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华
恐慌情绪还蔓延到了白银市的中小学校。许多学校都提前两个小时下晚自习,并通知家长来接孩子。十多年过去,提早的晚自习时间,被一些学校沿用到了现在。
沿着高承勇的生活轨迹走下去,会发现,高承勇的人生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与他涉嫌的10余年间的犯罪生涯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生。
“从1988年到2002年,高承勇在甘肃省白银市内连续作案10起,造成10名年轻女子死亡,兼有抢劫、强奸及侮辱尸体等严重罪行,他作案手段残忍,被害人尸体惨遭屠戮之后的惨状,就连办案多年的老警察、老法医也难以直面。”6月5日,甘肃省白银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白银案”专案第一公诉人王护民为《方圆》记者详细介绍了“白银案”的案情。
白玲(化名)因为长相漂亮,性格开朗,喜欢穿白球鞋,被厂里的工友们称为“小白鞋”。
“小白鞋”的父亲、哥哥都在矿上,她是典型的矿工子女。18岁那年,“小白鞋”与哥哥白龙(化名)一起,从白银西站坐着绿皮车到山里的第三冶炼厂去上班,一过就是好几年。在白龙的记忆里,跟妹妹一起去上班是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因为天资聪颖,“小白鞋”读书时,成绩比哥哥好。邻居家的孟娜(化名)和“小白鞋”一样大,两个人同时进入公司。刚到公司的那些日子,两人都被安排在厂里后勤部门制作冰棍。两个女孩每天一起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形影不离。在孟娜的印象中,“小白鞋”长得漂亮,很爱说话,干活天分很高,心灵手巧,师傅也特别喜欢她。
闲来无事的时候,“小白鞋”会和姑娘们聚在一起打扑克,或者织毛衣。“小白鞋”做手工活也很棒,绣门帘、勾沙发套,她总喜欢让自己忙着。后来,白龙家生了个儿子,“小白鞋”当姑姑了,很是开心,便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给侄子织小毛衣、小毛裤,还特意绣了些好看的图案。
1986年,21岁的“小白鞋”被厂里吸收为正式员工,被分配到新成立的白银公司西北铅锌冶炼厂当电工,一个月工资32元。第二年,“小白鞋”的弟弟也被招进厂来。她和母亲、弟弟,还有新婚的哥嫂住在一起,如果没有后面的不幸遭遇,也算得上一个幸福之家。
1987年,“小白鞋”有了男朋友,是跟她同一个厂上班的男青年。对这个男青年,白家人很认可,甚至盘算着给他们办婚礼。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1988年5月26日下午,“小白鞋”在白银市永丰街133号的家中被杀害了。
白龙是第一个发现妹妹被害的人。那天下午,白龙回家看见“小白鞋”倒在床边,衣衫不整,颈部被利器切开,身体上伤痕累累、满是血迹,房间里乱成一片。白龙冲出屋子,边跑边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把我妹妹杀了”。
警方在随后的调查中,认为凶手应该踩过点,对附近比较熟悉,可能是熟人。他们推测,漂亮的“小白鞋”也许是招惹了谁,因情被杀。那时候,没人想过这是与“小白鞋”素不相识的高承勇一次盗窃未遂后的杀人行为。
当晚8点多,从兰州回到家的“小白鞋”母亲得知情况,当场瘫倒。得知噩耗,“小白鞋”的男朋友伤心欲绝,自请调离岗位,去了500公里外的另一个县。从小与“小白鞋”一起上学、感情甚笃的弟弟,则因为姐姐的死患上了抑郁症。在姐姐去世两年之后,弟弟吞食安眠药过量不幸去世。悲痛万分的白龙将弟弟和妹妹葬在了一起。
“小白鞋”的母亲一直忘不了女儿,她时常念叨,想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会下此狠手。2014年,“小白鞋”的母亲在未能寻获杀害女儿真凶的遗憾中含恨离世。白龙将母亲葬在了弟弟和妹妹身边,“一家人要在一起”。
如今,在“小白鞋”案件发生的原址上,已经盖起了新的家属楼,“小白鞋”的父亲仍然住在里面。父亲在新家里,专门为女儿留下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她当年绣的门帘,床头放着“小白鞋”曾经用过的镜子。客厅沙发上的盖巾,仍然是“小白鞋”当年的作品。桌子上用红色纱巾盖着的那一盆假花,也正是当年“小白鞋”参加厂子里的舞蹈表演获得的奖品。
“小白鞋”的意外之死,颠覆了白家人的生活,一家人从此再没有过一个祥和的春节。揪心的20多年里,白家人始终在寻找真凶,却也无处可寻。
2016年8月26日,“白银案”犯罪嫌疑人高承勇被警方抓获,案子终于将有一个结果,用“小白鞋”的侄子白刚(化名)的话说,“对于白家人最大的意义或许是,他们最终可以放过自己了”。
白银市供电局坐落在白银市的正中心,正对面是白银市汽车站,距离白银饭店不过300米。它的供电线路遍及三县两区,向北一直到内蒙古,辐射2.8万平方公里,是支撑这个城市运转的主动脉。
白银市供电局的单身宿舍是一栋红色的砖楼,如今,这栋四层的宿舍楼仍然立在街沿。据曾在白银市供电局派出所任职的高指导员说,宿舍楼在20世纪90年代时主要用来安置刚来单位、未成家的新人,男女宿舍按层数交错,一屋可住两人。
当地人都说,那个年代能进供电局工作的,多少都沾亲带故,是个熟人圈,有点什么事发生大家很快就会知道。每到饭点,职工们就端着饭碗串门儿,因为都是熟人,各自的宿舍也不爱关门,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楼下还有保卫科的人守着,外人也进不来。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相对安全的地方,却出了大事。1994年7月27日,供电局食堂临时工石琳(化名)被发现死在供电局宿舍楼里。
石琳当时在供电局食堂当临时工,干一天活能赚四五元钱,一个月能赚到150元左右。石琳不擅长与人交往。在供电局的职工眼里,这个来自农村的丫头很老实,“胖乎乎的,挺文静,性格很和善”。石琳住在供电局单身宿舍楼内,宿舍离食堂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舒适而安稳。
高指导员回忆,石琳比“小白鞋”小10岁左右,她的房间是206号,被害时间是午后,正是食堂工人午休的时间。
当时,石琳的哥哥是供电局安保科的民警,妹妹的遇害一度令他背负很大的压力。因为有传言说是他在外面与人结了仇,仇人来杀了他妹妹泄愤。
后来接受警方审讯时,高承勇交代了杀害石琳的始末:
那天,高承勇在供电局宿舍楼游荡,到了石琳的房间,发现房间开着门,屋子里没人,就进去企图偷点东西。他四处翻找了一下,发现没东西可偷,便准备出门离开。石琳当时刚拖完地,到外面洗拖把了,回来时,正好在门口撞上高承勇。石琳质问高承勇是不是偷东西的。高承勇一看自己走不了了,干脆就拿出刀来,把石琳杀了。案发后,经法医检验,石琳的颈部被切开,上身共有刀伤36处。那一年,石琳才19岁。
高承勇并没有强奸石琳,因为当时的时间不允许。这是高承勇第二次作案,距离第一次杀害“小白鞋”,整整过去了6年。其间,高承勇没有再作案,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犯下第一起案子后,内心比较害怕。
如今,石琳的母亲已年逾八十,在老家静养。高承勇被抓获后,家里人还瞒着老太太,怕再扰了老人的心。石琳的四嫂说,他们期待案件的最终结果。
石琳案案发4年后,同样是一个夏天的下午,7岁9个月的姚莉莉(化名)在供电局宿舍楼的4楼又惨遭毒手,杀害她的同样是高承勇。
高指导员和姚莉莉一家人比较熟,他还记得,姚莉莉长相甜美、性格乖巧,很懂事,见人就打招呼。平日里,她喜欢在楼下打羽毛球,跳舞好、唱歌好,会弹电子琴,还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
据高承勇辩护律师朱爱军介绍,高承勇是趁中午无人的时候,敲门进入姚家屋内的。姚莉莉还以为高承勇是爸妈的同事,给他倒了杯茶水。随后,高承勇站起身来,问姚莉莉,家里的钱放在哪儿了。姚莉莉说家里没钱。高承勇便高声威胁姚莉莉,姚莉莉反而指责高承勇,说他是坏叔叔,要喊警察抓他。最终,高承勇气不过,用皮带勒死了这个年轻的生命,并且奸淫了她的尸体。杀死并奸淫姚莉莉尸体之后,高承勇把尸体藏到了衣柜里。
后来,警方在审讯中提及年仅8岁的被害人姚莉莉时,高承勇说自己还记得,当时作完案感觉渴得厉害,把姚莉莉倒的那杯水全都喝了。
姚莉莉的母亲曾女士回忆,案发那天是个星期四,下着雨。上小学一年级的姚莉莉正在放暑假,按计划,再过三两天他们就会把女儿送去兰州。女儿出事那天,丈夫姚某去兰州出差,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曾女士上午曾将女儿带去单位,下午她没好意思再将女儿带去,“毕竟有劳动纪律,上班不能带孩子。现在想想,带上不就是扣我点钱,还能怎么样”。
令曾女士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她没有把女儿反锁在屋子里,临走前她本来还犹豫了下。按照习惯,她很少把女儿放家里,偶尔放在家里也会反锁,但那天她大意了,她觉得单位宿舍楼还是比较安全的。
曾女士说,那天临走前,女儿正在床上睡午觉,上身穿着小T恤,下身穿着小裙子。晚上6点下班后,她回到家里,察觉到一丝异常。首先,她看到桌上放着一杯水,当时想,是不是家里来了熟人,所以女儿就给人家倒了一杯水;其次,令她疑惑的是,家里的窗帘都拉上了。但她记得,走时她把窗帘都拉开了。不见女儿的身影,曾女士便开始喊女儿的名字,但没有回应,接着她开始满屋找孩子,依旧没有踪影。当时家里的家具不多,一张床,一个电视柜,还有一个大衣柜。等曾女士拉开大衣柜的门时,她看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女儿小小的身体赤裸着蜷在衣柜里,脸色青紫,脖子上勒着一根粗皮带。
惊恐万分的曾女士将女儿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到床上,解开了女儿脖子上的皮带,她希望女儿还有救,还能有一口气。听到噩耗之后,邻居们陆续赶来,将因悲痛而昏厥的曾女士扶了出去,并帮她报警。
女儿的死太意外、太离奇。曾女士曾经和丈夫仔细地回想自己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头绪,“他那时刚到单位,是个普通的小科员,没有实权,也没有得罪谁。而且他性格比较内向,特别好静,平常喜欢画画、写诗,没什么仇人。我自己也想不出得罪过谁”。18年过去,曾女士夫妇终于知道,凶手是一个叫高承勇的陌生男人。
1999年,曾女士夫妇很快又要了一个孩子,也是个女儿。曾女士对丈夫说,不要向女儿提起大女儿的事。至今二女儿也不知道她曾有个姐姐。尽管案子已过去了18个年头,但曾女士仍然害怕有人提起这件事,只要一讲起这件事,她的情绪就难以控制。有些事、有些伤痛,不是随时间可以消散的。
曾女士得知嫌疑人高承勇落网的消息后,她内心的感受无法用语言形容,案子总算破了,多少消解了内心的疑惑和愤恨,但对于要不要去旁听法庭对高承勇的审判,她一度拿不定主意。高承勇是她这一生最不想看见的人,但她又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连一个8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为什么干这样畜生不如的事”!
姚莉莉被害后4年,高承勇再度出手。这次被害的是白银市妇幼保健站的女护士张静(化名)。
张静是白银市白银区水川镇人,初中毕业后,考入兰州医学院下面的一个护士学校91级2班就读。20世纪90年代初期,上中专比上高中更有前途,学费少,毕业后还包工作分配。那时候,能读护理专业的学生,通常都是成绩拔尖的佼佼者。
1994年7月,张静毕业时被分配到白银市妇幼保健院,在门诊上班。“张静人也长得挺喜庆。挺漂亮的,大眼睛,双眼皮,圆脸蛋,见人就笑眯眯的,让人看着特别喜欢。”张静的同事小王说。
被害前不久,张静刚生了女儿,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刚要开始,就迎来灭顶之灾。2001年5月22日凌晨,刚下夜班的张静在回家时被高承勇尾随,身中数十刀,生命垂危。
不知是否张静的拼死反抗让高承勇慌了神,他没能当场杀死张静。气管被切开、浑身是伤的张静挣扎着拨打了求救电话,随后被送往白银市第二人民医院抢救。然而,因肺部被刺穿、失血过多,张静最终在医院病床上去世。
杀害张静,已是高承勇十余年间在白银市所作的第9起案件,那些年里,这些女性被强奸杀害案件的悬而未破,令白银市产生了一种恐慌。
张静被杀害后,张静的一位女同事下夜班后都不敢独自回家,如果家人不接她回家,她宁肯和病人挤一张床睡一晚上,也不肯自己回去。值夜班时,有女同事会把儿子带在身边,并告诉儿子如果遇到坏人,赶紧跑去找警察。
据媒体报道,2001年,白银市某学校曾在一周内以“自我保护”为主题开了两次家长会,告诫家长,有条件的家长要亲自接送孩子,保证孩子晚上7点前回家。当时,高承勇带着正在上初一的大儿子参加了家长会。散会后,许多学生家长都去找老师了解孩子情况,高承勇则带着儿子悄然离开。
高承勇被捕后,在公安部通报的“白银案”案情中,高承勇涉嫌杀害的除了“小白鞋”、石琳、姚莉莉、张静以外,白银市内的被害人还包括白银棉纺厂女工罗某、胜利街的杨某、东山路的崔某、水川路的邓某、凯宏楼宾馆的常某、陶乐春宾馆的朱某。十余年间,高承勇在白银市内共计强奸杀害10名女性。
因为高承勇所有作案时间都选择在白天,最晚也不超过晚上7点。光天化日下的杀人更加令人恐惧,那些年里,白银市传言四起:白银出了个“杀人狂”,偏爱红衣、长发、高跟鞋的年轻女子。还有传言称,“杀人狂”的前女友喜欢穿红色衣服,后来两人闹掰,所以他怀恨在心。许多白银市的老人回忆,2000年左右,白银市的街头上根本看不到红裙子,也看不到披肩长发的女孩。
一些围绕凶案产生的无稽猜测,一时间也广为流传:凶手是外地人,冬天来作案,夏天不来等。有人总结了白银市内几个千万不要去的地方,比如银水巷,传言那里捡到过一条人腿;冶炼厂家属院,发生过类似案件;还有一些新开发的人少、偏僻的地方。
恐慌情绪还蔓延到了白银市的中小学校。许多学校都提前两个小时下晚自习,并要家长接孩子。十多年过去,提早的晚自习的习惯被一些学校沿用至今。
令白银人颇感困惑的是,自2002年2月9日,陶乐春宾馆最后一起凶案发生后,白银市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案件,14年来,“白银案”的凶手无端消失了。有人说凶手死了,有人说凶手老了,干不动了,还有人说,也许凶手放下屠刀,改过自新了……
(本文发表于《方圆》2017年1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