“不是邪气,主要是气血不通。”田骡子赶紧问:“那治了治不了?”胡四斜着眼睛瞄了那妇女两眼:“一次两次不顶用。”

梁上的风可是个大,吹得那坟树上的枝条呼啦啦乱摆,大喜鼓着个腮帮子在那儿鼓捣那把破唢呐,按这个洞洞,放那个洞洞,一声长啸,骡子哪听过这动静,一个直立,就把那妇女掀到地上去了!妇女顺着坡滚了好几个跟头,脸擦破了,手腕子也崴了,滚了满身的土。田骡子那个气啊!上去就给了大喜俩耳贴子:“你这大白天日地闹鬼呀哇?刚刚嚎那哭丧调的是不是也是个你!你这把骡子也惊着了,人也摔着了,你家在哪住了?咱好一起寻你妈老子说道说道。”大喜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他懊恼地擦抹着:“你咋啦打人了?我钻在这坟地里唱还妨碍你了?”那妇女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招呼田骡子:“可不要寻事啦,没甚个事,赶紧赶路哇,家里还等的了,再耽搁天黑了也回不个。”田骡子一边搀扶那妇女,一边拿眼睛狠狠地剜了大喜两眼。

旺旺和二旺吹着口哨一前一后地从后梁上冒出头来,兄弟两个前几日把街上一家人的一只公鸡给闹住了,用衣裳包了送了那铁铺的粉芝,粉芝看见那半死不活的公鸡就撇着嘴笑了:“是准备吃鸡肉呀还是咋呀?”兄弟俩就吃吃地笑:“吃甚肉了,是想那啥了哇!”粉芝就往盆子里舀了大锅里温热的水:“去哇,先把那蹄蹄爪爪涮一涮,就你们村的人,可是个日脏了。”兄弟俩疑惑地抬眼看着粉芝,心里暗暗地吃惊:这女人,莫不是把石头疙蛋村的男人都睡啦?

大喜去崔五爷爷家的时候会揣上一块儿豆面饼子或土豆丸丸,啥也没有的时候就抓上一把把莜面。那天大喜悄悄在院里捡了一颗鸡蛋,怕他娘发现,他就把那颗鸡蛋藏到了草垛里,第二天走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揣在衣袋里。路上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鸡蛋碎在了衣袋里。想着崔五爷爷那没了牙咀嚼的样子,大喜就禁不住哧哧地笑出了声。大喜悄悄地跟崔五爷爷学唱,每次都是大喜唱,崔五爷爷就说:“唱的时候要提起气来唱,不是从嗓子里发声,要从肚子里发声才对了。”他教给大喜每天直着嗓子喊声,一点儿都没个意思。大喜喊完了就帮他拾柴生火,老汉咋也一年四季也吃不上个菜,除了糊糊就是糊糊,大喜就在心里暗暗地想,将来自己要是有了本事,就给崔五爷爷煮上一锅鸡蛋吃。当然这个话大喜还没告诉崔五爷爷,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实现,他看着崔五爷爷小心翼翼喝糊糊的样子就有些心酸,可是自己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呀!崔五爷爷看见大喜盯着他看,就问大喜:“想说甚了?”大喜就嘿嘿地笑:“我想,等您老死了,我给好好地哭哭您。”崔五爷爷一个劲儿地点头:“最好了!比给我吃两碗炖肉都好!”

天色尚早,大喜决定去看看田草,大喜用从后梁上刨来的弹片做了一把不大的菜刀,亮晶晶的可是个顺手。大喜拎着刀,哼着歌,把正在院子里的田骡子吓了一跳,田草看见大喜来了,赶紧往屋里让,田骡子就黑着个脸跟了进去:“这拿的刀来想咋了?”田草就说是她叫磨的刀。田螺子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出去了。

大喜也不敢多呆,悄悄地摸了田草的手,田草紧张得有些发抖,大喜就把嘴凑到田草的耳边:“我回呀,再找机会来眊你。”田骡子瞅着大喜的背影气囔囔地冲着田草:“你可不要给我瞎乱,附近几个村子也没个好的。”

山脚下的小河沟有了要融化的迹象,大喜走得直冒汗,他弯下腰去砸了一块儿冰放嘴里含着,他真希望自己马上就有能力娶了田草回家去做老婆。可是两个哥哥还都没有娶过,要是有钱,也得一个一个轮吧,等轮到自己了,还不知要等多少年呢!一想到这些大喜就沮丧得不行,两条腿也一下子没了力气,干脆找个大些的石头坐了下来,看那漫山遍野灰白坚硬的石头,心里酸楚得直想落泪。

旺旺和二旺让人给打了,一个被打破了头,一个被打折了腿,说是套人家狗,这家原本是可良善的老两口,可是周围有丢鸡的,一呼喊都来了,围住了打,村人们常常是大半年见不上个荤腥,养两只鸡那可是从鸡屁股里掏着换咸盐,换针线的,让这两个混小子拿去睡了女人,这可是咋样都说不过去的。

大喜走进村子就感觉不大对劲儿,村人的眼神冷冷的,跟人家打招呼,也是转身就走了,没有回应。等看见炕上躺着的俩,大喜心里就明白咋回事了。他妈看见他回来,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一大早地死到哪去了?这可是个好,他们俩偷别人的,你是偷自己家的,你妈老子也没舍得吃个鸡蛋,你偷悄悄地给哪个野女人吃个啦?还有那坛子里的莜面,自己家还是每天喝稀的了,你这左一把右一把的,想把这些人都饿死了?你看看你那衣裳兜子里,胡擦地一看就是偷装了生面的。”说到伤心处他妈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既而又開始哀怨自己命苦,嫁了六个光棍儿中的一个,又苦命地生了三个光棍儿。

那天大喜悄悄拎着唢呐跑到后梁上去吹,正找见调调了,没成想就被他娘抓了个正着,他娘惊骇的眼神不亚于大天白日地见了鬼:“怨不得村里人都说了,大天白日地老是听见哭丧的声音,还道是耳朵跑风了,原来你在这儿装鬼了,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咱们一家就不能在村里呆了。两个大的是那么个调数,没办法,家穷,娶不起媳妇。你这是要咋了么?跑到个坟地里吼喊那哭丧调,你这可是连死人都妨碍得不得安宁了?”

大喜看着他妈哭得哀哀切切,心里也是分外地难受,他看见他妈枯草似的头发在风中无助地摆动着,两鬓已经斑白了。大喜背过身去把唢呐掖在了裤腰里:“妈,不要哭啦,回哇,坡上风大,哭皴了脸呀。”大喜搀着他妈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回走去。

大喜妈忧虑地望着儿子:“你也是那命不好的,咋就生了个咱这穷人家,你爷爷那辈儿就穷,一代几个光棍,哎!你看看大旺和二旺,妈这心里难活呀!给你们娶不起媳妇,妈就是明天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呀!”

大喜用胳膊搂了妈妈的肩膀:“妈,快不要难过啦,这咋也不能代代穷哇,癞蛤蟆还有个翻身的时候了,赶明儿咱家翻了身,管保一人娶个媳妇,也亮堂堂地盖上几处大瓦房,让你和我爹顿顿吃那蒸莜面,煮鸡蛋。再也不喝那酸心的莜面糊糊煮土豆啦。”大喜的话让他妈转过脸来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天,末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看这牛吹得大呀不?咋也不是啥东西附身了哇?娶媳妇!盖房!哪个是用嘴说说就行的,妈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再也不要去那坟地里唱个啦!唱得好的妈也没听说有哪个富了的,挣一口辛苦饭,走街串巷的,就是比那讨吃的多个调调。”

石头砌的院墙已经东倒西歪了,娘儿两个一前一后进院子的时候大喜看着他妈的背影不知咋就想起了田草,田草的手冰冷而润滑,那天的衣服估计有些紧,把姑娘的两只奶子束得紧绷绷的,就像要随时从衣服里跳出来似的。

天擦黑的时候田草就早早地插上了院门,爹去了四十里外的老草沟,说是要三天才能回来,人和驴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有一点点儿利也能跑一天。田草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家,她晚上的时候一般不点煤油灯,怕费油,该做的营生都放在白天做,天黑了她就摸黑坐着,她会在心里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大多数时候编的都是她娘推开院门进来了,可是田草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娘,所以每一次故事里的人物都是模模糊糊的,这让田草很伤心,她多想有个娘啊,也像别人的娘似的,搂着自己的肩膀说话,给自己编有好多花样儿的辫子。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了有唱的声音,田草吃了一惊!这不是大喜的声音吗?田草的心突突突地狂跳了起来,她赶紧跑出去开门,果然是大喜。

田草想都没想,一下子就扑进了大喜的怀里

两个懵懂少年艰难地爬上了一个巅峰,然后又一齐跌入了深深的谷底。田草哭了:“你娶了我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没法活了。”大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你等的,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来娶你。”

田村的夜好短啊!体恤的话还没说完呢,院子里的公鸡就打鸣了。两个年轻人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一直到猪拱开了门,才匆匆地起了炕。田草不让大喜出门,怕被多事的邻居看见,她熬了猪食剁鸡食,给大喜做的是炒鸡蛋烙油饼。大喜嚼着油滋滋的烙饼,内心的酸楚却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

那一年的夏天下了几场雨,庄稼绿油油的可是个洒脱,石头疙蛋村的人每家出了几个工,把村子里的路平整了一番,破败的院墙又重新堆砌了一番,抬眼望去,四平八稳的还挺顺眼。

临时的戏台搭建在打谷场上,一竿子人正忙活的时候,请戏的老于回来了,大家就围上去问:“老于叔,安顿好了没?请上了没?”老于坐下来倒鞋壳子里的土:“哎!咋说了,没女人。”几位年长的没听明白:“啥没女人?这请戏又不是娶媳妇,咋还分男人呀女人了?”大喜赶紧问是不是找的红满堂的那个戏班子,老于说:“咋不是?戏班子还叫红满堂,可是听说那个女戏子前些时候跟上人跑了,几个二老汉正没方向了,一时又找不上个女的,不知道是该唱了呀还是该散了。周围也没有个更好的戏班子,先就那么定了,没女的就没女的哇,反正咱们也是想让女人们来看了,男的唱更过瘾!”

一家一个去抓阄,看戏班子去谁家借宿,旺旺一下就抓中了。往家里搬东西的时候唱花脸的那个就认出了大喜,拍了他的肩膀:“真是个巧了,这派饭还真派到你家了,也就一年来天气没见哇,长下这么高啦?”大喜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呵呵地笑着,赶紧出去搬东西去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生怕人家提起粉汤油饼儿的话题,不是他想赖账,家里实在是既没有素油又没有白面。

开场的时候是个傍晚,附近村子的人来了不少,叽叽喳喳地站下一场院,众人画脸的时候大喜一直站在跟前看,眼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锣鼓声响起的时候场子安静了下来,红满堂这个班子在这一带可有名气了,几个唱的都是好嗓音,呜呀呀洪亮的开腔一出来,山谷里隐隐地似乎也有了回声,远处树上的喜鹊、乌鸦呼啦啦地飞起来,嘎嘎嘎地叫着,盘旋着,既而无奈地隐进了灰蒙蒙的夜色中去了。

后生们穿着比平日干净整齐的衣服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喜妈一早就把院子清理干净了,旺旺和二旺帮着在院子里垒了一个台子,树枝子和锯末子加得老高,准备快散戏的时候拢一台旺火呢。山里的秋夜凉,没准儿哪个女女烤得高兴了,看中了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也没准儿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大喜妈就莫名地高兴了起来,哼哼唧唧地还唱了那么几句。

粉红戏装一出场,台下的后生们就叫成了一片:“哇!好喜人呀!”粉眉淡眼的,嗓门儿洪亮,一出声就赢得了个满堂彩!台下知情的人就纳闷儿了:“不是没有女的唱么?咋还私藏了一个?可不比大红差,你看那眉眼,再看那身段儿也好,啊呀!真是爱见死个人了。”年轻后生们起着哄一起往前涌,被挤得不能动的就哇哇乱叫,有的就干脆骂娘。叫骂声,嬉笑声,呼喊声,咿咿呀呀的唱声,这石头疙蛋村的气氛就空前地热烈了起来。

胡四施过法的紅布片片都被缝在了后生们的贴身衣服上,大喜妈用一碗豆面换了三片片,千恩万谢地想让再给写上道符,胡四却一脸的不高兴:“符哪是随便写的,那是克鬼防妖精的,功力可大了,娶不上媳妇也写符,我管的倒全了。”

其实这次唱戏那全是胡四的主意,他跟有恒叔说要是再不弄几个女女回来,石头疙蛋村就真是个光棍村了,这村里除了一群老男人,剩下就是一疙蛋青卜愣后生,老女人在下的也没几个,不是跟上人跑了,就是跟上人跑了。

场院一角的大锅烧着滚水,一摞子大碗在一块儿平整的大石头上放着,那是专门给外村来看戏的乡亲们准备的,苦丁子苗苗半干不干地在那笸箩里,爱见喝的就放上两根,一碗炒香了的谷米倒进锅里的时候顿时米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场院,连那些个不口渴的也禁不住想喝上一碗。后生们尤其热情,抢着给姑娘们端水,村里的女孩子脸皮薄,还没接水呢,早已羞红了脸,躲到同伴们的背后去了。

旺火点着的时候戏也快散了,岁数大的已经三三两两地往回走上了,大喜妈端出了炒硬了的大豆,邻村的几个女女估计是心红地想看看戏子卸了妆是啥样子了,一边烤着旺火,一边窃窃私语着。

那天晚上来看戏的女人中有一个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流了好多的血。据说留下的几个女人一夜之间都被睡了,哪些个男人得了手,谁也说不清。

四村八乡都震惊了!各村的长老立马都通了气,不就三二十户的个小村村吗?赶上活抢啦!这不是跟众人为敌吗?灭了它!有人建议把男人都骟了,也有人建议好好地查详细了,不要错怪了好人。

呼呼啦啦地站了一场院,闺女们的家人站在最前面,拿斧子的,拿棍子的,拿铁锹的,化好了妆的戏子们惊呆在了戏台上,不知是该唱呢,还是该哭呢!

有恒叔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垂头丧气地跟人家陪着不是,说:“请戏子只是想给小小女女们创造个见面的机会了,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女女的家人们不由分说,上去就扇了有恒叔两个大耳光。乱哄哄的有哭的有骂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两边老者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既而呼啦啦地去查人数的也回来了:大喜家哥儿三个不在,出事房主的俩儿子不在。很快,出事家院子的爹被绑来了,大喜的爹妈也被绑来了,一起绑在场院边儿上的树干上,受害者家属一齐涌上前去掌掴,七手八脚的很快就见了血。

有眼尖的看见戏台上也是乱作一团,感觉女戏子要跳下台子,而其他人极力阻止着。锣鼓二胡低声地起了,一个幽怨的泣声拖着长长地哭腔,场院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之间那个粉红装束的戏子已然散了发,面朝里,背朝外,呜呜咽咽地起了悲声。

正午的阳光直戳戳地照着人们的脑瓜顶,场院上的一切也被晒得失去了活力,有恒叔不失时机地嘱咐几个岁数大的去备饭,台上的唱的也由一开始的幽幽低调慢慢抬高了几度,当人们开始注意唱词的时候越发是惊诧不已,原来唱的竟然就是眼前发生的事情,从平整道路到垒戏台子;从边干活边唱歌到激动地睡不着;从请戏子到开戏,从搭灶台到煮茶;从看见女女到心花怒放;从石头疙蛋村的贫穷到对女人的渴望;既而唱到了光棍们的可怜……呜咽咽的乐器把唱腔拉得老长,台下有人哽咽着,后来就有低声的哭泣声了。当唱到对出事的人发自内心的致歉的时候,那些个原本感情失控的家属们也哀哀地哭了起来,热腾腾的抿豆面端来了,满脑袋热汗的村人们默默地把一碗一碗的豆面递到家属们手里的时候,人人都是眼泪汪汪的了。

午饭就在场院吃的,蹲着的,站着的,台上的调调渐渐地低了下去,先前失控的场面已经平和了下来,家属们答应协商此事,绑在树上的三个人也暂时松了绑,有恒叔答应石头疙蛋村全村负责赔偿,今后这些个女人地里的活儿都由石头疙蛋村派后生去做,愿意嫁到石头疙蛋村的也行,不愿意嫁呢以后不论嫁谁,石头疙蛋村都负责她家地里的活儿。村民们都挨个儿按了手印,一个个粗糙的手,灰呛呛的脸。家属们揣了有恒叔求来的不多的粮食,和那一纸承载着绵延岁月的保证书,咳声叹气地准备回去呀。后来有人提出想见一见唱的女戏子,正洗脸的大喜就被拖了出来!村人们大吃一惊,说:“没想原来不是女女。”大喜的爹妈也被唬了一跳,他爹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把你个败兴货!真是不给人长脸了,娶不上媳妇倒是个枉心了,你这还装扮上女人往死气我们两个老的了?”老两口气得蹲在那戏台边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有恒叔就赶紧上前去劝:“今天要不是大喜唱呀,你们俩老的还不知道叫打成甚样子了,这戏班子也证明了,晚上大喜跟他们一个炕上睡的,没出过门,这大喜肯定是清白的,两个旺子呀,回头叫人去铁铺问问,要是去了那女人那儿了也就脱了干系了。”

田草目睹了这一上午的事件,也从头到尾听了大喜的唱。她给大喜带来了一双自己纳的鞋,悄悄塞给大喜的时候大喜就想搂她,田草赶紧挣脱了:“小心叫人看见!”大喜就说:“叫人看见了好哇,我们村缺的就是女人,知道谁有相好的了,大家可高兴了。”说着就冷不防在田草的脸上亲了一下:“走,进我家坐会儿,叫我妈给你做抿豆面。”田草羞答答地叫她拉着往家走去,他爹他妈看见大喜拉着个女女,早把先前的事忘了,赶紧跟上大喜往回走。

大喜妈给田草冲了白糖水,便一眼不眨地盯着田草看,把个田草看得连脖子都红了。大喜妈在田草的碗里荷包了两个鸡蛋,抿豆面的臊子是用麻麻花炝的胡麻酱,满家的香味儿,看着田草把一个荷包蛋夹给了大喜,老两口高兴得笑出了泪花儿。

有恒叔把胡四从炕上拽下来的时候胡四还在昏睡着,满家的酒味儿,被拽下来的胡四一脸的嫌弃:“啊呀,有话好好说了哇,这生拉硬拽的。”有恒叔满脸的怒容:“看看你出的馊主意!唱戏就是唱戏,谁让下药来?这要是出了人命,先把你闹出来去抵命!”胡四挣脱开有恒叔的手:“甚叫下药了?不过是那茶里面煮了些淫羊藿叶子,喝上那水的人心红得想做那事了,你不是想让增进感情了么?”有恒叔上去就在他脑袋上给了一巴掌:“我把你个老没调!我说这后生们都挺皮的么,咋一下这么扛硬了。”院子里的大白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胡四赶紧爬上炕去穿裤子,有恒叔看有人来了,使劲地剜了他两眼:“回头再跟你算账!”

田骡子准备找个合适的人家把闺女给嫁了,女大不中留。田骡子观察着田草变了,有事没事地会直着眼睛发呆,莫不是已经叫哪个后生给下猫了?侧面问了两次,都招来田草的白眼儿,田骡子准备为闺女的事跑一趟县城,好好地打探打探,这人往高处走嘛,要是能把闺女嫁到县城去,将来自己老了,也有个养老的好去处。这么想着田骡子就高兴地唱起了小曲儿,越哼越高兴,还就着咸菜抿了几口小酒。那边就有人跑来找,说是崔五爷出事了,让赶紧过去看看。

还没进家呢就闻到了一股股呛人的臭味儿,崔五爷爷让一群耗子给嗑了,残留的躯体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儿,呛得人进不了屋。田骡子就喊赶紧准备草木灰,院子里的人四散开去各家收集草木灰,田骡子想起家里还有一些生石灰,田草头朝里在炕上躺着,好奇地问:“咋没走?”田骡子就说:“崔五爷爷没了,一时走不了了。”院子里的大红被面儿迎风招展,田骡子回转身喊田草:“快把洗下的单子收了吧,村子里死下人了,可不能挂红。”

大喜一进村子就听说了崔五爷爷的事,棺材是老爷子早就准备下的。大喜一个头磕在地上,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崔五爷爷,你走得好兮荒呀!”大喜心里难受得没法说,村人说老人自己住,死了没人知道,让耗子磕了是难免的事情,可是大喜不这么认为,他想到了头年冬天挖鼠洞的事,仿佛又看到了崔五爷爷跪地磕头的情景,他跪在棺材前嚎啕大哭,一旁的村人就感慨说:“这老汉没儿没女的还出来个哭丧的,也真是稀罕了。”

红满堂那个班子是在崔五爷爷出殡的头一天晚上不请自到的,凄凄切切的唢呐吹了一个时辰,呜呜咽咽的哭丧调就哀哀地起了头,现场制作的纸扎摆在棺材的两边,一个真人大小的女人红脸蛋儿,大花眼,上衣是粉颜色的,裤子是湖蓝的,做纸扎的师傅也是了得,这女人扎得丰胸细腰,除了脸有些扁平之外,哪哪都像那么回事儿。

田骡子是当着村人的面砸开的崔五爷爷大红柜的锁,一套崭新的寿衣,两套老旧的戏装,一方画脸用的粉盒子,包在牛皮纸里的四个银元。田骡子眼睛瞬间湿润了:“唉!孤苦伶仃了一辈子,到老了也没落个好下场。”那四个银元正好够付纸扎和一应的工钱,另买了几板子炮,准备在出殡的时候好好炸一炸,让这老汉顺顺当当地走。

大喜跟着忙了两天,崔五爷爷没亲人,停灵三天,最后一晚的守灵是村子里几个后生轮流担当的,大喜白天抽空拾捡了一些茅草和树枝,家里破旧的炕桌和板凳也劈了,斑驳的大红柜劈了两下没劈动,大喜就没再动它,崔五爷爷的衣裳不多,大喜给收罗在一起,准备下葬的时候一起烧了。安鼓的時候大喜跪在棺材前给崔五爷爷烧了不少折叠好的银角子,大喜跟乡亲们坦诚了他和崔五爷爷学唱的事,主动要求穿重孝的孝子服,田骡子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看,村人多数都很是感慨:“这老汉无儿无女,到老了有个孝子哭丧,也算是落了个圆满。”

十一

另外的一场红事宴在十几里外的沈家窑子,大喜挑着两个包袱走在前面,一行的几个男人一路无话,乡间的小路尘土飞扬,大喜没有跟家里打招呼,他想等挣到了一些钱再跟家里说,他只是不想让家人替自己担心。

来人跟大喜妈学说的时候大喜妈正在煮猪食,听了大喜的事就愣怔在了当地,学说的人走了半天了,她还依着炕沿愣愣地站着,直到猪食都糊在锅上老厚一层了,她才醒过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连个商量的都没有,她匆匆地喂了猪,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寻大喜他爹,这个老货也是个没调,最近得了个有事没事往武满堂家跑,说是去看红火,大喜妈就是想不通了,自己家都乱下一锅粥了,还有啥看红火的心情,再者说了,那乌烟瘴气地攒下一炕的人,咋看咋不红火。

武满堂家炕上三四个人在那儿掷骰子,大喜爹站在炕沿边伸着个脖子看,武满堂见大喜妈进来了,赶紧招呼:“他婶子可是稀罕,快上炕哇。”大喜妈一边微微笑着摆手一边拉了大喜爹出来,大喜爹一脸的不忿:“这串个门子也不自由,又咋啦?”大喜妈话没出口就先哭上了:“大喜跟上戏子走了!”大喜爹正自前头走着呢,一下子定在了原地:“甚?跟上……唱去啦?”她怔怔地望着大喜妈的眼睛,一行老泪由不住地跌落了下来:“我还说这三个里头数他皮了,不出个惹事,这倒好,越发丢人败兴!这就是讨吃个啦。走街串户地,祖宗的脸也丢啦,真是不叫人活呀!”一边骂着,哭着,一边伸出手来啪啪地抽自己的脸,大喜妈心酸地上前去拉,老两口就在这老旧的石头院墙外呜呜呜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红满堂班子之所以叫红满堂,是因为女伶大红唱得好,而且长得好看,皮肤白嫩,眼睛毛嘟嘟的,一笑两个酒坑,自己说是逃婚出来的,走了两天两晚上的路,又冷又惊吓,昏倒在村边的老榆树下了,被一早吊嗓子的长顺背了回来,那一年大红十三四岁,高烧了两天,躺了四五天才起炕。她是和家人走散后被拐来卖到周边村子的,一个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子和一个瘸腿麻脸老男人,老男人的身上散发着阵阵的酸臭味儿,她默默地没做任何反抗,几天之后老男人放松了警惕,她就在出去拉尿的时候拼了命地跑了出来。

长顺那时二十八九岁,家穷,当时相跟着两个比自己大一些的男人,遇到红白事宴的时候就去吹打。对于这从天而降的女女,三个男人可是惊呆了,等大红稍微好些了,才知道这女孩没有去处,她的家乡遭了水灾,一家人出来逃荒,走散了。大红挣扎着想起来磕头,三个男人瞬间红了眼睛。当晚三个人喝了一些烧酒,起了个互相约定的毒誓:让大红留在戏班子学习,在她十八岁之前谁都不许有歪想法,等她大一些了,喜欢谁就跟谁。自从大红来了,他们的班子就有了名字:红满堂。大红很聪明,学起东西来也快,咿咿呀呀地没多长时间就能唱了。只一两年的工夫,个子就窜得可高了,出落得越发喜人了。几个男人有好的先紧着她吃,有新的先紧着她用,出力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用她做,生怕她受了一丁一点儿的委屈。因为大红的存在,这个班子充满了活力,几个男人也变得勤快了,没事的时候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胡子平时也修理得整整齐齐的,虽然走村串户的很是辛苦,可大家都是乐乐呵呵的。

大喜唱的依然是大红的段子,大红的戏服他穿着瘦小,就找来碎绸子往肥了放,长短不够,就用接近颜色的布往长了接,一来二去,就把两套戏服搞成了个四不像,喝了酒的长顺看他把戏服搞成了那样,特别生气,伸手夺了一套水红的搂在了怀里,他含糊不清地说:“万一大红回来了,就没得穿了。”拉二胡的刘迷糊呵呵地冷笑:“你咋还醒不过味儿来?她要是能回来就不会跑,你倒是个一往情深,有啥用?人家还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家是一个人跑来的,又是一个人跑走的,你就再不要想啦,没准儿还是个什么狐狸呀鬼呀变化的,也说不准呢。”滴酒不沾的长顺自从大红走了之后就喝开了酒,而且是每喝必醉,有唱处的日子长顺就不喝酒,没唱处的时候长顺就是个整天醉的,也不咋吃饭,头发乱蓬蓬的,嗓子也大不如从前了。

有时大喜上场和他伴戏的时候他就盯着浓妆的大喜看,好几次都忘了词儿,有一次竟然突然抱住了演唱中的大喜,呜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刘迷糊找胡四给看了看,说是戏班子需要改个名字,大红不在了,还叫红满堂,阴气有些重,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说不如叫喜来顺,长顺气恼地把戏袍子摔了:“名字不能改!除非我死了!大红一定会回来的,咱们也没个固定的住处,这要是改了名字,她回来了,就再也找不见咱们了!”一边说着,一边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十二

长顺念叨大红的时候大喜就想到了田草,想人的感觉真是个不好受,这种灰东西,还传染,每一次长顺叨念大红的时候,大喜就隐隐地心难受,有一种不由自主想哭的感觉。

长顺在自己清醒的时候,就会把拿手的段子传授给大喜,从唱腔到身段儿细细地教,有一次长顺怔怔地盯着大喜看:“你的嗓子就是个唱戏的嗓子,可惜也不是那好营生,慢慢地就传不下去了,不养家。老人们都看不起唱的,等到了咱们的孙子辈儿,还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小戏了呢?”大喜就感觉胸口堵得慌,眼睛里热热地想哭,他赶紧背转身去给长顺倒水,长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有咱们这口里的口音,将来孩子们出了咱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会不会说咱这口里话?真是不好说呢,慢慢地呀,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没人来。咱这地方的小戏,咱这歪三瘪四的口里话,估计慢慢地就像那山脚下的小河,天长日久慢慢地就风干了。”

不管哪个村子有戏,田骡子都是要去的,拉着骡子,带着去痛片片,简直就成了治病救人的使者了。当然也没有空走的时候,间或地也私下里收购一半个老旧的银元,或者银子铸打的小孩的项圈或手镯之类的小饰物。

定了戏的这个村子田骡子没怎么来过,主要是因为路不好走,坡太陡,有人捎话说村子里有想去诊病的人,看田骡子啥时有空给驮上去看看。可是这家没有田骡子想要的银器,只给了十来斤糜子米,女孩的妈妈让她爹跟着去,可是那爹横眉立目的,说啥也不去。女人就哭哭唧唧地不知咋办好,田骡子只好诅咒发誓地保证把他们的女儿平安地带去,再平安地送回来。夜路是走不成的,田骡子就只好借宿在病人的家里,晚饭喝的荞面条,已经是上宾的接待了。

戏还没开场的时候田骡子就在村子里溜達了一圈儿,紧西边儿的两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子里隐隐地有婴儿的哭声,院子里晾晒着尿布,这让田骡子很诧异:看这破房烂院子的,又住了个紧西边,房子的主人一准是有一些存货了,不然咋娶得起媳妇了。

田骡子推开吱吱呀呀的破院门,院子里空朗朗地既没有猪也没有鸡,这让田骡子很是诧异,他正四处瞭的当中房门拉开了一条缝:“做甚了?”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田骡子赶紧举着手中的纸袋袋:“止疼片片要呀不?东西换也行。也收银元、银器,现钱收。”迟疑了一会儿,门缝更往回合了一些:“你等的。”田骡子就看见院子一角堆了不少的枯树根和沙棘刺刺,田骡子卷了根烟的工夫,门里递出来一个笸箩:“你看能换多少药片片?”田骡子原本的想望是有个银元或哪怕是小件儿的银器,听说是换药片片,就心不在焉地扔了一袋去痛片片,随便地挑拣了几样悻悻地往别处去了。

田骡子把换来的东西都摊在一张油布上,接着做他的易货生意,他的摊子设在了戏台左手边,比较醒目,不容易让拥挤的人群踩踏。去痛片片攥在手里,举着个粉旗旗时不时地摆动两下,有人看中了其中的一块儿棉线头巾,问能用鞋垫儿换不,田骡子抖开来看,围巾居然很新!台上的锣鼓敲打得正急,抖开来的围巾在瓦斯灯的照射下映衬出了说不清的颜色和光泽,台上唱的长顺和大喜都走了神儿,大喜一下子就想到了田草,要是能把这方围巾送给田草就好了;长顺却瞬间感觉脑子空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想不起来……田骡子把那方头巾拽了回来:“这个不换!剩下的你们随便选。”

一出儿戏下来,长顺戏服也没换就跳下台来,他急急地拉了田骡子:“那块儿头巾我看看。”长顺把头巾拿在灯光下仔细地翻看着,又凑到鼻子下面去闻,既而焦急地问:“您老一定好好想想,这块儿头巾是哪来的?能想起是哪个村子也行。”田骡子眨巴着一双倦怠的死鱼眼:“以前没注意有呀,难不成就是这村子换来的?”他一边搔着头发,一边皱着眉头想,两张兔子皮被翻拣得杂毛乱飞,一个海蚌油被抖落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大喜是被长顺的吆喝声惊醒的,一开始是梦见崔五爷爷意气风发地穿着戏装站在台子上唱,呜呀呀地叫着板,而后就见上来一帮带着刀的,二话不说,扛起崔五爷爷就走,大喜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心咚咚狂跳的当儿,就听见了屋外长顺哀哀切切的叫声:“大红……大红……”那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是越来越远了。大喜以为是在梦中,坐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去,长顺睡着的位置果然空着。其他人也醒了,不知是谁微微地叹了口气,大家就跟着一起叹气,拉二胡的刘迷糊坐起来点了锅烟抽:“唉!人想人真是个闹不成,咋也是想得疯啦!这黑更半夜地跑在这小村村里喊,还不愁喊出狼来了。”

十三

出事的正是村西边跟田骡子换止痛片片的人家,院子里站着好多围观的村民,破旧的房门大开着,田骡子才发现这个土房房竟然没有窗户,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房门口和院子里有不少的血迹。

那晚屋里的人听见了长顺的喊叫,等长顺的喊声近了的时候,一声孩子尖利的哭声从破屋子里传了出来,长顺大声地喊:“大红,是你吗?你答应一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屋里一个东西摔在了门上。

开门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老男人死命地死死地抱着她的腿。长顺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是大红的时候惊呆了!大红蓬头垢面的不说,还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两只脚似乎是受了伤,只能跪在地上行走,气愤的长顺一脚就把老男人踢翻了,他背起大红就往外跑,结果被阻拦的老男人砍伤了。

大喜赶到的时候长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大喜疯了似的徒手就去夺刀,最后滚得身上到处是血,推搡中老男人的头重重地撞裂在了院子里的石头上。大红紧紧地抱着长顺,嘴里含糊不清呜呜哇哇地哭喊着,她把她的脸贴在长顺的脸上,泪流满面,长顺的呼吸很微弱,他爱怜地盯着大红的脸,嘴里有血水子流出来,大喜挣扎着想把他扶起来,长顺用眼神示意他不必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了大喜的手,祈望的眼神望着大喜,大喜微微地喘着粗气:“我要是能活,一定帮你好好照顾大红。”粘稠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脖子里,长顺努力地笑了一下:“好兄弟……”一串长长的血沫子便永远地凝固在了长顺的腮边。

回过神儿来的村民赶紧烧了草木灰给大喜止血,田骡子掏了两个止痛片片给大喜塞到了嘴里:“先喝上两个,止疼的。唉!这都是做了点儿甚事了!”

长顺和那个老男人并排躺在两扇门板上,长顺穿着藏蓝底子的戏装,脸上干干净净的。刘迷糊默默地坐在长顺的头跟前,不停地拉着他们演出过的曲目,一段儿接着一段儿,他看着大红给长顺包扎,给长顺洗身子,给长顺换戏服,认真地给长顺画脸……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大红把那块儿要了长顺命的、撒了香粉的水红色头巾掖在了长顺的胸口处。

被困在黑屋子里并生了孩子的大红被折磨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大红说不了话,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传言的大红跟上男人跑了的说法显然不靠谱。可是现在唯一能说明的老男人也死了,一切就都不得而知了。

那天老男人拉开门的时候,大红听出了田骡子的声音,她知道田草会认出这块儿头巾,便趁着老男人翻找东西的时候,悄悄把头巾掖在了兔子皮里。

大红给长顺画的是一张书生的白净的脸。重重的眉眼,淡粉色的腮,红红的唇。她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长顺的唇,她握了长顺的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脸。刘迷糊把长顺保留的那套水红的戏装递到了大红的手里:“长顺就说你会回来,这套戏装一直留着的。”

戏班子和戏迷们凑的一些散碎钱给长顺打了一口薄棺材,一些平日里爱听戏的自动出工帮着打墓,老男人埋在了他的土坯房后面,长顺的墓挖在了村子西边儿的乱坟岗上。

大红关起门来洗净了身子,洗净了脸。她重新画了脸,重新穿起了戏装。她的头发用白布高高地束了起来,那的腮红浓烈而厚重,鲜艳的红唇在水红色戏服的映衬下犹如新妇般妖娆。她在几个戏迷的搀扶之下来到了长顺下葬的地方。送葬的人不多,锣鼓和二胡没有停过,呜呜咽咽地诉说着故人的哀怨。

十四

就在棺槨要下葬的时候,一道红光迷了众人的眼!大红的身子划一道弧线,向后仰了过去,从她手中跌落的,是一片白瓷的瓦片,她在最后的那一刻抹了脖子……一对苦命的人儿,终于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刘迷糊把个二胡拉得呜呜咽咽,他的哭声也是粗涩沙哑,他哭着跪到了坟前,直至哭倒在了坟头之上:“长顺,你好好地走哇!你走了,大红也跟上去啦,以后就再也没有红满堂啦!咱这戏班子从今天起,就算散了……”

大喜的爹妈知道了大喜的事情之后惊呆了!老两口儿赶紧跑到胡四那儿让给算算大喜能不能趟过这道坎儿,胡四接了递到他手里的几个鸡蛋,微微地闭了眼,脑袋懒洋洋地晃着,几个指头乱动,然后就说大喜活不成了。老两口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凄惨的哭声传出了好远……知道了消息的旺旺赶紧跑去田村找田骡子问情况,田骡子家只有田草在,听说了大喜的事情,哇的一声就哭了!穿了衣服就要和旺旺一起去县城一探究竟。

田骡子和正要出村的旺旺和田草碰了个正着,旺旺就赶紧问大喜的情况,田草已经哭红了眼睛,田骡子就说已经把大喜安顿到县城的医院了,走的时候还有气,但是血流得太多,人还在不在也是不好说的,正准备通知你们家了,治病救命也得不少钱了,你们赶紧回个寻救命钱个哇。”一边拽了田草的胳膊:“你这人是咋啦!哭擦啥了?你不是跟那戏子有甚圪挂了哇?”田草也不敢再说啥,只有默默地流泪的份儿。

旺旺把消息跟家里学说了一遍,老两口急得不知该咋办好,一边呜呜地痛哭着,一边把院子里的几只鸡和一个半大猪娃子都装在了筐里。嘱咐旺旺和二旺看背到县城里能卖个好价钱不?又挨家挨户地求爷爷告奶奶看能借点儿啥值钱的一并背到县城卖了,大喜妈跪在灶台前一个劲儿地磕头,呼喊着保佑大喜不要失了性命。

医院的病床上,一个病人头上脸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依然有血水从纱布的缝隙渗出来,护士正给他处理手上的伤口,一个医生进来问:“家里还没来人吗?伤得这么重,不会没人管吧?哎!看他命咋样,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两个旺子背着鸡和猪走在磕磕绊绊的山路上,二旺就说:“不是找胡四看来么?”旺旺喘着粗气:“胡四说是活不成了。”两个旺子就一起坐下来歇着,二旺瞭着四下里没人,就低声跟旺旺商量:“胡四的话可灵验了,他要是说活不成,那咱俩去也是个白去。卖的钱估计还不够打饥荒了。”旺旺疑惑地看着兄弟:“你的意思……”

秋天的县城热闹得很,城西北住的都是穷人,拉车的,挑担的,四处转悠着打零工的,卖瓜子、麻子的聒噪声一片。

木头板板拍打的声音断断续续,有唱的声音回旋着,凄凄切切,几个拉车的聚在一起赌钱,赢了的就抽一张零钱丢给唱的:“换个荤腥的唱上一会儿哇,这呜呜咽咽的唱得人心难活。”周围的人就一起乱唱:“哎!肉肉的脯子白白的膘,磨盘大的屁股水蛇腰……”有拉货的说要去城南,赶毛驴车的就问:“瞎二,去城南呀不?城南有钱人多,要去我好捎上你。”

田骡子给田草在县城找到了婆家,是一户木匠的儿子,子承父业,那个木讷的儿子也跟着他的父亲学成了大半个木匠,房子盖在了城北边儿上,两间土坯房是墁了瓦的,下雨的时候也不会漏。田草听说大喜回不来了,她哀哀地哭了那么几回,最终挥泪告别了自己的村子,一步三回头地嫁到县城去了。

时光就如那簌簌的山风,呼啦啦打着旋儿,只一晃儿,田草就在这县城过了四个冬天了。院子里的鸡鸭欢快地啄着食,一口隔年的大猪哼哼唧唧地躺在圈里养神儿,两只不大的小猪两个前蹄子扒着猪圈的土墙站起来吱吱地冲着外面叫,似乎是在抗议着它们被剥夺了的自由。炕上的第二个孩子正在学着翻身,田草胖了不少,她正在用一些碎布片儿对在一起做一个门帘子,细细的针脚把那些不搭调的布片儿平整地联系在了一起,眼看着就要完工了。

十五

铁铺那个叫粉芝的妇女跟两个旺子说了,要是再能凑一些钱,愿意跟了他们回去,两个旺子急忙回家找爹娘商量,看能不能先跟人借上一些,这些年两个人把时间和经历都花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可别到头来鸡飞蛋打了!

大喜爹整天是个往武满堂家跑的,大喜娘找了几回,自从大喜出事了以后,大喜爹就越发地不爱说话了,整天耷拉着个脑袋唉声叹气!大喜娘又怕他憋出个病来,干脆他爱去哪就去哪,不再整天干涉他了。

东西是二板头的爹给捎回来的,包裹得齐齐整整的,说是两个老人的寿衣、寿鞋和两板子水烟。大喜娘满腹狐疑,询问是啥人给捎来的。可二板头的爹把头摇得拨浪鼓呀似的:“啊呀,不认得,说是你们家亲的了。还给了我一板板水烟做跑腿腿费了。不赖,不赖!”大喜娘拆开来看,果然是两套寿衣,软软滑滑的绸缎,鞋是手工制作的布底子登云鞋,大喜妈爱见地用手摸索着:“看人家这式样真是个好看。”一行老泪禁不住落了满衣襟。就在她翻看的时候,一个夹杂在中间的红颜色的穗子显露了出来,大喜妈一下子愣住了!

大喜爹不知发生了啥事,只看见老婆坐在炕上哭,赶紧伸手去扒拉她,大喜妈就哽咽地说:“老头子!你看,大喜没死!这是他唢呐上的穗子,大喜没死!那两个挨千刀的却说他死啦!还说埋了大喜的尸首,呜呜呜呜!那两个挨千刀的,咋也根本就没去县城。”两板子水烟整齐地用麻绳捆了个结实,大喜爹哆嗦着手拆了半天也没拆开。最后还是大喜妈用刀给划开的,包在几层牛皮纸里的,是面额不一,皱皱巴巴、零散的钞票!

大喜妈一看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儿呀!我们没脸花你的呀……你受罪的时候没人管你,你该有多伤心呀!”

刘迷糊自从打发了长顺之后就再也没摸过他的二胡,他在一个山脚下的村子落了脚,帮开油房的二大头做小工,混一口吃喝,闲暇的时候就一个人发呆,看着那叶子绿了,又黄了,有时候也会望着那高飞的鸟雀出神,偶尔听着谁吼一两声山曲儿,眼睛里就簌地一下子有了光泽。

这天从县城里回来的二大头似乎是心情极好,把一坨子猪下水扔给了刘迷糊:“好好地洗涮洗涮,煮熟了咱晚上吃。”一边说着,一边哼哼唧唧地还吆喝了那么几句。刘迷糊愣怔在了当地,他疑惑地望着二大头:“你这唱得不赖哇,头一回听你唱。”二大头呵呵地笑着:“我哪会唱了,现学了那么两句,瞎哼哼!可有那唱得好的了!你是不知道,县城有个叫瞎二的,唱得可好了,就是没个伴奏的,敲的个木板板,那嗓子,真叫个好了。”

刘迷糊就想起了大喜离开时的模样,心里又是个说不出的难过,晚上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就梦见大喜了,穿着一身崭新的戏服,呵呵呵地冲着他笑,脸上画着书生的白脸儿,眼梢儿淡粉淡粉地微微上提,看起来可是一个精神呢!

醒来了的刘迷糊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服起身卷了根烟抽,回想起出事那天的场景,大喜整个滚成了一个血人,只以为他还能活命,却没成想竟是最后一面。

十六

这是大喜妈第一次进县城,二板头他爹的毛驴派上了大用场,到了平路了大喜妈就让驴载上一节节,天刚亮就起程了,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进了县城。二板头的爹每次到县城都是住在张鞋匠家,张鞋匠的老婆是娶的石头疙蛋村冯二的表姑姑,那表姑姑已经老得耳朵也聋了,但是村里来了人还是很热情,吆喝着老汉赶紧烧些滚水来,一边大声地问询来的是谁家的,住在村子的啥位置。对方的答话她多半听不见,自顾自地说着她记忆中的一些石头疙蛋村的老人和陈年往事。张鞋匠已经老得不能做鞋了,天气好的时候还是会拿上他的修鞋家具在街头的路边摆开,看一旁的老人们下棋,打扑克,或者和熟识的老人们聊聊天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来个活儿也会不紧不慢地做,不计较手工费的多少,遇到简单的活儿,干脆就不收钱。二板头的爹给张鞋匠带了一瓶子家做的醋,大喜妈给带了一大碗胡麻酱。

问起街上唱曲儿的,张鞋匠就说还真听过有人唱,游来荡去的也没个准地方,但是听说有一个教书匠收留着一个唱的,听说唱得挺好。大喜妈听着就哭了,巴不得天马上就亮,她暗暗地祷告:但愿大喜真的没死!只要还活着,她就再也不会怪罪他是唱戏还是干啥了。

两个旺子的事已经是过了话的,只等着大喜妈从县城回来了之后就把事办了,大喜妈伤心地哭了十来回,她知道邻村那个妇女名声不好,又比俩儿子大了七八岁,可是有啥办法呢,有个女人愿意嫁就不错了,哪还有挑的余地。

鸡叫三遍的时候大喜娘就摸索著起来拢柴禾烧水,这大喜娘一起大家就都起来了,一个炕上睡,都也不脱衣服,卷了身上盖的,冯二的表姑姑就洗了手和面,准备做杂合面饼,张鞋匠扒开眼睛先装了锅烟抽,盘腿坐炕头上,很享受的样子。几个烟圈儿喷出来,张鞋匠就和大喜妈说起了有关唱戏的事儿,他是属于爱听唱的那种,平时也爱哼唱两句,他从内心是不轻看戏子的,听见他们昨晚说的话,似乎唱戏就等同于要饭,大喜娘一接触这个话题就又叹起了气:“哎!这老古人说旧了的,唱戏的在那下三滥里边也是排名靠后的,我现在也是想通了,谁也管不了谁一辈子,能自己挣个吃食,总比那偷鸡摸狗的强,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他活的,就是拿个棍子要饭,我也再不阻拦他了。”大喜妈边说边又哭了起来:“我儿可怜呀!我们这做爹妈的,实在是管不了他的死活,没脸当这老的呀!”

张鞋匠的家在县城的西北,张鞋匠那次听唱的地方也是城西北的转盘处,三个人一个驴溜溜达达地走,大喜妈就感觉心跳得厉害,想着或许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她就赶紧把凌乱的头发梳理梳理,把皱褶的衣襟拉拉直。

转盘处空落落得没几个人,空地上脏乱得不成样子,尿迹、痰迹、瓜果的皮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儿,一个廊檐下睡着两个流浪汉,铺盖卷儿又脏又破,野草似的脏发在小风的吹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招摇着。大喜妈紧倒腾自己的步子,走到两个流浪汉跟前的时候反倒心跳得不知该怎么去招呼对方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睡在那儿的是两个年迈的流浪汉,看起来比大喜妈还要苍老。他俩对无端扰了自己觉的人很是反感,踢踢踏踏地起身,趿拉着一双烂鞋,走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哗哗哗地尿起尿来,对张鞋匠的问话不屑一顾地卜楞着脑袋,看样子根本就没把问话收罗进耳朵。

二板头他爹惦记着这趟需要捎带的东西,卖药片片的铺子还没有开门,他就催促着张鞋匠赶紧问,找见找不见都得早动身往回返了,走得晚了天黑了回不去,那要是碰见个狼呀啥的就灰啦。

田草发现小的咳嗽得越发厉害了,用手摸摸,额头滚烫,就寻思着找个老中医给看看,老大香香是个女孩儿,从小就不哭不闹的很是乖巧,看着妈妈抱着弟弟,就用手拽了妈妈的后衣襟,踢踢踏踏地跟着出了门。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卖风车的老大爷把各式的风车插在一根草编的棒棒上,花红柳绿的风车呼啦啦地转,怀里的孩子有些抽,田草吓得不得了,她安顿香香:“你给妈妈就在这儿,哪也别去,妈妈带弟弟去配个药,一会儿就回来找你。”香香懂事地点点头:“我就在那儿看风车,一会儿妈来卖风车的地方找我。”田草一边点头,一边抱着儿子往前边巷子快步跑去。

十七

距县城三十多里地一个叫大厂的镇子请了瞎二去唱,一个叫二货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儿说啥也要拜他为师,二货的爹是个老实的庄户人,拿了一桶桶素油等在台子下面,眼泪巴巴地给瞎二行礼:“他叔叔,我年轻时候也可爱见个戏来,老人不叫唱,再说也没遇见个唱得好的师傅,现在孩子爱见,你就把他留下哇,零碎的营生都会干了,平时没有唱的地方,你愿意就来我家住,我好伺候你。”他把手里的素油桶桶按到瞎二手里:“没个啥稀罕的,你把这素油拿上,算是孩子的拜师礼啦!”

周围听戏的就跟喊:“好呀!好呀!等把你家二货培养出来了就不怕小的们没戏听啦!这可千秋万代了!我们也得回个拿点儿礼搭上了。”只一会儿工夫,就摞了那么一堆。有鸡蛋,有炒面粉,有黑糖,有干菜,还有一只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瞎二一时间五味陈杂,他把叫二货的半大后生拉到跟前:“唱这可是个苦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风光。”二货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师傅,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将来你老了,我好养活你,给你养老送终。”瞎二把二货一下子搂在怀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找见大喜,大喜妈抹着失望的泪水回了村子。家里的景象却让她瞬间石化了!像遭了贼一样,面缸碎在地上,缸里的面不见了,大红柜盖扔在炕沿下,柜里的东西翻捡得哪哪都是,堂屋地上的几袋子粮食不见了,院子里的猪和几只鸡也不见了……屋子里没人,大喜妈失魂落魄地大喊了起来:“遭贼啦!来人呀!遭贼啦!”

大喜爹让人从武满堂家抬回来的时候脑袋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凝固了,说是他要和武满堂拼命,用头撞对方,对方躲了,撞到了墙上。大喜妈一下子反过味儿来,跑到炕席底下找,哪还有那两板子“水烟”的踪影,大喜妈扑上去就打大喜他爹,大喜他爹没有躲,他连哭带说:“你打死我哇!我不是个人呀!我把钱赌输了不说,为了翻本儿,还借了人家的高利贷了,家里的东西都叫抬上走了。我没脸见你们了呀!”大喜妈这次听明白了,她就像泥塑一样呆立在了当地,山风把窗户纸吹得咝咝直响,两扇破旧的屋门洞开着,大喜妈环顾这一贫如洗的家,呵呵呵地冷笑出声来:“你们都好好地败哇!散了也好,这一人一个样儿,唱的走啦,鬼混的也走啦,这又出来个赌的,这可是贪了个全,这是哪辈子造了啥孽啦?都叫我赶上啦。”她绕过那个哼哼呀呀的男人,径直出了院门。

那天田草抱着发烧的孩子找到那个郎中的时候孩子已经烧得抽起风来,郎中是个老爷子,白胡子微微抖动着,找银针赶紧给孩子扎了两针,撬开嘴喂了一些药面儿调的糊糊,不大工夫孩子就嘤嘤地哭了起来,不抽了,摸额头也没那么烫了,田草赶紧拿了药,抱起孩子去寻香香,街上却不见了卖风筝的小贩,香香也没了踪影,田草着急地四处寻找,依然没有,她抱着孩子狂奔回家,院门锁着,香香不曾回来过,她疯了似的再返回街上去找,依然没有。田草就那么怀抱着孩子呆立在街角,看着过来过去的人走马灯一样,她就又想起了大喜,想起了大喜那把用弹片做的刀,轻薄而且好用,也想起了她爹的话:“拿个刀,不吉利,呸呸呸!这刀子要见血了,那后生血多,要应就应在那后生身上哇!”想到这些的时候田草禁不住流下泪来,泪珠儿滴落到孩子的脸上,原本睡熟了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把两条觅食的野狗吓了一跳,踮着脚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

瞎二在大厂很受欢迎!大厂人对小戏的痴迷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说好的日子早过了,却依然挽留着不让走,岁数大的人听着传统的调子会忍不住抹泪,感叹岁月像把杀猪的刀,依然记着少年时追着看戏的情景,簌地一下好多年就过去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或许好多年以后,就再没有这乡土乡音的小戏了,年轻的孩子们不爱见,慢慢地就失传了。老人的话让瞎二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乱七八糟地乱想,可是就凭自己,除了会吼喊两声,别的能耐可真是没有,想做点儿啥,可是该做啥呢?却是想不明白。

十八

在县城的时候瞎二是借住在一个教书先生家的,先生姓尹,清瘦木讷,行动起来慢吞吞的,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据说老婆和孩子都在村子里生活,瞎二从来没见过。尹先生在一个学堂里讲课,回来了就伏在案头写字,没事儿的时候就让瞎二给他唱几段儿传统小戏,瞎二打着拍子唱,尹先生就拿个小本子在那儿写,瞎二有一个眼睛是不瞎的,以为尹先生忙着写字不要听了,就住了声,尹先生很诧异地抬起头问为啥不接着唱了,瞎二复又接着唱了下去。时间长了瞎二發现尹先生记录的内容似乎与自己唱的有关,吭吭哧哧地想问,又不知道怎么个问法。一次尹先生就叫他上前去看,似乎有一些牛牛样的东西在本子上爬,尹先生就用手敲着桌面,咿咿呀呀地哼出了瞎二唱过的调调。瞎二惊骇不已,说:“尹先生您是不是也有道行,也会画符了?”尹先生就把一双小眼睛笑得彻底找不见了:“你不是还会吹唢呐么?这是乐谱,你不认得?”瞎二不好意思地搔着头:“不认得哇!”尹先生就说我来教你哇,啥时候看懂了乐谱,拿来一个就能唱啦!瞎二眼中就有了盈盈的泪水:“没师傅教也能唱?”尹先生说:“对呀。”看见瞎二似乎有些沮丧,又赶紧说:“那肯定还是要师傅教出来的才唱得地道,你要是懂了乐谱,就能把你会唱的全记录下来,留给你儿子,孙子……”尹先生意识到又说错了,不好意思地赶紧纠正:“我是说,你唱得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女人看上你,挑上一个肉肉的,养他四五个娃子,那跟头把式的可是个快活了。”

瞎二就以为是尹先生那天的话让他一下子脑袋又洞开了一扇窗。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梦见了一个肉肉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衫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挥动的水袖轻轻拂在他的脸上,惊醒了的瞎二摸摸脸颊,眼泪扑簌簌地早已落了下来。

田草着急上火地赶紧找人寻回了在外村干活儿的木匠父子,老木匠急得哑了嗓子,跑去占卜了一卦,说是不久就能找见,老木匠问明了没有生命危险,就赶紧回去干收尾的活儿去了。田草两个眼睛红红地在给小儿子煎药,孩子依然咳得厉害,额头很烫。小木匠闷在那儿坐个小板凳低着头抽烟,炕上的孩子一通乱咳,小木匠用力地掐灭了烟,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田草:“香香果真是丢了?”田草莫名其妙:“你啥意思?难不成是我给藏了?”小木匠冷笑了两声:“藏了倒寡,别是卖了。”田草重又流下泪来:“亏你想得出?把自己女儿卖了?”小木匠用鼻子冷笑了一下:“你那爹是做啥的我们也是知道一二的。外孙女算个啥,自己的闺女不也照样收钱吗?”田草气愤地再想争辩,小木匠却气呼呼地摔上门出去了。

大喜的娘被大喜爹气得昏了头,原本家里就没钱,这下倒好了,还该了高利贷,簌簌的山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她心里渐渐地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要是就这么死了,武满堂那儿的饥荒依然在。老头子和两个儿子估计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田骡子遇到了不知是狼还是狐狸,骡子惊了,直竖起来把田骡子甩到了沟里,田骡子就恍惚间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披头散发的,女人伸出尖利的十指:“你还我孩子!还我命来!”田骡子想喊,一口血便直冲冲喷了出来。

瞎二和尹先生学着认识了不少字,一边学习乐谱一边跑到街角去唱,一些爱好小戏的娃娃们就跑来学,瞎二不厌其烦地一句句地教,从唱词到身段儿,闲了的时候就拿出戏词招呼大家聚拢来看,孩子们一边学了唱,一边学了字,大人们见孩子们间或着还认了字,也就不阻止他们跑去学戏了。

半下午的时候捎话来的人气喘吁吁,田草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说是她爹从骡子上跌下来摔着了腰,就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探望,儿子依然在咳,中药吃了好多剂,依然不见好。小木匠不知跑到哪儿寻开心去了,田草也懒得寻他,从外面挂了门,跟邻居说了一下,就去街上转地想找个拉脚的。街上乱哄哄的,田草就跑到转盘处打问。一伙子男人们聚在一起掷骰子,几个帮零工的蹲在墙根下等着主顾,田草四下瞭了一圈儿,也没见个拉脚的,问了几个人,都呵呵地笑她,说:“拉脚的都是早起才有,这半下午了,去哪都当天回不来。”田草干着急,可只能等到第二天再做打算了。

正寻思着抱着孩子再去开些草药来,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她大张着嘴巴,呆立在了路边。那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扯着嗓子唱,把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来了,瞎二被逗得呵呵呵地笑,就把膀子上的一条花布拽下来给孩子束腰,一边把他的肩膀向后掰,孩子经他这么一折腾,不知道唱到哪儿了,众人就一起笑,大喜浑厚的男声一起,却戛然而止。田草抱着孩子,挎着包袱,正梦游般的朝瞎二走来,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喜!”田草的叫声凄厉而悲惨,她的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瞎二犹豫了一下,快速地转过身想要离开,“大喜!你当真不记得我了?”田草扔了手中的包袱,伸手拽住了瞎二的衣袖,瞎二低声地抽泣着,继而呜呜呜地哭出了声,他轻轻地转过身来:“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大喜?”大大的黑墨镜摘下来了,田草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那个深深的眼洞吓了一跳,一侧脸上的伤留下了一条毛虫似的伤疤,田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大喜,我不用看你的脸,我能听出来你的声音,就算再过一百年,也能听得出。你是为了不让我找见你才改的名字?”瞎二轻轻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咋会不记得你呢?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不想拖累任何人。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咋样都行。”

十九

田骡子平躺在炕上,脸色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田草轻轻地摇晃他,却是没有半点儿反应。有村人已经把胡四请来了,胡四是从来不上门瞧病的,田骡子是个例外,他们俩可以说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村人在胡四的指挥下已经撤了炕上的毡子和油布,田骡子就直接躺在了土坯炕板上,胡四让把病人的衣服脱光,田草吃惊地望着胡四,想要阻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按胡四的安排做好了。

胡四用一块儿红布掩盖了田骡子的私处,然后就打开了一个盒子,把一些碎木屑似的东西撒在了田骡子身体周围,一瓶散酒滴答在上面,洋火一点就着了,再往上加一些“碎木屑”,火苗子没了,四周就冒起了浓浓的一股药味儿的烟雾。在这烟雾的蒸腾下,田骡子呻吟了一声,田草赶紧把耳朵凑到他蠕动的嘴边:“你妈妈……我赌钱输给人家了……”有血水子从他的嘴边溢出来:“哪天找见了,赎回来。”他咳得厉害,田草再想问啥,他抬起的手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木匠披麻戴孝和田草一起跪在了田骡子的灵前,院子里挤满了村人,大喜带着四五个小徒弟和两个乐师,吹吹打打地就在院门处开了场,大喜的嗓子可是个浑厚,只一起声就压了所有的噪音,院子里立马就静了下来,岁数大一些的感慨地掀了衣襟抹泪:“这才像个事宴了,吹吹打打地才能走得安心了。哎,我还担心赶明儿个咱没了连个唱的也寻不上呢,今天看见这些小的可是个心安,咱这小戏能一代一代地往下传,真是好呀!”

吹吹打打地唱了一通之后,大喜扯开嗓子跟大家说了个事儿:“谁家有想学戏的孩子尽管说,只要嗓子行就可以,农忙的时候戏班子全体给他家免费帮忙,学戏的孩子平时还有老师教认字,只是有一梁子:来我这儿学戏的,任何人不得参赌!”周围的村人齐声爆出了一个亮堂堂的:“好!”

大喜就远远地瞭见石头圪蛋村有人家失火了,按大致方位来看,应该是靠东边的人家。

失火的是武满堂家,噼噼啪啪地一开始就猛烈,就像是浇了油,加上山上风大,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整个儿着了起来,武满堂失魂落魄地远远地干嚎:“啊呀!老天爷呀!快叫火住一住哇,我好不容易刨闹下的几个钱呀!还有那些灰人的欠条呀,都烧完了呀!”武满堂心疼得直跳脚,啊啊啊的哭嚎就像是一百只烦躁的乌鸦。

大喜最终付清了小木匠娶田草的连本带利,然后和田草把家安在了大廠,爹妈也一起接来了。刘迷糊教着两个学二胡的孩子;田草没事儿的时候就糊风车和剪窗花卖,慢慢地学起了糊纸扎;大喜除了出去唱,还跑去和尹先生学写字,他想把自己会的段子都记录下来,等好多年以后,这种小戏依然会在乡间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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