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诚
《本书》三卷著录于《崇文总目》、《通志》“农家类”,《遂初堂书目》著录于“儒家类”,《宋史·艺文志》于“杂家类”著录,云“杜佑《理道要诀》十卷、皇甫选注何亮《本书》三卷……李易《要论》一卷、何亮《本书》三卷”,①《宋史》卷205《艺文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09-5212页。故钱大昕指“(《宋史》)杂家类皇甫选注何亮《本书》三卷……下文又有何亮《本书》三卷,亦重出”,②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73《宋史七》,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832页。实应以王毓瑚“当是别本”说为确。③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北京:农业出版社,1964年版,第56页。“本书”云者,取“以农为本业”之义,④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第57页。唐代官修农书《兆人本业记》可证。故《遂初堂书目》、《宋志》之归类盖犹《玉海》置《大农孝经》、《酒孝经》于“孝经类”⑤王应麟:《玉海》卷4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776页。而已,其为农书当无可疑。该书在南宋秘书省编修《崇文书目》简本时已阙收,后渐亡佚。作者何亮亦不知谁何,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仅“《宋史·食货志》载,太宗至道二年,太常博士、直史馆陈靖条陈田制,朝廷以为京西劝农使,劝民垦田,以大理寺丞皇甫选和光禄寺丞何亮为副使。陈靖本传所记也大略相同。这个光禄寺丞显然就是本书的作者”云云。①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 第56-57页。本文乃详搜载籍及有关考古材料,为考述生平并论其行事,尽管由于史料较少难以尽知,但亦可观其大略,笔者以为惟“心怀黎庶、才兼文武、勇于自任”十二字差堪当之。允称一代能吏,然却身后声名不显,“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免引人深长喟叹。
《本书》作者何亮,乃果州南充人,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7 至道元年正月戊申朔,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807页。端拱进士。③雍正《四川通志》卷33《选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61 册,第22页。太宗至道元年正月,度支判官陈尧叟、梁鼎上言郑、白渠利害,请复修旧迹,④《宋史》卷94《河渠四》,第2346页。又言“陈、许、邓、颍暨蔡、宿、毫至于寿春用水利垦田陈迹具在,望选稽古通方之士分为诸州长吏,兼管农事,大开公田以通水利”,太宗即遣大理寺丞皇甫选和时任光禄寺丞的何亮“驰传往诸州按视,经度其事”。⑤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7 至道元年正月戊申朔,第807页。二人周行历览之后提出了新的方案,太宗准奏,并令二人分路按察。然未几而罢。⑥《宋史》卷94《河渠四》,第2346-2348页。至道二年七月,太常博士、直史馆陈靖奏请设立大司农,于“京畿周环三二十州,幅员数千里地”劝农。太宗乃以靖为劝农使,按行陈、许、蔡、颍、襄、邓、唐、汝等州劝民垦田;以大理寺丞皇甫选、光禄寺丞何亮副之。⑦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0 至道二年秋七月庚申,第846页。《本书》之作,很可能就在何亮任劝农副使前后。
真宗咸平二年六月,何亮转到地方任永兴军通判。不久朝廷又命其与转运使陈纬同往灵州经度屯田。及还召对,亮上《安边书》,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4 咸平二年六月戊午,第947页。后韩琦守边,筹划多有取则处。咸平四年八月,真宗亲试制举,得四人,何亮为其中之一,遂由秘书丞升转太常博士,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9 咸平四年八月己酉,第1069页。不久出知晋州。⑩参见后文第三节论述。景德元年六月丙辰,真宗“密采群臣之有闻望者”二十四人,引对后多帖三馆职,或命为省、府判官,或升其差使。好事者“号为二十四气,以比唐修文馆学士四时、八节、十二月之数”,亮亦预选,加直史馆。⑪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 第56-57页。两个月后真宗派他“乘驿往广南东西路疏理系囚”。⑫徐松辑:《宋会要》刑法5 之20,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679页。次年四月又诏其与直史馆张复“考试知举官亲戚、河北举人”。⑬徐松辑:《宋会要》选举19 之4,第4564页。
此后何亮出任江南转运副使,又于景德四年十月升任左司谏、广南西路转运使。⑭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67 景德四年十月丙午,第1497页。大中祥符二年何亮上言:“钦州蛮人劫海口蜑户禾米,如洪寨主李文著以轻兵泛小舟掩袭之,文著中流矢死,其随文著将校八人并斩讫,仍牒安南捕贼。”真宗诏督之。明年擒获狄獠13 人以献。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1 大中祥符二年五月丙子,第1608-1609页。何亮又奏言交州每移牒缘边州军,“皆俟奏报及申转运使,往复稽缓致失事机”,希望准许诸处便宜行事,真宗从之。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1 大中祥符二年五月壬午,第1609页。大中祥符三年二月,交州黎至忠卒,弟明提、明昶用兵争立,至忠亲信李公蕴率土人杀之,自称安南静海军权留后领州事。何亮奏其移文请宋纳贡敕封,真宗认为“至忠不义而得,公蕴尤而效之,益可恶也!”诏何亮“安抚边民察视机事以闻”。但数月后即授李公蕴特进、检校太傅、安南都护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交趾郡王。⑰[越南]黎崱:《安南志略》卷12《李氏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94页。史籍所载何亮事尽于此年,他很可能此后不久卒逝,否则,以其职位何以遽不再现? 倘我们以宋代进士平均及第年龄30 岁①王兆鹏等对生平可考的宋代词人进行统计,有425 位词人中过进士,这些进士词人中可考知及第年龄的有239人,及第年龄最小的是14 岁(晏殊),最大的是76 岁(孙锐),平均及第年龄为30.2 岁,及第年龄分布在21-40 岁年龄段的进士占78%(《宋词作者的统计分析》,《文艺研究》,2003年第6 期,第56页)。另周腊生对宋代状元魁龄作过统计,宋代118 位状元中可考知魁龄的共77 人,平均魁龄31.42 岁(《宋代状元奇谈·宋代状元谱》,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183-184页)。二氏统计结果相若。为据推算,则何亮大约生于后周显德五年(958年),享年52 岁左右。
何亮释褐为官当在其考中进士的端拱元年前后,②端拱取士在元年即988年,距淳化四年(993年)才5年,而下文《东都事略》谓其已“游宦十余年”,倘非何亮在取得出身之前就已当官,则必《东都事略》有误。以这里所记其家世情况看,他似不太可能有恩荫机会的,《东都事略》误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初期备员任事而已。淳化四年六月太宗用刘昌言为同知枢密院事,“或言其委母、妻乡里,十年不迎侍”,太宗乃诏令其迎归京师。时任光禄寺丞的何亮抓住机会把自己也已“游宦十余年,以蜀人不得归觐省”的情况“诉于转运使卢之翰,之翰以闻。太宗惊叹”,“因下诏告谕文武官父母在远地并令迎侍就养”。③王稱:《东都事略》卷36《刘昌言传》,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290-291页。按:卢之翰,至道初始以陕西转运使兼西川安抚转运使。这件事应该给太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陈尧叟等陈请修复郑、白渠时,他便命皇甫选、何亮经度其事。可以说何亮履仕以来由此才真正登上政治舞台。说何亮因迎侍母妻事见知并非无端猜测,陈靖类似的经历可为佐证:“秘书丞陈靖亦泉州人也,随(陈)洪进归阙,留母妻在别墅。闻太宗令昌言迎侍,靖遽告归。其母恋乡里爱他子不肯随,靖但迎妻子而已。太宗讶之。”④王稱:《东都事略》卷36《刘昌言传》,第291页。不久当他奏请设立大司农时太宗便命他出任劝农使。太宗对二人一“惊叹”、一“讶之”,遂皆得进用。何亮的行政才能开始有了用武之地。
太宗至道元年皇甫选、何亮经度修复郑、白渠事后,二人首先花了大量时间实地考察,指出郑渠“并仲山而东,凿断冈阜,首尾三百余里,连亘山足”,工程浩大,且其“岸壁颓坏,堙废已久”,难以修复;而三白渠溉泾阳、栎阳、高陵、云阳、三原、富平六县田3850 余顷,“此渠衣食之源也”,非修复固护不可。具体措施一是增筑堤堰;二是缮完176 处已坍坏的节水斗门;三是渠口洪门亦颓圮,复修工程量大,应当就近度其岸势,别开渠口;四是令渠官每年行视,“岸之缺薄,水之淤填,即时浚治”;五是严禁豪民盗水。⑤《宋史》卷94《河渠志四》,第2346页。同时,因白渠引水来自泾河,故须加强对泾河的浚修。何亮、皇甫选指出泾河旧石堰长宽皆百步,废坏已久,淳化二年杜思渊尝请兴修,未果,“其后止造木堰,凡用梢桩万一千三百余数,岁出于缘渠之民。涉夏水潦,木堰遽坏,漂流散失,至秋,复率民以葺之,数敛重困,无有止息”。他们建议“欲令自今溉田既毕,命水工拆堰木置于岸侧,可充二三岁修堰之用。所役缘渠之民,计田出丁,凡调万三千人。疏渠造堰,各获其利,固不惮其劳也。选能吏司其事,置署于泾阳县侧,以时行视,往复甚便”。⑥《宋史》卷94《河渠志四》,第2347页。
对在于陈、许、邓、颍、蔡、宿、毫七州地大开公田以通水利之事,两人实地调研后指出诸州有公私闲田351 处,合22 万余顷,民力本不能尽耕。其中南阳界凿山开道,引黄河水散入唐、邓、襄三州溉田;诸处陂塘防埭大者长三十里至五十里,阔五丈至八丈,高一丈五尺至二丈;沟渠大者长五十里至百里,阔三丈至五丈,深一丈至一丈五尺,可行小舟。“若皆增筑陂堰,劳费颇甚”,故他们建议于“堤防未坏可兴水利者,先耕二万余顷,他处渐图建置”⑦《宋史》卷94《河渠志四》,第2347页。按:《宋会要》所载为4500 顷,乃窜入陈尧叟、梁鼎奏言。《玉海》卷22《地理·河渠》“至道修鄭白渠”条、《历代名臣奏议》卷249《水利》“至道元年正月度支判官梁鼎陈尧叟上”可证。。
至道二年,陈靖奏言于“于京畿周环三二十州,幅员数千里地”屯田劝农。太宗对陈靖的奏议深以为是,对宰相吕端说:“朕思欲恢复古道,革其弊俗,驱民南亩致于富庶。前后上书言农田利害多矣,或知其末而阙其本,有其说而无其用。靖此奏甚谙理,可举而行之,正是朕之本意。因召对奖谕。”①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0 至道二年秋七月庚申,第845页。可能太宗考虑到何亮、皇甫选已谙于农田水利之事,故在命陈靖为劝农使的同时命二人任劝农副使,但陈靖之论花费巨大,两人便不顾皇帝对靖议的欣赏态度直陈其“功难成,愿罢其事”。太宗不听,不久陈靖请贷“缗钱二万”,三司官员陈恕等也指出万一水旱,“钱一出后不能偿”,则政府方难免受到巨大经济损失,而民众亦不免受到刑索。②《宋史》卷426《陈靖传》,第12693页。其事遂寝。
上述诸事可见何亮的行政才能,其工作方法上既能实事求是,业务水平又高;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考虑问题时总是避免理想化,能从现实条件出发考虑到可行性,因此实践总是证明他的建议是正确的。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虽然很难做到——那就是他胸中怀有黎庶。比如说他觉得郑渠工程量大而建议不修,考察陈、许等七州开公田通水利事又认为“若皆增筑陂堰,劳费颇甚”而建议缩减工程规模,助陈靖劝农时顾虑花费太大而奏请太宗“罢其事”。再如景德元年八月真宗派他到广南东、西路录囚,次年正月何亮使还,除向皇帝推荐了两名地方官员外,还上奏桂州荔浦县仍有南汉苛政“日配米百六十斛”之税,真宗乃令蠲除之。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9 景德二年正月辛卯,第1318页。这也可为他胸怀黎庶之又一证。
何亮的军事才能可由咸平二年其于永兴军通判任上与转运使陈纬往灵州经度屯田还朝召对所上《安边书》窥见一斑。幸李焘当年于何亮家访得此书并完整抄录于《长编》中,否则我们对何亮这一方面的了解将无迹可寻。
《安边书》开头以“臣窃料”三字引起,概括了当时对宋夏边事的三种主要看法:一是主张“以灵武(即灵州)居绝塞之外,宜废之,以休中国飞挽之费”;二是主张“兴师深入穷追”;三是主张“厚之以恩,守之以信,姑息而羁縻之”。接下来分析了三种看法的弊端,首先,何亮认为舍弃灵武会导致极大之“三患”:一是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土地肥沃,“一旦舍之以资外戎,则外戎之地广且饶矣。以悍鸷之性据广饶之地以梗中国,此外戎之患未可量者矣”。二是自环庆至灵武虽仅千里,然使西域、北庭剖分为二,故地隘势弱而不能为中国之大患,一旦舍弃灵武,则使“西域、北庭合而为一,此戎人之患未可量者二也”。三是北边自匈奴以后无匹马南来,中原政权备征带甲之骑取足于西域,西北剖分为二,其右为西夏之境,其左乃秦、泾、仪、渭之西北诸戎之地,西夏未尝以匹马货易于边郡,则中国战马独取于西北诸戎之地,“如舍灵武复使西戎合而为一,夏贼桀黠,服从诸戎,俾秦、泾、仪、渭之西北戎人复不得货马于边郡,则未知中国战马从何而来? 此舍灵武而戎人之患未可量者三也”。其次,何亮又分析了轻议兴师的“四不利”:若深入穷追,则西夏势不能抵必奔遁绝漠,一旦王师食尽师退又复扰边,“所谓有大费而无成功、深寇仇而速边患,此轻议兴师之不利者一也”;师进则无功,退则寇至,“寇至不战则边郡被其害,寇至而战则边郡之兵不足以当戎人之众,此轻议兴师之不利者二也”;清远西北曰旱海,是灵武要害之路,“如王师薄伐无功而还,则夏贼必据要害之路以阻绝河西粮道,此轻议兴师之不利者三也”;自宋夏交兵以来,关右之民疲极困苦,未能休息,“而一旦薄伐无功,河西路阻贼,必斡运飞挽、大兴征讨以通粮道,疲民重困,盗贼多有,此轻议兴师之不利者四也”。复次,何亮分析了主抚论之“二不可”:若示恩信姑息而羁縻之,戎人之性贪得无厌,“虽存臣事之名,终多反复之志,或当道牧放以阻吾军民,或征虏族帐以益其部落,如国家止以恩信覊縻之,必将复从诸戎然后为中国大患,此不可一也;自白(守荣)、马(绍忠)二将奔败之后,夏贼得志,择灵武山川之险而分据之,侵河外膏腴之地而辟之,逼近城池意在吞噬,譬犹伏虎,见便则动,如国家止以恩信羁縻之,则一朝之患卒然而作,此不可二也”。
分析了关于宋夏边事三种观点的弊端之后,何亮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在位于清远至灵武要道的溥乐、耀德两地因故迹筑城。如何才能在两军相争之地筑城呢? 何亮也给出了具体的措施,即“朝廷以修护清远为名而时纳修城创宇之具,延、环、清远多积军储且以数岁渐计之,使民无所伤而贼不能知”,这样做好准备工作后“一旦兴师数万以城溥乐,朝发清远,日未中至焉。其师也,战士三居其一以备寇也;役卒三居其二,以荷器具而赍军储也。凡战士万人,使役卒万人赍粮六斗而行;凡战马千匹,使役卒七千五百人自赍粮三斗、马粟一斗、草一束。士马皆有半月之食备,计城之功不过十日,而使战士自赍三十日粮,则城毕功而食有余矣”。倘在筑城过程中“贼知修城而敢悉众来寇,是谓中吾上策者也。何者? 夏贼为梗有年,国家未能剪灭者,非兵力不足而然,诚以深入穷追,贼则奔绝漠,师久则民不堪役,师退则贼复扰,频征讨则关右耗竭故也。如使贼来犯边,而敢与王师拒战,则其殄灭也久矣。且国家之城溥乐也,必潜师于延、环、清远以观贼之变,宜分环州、清远为二道,一道傍山而北军于贼之后,一道过长岭直趋溥乐军于贼之前,而使城溥乐之兵军其中,贼以溥乐孤军故悉众来寇,而卒然三军鼎峙则其心骇矣,又令延州之师入其境,驱其畜产,俘其老弱,而害其巢穴;灵武之众收河外之地,复贺兰之境,杜三山之口,以断其奔路。则其众虽坚铁石之心,必起携贰之志,其将虽有孙、吴之术,必无制胜之方……破而擒之此万世之功也!”倘西夏知道“动无所利,仰怖天威,恭而听命,则中吾下策者也”,因为“虽存灵武,而使阻隔旱海居绝塞之外,不城溥乐、耀德为之唇齿,则戎人之患亦未可量,与舍灵武无异。而加之有连年供给之厚费,无防边尺寸之微功,但兀然孤城以困极关右者也。今特城二城而贼不敢动,则可建溥乐为军、耀德为寨……谨择将帅,谨守边防,而以恩信抚临之,则数十世之利也”,则灵武可存、西夏可图。此外,因青白盐在西夏财政收入中至关重要,所以何亮还建议如西夏来寇溥乐,便命延、环二州军队入其境据乌、白之池以促其内变。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4 咸平二年六月戊午,第947-951页。
《安边书》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第一,灵州具有关系全局的战略地位,欲图西夏必保灵州。第二,欲保灵州必筑城溥乐、耀德。第三,与西夏的战争必须以灵州为根本,修筑城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打持久战,主弃(灵州)、主战(速战决战)、主抚(羁縻)都是错误的战略指导思想。何亮的这些看法正确性到底如何? 嗣后宋夏双方的军事策略和战争发展过程可供检验。
西夏是唐末藩镇遗孽,太平兴国七年其首领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入朝,献所辖银、夏、绥、宥四州。然其族弟李继迁却未归附,嗣后乍降乍叛势力浸大。咸平二年何亮上《安边书》前三年即至道二年,太宗诏洋州观察使、环庆路马歩军都部署皇甫继明护送粮饷辎重补给灵州,继明被病行至清远军卒,②《宋史》卷259《皇甫继明传》明载“(皇甫)继眀已先约灵州部署田绍斌率军迎援”(第9009页),卷5 已载至道元年三月辛酉“以会州观察使、知清远军田绍斌为灵州兵马都部署”(第97页),陈振《宋史》乃曰宋朝廷“命灵州知州田绍斌迎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页),误。部将白守荣、马绍忠被李继迁邀击于洛浦河,宋军大败。③按:诸书皆记如此,独《宋史》卷257《李继隆传》云“至道二年,白守宗、守荣、马绍忠等送粮灵州,为继迁所邀,败于浦洛河”(第8967页),“宗”、“荣”字形相似,疑衍误。李继迁遂乘胜围攻灵州。太宗乃调遣李继隆、王超、范廷召等五路大军讨伐,李继迁战败引去。④陈振《宋史》云“淳化二年……李继迁又假意归附”,宋授其为“银川观察使,并受其子德明为管内蕃落使。李继迁并不真心归顺,反与李继捧勾结,进攻灵州(今宁夏灵武)”(第87页),误,淳化二年李继迁未攻灵州;又云“十月间,李继捧在李继迁的勾引下,也臣服于辽,辽封李继捧为西平王”(第87页),当系据《辽史》卷13《圣宗本纪》,据《西夏书事》卷5 事在十一月;又云“淳化五年(994年)初,‘时夏州赵保忠(李继捧)与继迁连谋,朝廷患之',宋太宗派李继隆为河西行营都部署,率大军进讨”(第87 ~88页),当系据《宋史》卷257《李继隆传》,《宋史》卷485《夏国传》记作“(淳化)五年,继迁攻灵州”(第13985)、“五年正月……遂攻灵州”(第13987页),然《续资治通鉴长编》则明记为“灵州及通远军皆言赵保吉攻围诸堡寨,侵掠居民焚积聚”(卷35 淳化五年春正月甲寅,第767页),《宋会要》同《长编》(兵8 之18,第6896页),《宋史》不确;又云“至道元年……李继迁……进攻清远军(今宁夏同心东北),为宋将张延击退后,又围攻灵州”(第88页),当系据《宋史》卷485《夏国传》(第13987页),“张延”乃张延州也,时以西京作坊副使同知清远军事,承《夏国传》阙误而误;且围灵州系二年事,同书卷5《太宗本纪二》(第99页)、《长编》至道二年五月癸卯(第833页)、《会要》兵8 之18(第6896页)可证。陈书为入门书,影响较大,故特表出其误,俾读者有识焉。何亮上《安边书》后二年即咸平四年八月,李继迁吸取失败经验教训,攻灵州之前先取清远军(为宋方增援灵州的必经之地,位于环洲至灵州一线中点。何亮建议筑城的溥乐、耀德又分别位于清远军至灵州一线1/3、2/3 处),隔断灵州与宋方的联系孔道,再回师围攻孤城灵州。次年三月,灵州失陷。李继迁二攻灵州的策略证明何亮所言守灵州而“不城溥乐、耀德……与舍灵武无异”的正确性。李继迁为什么执意要攻取灵州呢? 可见他也认识到灵州的战略地位,这从其攻取灵州后欲从夏州迁都于此的一段话可知:“西平(即灵州)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守西陲要害。若缮城浚壕,练兵积粟,一旦纵横四出,关中将莫知所备……我将藉此为进取之资,成王霸之业,岂平夏偏隅可限哉!”①吴广成:《西夏书事校证》卷7,龚世俊等校证,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页。的确,西夏初期仅银、夏、绥、宥四州之地,僻处其后领土之东南一隅,灵州扼其西向发展要冲,“有灵州则绥、宥之势张”,②吴广成:《西夏书事校证》卷7,第89页。故李继迁谓灵州“扼守西陲要害”,亦即何亮自南方视角所言自环庆至灵武凡千里,将“西域、北庭剖分为二”。次年春李继迁迁都灵州后,即以灵州为据点,按其“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③吴广成:《西夏书事校证》卷7,第79页。既定方针向西向北发展,咸平六年“攻陷西凉府”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5 咸平六年十二月甲子,第1219页。按:白滨《辽金西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6页)云“咸平三年(1000年)十月,李继迁……轻取西凉府”,误。(即凉州)。继迁死后子德明嗣立,继续执行乃父既定方针,天圣六年攻取甘州,八年得瓜州,⑤《宋史》卷485《夏国传》,第13992页。景祐三年(1036)陷肃州,“尽有河西故地”。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景祐三年十二月辛未,第2813页。攻占灵州34年后,一个“以绥、宥州为首,灵州为腹,西凉为尾”,⑦吴广成:《西夏书事校证》卷7,第89页。东临黄河、西极玉门、南至萧关、北抵大漠的新的巨大国家跃然而出,不复可制——这就是何亮所说的舍弃灵州则使“西域、北庭合而为一,此戎人之患未可量者”。此后神、哲、徽三朝开边熙河地区的全部努力亦不过复欲“使西域、北庭剖分为二”而已。
其次,何亮认为要守住灵州必须在溥乐、耀德筑城,因为城溥乐、耀德,是将灵州通过耀德、溥乐、清远军与宋朝大后方紧密联系起来,如此则军事增援、物资供给等可源源不断的从宋朝大后方输送到灵州,灵州好比一柄能量无穷的利剑将西夏⑧指占领凉、甘、肃、瓜、沙等州后立国的西夏。领土劈为两半,将何亮上书时的李继迁势力压迫于其老巢银、夏、绥、宥一隅之地,然后图之不难——一军自鄜州、延州向北,一军自环州、灵州向东,两路钳击,李继迁不亡何待! 正所谓“善战者求之于势”。⑨孙武撰、郭化若译注:《孙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7页。开边熙河使宋朝复具此种形势,故王韶在《平戎策》中说:“国家必欲讨平西贼,莫若先复河湟,则李氏背腹皆受敌,表里交击之,患不攻而自覆矣。”⑩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16《神宗开熙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08 册,第426页。按:《宋史》、《长编》所记文字上略有不同,二书为概括转述语。然开边熙河以恢复对西夏战略钳制态势,费功多且其势未如坚守灵州之势厚。虽灵州未能坚守,好在修筑城寨一策后经很多有识之士反复申言,且一经采纳即在战争中显示出巨大作用,故宋中后期一直都很重视,在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熙河路、秦凤路、麟州、府州修筑了很多城、堡、寨,修筑城寨成为北宋“与西夏征战的主要手段”。⑪吴广成:《西夏书事校证》卷7,龚世俊等校证,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页。自神宗西辟熙河、东取横山,大筑城寨以来“宋夏战争的天平向宋方开始倾斜”,除主动退却外,宋朝一直处于战略进攻的一方,至徽宗宣和年间,宋对西夏“建立起绝对战略优势”。⑫李华瑞:《宋夏关系史》,第156页。
此外,《安边书》所言主抚论之“二不可”,已为元祐更化时司马光弃地退让及其绥抚政策失败的史实所证明,此为人所熟知,兹不赘述;其余青白盐之类,限于篇幅亦不一一。综上,可以说宋夏战争过程证明何亮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安边书》抓住了宋夏双方的实力、特点,指出了战争胜败的关键,具有很大的军事战略指导意义。惜乎当时宋政府最高决策者们未能重视、采纳何亮的建策,否则,历史的发展或许有另外的走向。
何亮进士出身,其有文学才华可以理度,但我们仍可藉由一些材料加以证明,如前揭咸平四年八月何亮应制举贤良方正科入第四次等;如景德元年八月预“二十四气”之选,引对时“必往复绎其词气或试文艺”;①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6 真宗景德元年六月丙辰,第1239页。特别是山西新绛县景德元年《重刻绛守居园池记碑》所刻绛州通判孙冲与何亮两人关于韩愈的古文主张及其流弊的书信两通,尤见何亮文学方面的卓识。可以说,何亮是与柳开、田锡、穆修等齐名的宋代古文运动先驱者之一,惟其事迹不传,在文学史上未能享有应得之地位。为便论述且此资料不常见,兹将孙、何通信迻录于下。
孙冲《与晋守何亮书》:
通判晋州孙冲谨斋沐致书知州太博:夫文章,由秦汉已往,殆不复古矣。齐、梁、陈、隋尤无所取焉。唐之所尚,句读、声韵必须一体。章表、制诏、书檄、诰令,凡于动作系乎文词者,必以偶对声韵,所以文不逮理而作者徒相踵也。在唐独韩愈奋不逐时俗,分甘穷达而至死不渝。故其□(绍?) 于孔子之□(道?)如荀、孟者无惭色焉。由韩愈氏之道,当时之人随而变者众矣,独樊宗师益苦其词,使人莫能解晓。畴昔尝得樊生所为《绛守居园池记》一篇,他文未尝得见耳。自首至末,凡能通者,不过数句。冲负其文,区区十余年,卒不逢能读者。冲颇□□,生未知其道,果宜如是邪? 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文之如周礼,则使人易为耳。苟如樊生,乃周公之道无以教人也。是樊生迂言吃句,独取异于当时乎? 不深思之邪? 夫六经者,盖垂教者也,欲后人诵其言而思其所为也。六经之外,百氏之说,立言导意,亦未有刻于樊生者矣。夫樊生之文,自述而自训则可矣;待其千百年有裨于世者,固无有哉。执事博物达理,出言有章,谅于斯文亦久留意。冲不敏,敢以樊生之文为请,望执事无惜剸析,俾后人知乎文章之指归也。冲顿首。
何亮《答孙冲书》:
知晋州何亮谨复书于通判监丞仁弟阁下:辱惠书,以唐之文词必须偶对声韵,所以文不逮意。独韩愈奋不逐时俗,故其道如荀、孟无愧色。当时随而变者众,独樊宗师益苦其词,莫能解晓其理。其所为《绛守居园池记》,能通者不过数句,因疑其文与道,下问愚鄙,质其是非。亮识鉴无取,何能副吾弟之所须? 抑不可以逆厚意,请识言之。夫樊宗师绍述,盖唐之儒臣而笃于文学者,故其著撰比诸儒为多,其书有号《魁纪公》而下凡七十五卷,序、记、杂著又五百余首。大率一言一句,不与今古文相类。原绍述之意,必欲摆脱今,古自成一家,而不思误后人之深也。近世学文,有隐没其旨、崎岖其词、俾人不得其句读者,必曰:“比樊宗师,犹为声律尔。”呜呼,(樊)绍述之于儒,其用心勤矣,而其文可废也。不然,误后人之无穷乎! 《法言》云:“万物纷错则县诸天,众言肴乱则折诸圣。”恶睹圣人? 曰“在则人,亡则书”。夫圣人而亡,其书可以正众言之肴乱则无出周公、孔子者也,其书则《诗》、《书》、《易》、《礼》、《春秋》是也。今以绍述之文,质诸周、孔《诗》、《书》、《易》、《礼》、《春秋》,而无一言髣髴于其间,则是非昭昭矣。其文可废,亦昭昭矣。周、孔而下,孟轲、扬雄为大儒,而观轲、雄之书,则焕若日星。独《太玄》为隐奥而深者,虽未能尽其义,必能通其词,不若绍述之词与义俱昧懵混沌,若觇鸿荒之野,榛剌草莽,不知其际也。以至老子、庄周之徒,怪诞恍惚之书,而亦未尝若此。呜呼,绍述之于儒,吾悲其用心之勤,而欲必废其文,使无误后人也。吾弟以为何如? 亮少嗜古学,无他材能,徒欲慕韩愈之著文,师孟轲之为人,而牢落未用,束必郡守,故不敢以吾道为言。来书欲其断文章之指归以示后人,何相期之厚也! 吾弟才高行修,两登科第而假途是邦,朝夕公暇复以讨论为事。何意无僇中复得名士为文交,幸甚!②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11,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8-39页。
据《重刻绛守居园池记碑》所刻《重刊绛守居园池记序》,孙冲撰序时间是景德元年九月五日,其时孙冲任绛州通判;又据孙书抬头“通判晋州孙冲谨斋沐致书知州太博”,可知此前孙冲任晋州通判,时何亮以太常博士官职知晋州,两人是同事关系。据前文对何亮生平的梳理,咸平四年八月何亮始由秘书丞升转太常博士;景德元年六月真宗“密采群臣之有闻望者”,亮亦预选,加直史馆。两个月后即处使广南东西路录囚。则何亮知晋州必在咸平四年八月至景德元年六月之间。何亮这两年的履历传世典籍阙载。
孙冲在信中指出,唐代文章推尚对偶声韵,以致因文害义,故有韩愈奋起矫俗。然其为文好奇尚怪,①如李翱评其文“开合怪骇”(《李文公集》卷16《祭吏部侍郎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0页),皇甫湜云其“凌纸怪发”(《皇甫持正文集》卷6《韩文公墓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苏洵云“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嘉祐集笺注》卷12《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28页)。强调“辞必己出”、“惟陈言之务去”,变而极者则如樊宗师之奥辞晦涩,如其《绛守居园池记》“能通者不过数句”,不仅孙冲“莫能解晓”,且其“十余年,卒不逢能读者”。所以他对韩愈古文运动的结果产生了怀疑,发出“果宜如是邪?”的质问。孙冲认为文如樊生,则“周公之道无以教人”,这样的文章是无裨于世的。因此他请“博物达理,出言有章”,于斯文“久留意”的何亮对樊生之文加以剸析,“俾后人知乎文章之指归”。何亮在回信中首先对樊宗师的学问作了肯定,指出其是“盖唐之儒臣而笃于文学者”。这一点很重要,是孙、何有必要针对樊文进行讨论的前提。接着何亮指出樊文之所以呈现出迂言吃句晦涩难懂的风格,正是韩愈古文“惟陈言之务去”、“辞必己出”宗旨的实践,“大率一言一句,不与今古文相类。原绍述之意,必欲摆脱今古,自成一家”。但其流弊误人至深,以致“近世学文,有隐没其旨、崎岖其词、俾人不得其句读者,必曰:‘比樊宗师,犹为声律尔。'”因此,何亮对樊宗师提出了严酷的批评:“绍述之于儒,其用心勤矣,而其文可废也。”那么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呢? 何亮认为应该以《诗》、《书》、《易》、《礼》、《春秋》经典为则。然后,何亮从文学史的角度作了论证,他指出周、孔以降,孟子、扬雄之书“焕若日星”,即或有扬雄《太玄》 之类著作难懂,但那也是意义上的难懂——“未能尽其义,必能通其词”——而不是辞句诘屈晦涩。概言之,因文害意,不管是骈体文还是古文流弊所致,都是错误的,其文必废。正确的为文之法自然是“文从字顺”,文以明道。
何亮在《答孙冲书》中对樊宗师“其文可废”的判断和“必废其文,使无误后人”的倡导是有远见卓识和需要勇气的。第一,樊宗师是韩愈古文运动理论的拥护者和实践者,与柳宗元、欧阳詹、李观并称“韩友四子”,前言“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辞必己出”、“言从字顺”正是韩愈对樊氏的评价。②《韩愈全集》卷24《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05页。而当时去唐未远,樊宗师文学声誉仍然很高。第二,樊宗师的文风即韩愈古文学派的文风——虽然是孙冲所谓“随而变者”——在唐代有很大的影响,如《唐国史补》云:“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③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57页。甚至到宋初仍遗响不绝,仁宗之世险怪奇涩的“太学体”就是变而极者。④参见曾枣庄:《北宋古文运动的曲折过程》,《文学评论》,1982年第5 期,第83-89页。时至今日,樊宗师在文学史上之籍籍无名就是文学发展实践的证明,证明何亮的判断是正确的。
嘉祐年间欧阳修利用自己一代文宗地位和知贡举身份对险怪奇涩的“太学体”古文文风痛加排抑,掀起了以“平易畅达”为宗旨的北宋古文运动。至此,古文创作才走上康庄大道。无独有偶,欧阳修对樊宗师文风也提出了批评:“异哉樊子怪可吁,心欲独出无古初。穷荒搜幽入有无,一语诘曲百盘纡。孰云己出不剽袭,句断欲学《盘庚》书。”⑤《欧阳修全集》卷2《绛守居园池》,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6页。此正见何、欧二人在对待古文文风方面的一致性。可以说,何亮对为文须“通其词”以“尽其义”、文从字顺以明道的观点是欧阳修领导的北宋古文运动先声。换言之,唐宋两代文宗韩愈、欧阳修对樊宗师文章的不同评价可以看出他们对待古文文风截然相反的态度,而这一转折是经由何亮实现的。如果没有《重刻绛守居园池记碑》刊刻的孙、何两书,我们就不可能对北宋古文运动有这样一个新的、更加细致的了解。
何亮大约生于后周显德五年(958年),是宋朝新政权培养出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其生平、事迹不显,并非“名臣”,但据前揭,我们知其心怀黎庶、勇于自任,在行政、军事、文学等方面都具有超卓才华,在这些方面与北宋前期治世名臣相较,似亦不遑多让。可以说何亮无名臣之名而有名臣之实,成为体现其同时代的大多数淹没在历史黑暗深处的科举出身普通官员行政素质和行政水平的一个例证、一个代表。这或许是本文考定何亮生平、行事之外更大的意义。
国家政治局势及科举制度对士人群体性格、价值趋向或者说士风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如五代乱离之世,士人或避祸隐居,郑遨、李道殷、陈抟等即为代表;或寡廉鲜耻唯功名富贵是图,历仕四代十帝的冯道最称著者。有宋建国,旌表忠义,崇文抑武;加以太祖、太宗、真宗等“累圣留心,讲求曲尽”,①《欧阳修全集》卷113《论逐路取人札子》,第1716页。殿试、锁院、别试、糊名、誊录等科举改革措施制度化,“至公无私”,②曹彦约:《经幄管见》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6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0页。“惟才是择”。③《欧阳修全集》卷113《论逐路取人札子》,第1716页。故北宋前期科举出身者多有贤臣。④科举对宋代士风的影响除了好的方面当然也有坏的方面(详参王德毅:《宋代科举与士风》,《厦门大学学报》,2005年第6 期)。另宋代士风在不同阶段有不同表现,大体而言北宋前半期士风较好而后半期较坏(详参张邦炜:《论北宋晚期的士风》,《宋代政治文化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页);同时,同一阶段也有多元化表现与主流的问题(详参王曾瑜:《宋代多元化士风的主流》,《古今一理——王曾瑜读史杂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3-99页)。特别是范仲淹刚直不阿、矫厉敢言的高风亮节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自我期许,进一步振起士风,⑤详参刘经华:《范仲淹与宋代士风》,《江汉论坛》,1990年第1 期。终至凝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人士大夫的最高人生理想。把何亮放在这一过程中考察,他的出现及其代表性便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正是因为宋建立以来国家对人才、气节的涵育,才会出现何亮这样的一般官员;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何亮这样的一般官员,北宋前期才会涌现出王禹偁、王曾、寇准、鲁宗道、张知白、杜衍、韩琦、富弼、范仲淹、李迪、包拯、李覯、张载、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一大批治世名臣。
最后顺便一提,北宋晚期又有衢州西安人何亮,为崇宁二年癸未霍端友榜进士,⑥雍正《浙江通志(三)》卷124《选举二》,《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1-2192页。政和元年曾参与编修《政和禄令格》,书成得“转一官”。⑦徐松辑:《宋会要》刑法1 之25,第6474页。其非本文所论《本书》之作者何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