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芜湖,241000
沈从文:用温情书写生命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芜湖,241000
无论是文学创作、文学批评,还是现实人生,沈从文都体现出温情的一面。就创作看,温情使自然人性化,使湘西世界的愚昧、好斗、嗜杀乃至诡异的爱情,都给人温暖的感觉;就批评看,温情主要体现为一种平和的批评风格,或是对文学问题不疾不徐的说理,或是在和读者交流时设法让对方舒服一点,或是在批评中克制自己;就人生看,温情使他显得很坦然,在不同的生活阶段和人际关系处理上,柔顺掩盖了坚强,屈服包裹了抗争。
沈从文;温情;生命
沈从文以“美在生命”作为自己的文学理想。他追求的不是一种金刚怒目式的美,而是一种柔情、甚至带有感伤色彩的美,他心目中的美,以他内在的温情为底色。可以说,沈从文对生命的关注,是通过温情书写出来的,既有创作上的想象,也有批评中的思考,还有生活中的表现。
沈从文以创作闻名,其创作的一大特色是赞美自然生命力之美;他对自然风景的由衷喜爱,对宗教情绪下爱情的张扬,对纯朴民风的描绘,都以它们的生命力为归宿。
中国传统的抒情文学讲究情景交融,追求一种由客观景物和主体情感浑融契合而形成的艺术境界或氛围。沈从文深受其影响,在常见的自然风景中倾注自己的感情,让这些自然风景人性化,获得生命,他再给予这些生命以温柔的眼光和同情的理解,这些自然风景在他笔下已不再是单纯的风景,而是他情绪的载体,犹如亚美尔所言:“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底境界。”[1]这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比比皆是。小说《春天》开头有一段景物描写,老旧的屋脊、吐芽的杨柳,都在春天的阳光中显出一种生机,阳光所划出的线和引起的淡淡白烟,给人一种缥缈的美感。呈现出来的景物,不再是自然景观,而是心灵化的影像,寂静中透着生机,欣赏中显出亲近,透露出叙述者的喜爱、温柔和感动。相对于小说在景物描写中显示出生命的温情而言,散文则将景物和生命的内在关联直接表述出来,在表述中也直接展示出沈从文的平和与理性。《云南看云》赋予云以生命,不论是青岛的云,还是云南的云,在沈从文的笔下,都是有生命的云,“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沈从文对云的描写是有感于战争和人事而发的,战争给人以生活的教育,人事方面“可说对于生命无任何高尚理想”[2]79-81,在这样的氛围中,沈从文没有过多的抱怨和不满,而是将笔转向天空的云,淡淡的叙述中没有波涛汹涌,没有苦大仇深,有的是海市蜃楼的幻想,有的是诗的感兴和热情。此时的风景,在沈从文眼中更是一种心情,残酷的现实带给沈从文淡淡的哀愁,但哀愁的背后是对生活的温情和对理想的向往,使得这哀愁也是美丽的哀愁。
沈从文少年离家,青年离乡,多年来游走于北京、上海、青岛、昆明等地,生活的磨练,让他熟悉了社会这本“大书”,也形成了一种“原乡”情结。这种“原乡”情结,既与费孝通所说的中国社会的“乡土”性有关,更与海德格尔所论的“还乡”有关。费孝通认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3];海德格尔论荷尔德林《还乡》时指出,人只有远离家园,在漫游中“向着本源穿行”,才能作为求索者返回自己本真的故乡[4]。中国社会的乡土性为沈从文的“原乡”情结提供了社会土壤,因远离家园而返回故乡之本真为沈从文的“原乡”情结提供了现实契机。由于“原乡”情结,沈从文在作品中一再展示他所喜爱的湘西社会。和城市文明相比,湘西社会几乎处于一种原始的野蛮状态,巫风盛行。对巫风笼罩下的湘西世界的描写,使沈从文的作品中出现一种或隐或显的宗教情绪。宗教的核心是一种“信仰”,“人只有在充分意识到自然生命的有限性和自我力量的局限性之后,才能产生信仰的意识和具有信仰的动力”[5]。湘西少数民族较多,生产力相对落后,对很多难以理解的现象或美好的愿望,人们只能求助于对神灵的“信仰”,神灵已经渗透进当地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成一种“人神同处”的生活情境,这使得湘西社会弥漫着浓厚的宗教意识。沈从文曾在小说中说明当地信神的风气和巫师的重要:“这地方,管理一切人畜祸福的……第一是天王以及天王以下诸菩萨,第二是地方官以及帮菩萨办事的和尚、道士、巫师,第三是乡约保证。”[6]412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形成一种“听天安命的人生观”[6]413,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需要向鬼神请教祈求,管束人的良心由鬼神负责,甚至判案也用得上占卜问神,人们的娱乐,也往往有“牛头马面”和“大小无常”这些神神鬼鬼。鬼神对湘西如此重要,巫术就成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龙朱》《哨兵》《凤子》《长河》等小说中都有巫术活动的描写。伴随着湘西社会的宗教热诚,沈从文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宗教情绪。依据托尔斯泰《艺术论》的见解,“宗教在过去和现在任何时候都是评定人的感情的一个根据”[7],宗教情绪体现为一种感情的流露。沈从文对湘西人的神灵和巫术,流露出来的是温情之爱,这使得他作品有一个特点,神灵和巫术往往只是一个背景,他所要表达的是巫风下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尤其是青年男女对爱情的“信仰”,这“信仰”不因世俗、神灵而改变,这“信仰”可以冲破一切,犹如宗教般让人虔诚。《道师与道场》和《神巫之爱》两部正面写巫师(道师)的小说,最终都指向巫师本人的爱情心理。
爱情和宗教可以说是一种异质同构关系。爱情遵从内心的主观感受,宗教遵从外在的情感要求,这是其异质的一面;同时,爱情和宗教都需要真诚,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这是其同构的另一面。沈从文之所以将宗教和爱情紧密结合起来,正是由于他看重二者同构的一面。在他看来,二者都是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东西,都是生命中美的东西,在皈依“自然”和“美”上,二者是相通的。他在《凤子》中借“总爷”之口说:“我们这地方的神不像基督教那个上帝那么顽固的。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他来处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8]370他笔下的爱情,更是发自人性深处的自然诉求,媚金、翠翠、龙朱对爱情的渴求,都是自然而纯洁的爱情,由于自然纯洁,才显得那样的美。同时,这优美的爱情和巫风相得益彰,既成就了爱情的牧歌色彩,也成就了巫风的宗教情绪。《凤子》最后一章详细地描写了巫师做法事的过程,并借“城里客人”之口道出它的意义:“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8]408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正是翠翠等人的爱情标签。王德威曾指出:“《边城》充满牧歌情趣,沈抒情诗式的笔触写尽了20世纪初湘西小社会的自足环境以及人事关系的自然纯真。”[9]这样看来,巫术仪式之神和爱情之神是相通的。
自然的熏陶、宗教情绪的影响,形成湘西独特的民风。这种民风既有因生活压力而形成的勤劳与愚昧之风,也有因自然环境和社会习气造成的一种好斗和嗜杀,还有因生活单纯造就的人们对爱情的真诚。这些民风在《从文自传》《湘行散记》和《湘西》等散文中有所说明,在《边城》《柏子》《丈夫》等小说中也有所描绘。勤劳似乎是湘西人与生俱来的品质,这种勤劳首先是基于谋生的需要,继而形成一种习惯,勤劳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生存处境,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思想,伴随勤劳的始终是愚昧。湘西人做水手,挣的是辛苦钱,他们没有想过如何改变现状;湘西人由于受巫风的影响,凡事问鬼问神,他们没有心思追究事情背后的真相。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湘西有一种好斗和嗜杀的民风。《从文自传》提到当地孩子之间讲规则的“好斗”,从小生活在这种好斗风气中,使湘西人长大后多少都有点好斗和嗜杀:《从文自传·船上》提到曾芹轩觉得辰州的退伍老兵镇关西有些古怪,就没来由地跑到镇关西家里揍了他一拳;《湘西·凤凰》中提到旅长刘俊卿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就让手下将平时感情极好的妻子杀死,知道是误会后也就“淌了两滴英雄泪”了事。湘西人的好斗和嗜杀体现出其剽悍的一面,但湘西人也有柔情的一面。湘西人的爱情有湘西的特色,或是单纯得像清烟,如《边城》中翠翠,在二老远走之后,仍痴痴地等待和守望;或是复杂得像扯不清的葛藤,如《丈夫》中的“丈夫”和妻子“老七”,虽真心相爱,却因为谋生而不得不一个在船上接客,一个在家中支撑,当丈夫来“走亲戚”时看到妻子的处境和自己身份的尴尬,心里不是滋味,妻子看到丈夫的难过,也左右为难,最终两人一道回转乡下,似乎是爱情战胜了生活;或是诡异得像志怪小说,如《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的瘸腿号兵,去女人的坟头探望,想抱着女子尸体让她复活,而豆腐店老板,则直接挖坟开棺取尸,这种匪夷所思的爱情,与湘西的“睡尸”传说结合起来,显得诡异而神奇;或是美丽忧伤得像神话,如《月下小景》里的小寨主傩佑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真心相爱,却由于当地“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10]的习俗,选择双双自杀殉情。
有趣的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的愚昧、好斗、嗜杀乃至诡异的爱情,并不令人反感,反而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得益于沈从文的温情。他以“乡下人”自居,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原乡”情结使他在心理上更接近湘西,在感情上能理解并接受湘西人的生活。他觉得湘西人的勤劳和愚昧,比城里人的懒散和虚伪要可爱得多。他能认识到船夫和妓女的哀乐,能理解他们如何将眼泪与埋怨揉进自己的生活之中,他将吊脚楼上妇人的声音比喻成“音乐中的笙管”,他说船夫在水面活动的声音“交织了庄严与流动”[11]250,处处体现出他对这些人的同情和赞美。对湘西人的好斗和嗜杀,沈从文同样给予理解。他自己就在好斗的氛围中长大,认为遵守规则的好斗和嗜杀体现的是一种“游侠者精神”[11]386。自《史记·游侠列传》以来,游侠者那种“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12]的形象就已经深入人心,这样的形象留给世人的主要是一种追求自由和洒脱的精神,即使游侠者的行为有背于法律的要求,也能勾起人们对任侠行为的向往。沈从文认同“游侠者精神”,因而对湘西人的嗜杀没有多少谴责,虽然他骨子里反感杀人,但司空见惯的结果使他在描写杀人或杀戮时,往往采取一种观赏姿态,这将杀戮的血腥味几乎抹杀殆尽,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淡淡的温馨,透露出他心底的温情。他写司令官处决刘云亭时凸显人情,司令官告诉刘云亭,说杀他是为地方除害,自己会照顾好他的家小,让他像个男子汉般勇敢赴死,刘云亭则感谢司令官几年来的照顾,并和大家告别[11]201。对湘西人的爱情,沈从文更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赞扬和悲悯。乡下人和外出为娼的妻子之间的爱情,在沈从文看来,是湘西人谋生的一种方式,这种无奈的爱情不应该被谴责,而应该被理解;诡异的“睡尸”爱情,沈从文则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展示出来,充满了温馨和浪漫。沈从文用自己的温情来写故乡的风土人情,如他自己在《湘西·题记》中所言,是“一个湘西人对于来到湘西或关心湘西的朋友们所作的一种芹献”,希望大家“能对这边鄙之地给予少许值得给予的同情”[11]317,这使得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生活压倒了愚昧,友爱压倒了杀戮,真情压倒了风俗,充溢于湘西世界的,是生活的热忱和生命的激情。
按照蒂博代的看法,批评有“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之分,自发的批评是有教养的“读者的批评”[13]4,职业的批评是以批评为职业的“教授的批评”[13]75,大师的批评是已经获得名声的作家的批评[13]110。沈从文虽然在大学任教时写了不少批评,但这些批评主要是为了教人如何创作,而不是批评理论的说明,《沫沫集》等批评著作展示的是作为读者的沈从文对作品的感悟和分析,批评从来没有成为沈从文的职业,所以沈从文的批评不能说是“职业的批评”。他的批评兼有“自发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之特点,在这些批评中,他形成自己的批评主张,即文学应该关注人性、坚守生命;同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批评风格——平和,平和充分体现了他批评中温情的一面,和他创作上的温情一致。他的平和,在批评中有多方面的体现:或是对文学问题不疾不徐的说理,或是在和读者交流时设法让对方舒服一点,或是在批评中克制自己。
对文学问题,沈从文的涉及面非常广,包含作家、作品、读者等诸多方面。他认为作家的动机有“兴趣”和“信仰”之分,兴趣可维持一时,未必能持久,信仰则将文学当成毕生的事业,真正的作家应该有点宗教情绪,才能信仰文学。但沈从文这里不是布道式的说教,他以文学所呈现出来的意义以及新文学创作者和自己创作的实际情况来加以说明。文学的意义在于“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14]113,在于“人心与人心的沟通和连接”[14]112,可以说这是抓住了文学的本质,黑格尔说“诗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15],刘熙载说“文,心学也”[16],都指出文学的真正对象在于心灵。在沈从文看来,文学与人们内在的人心、人性直接相关,它可以解释人性中的种种纠纷,可以产生人生向上的憧憬。新文学的成绩不尽如人意,主要在于很多作家不再坚持,他本人的一点成绩也是坚持的结果。通过这些说明和例证,作家需要信仰就不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切实的需要,以自己为例使他的观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在情感上容易被人接受。作品是沈从文最看重的东西,他始终认为作家的成就在于作品本身,作品应该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些观点可以说是公认的真理,没多少新意,但他这样说的用意之一是反感文学之外的东西(如作家名分、商业利益)对文学的干扰,他不直接表达他的反感,而是通过对作品的正面强调来间接表示反感,这多少弱化了他的反感,同时也显示出一种平和。他还对多种文体表达过看法,表达的方式基本上是娓娓道来。他对新诗的散漫不满,却说“新诗毫无拘束,十分自由,一切散文分行写出几乎全可以称为诗”[14]182,似乎在为这种散漫寻找原因;他说特写需要“广泛的认识与人类的温情”[14]143,说游记需要“对山水有情”[14]144,更是直接将温情当作写作的必备条件。就读者而言,沈从文主要谈批评者。他既然看重作品,自然就不迷信批评,但他能理解批评者的偏颇乃至失当,他说:“一切人皆有他的爱憎……批评者对于一个作品具有意见要说几句话时,失轻失重都不可免”[14]37,站在人性的角度上来谈批评者,让人觉得很贴心。
沈从文曾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这个给《大公报》带来诸多荣誉的副刊自然吸引了很多投稿者。从他对投稿者的回信更能看出他的平和。作者投稿,自然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发表,作为编辑,不予发表,就需要说出理由,这需要沟通技巧。沟通心理学研究证明,要想得到好的沟通效果,既需要“让心灵滋润甘露”[17]1,也需要“有礼则立”[17]27,讲究沟通礼仪,还需要“营建和谐的交际场”[17]37,这就需要灵活运用倾听、坦率、推理、换位思考等方法。对此,沈从文表现出了自己的智慧。首先,他能针对文章存在的问题提出自己具体的意见,在提意见的时候,又能考虑到作者接受时的感受,让作者没有多少抵触情绪。或者指出对方文字不够简洁,而“一个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净利落是第一步”[14]47;或者根据作者的特点,建议他写适合自己写的文体:“不妨放下你写戏剧的打算,写小说会相宜点。”[14]43这些“坦率”的意见,能让投稿者理性地认识到自己文章的不足。其次,他能向作者解释编辑的立场和取舍文章的标准。投稿者一般只想发表作品,不太了解编辑的工作特点,因此,他的解释就显得很有必要。既然是解释,要做到通达平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沈从文看来,编辑的责任是要办好刊物,“要办好一个刊物,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就不能作慈善事业”[14]125,所以需要严格的把关,加上来稿很多,很多文章不能发表就是正常的事了。此外,每个杂志有自己的风格,每个编辑有自己的眼光,对同一个问题,“有人以为对,很平常;以为不对,也极自然”[14]53,此处不能发表或许也有适宜发表的地方。这些“推理”都很有说服力,一般作者也就能接受编辑对自己文章的处理意见。再次,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能设身处地地替投稿者考虑。作为曾经的投稿者,沈从文本人对此有切身的体验,他知道只有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写作,才有可能成功,他劝投稿者说:“一个人,若觉得自己的命运被社会、家庭以及一般环境安排得不太妥当,很受委屈,他本可以用两只手重新安排他的命运。第一件事他别怕难,第二件事他别偷懒。”[14]46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涉及到一个人的处世态度。这样的“换位思考”,与其说是一个编辑和投稿者的交流,倒不如说是两个知心人之间的促膝谈心。
批评不同于欣赏,欣赏可以完全凭个人一己之好恶来宣泄自己的情感,“批评是概念的知识”,其目的是“理智的认识”[18],批评即使有感情的张扬,也应该受到理智的约束,这本是批评的应有之意。但在当时中国的批评界,由于社会矛盾的尖锐,不少文学批评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措词激烈,如左翼文学的批评将文艺是否有益于革命作为衡量文艺的唯一标准,周扬等人甚至认为不是国防文艺便是汉奸文艺,决绝而武断。相较之下,沈从文批评时的克制便显得有些难得,这也体现出他的平和。沈从文的克制有多方面的体现:一是在阐述自己的批评观点时往往正反两方面都说,不走极端,显得比较通达。他痛心新文学运动背离了五四精神,但也通达地指出出现“与五四精神完全相反的风格”也可以理解,“因日月交替,不免有新陈代谢,并不稀奇”[19]52,这已经不是在谈具体的问题,而是在谈具体问题所蕴含的普遍规律,谈规律,就不可能走向极端。二是在指摘别人不足时比较含蓄。对郭沫若盛名之下的《我的幼年》和《反正前后》,沈从文很不满意,但他在表达时将自己的不满隐藏于艺术的分析之中,显得很含蓄。在他看来,作为自叙性质的作品,《我的幼年》和《反正前后》是不真诚的,但他从艺术角度入手,使这种不真诚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无可厚非:作者“在创作里,把自己位置到一个比较强硬一点的模型里,虽说这是自叙,其实这是创作。在创作中我们是有允许一种为完成艺术而说出的谎骗的。我们不应当要求那实际的种种,所以在这作品中缺少真实不是一种劣点”[19]174。三是对论争时的观点既坚持自己的看法,又尽量理解对方,显得冲淡平和。譬如,1930年代,文坛上出现千人一面的“差不多”状况。对此,他强烈反对,但反对之余,他也表现出对“差不多”现象的理解。“差不多”与文学上的宗派主义有关,而宗派主义的出现,在沈从文看来,有其现实需要和滋生的土壤:“一部分作家或因太不明白政治,或因太明白政治,看中了文学的政治作用,更看中了上海,于是……‘农民文学’‘劳动文学’‘社会主义文学’‘革命文学’……等等名称,随之陆续产生……年轻学生则在时代潮流激荡中,情感上不大安定,且寄居上海一隅更容易接受刺激”[19]73-74,这实在是一种理性公正的分析。虽然这篇文章距离他的反“差不多”论争已有几年,但像这样公正的分析还是显示出他冲淡平和的一面。四是在对刊物编辑和文集编选发表意见时比较公允。《谈谈上海的刊物》指出,凡办杂志,出版人的目的是“要有销路”,编辑的目的是“使刊物在社会上发生一点意义,产生一些价值”[14]177,这种价值应该是一种精神上的引导作用,同时,他认为刊物不能靠与同行的争斗来维持。他的意见既考虑到书商的利益,也考虑到刊物的精神价值,还放眼文坛全貌,眼界既然开阔,意见就容易公允。1935-1936年中国文坛的一件大事是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从沈从文对这些选本的评论来看,应该说还是相当客观的,他认为总体上看这些选本“比一般选本强多了”,但也有瑕疵,特别是鲁迅编选的部分问题最多,他没有选王统照等人的作品,反而选了狂飙社几个人的作品,而且拔高沉钟社、莽原社的成就,这些都“与印行这套书籍的本意稍稍不合”。此处的沈从文是非常克制的,因为鲁迅真正的不公平是没有选沈从文本人的作品,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之外的小说成就(鲁迅的编选范围)的一种歪曲,因为沈从文当时的作品既多,影响也大,只是因为鲁迅的误会让他和沈从文产生隔阂,可能因隔阂没有选沈从文的作品。即使这种带有文学史意义的选本忽视了自己的成绩,沈从文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似乎因为问题比较复杂了一点,取舍之间不尽合理”而已[14]188,没有什么抱怨,这不仅需要克制,也需要一定的胸怀。
沈从文从小就性格坚强、执拗,一旦认定了自己心中的目标,就会想方设法达到这一目标。这体现为一种骨子里坚强、外表上柔顺的性格,这样的性格使他在生活中既能坚持自己的看法,又能适应外在环境,当外在环境与自己的内心冲突无法调和时,他可以沉默。沉默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抗争,但至少显现出来的是对环境的一种屈服。这样一来,柔顺掩盖了坚强,屈服包裹了抗争,使他看起来显得很坦然。金介甫认为,沈从文依次有过三次生命:兵士、作家和文物艺术史学者[20],这是就他的工作经历而言,如果就其人生经历而言,这三次生命的根基都在于他少年时期的倔强和忍耐,这种倔强和忍耐形成了他“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11]103。倔强和忍耐相表里,可以形成两种情形:一是倔强为表,忍耐为里,表现为持续的较劲、钻牛角尖;二是忍耐为表,倔强为里,表现为一种外在柔顺而内在刚强的沉默。应该说,这两种情形在沈从文身上都有所体现,在和海派论战时,他表现出倔强的一面,几乎以一己之力,和整个海派持续论战;在被迫从文坛上隐去时,他表现出忍耐的一面,对自己过去的辉煌保持长久的沉默。由于沈从文性情温和,倔强的时候能比较冷静地正视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忍耐的时候能对自己不利的情形泰然处之,因而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坦然的姿态。
作为作家和批评家,沈从文的坦然有不同的表现。作家的任务是创作,他不管外界如何变动,社会如何风起云涌,他依然留恋他自己的艺术世界,为自己笔下的湘西世界和人性展示而吟味不已。他坚持不懈地写作,用自己的创作实绩来回应文坛和社会,有那么多的作品做后盾,所以显得很坦然。初到北京,他生活艰难,在郁达夫、徐志摩等人的帮助下,终于逐渐摆脱困境,走上自己喜爱的文学之路。1920年代中后期,蒋光慈等人的革命文学逐渐成为文坛的主流,这和沈从文的趣味不合,但他并没有躁动,而是坚定地按照自己的对文学的理解来创作,坦然地面对主流文学。随着新文学运动重心的南移,1928年他来到上海,和稍后来上海的胡也频、丁玲一道办起了《红黑》《人间》杂志,杂志的倒闭以及胡也频、丁玲的左倾转向也没有动摇他对文学的理解,只要心中的文学理想不灭,外在的变化他都能看得开,也应付得来。因为生计,他在胡适、杨振声等人的帮助下辗转上海、武汉、青岛等地,1933年在徐志摩的召唤下回到北京,接手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融入北京文人圈。这些文人在林徽音家的“太太客厅”和朱光潜家的“读诗会”等场合定期聚会,畅谈对文学的理解,这坚定了沈从文的文学理想,他坚持在文学中描写人性、书写生命。虽然自己的创作和当时主流的左翼文学格格不入,他依旧坦然,这种坦然以自信为后盾,他相信自己的作品“在百年内会对于中国文学运动有影响”[19]373。在他看来,作家能写出好作品来是硬道理,要想写出好作品,作家就要从内心深处将文学当作毕生的事业。有了毕生追求的事业做内在支撑,外在的一时得失都是过眼烟云,都可以坦然面对。要想写出好作品,需要作家全身心的投入,对此,沈从文表现出他的聪明,他不想因为写作而卷入到不必要的口诛笔伐的战争之中,他不想因此而分散他写作的精力,所以他“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2]114,所以他“应沉默处得沉默”,并以“顺天体道”来自我解嘲[2]64,说出自己写作的趣味和暂停写作的原因,也是一种坦诚,只不过这种坦诚最终也需要自己的创作成就来证明他趣味的合理和停笔时的不屑。
作为批评家,沈从文认为艺术之美在于生命,文学应该坚守“美在生命”的文学理想。他不仅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也积极和别人论争,还写散文记叙自己的心路历程,在阐述、论争和记叙中坦诚地再现自己如何形成这一理想,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让自己的观点及其来龙去脉均袒露无遗。因为自己的文学理想,他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不知疲倦地进行人性的探索,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卷入诸多文学论争之中。作为批评家,沈从文最扎实的成果是《沫沫集》,但沈从文作为批评家闻名于世是由于他卷入了几场文学论争。对作家作品的评论和他自己的文学主张一致,此不赘言。他在文学论争中依持的立场依然是他的文学主张,但不同历史时期的论争可以反映出他坦然的不同依据,不妨稍加说明。文学论争本来就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方式,将它放到沈从文的生活之中加以讨论,侧重点是讨论他在现实生活中如何看待这些论争,而不是讨论这些论争本身。沈从文卷入的文学论争主要有京派、海派之争,以及关于“差不多”的论争以及对文学和战争关系的看法。在接手《大公报·文艺副刊》20天后,沈从文发表《文学者的态度》,引发了后来的“京派”“海派”之争。论争中,他反对用商业来绑架文学,文学的商业化是当时文坛的普遍现象,但沈从文强调的是文学自身水准的重要性,所以他很坦然:因为文学有独立性,所以反对商业绑架文学。关于“差不多”的论争,是由于1935年12月周立波受周扬委托,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1936年6月胡风在和鲁迅、冯雪峰等人商量之后,又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两个口号之争形成“宗派主义”倾向,从而导致文坛上“差不多”现象的出现。沈从文的反“差不多”,无视当时的情况,要求文学为社会服务的正当性,因此招来了茅盾强烈的不满,招来了李初梨善意的理解和补充,但他仍是坦然的:因为作家有独立性,所以反对宗派主义。关于文学与战争关系的看法,1939年抗战期间,他发表《一般与特殊》,强调作家工作的特殊性,被认为是在附和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1940年他在《战国策》上发表《读〈论英雄崇拜〉》,本意是批评陈铨的《论英雄崇拜》没有用科学精神来取代英雄崇拜,却涉嫌陈铨所属的“战国策派”;1946年发表《从现实学习》,认为国共的内战是“民族自杀的悲剧”[2]310,更招来左翼人士的一片骂声。沈从文在关乎国家兴亡的时期,发表这样与众不同的言论,与他的生活态度有关。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干好自己本分的事情,抗战时期的作家也仍然是作家,是作家就应该通过自己手中的笔、通过人性的书写来改变人的观念,而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直接投身于战争之中。应该说,在战争频仍的年代,撇开社会现实去“抽象”地谈论人性,是与现实脱节了。但在郭沫若1948年发表《斥反动文艺》之前,沈从文还是坦然的:因为术业有专攻,所以反对作家卷入战争。被郭沫若点名成为反动文人的代表,他当然很委屈,但也无奈,于是表现出另一种形式的坦然,他以接受《新民报》记者采访的形式来回应郭沫若的评论。从这三次论争来看,沈从文是坚强的,但也是克制的,他和别人论争只是为了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所以他表示“发生笔战,无从奉陪”[19]141,他没有叫嚣和谩骂,只是谈自己的看法(偶尔有一点讽刺),呈现出温文尔雅的姿态,骨子里的坚强融于外在的柔顺之中。
解放以后,沈从文告别文坛,成为一个文物工作者,也仍然是坦然的。他没有抱怨社会对他不公正,而是从自身找原因:“实因为我不能适应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转到研究历史文物方面。”[2]326应该说,沈从文说的是实话,以他的执拗个性,他的确是很难适应新社会对一个作家的要求,加上他一直喜爱文物,投身文物艺术史工作也算是发展了他的另一兴趣,但作为一个高产作家,突然不能写作总是让人难过的。他能说放下就放下,与他从小养成的坚强个性有关,既然认定了不再写作,就要坦然一点,不需要再为此纠结来折磨自己,需要的是找到自我安慰的理由。他几乎有一种哲人的参悟,因为“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所以他不会“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即使这种变动让他不能再写小说,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2]329。这样想来,他也就没有理由不坦然了。文物工作中的坦然,主要表现为豁达和淡定。或许是年龄的原因,或许是社会的变化,作为文物工作者的沈从文,没有了作家时的意气风发,但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的工作。他在文物方面最有成就的当数服装史研究,1963年历史博物馆在周恩来的指示下,组成团队来配合沈从文的工作,准备于1964年国庆前出版《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但由于政治原因,付印在即的书稿被要求修改,这一修改持续了整整17年,直到1981年才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期间,沈从文受过批斗、劳改,遭人冷眼,他一般都能包容,他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服装史研究,只要能出版,他可以接受删改,乃至接受只保留图像、完全删除他所写的文字说明的无理要求,这些文字说明是他多年的研究心得。为了保留古代服饰的图像,失去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也在所不惜,这既需要淡定的心态,也需要豁达的胸怀。总体上看,从事文物研究是沈从文屈服于现实的结果,但他又想方设法要完成自己的服装史研究,屈服中包裹着抗争。
沈从文是聪明的,他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但也知道理想的实现不能仅凭个人奋斗就能达到,他知道人际关系的重要。沈从文更是有良知的,他没有利用人际关系来投机取巧,来阿谀奉承,来压制打击别人。人际关系没有妨碍他对文学的理解,他反感鲁迅的杂文,指出郭沫若小说的失败,都是从自己的文学理念思考的结果,为此,他受到鲁迅的忽视,受到郭沫若的抨击,他也没有改变立场转而奉承他们。在处理人际关系时,沈从文一般也比较豁达。看不起他的刘文典、嘲讽他的钱钟书,他都默默地忍受,没有说对方的坏话。当北京大学开座谈会讨论“红绿灯”问题后,他意识到自己“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搁笔”[21],即使预感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悲剧,他也能释怀。但他也有常人的情绪,只是这情绪最终还是被自己压制下去,表现为另一种豁达。文革期间,范曾对他的傲慢无礼和无中生有的检举揭发、晚年的丁玲对他的横加指责,这些都让沈从文寒心,他不解、不满、无奈、愤怒,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沾染这样的人,“惹不起就躲”也可算是一种豁达。当张兆和响应号召去华北大学接受改造后,当自己的孩子对自己不理解而指责自己时,他真的绝望了,他选择自杀,自杀未遂后,他心中便有了“慈柔”的感觉:“看一切,再不会用一种强持负气去防御,只和和平平来接受了。”[22]他机警地放弃了自己的写作计划,转到文物工作。或许他的内心有悲凉之感,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对新工作的投入和喜爱。他虽然倍受折磨,但抱着“不升天,不下地,还得好好活在人间”[23]的态度,终于挺过来了。对世事的认识和坚毅品质造就了沈从文包容的胸怀和温情的底子。翻看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可以清楚地看到沈从文艰难的挣扎,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挣扎中不改的温情,挣扎中的温情让人们觉得痛中有一种暖暖的感觉,由于这种暖暖的感觉,又似乎有了更深的痛。
综上所述,文学和人生是沈从文书写生命的不同方式,他的书写,始终都以温情为底色。温情的书写,成就了他的文学特色,也决定了他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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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小阳)
10.3969/j.issn.1673-2006.2017.02.016
2016-11-19
江守义(1972-),安徽庐江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叙事学和现代文学批评。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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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06(2017)02-0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