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珞宁
每每在雀谇晴檐,蝇苏冻纸之时,我便易吟出那句“严霜忽作轻暖”,想起三百年前那一袭凛冽风骨,在一片戍鼓茄声中趟过一条条泊夜之舟。
后人的评语“咸丰兵变,天挺此才”“秀夺山骨,艳息花胎”轻飘如片羽,又怎能品味出你付与秋烟的伤心?那往事恨难捐的苦楚,纵然对着当时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尚难以排遣,三百年以下,仅凭泠泠霜激哀弦,又能勾勒出几分?
还是去那旧日的芜城吧。很久以前,鲍参军摹出了它的沧桑,杜樊川研开了它的风雅,今日你再到,已是斜阳颓阁,不忍重登,覆在王粲的足迹之上的劫灰,只能换来一声粗浊的可奈苍生。甚至连这一声仅有的叹息,也不免被野幕巢乌、旗门噪鹊打断。
你所希冀的,是隔江无数峰青;你所拥有的,是西风鬼火星星。刻下你攀附的绕雀寒枝,可能是林和靖的淡月黄昏;你埋葬的闻鸡晓色,可能有刘梦得的城头听潮。十载荷衣,换来吟鬓苍华,空营里梅花开落,像是在替你诅咒这无数的铁马冰河。
幸好,东风未到时春色已深深。几分流水、几树寒岑掩过了你亦有家归不得的叹息。云岫浇出别离的歌声,半路便被燕子衔走,只望你携尊船过,醉中唤鸥侣。野桥外并无阑干供你闲倚,孤蒲小帆,都是天涯倦客而已。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后,只能去唆使尚栖稚柳的余寒问取东风青眼。苍藤古屋里趁斜阳泥饮的你,是怕醒了那一场扬州梦吧,因为就连石头城上的一片月色也怕映照旧日江山。
花落已是焦土,明年花纵更好,人依旧悲恨休说。空江唳鹤,旧垒栖鸦,从前的岸芷汀兰、楚骚歌阕,归来景物都别。凄楚檐声里,你也想问究竟还剩几分残粉楼台可趁斜阳勾取。可惜入目唯有哀角重关,寒霜楚水。谯楼茄声里葬送了如此山川,你肺腑里的那一把火,同样也烧掉了“归处”。
到门秋水成湖,湖里是旧时家国,是“归处”。
后來你也开始念念三生杜牧,一梦扬州。也难怪,纵然青衫无恙,残梦醒后,那一份沧桑也酵成了胸中的渭水西风、长安落叶。彼时雨击寒沙,寄来了雁书相思泪,只是江南旧识已忘却,该怪的是断鸿归太急么?咸丰兵变,换来了几纸楚烟湘月,人却已索梦不得。
于是你桃根低唱,替描愁样,镜内拈红羞放,镜外莺愁蝶瘦。从此你讳语伤心,讳吟泪波酸酿。颊晕初霞,那一身落拓青衫换了一双鸳字。你任疏阴昼掩,枇杷深巷,留下斜阳秋草,十二阑干。怕秀句题未了,野棠又落。你抖一抖新袍,遮住了一身落魄、一路风尘,也遮住了一笔的块垒文字。
三百年后,我独步疏苔院宇,忆起同说味秋怀抱。庭院里风剪冰锄,露叶霜蕊。还未听惯松江雨的我,就已无人可与剖诗情,独自弹泪说沧桑了。遥遥连天风雨里,只见旧时山翠又减。我听见西风悲暗苇,凝望紫曲门径荒,在诗情悴损的当下,不知再得过几个三百年才铸得出这般峭楞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