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
摘要: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中存在大量关于女性足部和女性鞋履的描写,对于女性足履这类物象,蒲松龄一方面表现出狂热的迷恋,另一方面却流露出隐隐的恐惧。作为一名下层知识分子,蒲松龄受到两种文化的影响,民族心理深处的“恋足癖”和“厌女症”在其作品中都得以集中展现。多角度观照小说中的女性足履物象,可以发现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含义。
关键词:聊斋志异;女性足履;文化含义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古今中外不少文学作品对女足及女鞋给予了特别关注。丹麦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王子通过金缕鞋来寻找意中人,鞋是爱情的媒介。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爱玛拥有各式各样的鞋子,鞋是她内心激情和欲望的载体。日本小说《癫疯老人日记》中,主人公卯木老人患有恋足癖,足是其变态情欲的催化剂。关于女性足履的描写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更是屡见不鲜。曹植的《洛神赋》描写洛水女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1] 211 的步态;李白的《越女词》赞美吴越女子“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2] 73的素足;温庭筠把目光投向了女子的绣鞋,“碧缝细钩,莺尾凤头:鞍称雅舞,履号远游” [3] 1042 ;苏轼则最爱女子的小脚,“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4] 333 。由此可见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女性足履类物象的偏爱,这种特殊爱好经宋元两朝在明清时期发展到鼎盛,金莲小脚成为文人墨客歌咏的对象,清代方绚甚至专门写了一部关于三寸金莲的鉴赏书《香莲品藻》。明末清初的蒲松龄也不能免俗,他的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经常出现女性足履这类物象。
一、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
在《聊斋志异》中,女足对男性具有神秘的吸引力。《织成》篇里,柳生误入仙境,因为害怕触怒仙人,所以假装熟睡;此时一位侍女走过,柳生偷眼瞧见其细瘦的双足,顿时心生爱慕,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的事实,竟然大着胆子去咬侍女的脚,“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舃,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 ① 仙人因此大怒,命令武士杀死柳生,柳生苦苦求饶,绞尽脑汁写出一篇赋才得以幸免。在这个故事中,柳生并没有看到侍女的容貌,仅仅看见了她的双足,便神魂颠倒、意乱情迷地坠入了爱河,真可谓“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了。此外,女足在男女恋情中还具有传情达意的作用。《青凤》篇中,耿去病喜欢狐女青凤,然而当着其伯父胡叟的面不好直言,于是就通过“隐蹑莲钩”的方法来试探青凤,青凤对此的回应是“急敛足,亦无愠怒”,“敛足”说明其矜持有礼,“无愠怒”则表示她对耿去病亦有好感,男女双方通过足部的小动作表明了彼此的心意。
蒲松龄还经常描写女鞋,女鞋在男女恋情中同样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嘉平公子》篇中,女鬼温姬看上了“风仪秀美”的嘉平公子,冒雨前来自荐枕席,她“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并且说:“妾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温姬让嘉平公子替自己擦去靴子上的污泥,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冒雨涉泥而来的痴情,乃是以鞋传情。《连琐》篇中,书生杨于畏听见屋外有人吟诗,出去查看却不见人影,“唯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后来杨于畏和女鬼连琐相识,见她脚上缺少了一条鞋带,于是拿出珍藏的紫带替她系上,左右两边正好相配,原来之前杨于畏捡到的紫带恰恰就是连琐遗落的鞋带。在“失带——捡带——系带”的过程中,男女主人公由不识到相识、由相识到相知,感情逐渐升温,鞋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公孙九娘》篇中,女鬼公孙九娘与莱阳生“邂逅含情,极尽欢昵”,公孙九娘把自己的罗袜送给莱阳生留念,并嘱咐他“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然而莱阳生一时大意,忘记询问九娘坟墓的地点,没能完成她的嘱托,这时的罗袜竟然“着风寸断,腐如灰烬”了。九娘通过赠袜表达情意,罗袜化为灰烬,暗示了她对莱阳生的怨恨,说明两人之间的感情再无继续的可能了。
对于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来说,金莲小脚甚至比美丽的容貌更具吸引力。《娇娜》篇中,孔生爱慕狐女娇娜,娇娜为他做手术,他贪恋美貌竟不觉得疼;为了娇娜,孔生“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可见其痴情。朋友为其介绍其他女子,孔生开始时还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是当他看见“莲钩蹴风”的松娘时,立刻就把娇娜抛在了脑后,请求朋友做媒与松娘成了亲。在孔生的爱情天平上,金莲小脚竟能与美丽的容貌一较高低。同样的情节还出现在《寄生》篇中,王寄生自幼暗恋“慧艳绝伦”的表妹闺秀,求婚遭遇波折后茶饭不思,以至得病。媒人为其介绍张氏五可姑娘,王寄生以“医不对症”为由断然谢绝。然而当他在梦中看见“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的五可姑娘时,马上就改变了说法,“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后来王寄生又看见五可芊芊细步的走路姿态,竟然“意颤不能自持”,发誓非五可不娶了。由此可见,青梅竹马的情意亦敌不过金莲小脚的魅力。
上述两则故事都描写了一见钟情式的爱情,令男主人公们一见钟情的是女性的足部;显而易见,这种“情”并非心灵之爱,而是肉体之欲。足具有情欲色彩,人类的脚十分敏感,能够在男女肉体接触中发挥性器官的作用。单从外形看,男性生殖器与足存在相似之处,常被称为“第三只脚”。在中国文化中,不仅是足,甚至连足迹也具备性器官的生殖功能。《史记·周本纪》有这样一则记载:“姜源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5] 176 弃即周朝始祖后稷,他的母亲姜源因为踩了巨人的足迹而生下了他。无独有偶,根据唐代司马贞的《补史记· 三皇本紀》记载:“太昊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 [6] 2 宋代《太平御览》卷七八引汉《诗纬·含神雾》也说:“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 [6] 237 华胥氏之女因为踩了雷神的足迹而怀孕,生下了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上述两则诞生神话说明了原始先民对于足和足迹的生殖崇拜。
随着时代发展,对于足的生殖崇拜逐渐演化为情欲幻想,在这个过程中,文人群体起了关键作用。女性足履这类物象很早就进入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视野,先秦时代,宋玉在其《神女赋》中描绘高唐神女优雅而飘逸的步态:“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7] 68 魏晋的曹植继承这一传统,在《洛神赋》中写洛水女神走路的姿态:“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1] 211 神女在文人心目中具有较高的地位,即便她们走下神坛,对人来说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和神秘感,因此宋玉和曹植都没有直接描摹神女的足,而是远观其步态,欣赏其动态之美。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对女足部的描写则更加细致:“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8] 116 诗中不仅写到了女主人公的步态,还写到了她的足和履。陶渊明在《闲情赋》中表达希望与佳人朝夕相处的心情:“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9] 260 将女性足履同男女之间的旖旎风情联系起来。东汉伶玄的小说《赵飞燕外传》则更为露骨:“帝尝蚤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 [10] 157 女足在欢爱的过程中起到催情的作用,其情欲色彩已经十分明显了。
《赵飞燕外传》还描写了赵飞燕的“掌上舞”,能作此舞,说明其身轻足小,将“掌上舞”发挥到极致的是南唐李后主的妃子窅娘,根据明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引《道山新闻》的记载:“窅娘纤细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组带缨络,莲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曲,回旋有凌云之态。” [11] 138 窅娘束足而舞一般被认为是妇女缠足风俗的源头,此后,金莲小脚逐渐进入文人墨客的审美视野。苏轼的《菩萨蛮》赞美金莲小脚:“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临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4] 333 唐伯虎的《挂歌》将金莲小脚写得活色生香:“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凤头一对堪夸,新荷脱瓣月生芽,尖瘦纤柔满面花,觉别后,不见她,双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12] 119 宋元到明清,描写金莲小脚的香艳词曲层出不穷,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趣味,清代方绚有专著《香莲品藻》,戏曲家李渔也曾在其《闲情偶寄》中表达过自己对于金莲小脚的鉴赏心得。在中国古代社会,文人阶层掌握着较大的话语权,其审美爱好能够影响到整个社会的习俗和风尚。由此可见,蒲松龄对于女性足履的偏爱是通病而非个案,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根源。
二、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值得注意的事,对于女性足履类物象,蒲松龄一方面然表现出狂热的迷恋,另一方面却流露出隐隐的恐惧。蒲松龄笔下的女足和女鞋大多属于女鬼或女妖,因而带有几分恐怖色彩。《莲香》篇中,书生桑子明同时与狐妖莲香和女鬼李氏交往,李氏把自己的绣花鞋送给桑生,桑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每当桑生拿出绣花鞋把玩,李氏就“飘然忽至,遂相款昵”。时间一长,桑生变得精神萎靡、消瘦不堪。莲香劝他与李氏断绝关系,然而桑生贪恋李氏的美貌,对莲香的劝告阳奉阴违,“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氏夜夜前来与桑生欢爱,可怕的后果终于发生在桑生身上:“约两月馀,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绣花鞋是桑生与李氏欢爱的信号,其后果则是桑生被阴气所害,几乎命丧黄泉,绣花鞋因此蒙上了神秘莫测、危险恐怖的色彩。
《凤阳士人》篇将上述恐怖气氛渲染到了极致。士人的妻子思念丈夫,梦见丈夫出轨,被弟弟三郎用石头砸死,惊醒后方知是梦。第二天,丈夫和弟弟回到家中,三人互诉梦中情景,发现梦境完全一致。这个故事并非蒲松龄原创,唐代薛渔思《河东记》中的《独孤遐叔》篇、李玫《纂异记》中的《张生》篇,以及白行简的《三梦记》都有过类似的记载。四则小说情节相似,都是夫妻中一方梦见另一方出轨(程度不同)、气愤之下杀死对方的故事;蒲松龄的独创性在于,利用女鞋这一物象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凤阳士人的妻子跟随一个陌生美女寻找丈夫,因为忘记穿鞋而无法赶路,美女便把自己的鞋子借给她,妻子“着之,幸不枘凿。复起从行,健步如飞”。女鞋似乎具有某种神秘力量。找到丈夫后,美女设宴款待夫妻两人,“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杂乱无章的鞋子象征着淫乱,“履舄交错”的场景则预示了丈夫的出轨。凤阳士人和美女在席间眉目传情,美女唱起淫词艳曲:“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紗。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一曲唱罢,“士人摇惑,若不自禁”,遂与美女发生了不正当的性关系。关于鬼卦,吕湛恩注云:“《春闺秘戏》:‘夫外出,以所着履卜之:仰则归,俯则否,名占鬼卦。”女鞋与巫术存在联系的密切,凤阳士人出轨似是受其蛊惑。在梦中,出轨造成了家破人亡的后果:丈夫横死,弟弟成了杀人犯,女鞋遂与危险和不祥联系在了一起。
无独有偶,童话故事《红舞鞋》中的鞋子也具有神秘而邪恶的力量。小女孩珈伦被一双红舞鞋所诱惑,穿着它走进教堂,因此亵渎了上帝。红舞鞋带着珈伦不停地跳舞,珈伦疲惫不堪,只好请刽子手砍断了自己的双脚,但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厄运。在这个略带恐怖色彩的童话故事中,红舞鞋是上帝的对立面,象征着欲望、罪孽和危险。事实上,作家往往会从潜意识出发,在文学作品中将自己厌恶的事物处理成某种恐怖的意象,即妖魔化,蒲松龄也是如此,他对女性足履的恐惧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民族心理深处的“厌女症”。
东西方文化都存在厌女观念。希腊神话中,潘多拉打开魔盒,给人类带来不幸;海伦引发特洛伊战争,使得无数英雄殒命;美狄亚杀子复仇,被视为邪恶的女巫;复仇女神、不和女神等具有负面色彩的神都是女性。而在基督教故事中,夏娃受蛇的引诱吃了善恶树的果子,连累亚当一起被逐出了伊甸园。
中国文化中的厌女观念则更加明显,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官方话语对于女性的规范和约束,二是民间文化关于女性的歧视和禁忌。作为官方话语的儒家文化具有强烈的男权色彩,创始人孔子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13] 244 儒家文化把女性视为祸水,史学家认为夏商周三代的灭亡都是由于女性,《诗经·小雅·正月》直言:“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14] 241 西汉刘向《列女传》专门列出“孽嬖传”讲述美女祸国的故事:夏商周分别有妹喜、妲己和褒姒;文姜与兄私通导致鲁桓公被杀;宣姜引发了“二子乘舟”的悲剧;哀姜与“庆父之乱”脱不了干系;夏姬淫乱使得儿子被杀;息夫人貌美导致蔡、息两国被灭。《左转·昭公二十八年》指出:“女何以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15] 1096 “女祸”故事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伶玄的《赵飞燕外传》写赵氏姐妹乱汉,李白的《西施》诗认为西施导致吴国灭亡,白居易的《长恨歌》则将安史之乱归咎于唐玄宗宠爱杨玉环。基于“女祸”观念,儒家文化加强了对于女性的规范和约束,宣扬男尊女卑的观念,试图将女性边缘化;提出“三从四德”的要求,目的是把女性彻底从社会公共领域驱逐出去。
受到官方话语的影响,民间文化也表现出一定的“厌女”现象:民间观念中存在性别歧视,民间习俗中有诸多关于女性的禁忌。在宗法社会,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族血脉,没有儿子的家庭被称为“绝户”,因为女儿会嫁人,不能承继宗祧;民间普遍认为“女生外向”,女儿是拖累父母的“赔钱货”;男女贵贱有别,生子为“弄璋之喜”,生女则是“弄瓦之喜”。女性不但在家庭中不受重视,而且在智力方面也常常遭到轻视,“头发长见识短”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女人的。《周公解梦》认为,梦见与妇人同行预示着破财,梦见与妇人交合则表明有邪祟,可见民间观念以女性为不祥。民间习俗中还存在大量的女性禁忌,例如:女人不能跨过生产工具,否则会使庄稼减产;男人不能从女人的衣物下面经过,否则会沾染晦气;正月初五前女人不能拜访亲邻,因为女人上门不是好兆头。在婚嫁方面,男人不能娶有断掌纹的女人,也不能娶颧骨高的女人,因为她们会克夫,谚语有云:“男人两颧高,生来志气高;女人两颧高,克夫不用刀。”女性的月经具有“压胜”的功效,其原理是以毒攻毒。产妇临盆被视为“血光之灾”,为了防止冲撞要将其移至别处,巴金小说《家》中,觉新的妻子瑞珏就因为这种习俗而丧命。男人参加重大仪式前需要沐浴斋戒,尤其不能接触女性。上述种种关于女性的禁忌,体现了民间文化中的厌女观念。
作为一名下层知识分子,蒲松龄自幼接受儒家教育,又长期生活在乡野村间,官方话语和民间文化在他身上交汇,故其小说中的表现出一定的厌女观念。
三、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
本文第一部分论述过女性足履的情欲色彩,笔者认为,蒲松龄对于女性足履的矛盾态度,也是其对于情欲的矛盾态度。由于生计问题,蒲松龄常年离家在外,一边教书一边准备科举考试。作为一名成年男子,孤独的坐馆生涯使得蒲松龄对于男欢女爱有着强烈的渴望,因而《聊斋志异》中有大量女子自荐枕席、男女双方一见面便登床就塌的情节。但另一方面,受儒家道德伦理观念的影响,蒲松龄对于男女淫乱之事并不认同;此外,他怀有强烈的科举入仕愿望,期盼“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 [16] 464 。在蒲松龄看来,要实现心中理想,就不能被儿女私情所累,情欲是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大忌。
《嫦娥》篇最能体现蒲松龄矛盾的性爱观。男主人公宗子美有一妻一妾,其妻嫦娥 “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子美便让小妾颠当来挑逗她。颠当在地上左翻右转、变换着各种姿态,“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这段描写十分微妙,颠当咬了嫦娥的足,平时庄重的嫦娥立刻感到春心荡漾,可见足乃情欲之源。嫦娥和颠当,一个是仙女一个是狐妖,嫦娥代表着理性,颠当则象征着情欲。嫦娥认为:“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理要时时刻刻提防着欲,所以嫦娥“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人不能被情欲所惑,否则就会引来祸患,宗家婢女因“狎戏”而猝死,其父上门大闹,宗子美不知所措,还是嫦娥出面解决了这件事,她训诫宗子美:“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故事的最后,仙女嫦娥点化了狐妖颠当,“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情欲最终被理性收服,从而避免了堕落和倾覆,在蒲松龄的潜意识里,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
视情欲为堕落的观念在《聊斋志异》中十分常见。《绩女》篇里,狐女因被男人看见双足而不悦,认为:“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翩翩》篇中,男主人公罗子浮爱慕有夫之妇,“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结果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袴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而《宦娘》篇中,女鬼宦娘為了帮温如春与葛良工两人缔结良缘,偷偷在刘公子的座位底下放了一只女鞋,葛父看见后,“心顿恶其懁薄”,遂拒绝刘公子的提亲,将女儿嫁给了温如春。以上三则故事,都是通过女性足履展示情欲,又对情欲进行否定,将其视为堕落、罪恶、无德的行为。明清时代,商品经济发展,城市生活繁荣,传统伦理道德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不少知识分子认为罪恶的根源在于情欲,蒲松龄就是如此。无独有偶,世情小说《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也持相似的观点,认为淫欲是败坏家庭和社会的罪魁祸首。有趣的是,兰陵笑笑生也常常通过女性足履来展示情欲,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方式和罗子浮调戏有夫之妇的方式完全一致,书中还有大量关于三寸金莲和绣花鞋的描写。纵欲过度的西门庆最后身死家败,恰恰说明了情欲之祸,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胭脂》篇则直接将女性足履与情欲之祸联系起来,堪称“一只绣花鞋引发的血案”。少女胭脂爱慕秀才鄂秋隼,书生宿介得知此事,冒充鄂秋隼潜入胭脂屋内,骗取了胭脂的绣鞋后但却不慎遗失。无赖毛大捡到绣鞋,夜至女家欲行不轨,混乱中杀死了胭脂的父亲。鄂秋隼和宿介先后被控告杀人,幸好清官施愚山找出真凶,方才还了二人的清白。蒲松龄借施愚山之口写了大段判词,分别批评胭脂、宿介和毛大:“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字字句句都是对于情欲的指责。
蒲松龄之所以视情欲为祸,还与其自身的处境和经历有关。出身贫寒的蒲松龄渴望走上仕途、一展抱负,读书应试是其唯一的机会。为了鱼跃龙门,他“抱苦业,对寒灯” [17] 299 ,恨不得悬梁刺股。在蒲松龄看来,读书人如果为女色所迷、被情欲所惑,就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科举事业便会受到影响;情欲会消磨人的志气,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因此必须对其严防死守。
对于情欲的戒备之心在《凤仙》篇中得到了集中体现。男主人公刘赤水懒于读书仕进,整日“游荡自废”,在狐女凤仙的规劝和诱导下方才考中进士、获取了功名。刘赤水想要把玩凤仙的绣鞋,凤仙“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凤仙不以绣鞋见赠,却要将镜子送与情郎,因為两者具有不同的含义。绣鞋象征着情欲和堕落,其价值指向是负面的。小说中凤仙与姐姐八仙闹了矛盾,便悄悄偷来八仙的绣鞋,嘱咐刘赤水将其“曝扬之”,用这种方法来羞辱和报复八仙。在“履舄交错,兰麝熏人”的宴会上,众人皆欢,只有凤仙因为刘赤水荒废学业、沉迷情欲而闷闷不乐,她对刘赤水说:“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镜子则具有理性和进取的意味,其价值指向是正面的。刘赤水苦读时,镜子里的凤仙就正面相对、“盈盈欲笑”;刘赤水废学时,镜子里的凤仙就背过身去、“惨然若涕”。舍鞋取镜乃是凤仙规劝丈夫节制情欲、读书上进的独特方式。曹雪芹的《红楼梦》中也有一面神奇的镜子“风月宝鉴”,此镜“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 [18] 62 ,正面照乃见骷髅,反面照则见美人,贾瑞照错,遂死于情欲。曹雪芹认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把情欲归结于空幻;蒲松龄则感叹“‘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主张将情欲加以节制。曹、蒲二人都具有一定的佛教思想,佛教常言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之事,二人对情欲的态度或许受其影响。
《聊斋志异》中存在大量关于女性足履的描写,形成一类特殊的物象。这类物象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既展现了文人墨客的情欲幻想,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民族文化中的厌女观念;既包含着儒家文人对于世风世俗的思考和担忧,也昭示出下层知识分子在情与理之间的煎熬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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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蒲松龄.责白髭文[M]//路大荒,整理.蒲松龄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8]曹雪芹.红楼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A probe into the culture of fetishism on women's feet and
shoes reflected in the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
Liu Hu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Abstract: The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which is a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written in the classical language,includes many descriptions about women's feet and shoes. In dealing with this,the author,Pu Songling,showed a strong inclination of obsession on one hand,but he also revealed some kind of 'phobia' on the other. As a writer of low social rank,Pu Songling was influenced by two kind of national cultures. That is foot fetishism and misogyny,which both were implanted in the national psychology and imbued in the works of him. A study of the images of feet and shoes of female characters from a wider range of perspective can make a discovery of the rich connotation about the national culture.
Key words: the Strong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Women's feet;Cultural connotation
(责任编辑:陈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