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洁非
天国之痒
天父、天兄下凡
北京 李洁非
“拜上帝”事业在紫荆山一天天红火起来,各种情节中,有件事对以后影响最深刻,乃至注定了太平天国的命运。
洪秀全到紫荆山半年后,即戊申年(1848)初,冯云山因乡民所告被捕,被羁押在桂平县监狱。为此,洪秀全离开紫荆山,去省城运作施救。当此洪、冯都不在之际,有一个人从广大会众当中脱颖而出。
他就是杨秀清。
杨家赤贫。“贫者莫如东王,至苦者亦莫如东王;生长深山之中,五岁失怙,九岁失恃。”无父为失怙,无母曰失恃。杨秀清五岁时死了父亲,九岁继而丧母,是十足的孤儿,赖叔父抚大。长成,烧炭种山为业。入拜上帝会,初无异常,只是普通会众。《天情道理书》载:
若谓独杨秀清有此异能,非也。洪、冯不在时,紫荆山此类奇事出了不少,每每上演:
缘当众人下跪祈祷时,忽有人跌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出汗。在此昏迷情状之下,其人似乎有神附体,口出劝诫,或责骂,或预说未来之事。其言常是模糊,听不清楚,或则为韵语。
每个人都声称自己代上帝下凡,争执不下,以至“因而在兄弟中生出纠纷及有分裂之象”。等洪、冯回来时,已经乱成一锅粥,“兄弟等有记录其较重要之辞句者,至是尽以呈秀全鉴察”;于是洪秀全亲自“判辨各人之孰真孰假”,分别认定“此等辞句一部分是由上帝而来,一部分是从魔鬼而来的”,其中杨秀清的天父附体下凡的身份,得到承认。
前曾讲南方神巫文化盛行,尤以两粤突出。具体到紫荆山一带,《桂平县志》载其风俗云,此地鬼神观念极重,巫术形形色色。例如,“以役鬼驱邪为事。其始传者属妇人,故传其教者行法时必扮女装,其始必受戒一次,如踏刀梯、行火坑、捉火链、含火药、摩热油锅之属”;又如“人有病,间不服药,延道士拜斗禳星,或召巫插花舞剑”,或“邑人家有孕妇,禁犯六甲,凡土木兴作,以至疏沟渠、扫尘土、钉屋壁、开室户、更床褥,偶有触犯,损胎如神,故俗多相戒,不敢妄动”,以及“女巫名鬼婆,或名仙婆,谓能知人疾病及家室坟墓休咎,或招亡魂附其体,絮絮与人语”……可见杨秀清或其他会众的表演,在当地习以为常,屡见不鲜。
若单论神明附体之一技,有个专门名词,叫“降僮”,是很古老的法术。许地山先生曾做过一番概括:
宋人名这方法为“秽迹金刚法”(见《夷坚志》(甲)卷十九),是神灵附在人体上使他成为灵媒。有时附身者不一定是善神,恶神也一样可以降僮。僮子在神附上身体底时候,身体底动作渐改常态,全身颤动,有时双眼紧闭,口流白沫,或以刀剑砍身,针锥穿舌,而不流血(参看庸讷居士《咫闻录》卷十“北虎青卫”条)。蒙古与西伯利亚底通古斯人名这种人为“萨曼”,粤人称他为“僮子”或“僮魕”,迎神赛会时每每看见他站在神舆后面。僮魕会说预言,能治病,和解答疑难问题,所以也是占卜底一种。
“会说预言,能治病,和解答疑难问题”,杨秀清化身为上帝,就基本是比照这个规范行事的。
诸如此类的迷信旧俗,本来与基督教信仰格格不入,其邪渎意味并不在各种偶像崇拜之下,恰恰应被坚决摈排。按基督教原义,上帝是至高无上、抽象无形的存在,所以不立偶像,正是因了宇宙间一切有形之状均无法载其广大无限的实质——“不可以天上地下或水里的任何形象为偶像”——奈何竟能设想上帝形相转托于一介烧炭种山之夫躯壳?
洪秀全却不但接受,且从“上帝之子”的角度,亲自确认杨秀清的天父附体为真实。他的思考过程,史无明文,我们居旁为之推测和分析出来三条原因:第一,杨秀清等人的做法,在当地民间十分普遍,禁止不可能,反对也不实际,处理不当或者将出乱子(参照韩山文“兄弟中生出纠纷及有分裂之象”的说法),不如顺水推舟从中指定某人为真,而将别的“降僮”加以制止;第二,洪秀全对基督教本来仅知皮毛,没有意识到上帝附体于人类的想法,根本是大忌;第三,他对杨秀清诡称天父下凡以及“降僮”这种方式,另有所悟,从中发觉了有益于传教、聚众的重大利用价值。此三者,最关键的当属末一条。“拜上帝”,本身是“夷鬼”玩意儿,其于中国文化之隔膜,必有种种水土不服,况且拜上帝会会众,九成九以上乃是杨秀清一类目不识丁、头脑灵魂深受乡土文化束缚的底层人民,真正能够齐其心、导其行的,并非“神爷火华”“耶稣基督”这些不知所云的话语,仍数降僮、显灵、请乩、召仙、感应、巫蛊一类可行好使;对这些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习俗,很堪借重、利用,以羽翼自己的“天王”神话。
中国权术发达,早在唐开元间,就有一位隐士名赵蕤者,“撰《长短经》十卷,王霸之道,见行于世”。这部书,因特重从反面蒐集政治谋略,又称《反经》。作者总结权力争胜之道曰:“夫霸者,驳道也。盖白黑杂合,不纯用德焉。期于有成,不问所以。”意谓,政治不能死守道德,想要成功,须不择手段。在它搜罗的成千上万招法中,有这么一条:
裴子野曰:“夫左道怪民,幻挟罔诞,足以动众,而未足以济功。”今以谚观之,左道可以动众者,信矣!故王者禁焉。
就是说,“幻挟罔诞”之术,适合动员群众。这经验是被历史证明了的。当然,此类手段对于起事阶段很有用,等真正成了事,稳坐江山时,它将反利为害,故又说“王者禁焉”。相关的著名范例,有陈胜、吴广起义:
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 :“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装神弄鬼以“威众”,是陈、吴的法宝;过了两千年,洪、杨祭出的仍然如此。道理何在?民俗学家为我们指出,因为“巫蛊信仰”有着“社会控制的功能”。当尚未形成和掌握权力机器而又需要对群体施展某种控制时,可以指望于它,它在其漫长传播过程中,早已预置了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而我们所需做的,只是使这种力量指向我们自己。陈胜、吴广的手法就是这么简单:一只貌似神秘出现在活鱼腹中、写有字迹的布条,一声夜间穿过闪烁篝火传来的野狐鸣叫,即令“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杨秀清之于洪秀全的角色,与吴广之于陈胜一模一样,若有差别,无非吴广扮演了一只中国巫觋传说的野狐,杨秀清则扮演了洋教中上帝之化身。
但无论如何,承认某人上帝附体或有权径与上帝对话,是十分冒险的决定。它对最高权威之分散分流显而易见。这里面,主动或被动的成分各占几许,我们不能确切言之,唯在初期,洪秀全事业借此收效甚佳,却一目了然。其于拜上帝会的裨益,至少见诸如下几点:
一、以赎病消灾吸聚广众。杨秀清的天父附体,是以有病之身显现的,“口哑耳聋,眼内流水,苦楚殆甚”,而这被解释成“代弟妹赎病之劳”,将所有会众之病灾汇聚一身,由他一人的受苦疏散而空。换言之,信从上帝、加入拜上帝会,就可以免于病魔灾祸袭扰,如所周知这对于缺医少药、多灾多难的贫苦大众极具魅诱性。举例而言,后来位居忠王、身为天国干城的李秀成,回忆自己所以加入拜上帝会时就着重提道:“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又描述当时的心理:“自拜上帝之后,秋毫不敢有犯,一味虔信,总怕蛇虎伤人。”这都证明杨秀清所演神迹,对百姓与会众施加了深刻影响。
二、恐吓威压,收拾人心。杨秀清“代上帝传言”,每每“严厉肃穆责人之罪恶,常指个人而宣传其丑行”,此当涉及个人讳莫如深之隐私,虽然本人以为匿之甚深、无人知晓,“天父”却借杨秀清之口,无情揭露;这必是杨秀清费尽心机、密设耳目发掘而来,但隐其来源,诡称神灵天眼所见,从而令私丑被抖露于世之人,在无地自容的同时,慑服于“天父”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察,旁观者亦暗中惇惇以天不可欺为训。当时作为年轻的普通会众,李秀成目睹杨秀清为天父附体后的奇特功能,就不禁惊愕敬畏:“至东王杨秀清,住在桂平县,往住山名叫作平隘山即‘平在山’,有时被简称‘平山’,在家种山烧炭为业,并不知机,自拜上帝之后,件件可悉,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其实不知。”
三、巩固洪秀全天命地位,进一步推动男女会众对他的绝对服从。杨秀清以及稍后扮演“天兄”(基督附体的萧朝贵)所传之言,有大量围绕此内容,如“头一炼正,第二遵旨”,“遵旨得救逆旨难,天王旨令最紧关”“不使得性,不逆得他,逆他就是逆我天父,逆天兄也”“天父在东乡下凡圣旨:天父曰:‘众小尔们要一心扶主,不得大胆。我差尔主下凡作天王,他出一言是旨是天命,尔们要遵,一个不顾王顾主都难。”神化不特着眼政治伦理,亦涉家庭琐事。洪秀全入紫荆山以来,渐渐形成“后宫”,口角颇多,亦有对洪氏本人嫌厌失敬者,“天父”“天兄”屡屡降旨,或平息蛾妒,或严禁忽怠:“天父在石头脚下凡圣旨:天父上主皇上帝曰:‘众小媳,他说尔这样就这样,说尔那样就那样。’”“天父曰:‘众小媳,不是同尔校笑,尔们炼得好好他不不(衍字)知几好笑也。’”“众小媳,孝顺尔丈夫,服事尔二姊国母(指正妻赖氏,洪秀全有天兄天嫂,故称赖氏“二姊国母”)也一样。”“天兄耶稣在石头脚下凡圣旨:天兄曰:‘咁多小婶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弟,云中雪飞。’”“自今以后,各小婶有半点嫌朕胞弟,云中雪飞。有半点怠慢朕胞弟,云中雪飞。”“云中雪飞”犹言处死:“‘云中雪’为‘刀’的隐语,‘云中雪飞’即‘刀在飞舞’,犹言‘要杀人’。”
四、发奸究宄。拜上帝会乃半秘密会社性质的组织,防止内奸、叛徒及各种离心活动,一直是其重中之重,而天父天兄下凡则为解决此类问题提供了极有利的方式,发展到后来,杨、萧手上应该掌握着太平天国一个高效的特务系统,多次在关键时刻粉碎阴谋,帮助太平天国渡过危机,其最著名者,如初期的张钊叛投清军事和周锡能潜伏案。前者发生在金田起义后不久,《天情道理书》云“时有大头妖在江口,全无一点真心……”,“大头妖”即张钊,本系天地会头目,江湖绰号“大头羊”,因他后来拉走一批人马降清,故称他为“妖”。张钊是在大湟江与天地会另两位头领罗大纲、田芳率众加入太平军。起义之初,条件艰难,粮草短少,张钊和田芳很快便后悔,起意降清,被侦知,于是“天兄下凡,唤醒弟妹,指出大头妖乃是贼匪,实非真心敬拜上帝之人,我们若随其徒,必致中其计,受其惑,遭其荼毒,入其网罗,那时悔之将何及乎?于是从兄弟聆天兄圣旨,憬然醒,恍然悟,因之不敢前往”。张钊和田芳叛逃事虽未能完全阻止,但损失有限,罗大纲部留了下来;其次是来得及补救,在内部清查其徒,“旋将妖党概行剿灭”。所以《天情道理书》欢呼说:“其时若非天兄大显权能,化醒兄弟,焉有今日之威风快活乎?”周锡能案发生在辛亥年(1851年,太平天国称“辛开年”)十月太平军驻扎永安期间,先是五月间,有博白会众周锡能说可以返乡招收人马,得到批准,但他九月在回来途中被清军拿获,叛变后与其他三人被派遣潜伏,以为内应,杨秀清经月余暗查,掌握了这一奸情,遂于十月二十九日夜审周锡能,周抵死不承,这时杨便祭出“下凡”大法,“是夜即蒙天父劳心下凡,指出周锡能阳为团接兄弟,阴为投入妖营,串同谋反”,将侦缉来的情节,转托天父之口一一道来,“毫发不爽”,不论周锡能自己,还是其他人,都目瞪口呆,思忖“夫以周锡能之奸谋如此诡谲,如此隐秘,若非天父指出,而谁知之?其谁发之?”而纷纷认为“鉴观在上,天眼恢恢”,举营震怖。除以上两个典范,《天情道理书》还载有陈先进、李裕松等其他案例,也都是以“天命诛之”,以示“人苟有妄心邪心,变妖通妖,纵使隐其事匿其迹,秘其谋,天父鉴观赫赫,终莫得而掩饰也”。
继杨秀清之后,同一年(戊申1848年)九月,又有萧朝贵代天兄耶稣下凡。萧朝贵“与杨秀清比邻”,自幼相随,亦贫,不识字,然家境似稍好,“自耕而食,自蚕而衣”,大约尚有几亩薄田。耶稣第一次下凡的情形是:
戊申年九月间,天兄劳心下凡,垂怜救世,时在平山,因萧朝隆有罪当责等事,欲一一明示天王,爰降托西王金口云:“朕是耶稣……”
洪秀全考虑后,决定接受他的这个身份:
十月二十四日,平山时,天兄基督谕天王云:“洪秀全弟,尔认得朕么?”天王曰:“小弟认得。”
天兄始下凡后二月,又有天嫂即所谓耶稣之妻下凡:
戊申年十一月下旬,天兄劳心下凡,时在平山。天兄带天王正东宫与天王相会,并天嫂亦降与天王相见。
时天兄基督之妻亦下降云:“叔叔尔认得我么?”天王曰:“是天嫂否?”天嫂曰:“是也。叔叔下凡几十年还不回朝到几时?尔妻及尔子时时挂望也。”天王曰:“天嫂放心,为叔做毕爷事,自然早早回朝也。”天王曰:“天嫂,我记得当时升高天时,天兄或有怒我,天嫂即劝止天兄,真真难得这等思量我也。”天嫂曰:“我实是思量叔叔也。叔叔,尔好早早回朝矣,我打马上天矣。”天王曰:“天嫂放心,为叔自然早早回朝也。”
事载《天兄圣旨》,似乎萧朝贵这次施“降僮”术,同时扮演了三个角色:天兄、正月宫和天嫂;但并不排除他携两位妇人一道完成此过程——如果是这样,就不能不提到萧的妻子杨宣娇,并让人怀疑此次“降僮”主要是为她安排的。
杨秀清……尝与西贼妻宣娇私,睡未醒,贼伙至不及避,乃假作天父下凡状,谓贼伙曰:宣娇我第六女,秀清同胞妹,当易姓杨,萧朝贵为贵妹夫,我命秀清卧为天下兄弟赎病也,命宣娇同卧,为天下姊妹赎病也,同胞兄妹,同卧毋害,众勿疑。
简而言之,杨秀清与宣娇私通,被人撞破,情急中捏出如上谎言,而命宣娇从此改姓杨,并给她上帝“第六女”的身份。此即萧朝贵在太平天国“神天小家庭”独为“妹夫”,而别人则为兄弟的由来,也是杨宣娇后被讹传为“洪宣娇”的原因,以为她是洪秀全之妹,正解则是:她是“上帝之女”,与洪、杨、冯等皆为兄妹关系。
《金陵癸甲纪事略》写于天京时期,作者谢炳又是站在清方立场上,故多有人指此段记述是污蔑。然而,精于太平天国史事考证且一贯竭力维护太平天国的罗尔纲,却断言它可信。他说:
谢炳(号介鹤)是个反革命分子,于太平天国癸好三年春被俘,在天京粮馆中工作,到第二年秋天后始逃出。他曾得见太平天国这部史书指太平天国一部接《太平天日》记事,起清道光二十八年戊申迄太平天国癸好三年二月克复南京止的史书,太平天国称为《诏书》……他记杨宣娇事及洪秀全等所称神天家庭事,当据自此书……《金陵癸甲纪事略》所记却是可以补充《天兄圣旨》的。
亦即谢炳所述并非出乎杜撰,而以太平天国官方材料为来源。
杨秀清偷情事,当发生在他取得天父代言人身份之后,这一点,由故事中彼诡称天父下凡而脱窘可证;又必发生在萧朝贵取得天兄代言人身份之前,因为《天兄圣旨》伊始他已被称“贵妹夫”。换言之,事情约在戊申年三月至九月之间。此事对于萧朝贵继杨秀清后脱颖而出、迅速揽得拜上帝会部分重要权力的具体作用,尚难知详,但肯定不无关系,至少杨秀清借上帝名义封他“贵妹夫”,从而使他跻身“神天小家庭”的事实摆在那里。此后,杨、萧形成政治结盟,联手削弱冯云山地位,萧朝贵不久又被确认为天兄化身,这些趋势走向,其草蛇灰线都只能追溯于杨宣娇红杏出墙。
回头再说杨宣娇,从捏造十年前上帝托梦之事看,她是不甘寂寞和平庸的女人,眼下又在杨、萧间充当纽带,起到那样的作用,萧朝贵跃起之后,她必不肯安之如故。十月,洪秀全刚刚正式承认萧朝贵为天兄下凡,十一月就有了“天嫂亦降与天王相见”之一幕,且整个过程主角明显是“天嫂”,一多半的答话,都在洪秀全与“天嫂”之间,“下凡”明显是为“天嫂”而设,而这个“天嫂”如果有人充之,则只能是杨宣娇。然而,“天嫂下凡”后来终未能如天父、天兄下凡那样成为常态。那次“天嫂下凡”,有可能是对杨宣娇促成杨萧同盟的一点酬谢,不料她就此过分跋扈和膨胀,大逾拜上帝会严奉厉行之妇德妇道。到了第二年(己酉1849年)十二月,天父和天兄,亦即与其有特殊关系的两个男人,联起手来制裁她。先是斥责:“天兄恐西王娘(即杨宣娇)等未能遵正,以享永福,爰降圣旨谕曰:‘尔为朕胞妹,总要炼得好好,替尔天上爷爷、妈妈、哥哥、嫂嫂争面光,又要替尔秀全兄、云山兄、秀清兄、韦正等争面光也。’”“天父在平在山教导先娇(即宣娇,客家话“先”“宣”音近)姑:天父开言清口讲,发令易飞木儿房,先说天花娇为贵,因何无仅(或为“谨”字之误)逞高张。”次而警告:“天父发令为一女,不遵天令乱言题,若是不遵天命者,任从全(洪)清(杨)贵(萧)杖尔。”继续不肯收敛,果然用了刑罚:“奉天诏命尽势打,乱言听者不留情。”杨宣娇受杖六十以上,凡听她妄言而不知回避者,也受杖六十:“乱言讲者六十起,听者亦杖六十尔。”受杖后,太平天国官书有关杨宣娇的记载到此为止。
“下凡”的纷扰尘埃落定。一番明来暗去,最终杨、萧互为猗角,洪秀全则图其所利予以认可,拜上帝会悄然诞生了权力新三角。初,冯云山位次仍居杨、萧之前,戊申年九月天兄第一次下凡,曾这样对洪秀全说:“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俱是军师也。洪秀全胞弟,日头是尔,月亮是尔妻子。冯云山三个星出身,杨秀清亦有三个星,萧朝贵有二个星。”但紧接着又说:“杨秀清、萧朝贵他二人是双凤朝阳也。”此乃伏笔,提前预告未来教内核心,将是一个“太阳”配“双凤朝阳”,冯云山则被挤出第一层级。果然,永安封王之时,杨秀清褒封东王、正军师,萧朝贵褒封西王、又正军师,冯云山褒封北王、副军师,地位较杨、萧已降一格。
对洪秀全而言,冯云山的利用值下降,而杨、萧二人,则无论其“降僮术”,还是作为本地人的渊源人脉,包括两人种种言行,对巩固、提高自己天命地位的作用、好处,都开始超过冯云山。他对杨、萧在会内特殊地位的承认,可能有被迫的因素,也可能出于主动、顺势而为,抑或被动、主动兼而有之。然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世间祸福总是相倚。洪秀全贪一时之利而俾杨、萧非常权柄,将来势须偿其所欠。无论如何,他居然分别赋予两人天父、天兄附体的特权,长远来看何啻乎作茧自缚?仅此一条,太平天国祚运就觇之难远。更何况,权力三角中的萧朝贵不久战死,仅有的平衡打破,三足之鼎变作跛足残鬲,怎能不倾覆倒圮?但归根结底,关键并不在于萧朝贵死活,而在于这种权力结构注定具有内耗的特质。萧早死使洪、杨冲突与分裂加剧,若不早死,洪、杨间虽有缓冲,但内耗也可能换作更复杂、更难解的方式释放出来。
①②⑫㉗㉘㉙㉛《天情道理书》,《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70页,第365—366页,第366页,第367—368页,第376—378页,第380页,第371页。
③④⑮㉟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66页,第866页,第866页,第857—858页。
⑤㉚《桂平县志》,民国九年铅印本,中国方志丛书第一三一号,成文出版社影印1968年版,第1094-1096页,第1895页。
⑥许地山:《扶箕迷信底研究》,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页。
⑦冯象译注:《摩西五经》,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50页。
⑧⑨赵蕤:《长短经》,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页,第806页。
⑩司马迁:《史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4页。
⑪洪涵:《巫蛊信仰与社会控制》,《云南大学学报法学版》2009年第9期。
⑬⑭⑯《李秀成亲供手迹》,排印文,岳麓书社2014年版,第1-2页,第6页,第3页。
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㊵㊶㊷㊸《天父诗》,《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34页,第436页,第449页,第449页,第449页,第449页,第449页,第450页,第448页,第448页,第448页,第449页。
㉕㉜㉝㉞㊱㊴㊹《天兄圣旨》,《影印太平天国文献十二种》,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9页,第28页,第28页,第32—33页,第31页,第40页,第29页。
㉖史式:《太平天国词语汇释》,《史式文集》第一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页。
㊲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四)》,第667页。
㊳罗尔纲:《重考“洪宣娇”从何而来》,《历史研究》1987年第5期。
作 者:
李洁非,文史学者,历年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编 辑:
斛建军 mzxshjj@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