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韬
(1.中共遵义市委党校 科文教研部,贵州 遵义 563000;2.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伤逝》中现代性的三维
金 韬1,2
(1.中共遵义市委党校 科文教研部,贵州 遵义 563000;2.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在鲁迅的众多小说中,《伤逝》可能是最独特的一篇。这是鲁迅唯一一篇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其文风与作者的大多数文章有很大的区别。《伤逝》并不是简单的爱情小说,它更是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在表面的爱情悲剧之下,《伤逝》更强调“未说”的重要性,也就是现代性价值的去向。鲁迅在建构这篇小说时,采用了复调的现代性理解,至少包括了个体自主性、自反性、社会性三个不同的现代性维度。这是这篇小说的伟大之处,也是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重要原因。
《伤逝》;现代性;个体自主性;自反性;社会性
在鲁迅的众多小说中,《伤逝》可能是最独特的一篇。这是鲁迅唯一一篇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其文风与作者的大多数文章有很大区别。正如副标题“涓生的手记”所暗示的,小说中极其克制的写作手法使得未说和所说同样值得关注,或许更值得关注。因此,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大量的争论[1],关于未说之物的不同诠释恰恰成为了争议的焦点。本文并不试图对争议进行评判,仅试图用“现代性”(modernity)这个独特的社会话语来分析《伤逝》中的未说之物。
一
现代性是现代社会发展后的产物,它自我标识了与传统社会“断裂”的特征。不同的学者对其有着不同的定义,但总的来说都将其认为是西方启蒙运动之后的产物。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将其定义为三个维度的总和:“(1)对世界的一系列态度、关于实现世界向人类干预所造成的转变开放的想法;(2)复杂的经济制度,特别是工业生产和市场经济;(3)一系列政治制度,包括国家和民主。”[2]69简单地说,就是“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缩略语”[2]69。
由此观之,现代性是独特的,尽管可能孕育于传统社会之中,但只有在现代社会里才能找到它独特的表现形式,如自由、平等、民主的价值或理性化、官僚制的形式。尽管该话语如同普罗透斯的脸庞很难完全捕捉,但对于本文来说,“显著区别于传统社会”的这个核心内涵已然足够。
毫无疑问,《伤逝》的大背景即是转型中的社会,由传统走向现代的中国。20世纪初期,2 000多年的帝制终于被推翻,作为现代性的德先生和赛先生经由五四运动的传播,渐渐成为知识分子中的主流话语。然而,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社会,任何对传统的冲击都不可能短时间内获得全国范围内的积极回应。在对现代性的接受上,知识分子和普通大众有区别,官方话语和底层话语有区别,沿海地区和内陆地区也有区别,这就形成了独特的两层或多层社会话语体系,长时间内撕裂着中国的社会共识。
《伤逝》中的人物也是这样,篇中主角涓生和子君是接受了进步的现代性启蒙的青年,最具有现代性的标识就是子君所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3]231他们所做的是当时最前卫的现代行为——同居。他们最初在一起时交流的就是“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3]230这些现代人物和现代现象。然而,他们现代了吗?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现代了。尽管书中未曾提及涓生和子君的家庭背景,但从只言片语和举止言谈中不难发现,他们应该属于受到新文化运动直
接影响的社会群体中的一员,不难推断出其所属的社会阶层——受过新式教育、家庭对西式价值若即若离、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等。正是这类群体,特别是该群体中的青年人对于舶来不久的个体自主价值有着最为强烈的渴望。对比长期压抑自主性的封建旧社会,清末民初对个体价值的再发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社会文化自我革命活动。在国家层面上,现代立法和政体的逐步引进,受过西方教育的人才得到重用;在社会层面上,剪辫子和说白话文等社会运动不断展开,“我们不满意于旧道德。是因为孝弟底范围太狭了。说什么爱有等差,施及亲始,未免太猾头了”[4]。
因此,可以看到涓生和子君在观念层面上已经受到了现代性的启蒙——尽管他们不代表中国的大多数。他们这一群体试图以个体自主性为号角,开启整个中国迈入现代化的大门。个体自主性是伦理学上对现代社会的重要判断之一,个体自主(autonomy)与道德能动性在概念上紧密相连,能动性表明了道德主体有能力将自己的意图贯彻到行动之中,自治则表明了道德主体能够理解意图的结果,独立掌控自己的行动并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道德责任。在古代社会,奴隶并没有完整的自治手段,因此也不能成为独立享有权利的道德主体。康德(Immanuel Kant)进一步指出,自治提供了一个框架来判断何种状态下哪种类型的独立是有价值的,并批判没有依赖和相互依赖的自由,他指出,人们相互间的责任既是自治的结果也是自治的成分。[5]31-32因此,在《伤逝》的主角那里,他们已经获得了——至少是理解并运用了——个体自主性或者在广义上现代性的观念诉求。
二
观念上的现代人是否就是真正的现代人呢?某些唯心主义者给予了肯定的回答。美国著名社学家英格尔斯(Alex Inkeles)就将现代性视为一种区别于传统的心理状态,“许多致力于实现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正是在经历了长久的现代化阵痛和难产后,才逐渐意识到:国民的心理和精神还被牢固地锁在传统意识之中,构成了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6]3-4。因此,他非常强调教育在现代化中的作用,启蒙心智,找寻自我。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那么涓生和子君就是完全意义上的现代人。尤其是子君,毅然与家庭决裂,吹响了现代的号角,而她的家庭和房东等人由于被传统观念束缚,接下来的故事或许应该是涓生和子君作为先锋队承担着启蒙教育剩下大多数人的任务,最后子君的死就如同贞德般神圣而高贵。
但这不是《伤逝》的故事。如果只看到涓生和子君的进步意义,就会忽视了鲁迅的伟大之处,那些吞吞吐吐未明说的文本意义——这并非贬义,才正是收录该文的文集名《彷徨》的本意。要理解未曾明言的涓生和子君,就必须对文本的语境进行细致追溯。很多学者注意到,鲁迅深受易卜生的影响,《伤逝》可以解读为易卜生话剧名篇《玩偶之家》的续集,子君可以视为后者女主角出走之后的境况。如果我们将《伤逝》与鲁迅早期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进行互文理解,就能有更清晰的发现。在这篇演讲稿中,鲁迅尖锐地指出,娜拉的结局无非两种,“不是堕落,就是回来”[7]270。而子君用生命印证了后者。
鲁迅当然不是回归传统的卫道士,相反是现代性的积极拥护者。“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并非是让娜拉、子君、涓生之辈回到传统社会之中,禁锢于人伦关系之内。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对子君的描写已经初步展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线条。
首先,物质基础产生了现代性观念。正如前文提到,涓生和子君都很可能出生于传统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基本的教育。民国时期识字率普遍不高,像涓生和子君这样熟悉西方文化的青年人更是少数。这一点在涓生身上非常明显——与总编辑相熟,懂外文,能翻译书。即使是子君,作者也暗示其读过西方文学,出身于乡绅家庭。鸦片战争以后,较为开明的传统士绅开始试着有限度地接触西方文化。因为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作支撑,他们能将自己的后代送进西式学校,同时也渐渐不排斥女性去学校读书——当然是有限度的,进西式学校前需受到中式教育,女性读书的内容和时间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但无论如何,社会中上层阶层已经开始接触并传承现代性观念,使之(有限的)对立于中国社会的大多数。
更为重要的是,物质基础维持着现代性观念。这一点在新式女性子君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一开始在爱情的滋润下,子君断然说出了那句自主性名言,将现代性从观念层面进入到了同居的行为层面。最初在物质条件还算充足的情况下,子君和涓生交流的话题都是关于个体自主的观念和行为,并且对于自身引领现代性引以为豪,在面对路人鄙夷的眼光时是“大无畏”的。但在涓生丢掉工作后情况急转直
下,“虚空”成为了小说后半段描写子君最为常用的词语。也就是说,现代性成了虚空。在《娜拉走后怎样》中,物质的维持功能说得更为直白,“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3]271。没有了物质基础,涓生所设想的雇一个女工、搬出吉兆胡同的愿望都没法实现,而子君则在日以继夜的家务劳作中、拮据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消沉下去,到最后只能在回忆和麻木之间度日。实际上,子君的变化是物质基础维持作用的双重体现。一方面,作为一个家庭,物质基础的丧失使其无法继续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主性的幻想。对于普通人来说,现实的尖锐可能反而会使其踟蹰不前,甚至会退回到前现代的文化生活之中去。另一方面,作为个体,子君未能获得自身独立的物质来源,其衣食住行都必须依赖涓生的工作收入。如此看来,子君的现代性是不完全的,在谈论雪莱的同时还做着传统的家务,这也决定了她无法像涓生那样期待“新生的路”。当她主动告知父亲,回到传统生活,却又无法被传统接纳,导致了最后的悲剧。物质维持了一切意识的再生产,正如该文的名言——“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3]240。
三
物质基础的丧失是《伤逝》的重要主题之一。很多鲁迅研究者已经关注到这一点。但是,如果仅仅将《伤逝》中的现代性维度解读到此,简单地套用“经济决定论”,就看低了这篇小说的社会意义。鲁迅的未曾言明之物远多于此,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也深刻得多。
《伤逝》的副标题为“涓生的手记”,这表示小说是以涓生的回忆录方式进行写作的。小说中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涓生作为故事的叙述者,表明了鲁迅有意虚化自己的客观立场。德国社会哲学家尼古拉斯·卢曼的系统论指出,每个观察(描写)都是对象化的观察,因为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客观性难题,即观察者无法观察自身。也就是说,观察不可能有绝对的客观性,观察者自身的前理解和观察角度无法被解析,无法将观察“自反”。[7]因此,前述关于《伤逝》中的现代性分析仍然存在缺陷,因为其仅仅强调了个人自主性的维度。这是现代性的一个方面。在进入晚期现代性——或者说20世纪下半叶以后,为了对抗后现代的结构,现代性的其他维度也被深入发掘,与本文相关的至少有自反性和社会性两个方面。
自反性(self-reflexivity)社会理论指出,现代性并不是单向度的,它还反作用于自身。如果用作文学理论,就可以设想为叙述者对叙事和自身的反思,并通过这种反思打破以往认为理所当然的思想基础,从而真正实现叙事的自我超越。《伤逝》一文中,鲁迅笔下的涓生似乎已经有了初步的自反。“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3]249子君的死对涓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涓生逐渐认识到正是纯粹的个体自主性导向子君的悲剧,甚至是在刚对子君说分手以及子君离开同居的吉兆胡同时,涓生就想到了子君的死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是由于自己的怯弱而无法承认这一点罢了。但是在涓生身上,这种自反性一直是不彻底的,他想到了个体自主带来的悲剧,却无法勇于承担这个悲剧,直到子君的死才换来了涓生的觉悟。在开篇“悔恨和悲哀”,在结尾“遗忘和说谎”。生活共同体中不仅仅需要自由,同样也需要责任和担当,这是涓生分手理由——各走各的路会更好——所无法理解的。“一面是手记本身表现出的对于‘这一种启蒙’的反讽,一面是涓生对自己启蒙者身份的强调,在《伤逝》这一文本中,它们本是极大的分裂。”[8]因此重要的是,涓生通过自反性实现了似乎自我叙事的断裂,从之前自在的本我——不被干扰的自由,到自反后企图自为的自我。这是鲁迅故意为之的反讽,深刻剖析了现代性的自反维度,对无责任个体自由的自反,暗示了彷徨并非是无节奏的踟蹰不前,为的是让读者更清楚地看到悲剧的来源。
同样,社会性是鲁迅未明言的另一个现代性主题。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原子的人——生活在真空中。我们每天都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对我们的评价和舆论会产生社会压力,迫使我们改变自己的行为。在社会学理论中,社会性是社会主体日常生活的网络,在其中的每一位主体的日常行为都可以进行关系化的理解,并且这种理解为主体提供了行为的理由。就《伤逝》这部小说来看,社会性界定了主体行为的限度。子君的悲剧也正是因为生存在这样的社会之中而发生的。尽管缺乏了自反性维度,但个体自主性的增加本身并不应该被视为坏事。鲁迅那一代文人奋斗的目标正是希望通过获得更多自由来拯救中国人被禁锢已久的灵魂。但如果社会整体还是停留在前现代的思维之中,单个个体自由的增加就会被整个社会视为异端,承受相当大的社会压力。如前所述,
涓生和子君不但在思想上接受了现代性的个体自主,还将其体现到行为之中。他们不但自由恋爱,更同居在一起,这挑战了中国传统中最为核心的家庭伦理文化。“三纲五常”的前现代伦理观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包办婚姻,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绝对无法容忍涓生和子君的这种行为。正如《伤逝》中所描述的,子君的叔子与她断绝关系,涓生的朋友也不再与他往来,甚至被告密丢了工作。这一点,对于子君的影响更为致命。这就如同世界上所有前现代社会一样,中国有着男尊女卑的伦理观,非常强调女德的重要性。建国后,中国共产党在全社会范围内引入现代性就是从婚姻家庭观进行改造,建国初期第一部立法就是《婚姻法》,用法律来构建男女之间的社会平等。如是观之,子君的死并非意外,与家庭断绝关系,与房东争吵,受到路人的冷眼,最后受到男友的抛弃,各种打击使其无法真正成为一个现代化的人。按照历史唯物主义思维,人不是个体,只有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发生转变后,现代性的社会意识形态才能稳定下来。正如汪晖所言,爱情、觉醒这类“希望”因素乃是先觉者得以自立并据以批判社会生活的基点,却在“希望”自身的现实伸延中遭到怀疑。这种怀疑很可能不是指向新的价值理想本身,而是指向这一价值理想的现实承担者自身。“我”真的是一个无所畏惧的觉醒者抑或只是一个在幻想中存在的觉醒者?!因此,觉醒自身或许只是一种“虚空”?!在这里,“绝望”的证实也决不仅仅是“希望”的失落,不仅仅是爱情的幻灭,而且包含了对“觉醒”本体的忧虑。[9]406
这不是涓生和子君能够决定的命运,但却体现了鲁迅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关怀。通过对涓生和子君命运多舛的展现,鲁迅对这个“吃人的社会”进行了猛烈的鞭笞。由是观之,《伤逝》绝不是对过去的“伤逝”,更是超越了那个时代“彷徨”的日常生活,呼唤着对社会整体的颠覆和再造。
《伤逝》并不是简单的爱情小说,更是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在表面的爱情悲剧之下,它更强调“未说”的重要性,也就是本文指出的现代性价值去向。并且,鲁迅在建构这篇小说时采用了复调的现代性理解,包括了个体自主性、自反性、社会性三个不同的现代性维度。这是这篇小说的伟大之处,也是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重要原因。
[1]李今.析《伤逝》的反讽性质[J].文学评论,2010,(2):139-145.
[2][英]安东尼·吉登斯,克里斯多弗·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M].尹宏毅,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3]鲁迅.鲁迅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J].新青年,1920,7(5).
[5]Onora O’Neill.Bounds of Justice [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6]殷陆君.人的现代化——心理·思想·态度·行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7]Niklas Luhmann.Social System[M].Los Angles: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8]罗小茗.涓生的思路——《伤逝》重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3):211-222.
[9]汪晖.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周亚红)
The Three-dimensions of Modernity in the Novel Shang Shi
JIN Tao1,2
(1.Dept.of Teaching&Research,Party School of Zunyi CPC,Zunyi,Guizhou 563000,China; 2.Graduate School,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2488,China)
Shang Shi is probably the most unique in Lu Xun's novels.It is the only novel with the theme of love,and its style is very different from Lu Xun's other novels.It is a romantic novel,still a mirror to the Chinese society of that time.From the surface of tragedy,it emphasizes the importance of" not to say",that is,the orientation of value in modernity.In writing this novel,Lu Xun understood the modernity with complexity,including at least autonomy,self-reflexity and sociality.It is the greatest insight of this novel,and still has practical significance in our times.
Shang Shi;Lu Xun;modernity;autonomy;self-reflexity;sociality
I210.6
A
1673-1972(2017)01-0084-04
2016-10-16
金韬(1983-),男,贵州遵义人,中共遵义市委党校讲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法律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