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可以怨”的心理学分析

2017-04-17 22:11拾晓峰
文教资料 2016年34期
关键词:心理学动机

拾晓峰

摘 要: 本文利用新的心理学成果和相关历史资料,从作者创作方面对“诗可以怨”这一过程进行新的论证。悲愤情绪下的心理“动机”促使作者产生创作动机并保持清醒的心理状态,引导作者“悲愤作诗”。悲愤情绪比欢快情绪更能引起大脑皮质的觉醒,悲愤题材作品的审美感受超过欢快题材,悲愤更能作出好诗。

关键词: 诗可以怨 心理学 悲愤 动机

孔子“兴观群怨”说中的“诗可以怨”对中国文学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从“怨刺上政”、“怨而不怒”到“怨亦不必专指上政”②,“怨”的内涵逐渐丰富。1980年,钱钟书先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做了“诗可以怨”的演讲,从心理学角度对“怨”的传统解释提出了质疑,认为诗人作诗是悲愤使然。后人对这一观点有赞同有反对,赞同的人认为其符合中国自古以来“发愤著书”、“不平则鸣”的情感表达方式。③反对的人认为孔子仁学基础下的“诗可以怨”强调的是悲愤情感中和有度的表达,不同于西方“愤怒出诗人”的诗学理论。④本文以钱钟书的解释为基础,综合后人讨论,从心理学角度继续探讨“诗可以怨”的内涵,并对这一过程所蕴含的心理因素展开具体分析。

一、“诗可以怨”的心理过程

悲愤情绪与“趋近动机”和“回避动机”皆有关联,“趋近动机”使处于悲愤状态的主体产生创作动机,“回避动机”则促使创作者逃离对自己不利的悲愤状态。所以,创作者才会“悲愤作诗”。

第一,悲愤情绪下的创作心理符合心理学上的“动机平衡”理论。人的情绪变化和创作过程都是复杂的心理过程,当创作者处于悲愤心理时,一般会通过写作发泄悲愤。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曾说:“富于创造性的作品大多来源于无意识深处,且创作过程一旦形成,写作者就会成为这一心理事件的旁观者。”⑤创作过程无疑具有心理學特征。通常情况下,悲愤情感会积郁在心里得不到发泄,人们只能寻找突破口来释放这种情感。喜欢创作的人,会把这种情绪状态保持住,然后创作出自己的作品。使用心理学上的“动机”理论,可以很好的解释“悲愤作诗”现象。“动机”是动物行为的基本推动力,其主要分为两种,一是“趋近动机”,二是“回避动机”,这两种动机的平衡保证了生命体的自然生长。趋近动机表现为对正性刺激或美好事物的追求和靠近,回避动机则表现为对负性刺激和有害事物的远离和回避。一般认为,人在处于悲伤或愤怒的情绪时主要产生回避动机,但在最新的关于愤怒的动机方向的研究中,人们却发现愤怒情绪既和回避动机有关联,也和趋近动机有关联,甚至趋近动机比回避动机更具优先性。⑥细读这两种动机的概念,发现对导致动机产生的刺激正负性的判断是由主体来完成,且趋近与回避动机的区分也与主体的当前境遇有关,即“趋近动机不仅指趋近新的积极刺激,也包括保留和维持现有的积极刺激;回避动机不仅包括对可能出现的消极刺激的防御,也包括逃离和纠正当前的消极刺激。”⑦如果艺术家或创作主体正处于悲伤或愤怒的状态中,于趋近动机,“想要写作”的想法是“趋近积极刺激”,悲伤或愤怒的状态则成为有利于写作的必须“保留和维持的现有积极刺激”。当主体进入写作状态后,“把作品写完”又成了需要趋近的新的积极刺激,写作状态下的心理环境则成了“现有的积极刺激”,这些刺激保证了写作的开始和完成。

第二,悲伤或愤怒的状态和心痛的身体反应激起了创作者“回避动机”的产生,悲愤状态对主体来说是不利的,这一状态会对生理或心理造成损害,所以是必须要走出来的“当前的消极刺激”,回避动机促使处在悲愤状态的主体通过写作将悲愤的情绪抒发。在这两种核心动机的推动下,悲愤的主体通过写作重新恢复了平衡状态。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所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⑧人在处于悲愤状态时,首先想到的是排遣这种情绪情感,这也是之前的心理学研究中一直将悲愤情绪与回避动机首先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当然,“悲愤作诗”的情况基于写作者自身的喜好和愿望,如果是不喜欢写作的人正处于悲伤或愤怒的状态,“去写作”的想法肯定不会产生,更不会成为其积极刺激和趋近动机。对于回避动机,任何人处在悲伤或愤怒的状态时都会想办法去发泄这种情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有的发泄方式,到最后这种不利的情绪都会抒发。只是对于喜爱写作的人,处在悲愤状态时,“趋近动机”促使作者“想要写作”,“回避动机”则促使作者通过自己喜欢的方式(写作)去发泄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总之,由动机引导的悲愤情绪下文学创作的心理变化,符合“情感经历——情感遇挫——悲痛愤怒——写作排遣”的顺序,也符合“诗可以怨”的情感表达。

二“悲愤比欢快更能作出诗”的作者心理

大脑边缘系统既与情绪的发生调解有关,又与创作动机的产生和创作中的意识状态有关。情绪与边缘系统的关联越密切,就越能刺激创作动机的产生和创作中的意识状态。悲愤情绪下大脑皮质的觉醒比欢快情绪更剧烈,因此对创作者来讲,悲愤比欢快更能做出诗来,悲愤状态下创作出的作品也更细致和感人。

首先,创作动机的产生和创作中的意识状态涉及与情绪相关的大脑边缘系统,但不同的情绪并不对大脑产生同等程度的刺激,“悲愤”相较于“欢快”更能刺激大脑皮质的觉醒,从而对创作产生更大的刺激。文学创作并非易事,它不是“世界”与“作者”简单融合后的产物,这一过程涉及了构思、技巧等多种因素,是一个动态的与思维相关的心理过程。斯托曼《情绪生理学》一书将情绪与神经系统的关联区分得非常清楚,中枢神经系统的皮层下结构对情绪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但皮层下结构并不能解释关于情绪的所有的事实。情绪调解的过程必须涉及皮层,特别是皮层与皮层下区域相关联的部分(主要是边缘系统)。⑨钱谷融在论述创作动机发生的原因时,发现边缘系统与创作动机的产生有着密切关系。边缘系统是大脑三个基本功能系统中的第一系统,这一系统属于大脑在种系发生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层次,边缘系统的基本功能是保持和调节大脑皮质的觉醒状态和紧张度。艺术创作中的动机和意识状态,与这个机能系统有着密切的联系。人只有在大脑皮质处于合适的觉醒状态时,才能正常的读取信息以及有选择性的进行记忆联系,进而加强这部分的记忆,制定活动程序并对心理过程进行控制。⑩因而情绪的发生调解和大脑边缘系统有着密切联系,边缘系统又控制着大脑皮质的觉醒,对艺术创作的动机和意识状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情绪通过边缘系统,间接控制着创作动机和创作中的意识状态。悲愤情绪状态相较于欢快情绪更容易造成皮层下结构和边缘系统的紧张,从而连续刺激大脑皮质的觉醒。这一觉醒加强了两方面的作用,一是记忆的选择,二是艺术创作中的动机和意识状态。记忆选择的加强有利于创作者将事物或情感描写的更加具体,创作动机的连接则有利于创作者产生创作的欲望,将所思所想记录下来。所以,悲愤情绪下更加强烈的刺激和觉醒导致处于悲愤的作者将创作出的作品描写的更加细致,更加感人。

其次,情绪的维持时间也对创作产生了影响。在心理生理学的研究中,情绪状态会刺激相应的激素分泌,从而造成生理感受的变化。人在遭受失恋或重大感情打击后,大约会有三分之二的人出现一种名叫“破碎之心综合征”{11}的症状。这是因为人在遇到重大的情感打击后,悲伤或愤怒的情感致使神经分泌过量激素,刺激心脏机能发生改变,造成类似剧烈胸痛或呼吸困难的生理表现。这一表现客观上加重了主体对悲愤情感的感知,加重了悲伤的程度,延续了悲伤的时间。但引起欢快情绪的事几乎都很短暂,欢快情绪也往往一闪而过,想要维持刺激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在这种刺激下持续写作。即使是诗仙李白,不借助任何外界刺激而维持写作前的欢快情绪也很困难,他的喝酒行为可以理解成是为了刺激大脑皮质和边缘系统,从而加重对情绪的感知,以便更好的记录当时的欢快情感而做的事。另一方面,“写作的过程也是痛苦的过程”{12},从素材的积累到心中的意象,技巧的运用和情感的表达,以及如何用流畅生动的语言将心中所思所想表达出来,这些过程都是痛苦的。这一过程中的痛苦必然随着原有情绪的痛苦,一起刺激着创作者大脑皮质的觉醒。如果是由欢快情感触发的写作,写作过程中的痛苦也会对这种喜悦之情有所“抵消”。虽然最后写出作品时是喜悦的,但整个的写作过程仍充满着痛苦。正如“尼采曾将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唱歌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13}中国古代文论也有相似的阐述,即“不平则鸣”。

三、“悲愤更能作出好诗”的读者心理

高出自己期待阈的作品可获得更高的审美体验,读者也更倾向于給这部分作品作出更高的评价。由于题材和使用技巧的差异,悲愤作品的阅读感受往往超过喜剧作品,因而从阅读心理来讲,悲愤诗更容易作出好诗。

首先,文学接受其实是作品的心理接受过程,作品的语言、体裁和写作技巧的使用,都会对接受程度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悲剧作品中的写作技巧和情感波澜一般来讲要比喜剧略胜一筹,且悲天悯人是人之常情,这种情感也会提高读者对悲愤题材作品的接受。姚斯在《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中指出:“通俗或娱乐艺术作品的特点是,这种接受美学不需要视野的任何变化,只是根据流行趣味的标准实现人们的期待。”{14}通俗文学和喜剧作品虽有很大不同,但不妨在文学接受上做一下比较。喜剧题材作品同通俗文学一样很难表达视野的变化,即使是《牡丹亭》一类大团圆结局的戏剧,也要求主人公必须经历了很多艰难险阻才能有美满的结局。无论是通俗文学还是喜剧类作品,如果仅仅描述了欢乐的感情和气氛,没有相应情节情感的变化,其最终的结果要么是红极一时,要么就是永远默默无闻。但作为与这类题材相对的悲愤诗和悲剧题材的作品,都有“一波三折”的写作技巧,以求具体传达出写作者本身的悲哀和愤怒。亚里士多德对悲剧和悲剧人物都作了详细描述,他在《诗学》中说:“喜剧总是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差的人,悲剧则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当事人的品格应如上文所叙,也可以更好些,但不能更坏。”{15}悲剧虽然经常描写好人,但悲剧人物的行动不具有可预测性,读者无法猜测出悲剧主人公的下一步行动,自然也就不能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同样,在中国的悲愤题材作品中,相对于没有阅读过文本的读者,悲剧发生的原因和经过也都是未知因素,作为读者,在召唤结构与期待视野的对应下当然也会产生出比原本期待阈更高的阅读体验。

其次,审美经验的获得也有难易区分,审美经验越不易获得就越能体现作品本身的魅力,读者对文本的理解程度和感知度也会加深。悲愤题材的作品在阅读过程中并不是一蹴而就,其间有着情节的发展和产生悲愤的原因的交待等过程,读者在阅读这类作品时想要获得审美经验便变得相对较难。欢快诗和喜剧审美经验的获得时间却很短,甚至对于一部分喜剧作品,审美经验的获得必须第一时间呈献给读者和观众,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欢快的情绪传达,这是喜剧类作品独有的特点。所以说,审美经验获得的时间长短造成了悲愤题材的作品和欢快题材的作品在审美感受效果上的差异,这种差异有时非常明显。一般来讲,作为读者会期待高于自己期待阈的作品,悲愤题材的作品比较容易满足读者的这种心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必然能获得更高的阅读体验。而喜剧或欢快题材的作品在阅读的体验上很难打动读者,即使读者达到了阅读的高峰体验,欢快的心情也会随着这一情绪不易保存的特点而渐渐消失。因而悲愤题材的作品在质量上可能要比欢快题材的作品更胜一筹,这样也能给读者带来更高的审美体验。

在“趋近动机”和“回避动机”促使悲愤状态的写作者“悲愤作诗”的过程中,情绪对创作起着重要作用。首先,创作动机的产生和创作过程中的心理状态都和与情绪相关的大脑边缘系统有关,相较欢快情绪,悲愤情绪下大脑边缘系统更能刺激大脑皮质的觉醒,因而“悲愤更容易做出好诗”。其次,从读者接受角度来说,悲愤题材作品的情感表达和技巧使用都比欢快题材作品更优,所以悲愤题材的作品能获得更好的审美经验。但无论怎样,“诗可以怨”总要回归到《论语》中孔子对诗歌作用所概括的本意,“怨”可以包括男女爱情在内的各种悲哀、愤怒、忧愁。孔子也讲过:“怨而不怒”,意即通过诗歌来抒发自身的感慨,以达到生理和心理的中庸状态,不让愤怒忧伤的情感伤害别人、伤害自己。只有这样,今天从心理学的角度再来探讨“诗可以怨”,才显得更有意义和弥足珍贵。

注释:

①本文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优秀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王怀义.

②黄宗羲著.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368.

③王大桥.诗可以怨的历史传承与嬗变.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

④傅道彬.“诗可以怨”吗?.文艺研究,2001(11).

⑤[瑞士]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上海:译林出版社,2014:105.

⑥杜蕾.愤怒的动机方向.心理科学进展,2012(11).

⑦刘惠军,高磊.趋近和回避动机的区分及其对心理病理学的影响.心理科学进展,2012(11).

⑧刘勰著.文心雕龙.北京:中华书局,1985:8.

⑨[美]斯托曼著.张燕云译.情绪心理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111.

⑩钱谷融,鲁枢元主编.文学心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39.

{11}颜婧著.偷心为什么爱情总让人如此疯狂.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176.

{12}钱谷融,鲁枢元主编.文学心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87.

{13}钱钟书著.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16.

{14}[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著.周宁,金元浦译.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2.

{1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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