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称得上学贯中西的人,都不会放任自己活得太“率”吧。
才学是他们的殿堂,也是他们舍此无他的“华山一条路”。
文物大家王世襄先生曾说:“如果吴兴华活着,他会是一个钱锺书式的人物。”我看了这句话就想,幸亏活下来了一个钱锺书,要不然,吴兴华这样的文人属于什么级别,还真不好跟人描述了。
吴兴华死得早,1921年生,1966年“文革”一爆发就含冤而死。而钱锺书比他早生11年,寿命长了近一倍。“学贯中西”四个字是钱锺书的标配,而吴兴华呢——我刚读了最新整理出版的他的作品集,其中有一本文章结集《沙的建筑者》,篇目并不多,但读起来触目惊心,别说他会好几国西文,单是自如地在几种中文文体之间切换来去,这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在这本结集中,《〈唐诗别裁〉书后》一篇是他17岁时写的,古文娴熟:“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流传至今者,千数百家……”紧接着下一篇,是与书名相同的《沙的建筑者》,其中写道:“我已经不能记得很清了……一切对我都像是夢一样……”显然是白话文运动兴起后的时髦文笔。正当我猜想吴的白话大概也无法尽洗那种“怪味”时,就读到了《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一文,方知他早就超越了同时代文人的水准:“这些富丽堂皇、雕琢精巧的文章(指骈体文)今天还能给读者什么呢?它们铿锵的音调,一度曾被认为如此悦耳,经历时代的推移,不是已经接近喑哑无声了吗?它们苦心安排的文字图案,还能给任何人美感享受吗?”句长适中,用词雅而不奥,什么时候看都是典范的现代汉语。
吴兴华的书信,则完全是他操演西文的阵地。我觉得要想让中国小孩懂得英文的妙处,与其丢给他们一本莎士比亚或者E.B.怀特,大不如拿几页吴兴华的信当读本,一读就能看出,英文在表达某些意思时要比中文更精炼。比如,吴兴华有一封信说,他读到一首英文诗,觉得实在太“率”,“一股carefree的样子,挺像中国诗”。用carefree来解释中国诗的共性,真是一语中的,改用中文,你还得浪费不少字词来解释什么叫“率”。
策划这套书的编辑发了一篇感人的手记,她说在一字一句录入吴兴华的手稿原文时,揣想着当初吴在乱世中但求一张书桌的焦虑心情;又想到在今天这个时代,想要告诉别人吴的作品多么值得一读,又是何其困难。我却犯贱地觉得,不论生前死后都永远处在错位的环境之中——生而无用武之地,死后错过享哀荣的最佳时机,如此才是才子的真命运。所谓天妒英才,没有天妒,“英才”都少了说服力。
1951年1月,吴兴华已是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写信给好友宋淇说:“眼看许多庸陋之流,策骏足,登要津,实在有说不出的感受。”类似这样的忧患,他前前后后倾吐了十几次,心里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说出来还得文绉绉的,不能糟践了汉语的韵律。大抵称得上学贯中西的人,都不会放任自己活得太“率”吧。才学是他们的殿堂,也是他们舍此无他的“华山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