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满洲车上
◎季羡林
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没有飞机,最简便的路程就是苏联西伯利亚大铁路,其中一段通过中国东三省。这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路,但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东三省建立了所谓的“满洲国”。我们一心想出国,必须义无反顾地面对这些危险。
车到了山海关,要进入“满洲国”了。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车办理入“国”的手续。每人填几张表格,还必须交三块大洋的手续费。这三块大洋是一个人半个月的饭钱,我们真有点舍不得,但这个“买路钱”是省不得的。
幸而没有出麻烦,我们顺利过了“关”,又登上了车。每个人都小心谨慎,说话细声细气。到了夜里,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进入我们四个人的车厢。他穿着长筒马靴,英俊精神。他向我们点头微笑,我们也报以微笑,以示友好。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上,我们并没有对他特别警惕,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旅客。
我们睡下以后,车厢里寂静下来,只听到火车奔驰的声音。我正欲睡,上铺忽然发出了声音:
“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北平。”
“现在到哪里去?”
“德国。”
“去干吗?”
“留学。”
一阵沉默。我以为天下大定了,头顶上忽然又响起了声音,而且一个满头黑发的年轻的头从上铺垂了下来。
“你觉得满洲国怎么样?”
“我初来乍到,说不出什么意见。”
又一阵沉默。
“你看我是哪一国人?”
“看不出来。”
“你听我说话像哪一国人?”
“你的中国话说得蛮好,只能是中国人。”
“你没听出我说话中有什么口音吗?”
“听不出来。”
“在今天这个地方,我无法告诉你我的国籍。”
“那没有关系。”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国籍了,同时也应该知道我同日本人和满洲国的关系了。”
我立刻警惕起来。
“我不知道。”
“你谈谈对满洲国的印象,好吗?”
“我初来乍到,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到车下轮声震耳。我听到头顶上一阵窸窣声,年轻人的头缩回去了。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到了哈尔滨,我们都下了车,那个年轻人也下了车,临行时还对我点头微笑。等我们办完了手续,要离开车站时,我抬头瞥见他穿着笔挺的警服,从警察局里走了出来,仍然是那一双长筒马靴。我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忆夜里车厢里的那一幕,真是不寒而栗,心里充满了后怕。如果我不够警惕,顺嘴发表了什么意见,结果将会是怎样?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满洲国”!这就是“满洲国”!
(摘自《留德十年》青岛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