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慧博
《罪恶的黑手》是诗人臧克家的代表作品之一,写于1934年,既保留着诗集《烙印》中坚忍的抒情诗风,又融入了作家后来在诗歌叙事上的鲜明倾向,在臧克家的创作中占据着独特的地位。诗歌是一种具有空间性的文体,叙事自古以来就是中国诗歌中的重要因素,但目前对我国诗歌中的空间叙事研究甚少。本文试以《罪恶的黑手》为例,探讨其空间叙事特征,寻找用空间叙事解释诗歌的可能性。
一、诗歌是集叙事与抒情于一体的文学形式,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中,叙事总是倾向于时间,抒情倾向于空间。华莱士·马丁认为,“叙事对立于种种非时间性的规律”,而中国传统的诗歌理论的“情景交融、景情相生”也强调抒情的空间性。因此,在研究诗歌的空间叙事性时,与抒情划清界限至关重要。《罪恶的黑手》中有这样的一段:“早晨的太阳先掠过这圣像/从贵人的高楼再落到穷汉的屋上/黄昏后,这四周阴森得叫人害怕/神堂的影子像个魔鬼倒在地上”。这是一段空间描写,将“贵人的高楼”与“穷汉的屋”作对比,表现对穷苦人民的悲哀和同情;将神堂的影子比作魔鬼,抒发对殖民者的恐惧、厌恶、憎恨。因此,这其实是一段抒情,而不是叙事。但是,在整个诗歌的结构中,这是具有存在意义的,抒情化的空间描述作为叙事的“背景”而存在,虽然不与叙事直接产生关系,但让叙事所处的空间更加清晰。“贵人的高楼”与“穷汉的屋”作为意象并不属于空间叙事的一部分,而是属于整个诗歌构架中的成分。
意象是诗歌的重要成分之一,也是搭筑空间的关键要素,有些意象则直接参加作品的叙事,成为叙事本身的一部分。在传统的文学理论中,意象更多的是为抒情服务,而不是叙事。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此处的“意”指的是一种情感与思想哲理的复合体;艾略特提出“客观对应物”这一术语,认为“用艺术的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那么在叙事中出现的意象是否对“叙事”这个行为本身存在意义呢?这与意象的种类有关。意象分为兴象和喻象两种,兴象指由客观物的某些特质而想象到主体的情思,是由世界“起兴”延伸到主体,喻象则是以主体为起点,将客观物染上主观的色彩,根据主体的心灵创造出特殊意义的“象”。当兴象作为叙事的组成部分在诗歌中出现时,它对诗歌的叙事是不产生意义的。譬如在《罪恶的黑手》第一部分,“还有一队女人缀在后边/脂粉的香气散漫了庭院”,“脂粉的香气”是叙事的组成部分,“女人”意象同样也是教堂里发生的事情的组成部分,我们从这些意象中能想到殖民者生活的奢靡、作风的虚伪,但这种意象更偏向客观物,是一个兴象,虽然产生了新的空间,但从中引出的“意”并非教堂中事情的一部分,也不形成新的叙事。当喻象作为叙事的组成部分在诗歌中出现时,它对诗歌的叙事则是具有意义的。“在这空场的中心/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里面的空气是一片静寞”,“教堂”、“高墙”属于喻象,它们在构成叙事的同时有着明确的所指,工人们正在建的“教堂”指的就是工人们正在受着压迫与剥削,“高墙”就是虚伪的文明对野蛮进行掩盖,这种意象更偏向于意象所指的“意”,写工人建教堂实际上就是在写工人在受压迫这件事,“小事”暗示着另一件“大事”,形成了新的叙事空间。当然,在兴象与喻象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分界线的,意象是主客观的双向投射,是主体与客观物的融合,但在空间叙事的研究中,我们应更注重喻象,而不是兴象。
意象所搭筑的叙事空间是一种抽象空间,我们可以称之为“抽象的叙事”。首先,抽象的叙事空间给我们呈现的是一种不确定性。在《罪恶的黑手》的抽象空间中,我们可以知道这样的事,中国的下层人民倍受压迫,殖民者高高在上靠剥削中国人民过优越的生活,但这件事不是具体的,我们不知道是谁在受压迫,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抽象的叙事”所形成的是一种模糊的“印象”。其次,抽象的空间具有普通空间所不具备的复杂性。在作品的抽象空间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受苦的人民,还能看到强国对弱国的欺凌、作者对殖民者的憎恨、对国家弱小的不甘、对光明未来的向往,抽象空间是物、情、理的多方面复合。
二、诗歌的叙事空间不是随便安排的,是有其内在的结构方式的。《罪恶的黑手》整个作品都在“教堂”所在的这个空间,它是一种固定空间,但这种固定空间是动态的、流动的。阿伯特在《剑桥叙事导论》一书中提出“行动制造了空间”这一观点,认为空间的存在因行动才有意义,随着行动不断变化,其所对应的空间也在不断变化,因此,叙事空间必然是动态的、流动的。以诗歌的第一部分为例,起初的空间是正在建造的教堂工地,而实际上作者想要表现的是“工人建造”这个行动,工地只是因行动而产生的空间。紧接着诗歌写到教堂建成以后街上过路的人,因此有了十字架和耶稣圣像;写到教徒走进教堂,因此有了钟声、石阶;写到牧师释道,因此有了讲台。每个空间仅对其对应的行动有意义,行动结束,其空间就不复存在,因此空间是流动的。不能否认的是,在叙事空间的流动中,是具有时间性的,因为不管是行动,还是我们阅读,都是一个时间性的过程。然而在教徒从街上走进教堂,再走到讲台下听牧师的教义这个过程中,在我们从诗歌的第一行阅读到最后一行的过程中,除了时间的流逝,还有教堂丛里到外的空间建构,因此空间的流动也同样遵守着空间的规则。
除了“空间仅对行动有意义”以外,“行动制造了空间”还有另一种含义,那就是行动制造了一种抽象的空间“背景”。曾有研究者指出叙述空间与绘画的关系[1],强调文学作品中的“画框”作用,而我们在此不妨将目光投向“叙事空间与动画”,将“画框”看作“镜头”。在动画中,为了表现一个动作的强大气势,时常将空间背景消失,而代之以密集的线条;在人物的特写中,为了表现人物心理的忧郁,总是在背景中画上黯淡的渐变色。这揭示了“行动制造空间”的含义,在文学的空间叙事中也同样存在。在《罪恶的黑手》中,“大门顶上竖一面大的十字架/街上过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耶稣的圣象高高在千尺之上/看来是这样的伟大、慈祥”,人们在十字架下走过,仰头看着高高的耶稣圣像,耶稣圣像的空间“背景”已经变成了万道金光。同样,在作品的第二部分中描述工人们抽烟、用土语调笑低级的诙谐、感激洋人给了他们饭碗,在这样的场景中,作者通过行动制造出一种卑微、辛酸、灰暗的空间“背景”来取代实际的工地空间。“镜头”随着行动而移动,空间“背景”被隨之填入“镜头”之中,时大时小,时而具象、时而抽象,或者两者之间的融合,由此实现了空间的流动。
诗歌中叙事“镜头”的移动并不遵循时间顺序。《罪恶的黑手》第一部分有一个明显的时间跳跃:“这称得起是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无妨用想象先给它绘个图形”,作者借“想象”之名把工人的工地空间直接跳跃到建成后的教堂空间,这与作者对诗歌结构的安排有关。臧克家称得上是一位现实主义诗人,作品总是立足现实,归于现实,如果按时间顺序先写中国工人的悲惨,再想象殖民者虚伪奢华的生活,就不能充分凸显作品的现实意义。此外,整个作品的空间其实是不同时间下的空间的杂糅。在这种杂糅空间下,时间的先后其实无关紧要。在同样的空间中,中国下层人民所感受到的是紧张、凄苦的人间炼狱,而在殖民者的眼中则是神圣、优越的教堂,这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空间被杂糅在一起,形成了激烈的冲突,给读者形成心灵上的震撼。
诗歌是一种精炼的文体,与小说截然不同,但诗歌与小说同样具有很大程度的叙事性是毋庸置疑的。在空间叙事上,诗歌表现着自身独特的叙事特质,有着广阔的研究前景与意义。
参考文献:
[1] 许祖华. 鲁迅小说的叙述空间与绘画[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1, 56,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