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巴里利耶:穿行在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写作者①

2017-04-15 08:55
法语学习 2017年5期
关键词:巴里瑞士文学

沈 澍

艾蒂安·巴里利耶:穿行在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写作者①

沈 澍

艾蒂安·巴里利耶(Étienne Barilier,1947——)以其小说作家、评论作家和翻译家的身份在二十世纪末至今的瑞士法语文坛中独树一帜。本文从他的生平、小说创作与文艺评论三个方面入手,对巴里利耶以艺术与现实为主题的文学世界进行考察。通过对其作品的深入分析,可以看出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加缪影响的巴里利耶在写作中运用辛辣的语言对西方传统文化及当今充满了冲突与矛盾的问题世界进行深刻的思考,向我们展现了一种渴望调和理性与激情、呼唤世界大同的理想主义精神。

巴里利耶;瑞士法语文学;古典音乐;人的个体性;问题世界

引 言

作为法国的邻国,瑞士法语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法国的文化和文学传统的影响。然而,多语言和多民族的共同生活经验也赋予瑞士法语文学有别于法国文学的独特性和创新性。20世纪30年代是瑞士法语文学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阶段。与前一个阶段的代表查理·费迪南德·拉缪(Charles Ferdinand Ramuz)反映对瑞士田园牧歌般生活的热爱和向往的乡村生活小说不同,随着国际形势的演变,以现实主义为标志的战时文学和战后文学逐步形成*顾盛卿. 《瑞士战时和战后文学梗概》. 外国语,1987,6(52),第17页。。在瑞士法语文学精彩纷呈的二十世纪里,艺术与文学产生的互动关系以及评论(essai)与文学批评的重要地位是这一时期的两大特点。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马丁·路德·金遇刺和巴黎的“五月风暴”等一系列事件更是对整个瑞士文坛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与德语区作家不同的是,战后法语区的作家们身上几乎找不到萨特“介入”理论的身影,伴随着对国家和经济秩序批判和抗议的是年轻人的彷徨、堕落和逃避。在这种缺乏奋发向上的乐观主义激情的环境中,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加缪影响,兼具小说作家、评论作家和翻译家角色的艾蒂安·巴里利耶(Étienne Barilier)在20世纪最后三十年至21世纪初瑞士法语文坛占据独特的一席之地。在西方古典音乐中叩问存在和艺术的重要性以及如何使“力量”(la force)与美做出和解是这位多产作家进行创作、反思人类命运与人性价值的核心内容。在其作品中,作者不但注重倾听音乐世界中传出的声音,还从来自世界各地的思想和艺术中汲取养分。于此同时,他的笔下还流露出理想主义精神和对世界大同的热切期望,他坚信:理性不应该与激情相对立,而应该成为它最好的同盟者。

巴里利耶于1947年10月生于瑞士法语区沃州(Canton de Vaud)的一个人口只有8000多人的小城帕耶尔那(Payerne),并在洛桑乡下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后来,他在洛桑接受希腊—拉丁古典学的教育。1973到1975年间,巴里利耶在罗马瑞士研究所(Institut suisse de Rome)完成了博士论文《阿尔贝·加缪:哲学与文学》(AlbertCamus:philosophieetlittérature),1977年获得洛桑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之后,他为《日内瓦日报》(JournaldeGenève)和《周报》(L’Hebdo)撰写专栏文章,同时投入了创作生涯:1971年发表了第一部作品,至今共出版了40多部小说和文学与哲学随笔,其中最著名的是《反新蒙昧主义——进步颂》(Contrelenouvelobscurantisme. Élogeduprogrès)、《谜语》(Énigme)和《一个维罗纳人》(UnVéronèse)。此外他还从事翻译工作,将众多德国、意大利和拉丁作家的著作译成法文。

巴里利耶的勤奋和博学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了极大的肯定:1978年,他凭借小说《一条名叫特里斯坦的狗》(LeChienTristan)获得了巴黎市荣誉奖(Prix d’honneur de la Ville de Paris);小说《布拉格》(Prague)获得了1980年的洛桑伦伯特奖(Prix Rambert);《反新蒙昧主义——进步颂》获得了1995年的夏尔·维雍欧洲评论奖(Prix européen de l’essai Charles Veillon)。在世纪之交的1999年,巴里利耶凭借《珠穆朗玛峰的列车》(LetraindeChomoLungma)获得了由法语作家协会(Association des écrivains de langue française)授予的阿尔卑斯-汝拉奖(Prix Alpes-Jura)。进入新世纪,巴里利耶的创作热情不断受到来自各方的鼓舞。2002年,瑞士法语文学最为重要的奖项之一——米歇尔·当丹奖(Prix Michel-Dentan)授予了巴里利耶的小说《谜语》;而《一个维罗纳人》则获得了2011年的瑞士公共图书馆联合会奖(Prix Bibliomedia Suisse)。不仅如此,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他应瑞士文化基金会的邀请参加在欧洲、北非和南美多个国家举行的学术论坛并发表演讲,介绍瑞士文学在欧洲的地位,并在瑞士洛桑大学、苏黎世和南加州大学(USC)教授文学、翻译和思想史课程。2006年,他还被法国政府授予“艺术与文学骑士”称号。

1971年,年仅24岁的巴里利耶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作品《俄耳甫斯》(Orphée)。在迄今已经发表的26部小说中,以描写主人公成长经历为主题的成长小说(roman de formation)和艺术家小说(roman d’artiste)成为巴里利耶作品的主要类型:巴里利耶经常选择年轻的音乐家或画家作为其小说的主人公。他们在一个艺术与现实互相交错并充满了各种考验和虚幻的世界中,一边接受历练和对自我内心的拷问,一边寻找存在与美的意义以及激情与理性共存的可能性。

1977年出版并为巴里利耶赢得写作生涯第一个奖项的《一条名叫特里斯坦的狗》是其代表作之一。这部略带侦探性质的小说讲述了发生在罗马瑞士研究所内的一起双重谋杀案。故事的主人公是三位在该研究所攻读学位的瑞士博士生。由于对德国浪漫主义音乐的痴迷,三位博士生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化身为19世纪三位著名的音乐家——瓦格纳、李斯特和舒曼。但是当脱离了浪漫主义的时代、国家和宗教背景赤裸裸地面对存在与恐惧的时候,这种现实与艺术的犬牙交错就创造出某种怪诞的情境;这些不合时宜的“冒牌音乐家”们也成为了某种当代人的象征——他们既不再与神圣性有任何的瓜葛,甚至也不再敢于承认自己已经对追求真理产生绝望。局限于自己的天赋,三位主人公深深地感觉到浪漫主义并非仅仅是一种对激情的颂扬,更是一种对真理的热切追寻。最后三位失望的主人公将注意力转移到同一个女人身上,希望能够体验爱情带来的成就感和存在的意义。殊不知,在女人那条名叫“特里斯坦”(Tristan)的狗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三个有着可怜和悲惨下场的情敌罢了。

在巴里利耶作品中现实与艺术相交的世界里,失控变得不可避免。同时,艺术又给巴里利耶的主人公们提供了一个相遇的契机和一个对抗的场域。在1988年出版的小说《音乐》(Musique)中,一位年轻的瑞士钢琴家在偶然之间卷入了一场争夺遗产的风波中,遗产的主人则是一位已故的、被埋没了的当代作曲家。年轻的瑞士钢琴家因为受不了一位著名乐评家的嘲笑而陷入抑郁,躲进了位于葡萄牙的一家酒店之中。在酒店里,他邂逅了那位已故作曲家年轻的遗孀。可是巧合的是,他所惧怕的那位乐评家也出现在那里,与他展开面对面的交锋。惊异于已故作曲家精湛的技艺和生前的默默无闻,年轻的钢琴家、作曲家的遗孀和乐评家这三位各自心怀鬼胎的人便开始了作曲家遗作的抢夺战。真实与虚幻、梦境与真实为这个故事编织出了一个噩梦般的怪诞结局:年轻钢琴家在海滩上杀死了正在赤身裸体地指挥由大海的喧嚣所组成的交响乐队的乐评家。有意思的是,年轻寡妇那只名叫“音乐”(Musique)的猫被钢琴家当做倾诉对象。它就像在《一条名叫特里斯坦的狗》中的 “特里斯坦”一样作为冷眼的旁观者,默默地注视着故事发展。

2011年,巴里利耶发表了新作《中国钢琴》(Pianochinois),音乐再一次成为思想观念交锋的舞台。一位年轻美丽的中国女钢琴家在法国南方一次夏季音乐会期间,用精湛的技艺使一位音乐批评家折服,而在另一位更加年轻的乐评家眼中,这位女钢琴家只是一位灵魂空洞的演奏高手。才华横溢但又风格迥异的一老一少两位乐评家的交锋首先在匿名的网络博客上展开,两个人首先攀比的是自己在技术环节的学识和造诣,焦点是那位美丽的中国钢琴家是否真实地演绎出西方古典音乐的精髓,抑或她的音乐才华仅限于对西方古典音乐的技术与情感的高超摹仿。在他们的评论中,年长的推崇者显得严肃而博学,年轻的后生则用一种中学生般挑衅的口吻讥讽其前辈只是被女钢琴家的美貌所迷惑。后来,在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后,争论形式从在公共博客上的互相抨击转为私密的电子邮件交流,争论的战火也从抽象的艺术审美蔓延到现实生活之中,各种人身攻击和私人之间的情感冲突接踵而至。然而,这场激烈的争斗却在一种出人意料的和解中结束:年长者承认无法忍受后辈想要超越他的企图并为曾经贬低过年轻评论家而道歉;年轻的评论家也收回自己对中国女钢琴家尖酸的批评,并立志重新以年长者为师以继承他的思想和工作。

在这部革新性的书信体成长小说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作者精湛的写作技艺——将严肃与幽默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始终贯穿于书信交往之中。年长评论家笔调富有诗意、略带浮夸同时又充满了隐喻;而年轻评论家的语气则冷漠疏远、充满了辛辣和嘲讽之情。其次,作品继承了巴里利耶成长小说的特点:年轻的主人公位于事业的起始阶段,刚刚开始在一段在“黑暗森林”中的冒险,在历练的过程中他也许会充满焦虑甚至失去理智。他希望有一位像但丁《神曲》中维吉尔(Virgile)那样的引路人做他的向导,但是有时候,维吉尔希望看到年轻人的失败而不是在关键时刻助其一臂之力。《中国钢琴》中二人论战的实质在于年轻主人公需要运用智慧和魅力同“维吉尔”斗智斗勇、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事实上,不仅是在《中国钢琴》中,巴里利耶的大部分小说所讲述的都是年轻主人公在“黑暗森林”中的冒险旅程:“那里充满着被出卖的信任、美丽的假象以及充满期望但却令人生畏的相遇”*Jeanneret S. 《 Entretien avec Barilier : ‘Mes personnages ont soif d’universel’ 》 . Viceversa littérature, 2013, 7 : 133.。同时,我们也惊叹于巴里利耶渊博的音乐知识。作者在《中国钢琴》中对西方古典音乐如数家珍,提及二十多位著名的钢琴家。然而作者并不局限于简单的罗列,他也提出了所有西方音乐人同样会提出的问题,即:为什么西方音乐在遥远的东方竟有如此大的魅力?欧洲人正在失去自己的灵魂抑或从一位中国钢琴家的手指下重新找回自己的灵魂?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钢琴》不仅是一次对欧洲音乐的致敬,而且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之中向我们展现了当下西方人对中国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之间的对峙。作为普世性语言的典范,西方古典音乐在巴里利耶的作品中不仅是表达主人公内在经验的场域,也是达成和解、触及共同真理的场所。因为艺术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真正自由的空间,正如年长的乐评家在自己博客关闭前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中所说:“(欧洲音乐)是灵魂、精神、躯体三位一体的探索,在自由中为了自由而探索”*艾蒂安·巴里利耶. 《中国钢琴》. 史忠义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第147页。。

小说作家和评论作家的双重身份使得巴里利耶能够就同一主题在抽象与具体之间、理性与激情之间畅游无阻。除了音乐之外,文学、美学、政治、哲学、历史、宗教甚至体育都成了巴里利耶所关注的领域——1997年,巴里利耶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版了两部随笔,一部关于德国作曲家巴赫,另一部则关于瑞士网球名将玛蒂娜·辛吉斯。巴里利耶的评论作品反映了作者对现今全球化的社会以及充满冲突的世界的思索。不仅如此,他还对以这些问题为主题的哲理性与社会性的言论做出回应。

作为评论家的巴里利耶继承古代雅典的传统,首先在个体性(individualité)之中对“人”的概念进行思考。这种个体性一方面表现为对事实和他者进行评判的自由,以及拥有选择和说不的权力;另一方面体现在人的同一性与多样性的复杂关系之中。在1981年的《宗教大法官》(LeGrandinquisiteur)中,巴里利耶讨论了道德和审美之间的关系,并强调人们必须找到自己的批评路径以颂扬“人”的崇高地位。在2004年的《我们其他的文明:美洲、伊斯兰教、欧洲》(Nousautrescivilisations... :Amérique,Islam,Europe)中,巴里利耶对发生在2001年的“911”事件作出反思,试图在欧洲、美国和伊斯兰世界之间建立起对话联系,促使读者将视野从欧洲扩展到世界,对其他文明留下的遗产报以一种开放的态度。对巴里利耶来说,欧洲的遗产也就是希腊—希伯来文明的遗产,就是批判精神、自由精神与绝对信任(神圣性)之间持续的对话,尽管这种对话有时以对抗和争斗的方式出现。欧洲文明所体现的就是这种理性和信仰、神圣与世俗、怀疑与信任之间的张力。所谓的批判精神并不是批评所带来的快感,它首先是在人类的信仰之中找到一切促使人们以神的名义进行毁灭的东西并引起人们的警惕。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有过类似的观点:“应该敬重上帝,但绝不应该为上帝复仇”*孟德斯鸠. 《论法的精神》. 许明龙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第186页。。当然,欧洲也不应该将自己一直封闭在自身的传统之中,因此需要文明间的对话、重视他者的地位,这种去中心化(décentralisation)的过程可以确保欧洲人更好地理解当今的世界。在所有大陆上,人类都创造了思想和美,但是法国文学或者欧洲文学中对他者文明意象的再现是否反映了真实?西方在文学或科学中对他者的描述,其背后的政治、哲学乃至情感上的目的又是如何?这些是巴里利耶用哲学的眼光来审视地球上的其他文明时所提出的问题。在巴里利耶看来,欧洲文明创造了独一无二的“人”的概念,但是欧洲人也曾经犯下过践踏其他人类文明的暴行。欧洲文明的悖论是欧洲人一方面经常在历史上宣称他们的文明优于其他文明,另一方面又如饥似渴地试图了解那些文明:欧洲人具有探索的热情,但是也有过难以遏制的剥削其他民族的欲望。因此,欧洲越能倾听他人,就越能证明他与自己的理想相符合。

此外,在2010年发表的论文《人是卓越的还是可怕的?》(L’hommeest-ilmerveilleuxouterrible?)中,巴里利耶重新讨论了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第四章第三节所解释的《安提戈涅》第一合唱歌中对人类做出限定的“δεινóν”一词。在法语中,“δεινóν”既可以被解释为merveilleux(卓越的、出色的),又可以被解释为terrible(可怕的、骇人的)。刘小枫在美国古典语文学家伯纳德特所著的《神圣的罪业》中译本序中指出:“这个语词本身就含混,既可是贬义,也可是褒义,而且含义还颇多:‘骇然的’、‘令人生畏的’、‘神奇的’、‘奇异的’、‘机灵的’、‘超出常规的’等等”*伯纳德特. 《神圣的罪业: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义疏》. 张新樟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第8页。。巴里利耶认为,源自因“绝妙”或“骇人”的事而引发恐惧的“δεινóν”才是人类使其自身不幸的根源。如果说中世纪的僧侣修士们以某种消极的眼光来解释“δεινóν”的话(例如:méchant恶毒的, nuisible有害的, pervers邪恶的),那么像让-安托万·德巴伊夫*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诗人,生于威尼斯,父亲为法国人、母亲为威尼斯人。七星诗社(Le Pléiade)成员。(Jean-Antoine de Baïf)这样的人文主义者则在其中看到了人不可思议的创造能力(ingénieux巧妙的、habile灵巧的, audacieux果敢的)。自19世纪开始,从荷尔德林的“ungeheuer”/“monstrueux”(怪物般的、极其可怕的)到海德格尔的 “unheimlich”/“inquiétant”(令人不安的),再到拉康的“formidable”(可怕的、了不起的),人们在“δεινóν”身上看到了这个词的多重意义和价值,难怪德里达会在《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Heideggeretlaquestion)中一再谈论“δεινóν之谜”(énigme du δεινóν)。巴里利耶通过对比“δεινóν”在不同时期、不同语言中被阐释的历史,看到了欧洲人在历史上如何审视“人”的境遇以及他们对古典传统的继承。

作为古希腊文化忠实继承者的巴里利耶在写作中也不放过任何与古代文明对话的机会。1984年,巴里利耶曾经出版过一部名为《宴会》(LeBanquet)的对话体小说。在这部略带戏谑性质的作品中,八位主人公就美的本质和意义发表自己的意见。巴里利耶写就这部作品的目的不仅是向柏拉图的《会饮篇》致敬,同时也指出哲学对话这种形式在现今社会已经十分稀缺:除了克尔凯郭尔和莱布尼茨之外,哲学论述已经变成了第一人称的形式,看不到真正的对话和对几种不同意见的全盘审视*Gros I, Barilier E. 《 Entretien avec Etienne Barilier 》. The French Review, 1991, 64(5) : 767.,巴里利耶的尝试正是为了使对话这一展现人类多样性的传统重现生机。

2015年1月的《查理周刊》事件和11月的巴黎恐袭又促使巴里利耶对宗教冲突和伊斯兰极端恐怖主义做出反应,在2016年出版的《力量的晕眩》(Vertigedelaforce)一书中重新审视以神圣为名实施暴力的现象。德国作家恩岑斯贝格尔(Enzensberger)在其著作《激进的失败者——论引起恐怖的人们》(SchreckensMänner-VersuchüberdenradikalenVerlierer)中的观点首先引起了巴里利耶的兴趣:由于无法接受失败或承担失败的后果,一些人会跌入自我毁灭或毁灭他人的漩涡——同理,一部分伊斯兰主义分子因为自身的挫败感,便孕育出或自身表现出极端的暴力行为。其次,恩斯特·荣格(Ernst Jünger)在《作为内在经验的战斗》(DerKampfalsinneresErlebnis)中对暴力神圣性的颂扬也引起了巴里利耶的关注:人们在一战中自相残杀的事实,归根结底是因为对战争之神普勒莫斯(Polemos)的歌颂。然而,对于作者本人来说,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人性的神圣性才是最值得人们尊敬的东西,并且应当以此为一切事物的准则。正如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Sébastien Castellion)在《驳加尔文的诽谤》(ContrelelibelledeCalvin)中所说:“杀死一个人并不是捍卫某种学说,那就是杀人”*Barilier E. Vertige de la force. Paris : Buchet-Chastel, 2016, p.17.。此外,在《查理周刊》事件发生后,媒体上一些所谓的政治、社会或伊斯兰问题“专家”们的观点令巴里利耶感到愤慨,这些“专家”们认为如此多的年轻人投身于恐怖主义并在暴力中找到他们的理想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消费主义、物质主义和缺乏信仰的社会“没有什么可赠与他们的东西”*Ibid., p.12.。巴里利耶写就这部评论的目的恰恰在于提醒人们历史上的那些勇敢的先驱者们,例如卡斯特利奥、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托马斯·曼(Thomas Mann)和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是如何终结暴力与蒙昧主义的统治,为今天的世界带来自由呼吸的空气。在巴里利耶看来,“力量的晕眩”所带来的问题需要从古希腊人那里找到解决办法——无论在艺术还是在生活之中,需要将“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相结合”*Ibid., p. 102.,即使用以阿波罗为代表的“形式”(la forme)来包容、驯化和组织以狄奥尼索斯为代表的狂野和躁动的“力量”(la force)。通过艺术的方式,用精神的、人性的力量来管制潜藏在民族主义、圣战主义以及对妇女和弱势群体的奴役之中的黑暗力量。因为艺术作品中的人性非但不会杀人,反而会带来勃勃的生机;它会为人类带来光明,并帮助人类缔造世间之美。

结 语

如果说西方古典音乐是巴里利耶用来灌溉作品的养料的话,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和存在主义的“介入”精神则构成了巴里利耶作品的灵魂。暴力与痛苦是巴里利耶文学作品中重复出现的主题,他熟练地运用不同的视角和辛辣的语言来伴随人物的成长,讽刺被他视为是对平淡现实的警醒。在他的笔下,年轻的主人公历经磨难、经常冒着失去自身平衡的危险去体验艺术与现实相交汇的过程、去叩问存在以及艺术在复杂和不确定的世界中的重要性。对其他文化的兴趣与不同文化之间对话的可能性是巴里利耶创作中关注的另一个焦点。他的小说和随笔都透露着不同世界观之间的对立和一种对普适性价值的渴望。他认为人类在表达方面一直都有着一种统一的趋势,而音乐则被巴里利耶作为各种文化和解的场所和进入普世真理的入口。对存在与美的追求以及对普适性价值的渴望来自巴里利耶对人性的统一和多样性之间复杂关系的敏锐直觉。继承了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精神的巴里利耶强调人的哲学理性与人的其他维度密不可分,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事实进行评判的自由构成了人之个体性的核心。为了捍卫这种自由,巴里利耶反对歌颂一切形式的暴力,主张用一种由“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的结合”所产生的美来驯化人性深处躁动的“力量”。他认为作家的任务是叩问世界,而不仅仅是给出回答,是致力于和解、从整体的角度表达人性,是使对话而不是暴力和战争成为表达人类多样性的场所。正是这种希腊古典精神与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的交融使巴里利耶这位多重角色的写作者在20世纪最后三十年至21世纪初的瑞士法语文坛独树一帜。这种乐观向上、理性与激情相交融的理想主义精神无疑也促使我们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来审视整个法语国家与地区的文学,使我们有理由对艾蒂安·巴里利耶充满期待,并对当今瑞士法语文学的创作保持密切的关注。

艾蒂安·巴里利耶. 《中国钢琴》. 史忠义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伯纳德特. 《神圣的罪业: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义疏》. 张新樟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顾盛卿. 《瑞士战时和战后文学梗概》. 外国语,1987,6(52):17.

孟德斯鸠. 《论法的精神》. 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Barilier E.Vertigedelaforce. Paris : Buchet-Chastel, 2016.

Enzensberger H. M.SchreckensMänner:VersuchüberdenradikalenVerlierer, Frankfurt am Main : Suhrkamp, 2006.

Gros I, Barilier E. 《 Entretien avec Etienne Barilier 》.TheFrenchReview, 1991, 64(5) : 762-772.

Jeanneret S. 《 Entretien avec Barilier : ‘Mes personnages ont soif d’universel’ 》 .Viceversalittérature, 2013, 7 : 132-138.

Jünger E.DerKampfalsinneresErlebnis. Essen : Kamp, 1933.

(作者信息:沈澍,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法语系助理教授,研究领域:法国文学)

ÉtienneBarilier:aWriterwhoTravelsacrossbetweenArtandReality

Étienne Barilier (1947— ), as a novelist, essayist and translator, developed a school of his own in the Swiss French literature circle from the end of 20th century.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his literature works that focus on art and reality from three aspects: his life stories, novel writing and literature criticism. From a deep analysis of his works, we can see that deeply impacted by Dostoyevsky and Camus, Barilier uses bitter and ironic words to reflect on the traditional western culture and the problematic world that filled with conflicts today, presenting us a spirit of idealism that intent to reconcile reason and passion and to call for universality.

Barilier; Swiss French literature; classical music; individuality; problematic world

I106.4

A

1002-1434(2017)05-0045-07

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0650-ZK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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