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研文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0)
纳兰性德“哀感顽艳”词风的情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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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0)
纳兰性德是清代最为著名的词人之一,他以一生的情感经历,给后人留下了哀感顽艳的《纳兰词》。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却不用主观感性认识创作,他的词中没有看到一点抱怨,他的语言表现他裸露的思想,又不掩盖地表达着他理性的思想;他借助内心诗意化的想象力,将无理性的主观转化为情感理性文字。
纳兰性德;哀感顽艳
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为避太子讳将名字改成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学士明珠,身为明珠之子,自然要文武兼修,加之满族血统,既要学习草原上骑射本领,又要研习儒家文化,效仿前辈吟诗作赋。他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纳兰性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1](P452)。而这位在清代词坛分鼎三足的人物居然是一位武官——御前侍卫。出身官宦人家,身为大内侍卫,词作本应豪迈奔放,而他的《纳兰词》却委婉悲切。他的出身让人羡慕,他的天赋让人嫉妒,他的作品却让人疑惑。纳兰词的出现就像其文学天赋与武术水平共存一样匪夷所思,即便是天才也只能对某一方面有独到之处,何以面面俱到?既然面面俱到,为何我们熟悉的纳兰词又如此哀感顽艳。
对于纳兰词的研究,大多学者集中于对文本的解读,且对纳兰词哀感顽艳的词风尤为关注,这不免让人与《花间集》有所联系,纳兰性德也将自己与好朋友相聚之处命名为“花间草堂”。而《花间集》中的作者们却没有纳兰性德那显赫的身世,过人的天赋,反差的词风。单纯地说纳兰词的成就源于作者的天赋未免太过片面,因为他给读者们留下的是抑郁凄怆之感,天赋应该让我们感觉优美,而不应是黯然。下面笔者就从“哀感顽艳”这四个字探究一下这个貌似不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现象。
“艳”字是对纳兰词评价最通俗的一个字眼。爱情,在纳兰性德的一生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甚至是悲情之源。据载纳兰性德有三位“红颜知己”,其中一位是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情投意合,可这个表妹最终被选入宫,两情相悦终成相思之苦。纳兰词《少年游》“十年青鸟音尘绝,往事不堪思”[2](P272),又有“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2](P203)再如《采桑子》:“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梦一场”[2](P31),从“往事不堪思”到“一寸相思地”,再到“梦一场”。容若的情感已经被时间冷冻,“十年”“十一年”这些数字应该不是约数,可心痛的次数又不计其数。于是“零落鸳鸯”变为《于中好》“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2](P223),心已冷,冰随之,不经意间的爱情诗展现了纳兰的为情所困,表妹已是皇宫中人,两人最终成了《减字木兰花》中的“相逢不语”[2](P267)。
纳兰词中的爱情多为意境写情,仅仅是一位相逢不语的梦中情人还无法展现容若“艳”字的全部风采,他的爱情诗中的主人公扑朔迷离。如《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斜钗灯影背,红棉粉冷枕函边。想看好处却无言。”[2](P61)苏缨《纳兰词典评》判断主人公应该为皇宫中的表妹,可“吹花嚼蕊”“红棉粉冷”“多情情寄”,分别为我们展现出一位娴雅妆容、以琴弦拨弄容若心弦的女子,显然容若情寄于这个女子身上却无法言说。容若曾遇见一个歌姬,若真如此,此等“粉化”场景倒真像他寄情于此。
容若的作品贯穿悲伤气氛,究其原因也是不离爱情。两小无猜的表妹被选入皇宫,志趣相同的沈宛只能深情难舍。爱情在容若的身上变为无情,发妻卢氏也早早离开,“顽”体现其愚钝,明知死者不可复生,依然想用一首首悼亡词缓解内心的伤痛。纳兰词收录的悼亡妇、追念旧情的词篇大概有四十首,每篇墨水如泪水,凄苦不可回,情真伤切入内心,感人幽回齐叹息。
其中《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2](P121),他希望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问问她这几年生活的苦乐,是否有人照料。容若虽在阳间,仍想与妻子再续前缘,明知不可为却借典故表白,“清泪尽,纸灰起”。容若之“顽”,曾寄梦于《沁园春》妻子的佳句,寄情于《蝶恋花》中的明月。想要用那皎洁的月光陪伴寒夜,抒发日思夜想之情,感叹美好的时光无处依存,只剩追忆思念过往。
容若的痴情无处停留,唯有寄托在景物中直抒心灵,后人在其作品中只觉爱情切肤之痛,不见爱恋相处之欢,“顽愚”地盼与妻子相见,所发之言深感懊悔,所写之境无畏阴阳。
《纳兰词》怨旷幽悲之音不绝符合诗歌创作“无怨不成诗”的规律。容若的边塞诗全无豪迈之感,忧愁依旧,尽显边塞寒意。例如《浣溪沙》:“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黄花时节碧云天。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2](P59)诗中心绪愁苦,以凄苦的离别宴席代替豪情万丈的出征仪式,黄花时节清零,夕阳落下的惨淡,有去无回的情感,与报效国家、视死如归的意志大相径庭。既然出征打仗,容若也参与其中,何苦灭自己志气,字字句句浸透着淡淡忧伤。
无论纳兰词中景色如何壮阔,他的作品总有意在言外、不可诉说的感觉。究其原因主要有三:首先容若从小饱读诗书,家世显赫,文韬武略。可即便是科举中榜也无非就是御前侍卫而已,总归靠拳脚吃饭,看容若的朋友圈子顾贞观、严绳孙、姜哀英、秦松龄、陈维裕、朱彝尊等,这些著名的学者文人与其志趣相投,甚至为他赋词。由此可见容若的一生在“限制”中度过,虽在诗词上成就颇高,终究只是副业而已。其次,由于父亲明珠是当时朝中要臣,容若的生命似乎从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一切,想容若这种情感细腻之人,以文笔即可让读者进入荒寒之地,自己需要承受多少的痛苦才能移情于作品。入仕之后,身处君王身边,看似容光焕发,却是平衡朝堂的工具,内心承受君王和父亲之间恩怨,又极力平衡自己与两个不可违背之人的矛盾。最后则是为情,无论是表妹入宫后的无可奈何,还是与歌姬的爱情,再到发妻卢氏的早逝,容若的情感之路异常波折。杨方灿评价《纳兰词》“其词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所为”[3](P516)。我想了解容若的人可以理解他的词风凄切哀哭、秋怨沉痛了。
容若的情感体验,不只是文学积累后的迸发,也不全是感性认识后的自由抒发。王国维笔下的以自然之眼观物,物我皆有我色彩,展现到容若身上再合适不过。他以悲伤的景色营造凄苦的境界,用优美的言语掩饰自己真实的心境。他用自己的理性坚持着自己的原则,《纳兰词》似乎就是他神圣理想的成果。他对文学天真无邪的内心不会附和先人的道路,坚持自己内心的自我最终得到了成功,他的作品就是其内心深处高贵的单纯。
《于中好》篇中,“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邀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2](P221)此篇上阙,为写秋日登高景色,并借“玉笛”“白雁”“黄花”,展现季节的萧瑟,借以抒发对友人怀念的心境。怀念友人本应回忆相处之美好,春季万物萌发之时的生机,或秋天五谷丰登的喜悦。容若却没有被环境束缚心情,于是一首凄凉的怀念友人的词呈现在后人眼前。若其对好友之思念仅限于怀念,“秾华”二字展现与好友欢乐场景,说明容若怀念的仍然是过去与友人的美好时光,于是容若之“感”刺激了我们惯性的思维。对于词篇的创作,无论容若记忆中事实如何,在其思维中的观念,知觉中的感觉,已经与自己的语词融为一体。“惆怅”二字足以展现自己内心世界的意象,即使时光荏苒,岁月不在,那生命中美好事物也无需用快乐的基调想象,就像“莫向横塘问旧游”。
《于中好》中“人间”二字,在《纳兰词全编笺注》一书中指其借用曹唐《张硕重寄杜兰香》“人间何事堪惆怅,海色西风十二楼”[2](P222)。若单一看两句所叙述,确实十分相像,如果借用也不妨碍我们对容若写词即是写情感的认识。借用词意,还是借用形式,我们可以通过其他作品加以鉴赏。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再次提到:“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2](P51)此篇词是作者在午夜听闻《落梅花》的笛声后留下的作品。此时容若能从笛声中理解吹笛人所发出的情感,无非是因为我也有同样的困扰,你借笛声“忆平生”,我为惆怅中人自有体会,并且确定我知有“何事”,而非片面感受。无论是“人间所事堪惆怅”还是“我是人间惆怅客”,都直观反映作者内心情感,而不是用技巧来博得作品的华丽。在容若的心中或许隐藏自己完美的定义,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中,“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2](P22)这是一首苍凉的边塞词,下阙中“谢娘别去”,“寒月”意象和“悲笳”乐调可谓声情并茂,再次营造出苍凉的边塞风景。转看上篇“偏爱轻模样”,结合词牌名不能理解这是一种雪的形象,“冷处偏佳”却道出容若心中雪的极致表现:雪花。雪花不同于雪,它遇冷成为冰,遇热成为水,落地即为雪,只有在空中才能称之为雪花。它不像花草那样需有根茎,也不会在世间长期留存,那短暂存在的冰冷形象似乎在暗示自己存在于世间状态:显赫家世,位居要职,才华横溢,比不上雪花在空中自由的心灵,哪怕只是一会存在于世间,不追求恒久恰是他理性的展现。他心中明白自己无法像兰花那样清高一世,内心的惆怅无法展现出牡丹那样的富贵形象,即便内心如翠竹般劲健也不过是生活中的过客,宁愿自己在空中抛弃与现实生活一切关联,哪怕短暂,此生无憾。
在解读了纳兰词中“哀感顽艳”词风后,让我们回到题目中的情感来源。伯特兰•罗素在《心的分析》中提到:“我用记忆的因果关系来意指我在本讲开始时所谈及的那种因果关系;在那种因果关系中,直接的原因不仅是由当前的事件构成的,而且是由这个事件与一个过去的共同构成的。”[4](P76)罗素对于生命有机体历史与当前事件的影响提出记忆的“因果关系”,即当前的事件是由过去的记忆和当前的情境刺激共同引发(这里事件仅指在精神中)。这一点就很好地解释了纳兰词中大量用典的原因,一个个典故只不过是容若过去的“记忆”与他创作的“事件(作品)”之间展现情感的形式,而他笔下的词作也是自己的感性认识。容若的身世、经历构成他的记忆,记忆中的意象语词呈现在大众面前,我们无从考究他的具体意象,因为语词中的意象不具有任何一般性,词中的唯美之处在于语词中的模糊。因此即便是书写的文字来体现词的意义,也只是容若的感情,是他面对当前事件,和过去的自己结合后的“容若语词”。意象是微弱感觉的复制品,在容若生平郁郁寡欢的影响下,词中大部分清冷的意境也就顺理成章了。
综上所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却不用主观感性认识创作,他的词中没有看到一点抱怨,他的语言表现他裸露的思想,又不掩盖地表达着他理性的思想,他借助内心诗意化的想象力将无理性的主观转化为情感理性文字。在人们心中他是一个伟大的词人,因为一生凄惨的容若只是让我们感到纳兰词的哀感顽艳。
[1]苏缨.人间词话[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
[2]纳兰容若.纳兰词全编笺注[M].苏缨译注.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3]张秉戌.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1.
[4]罗素.心的分析[M].贾可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责任编辑:郭伟宏)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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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416(2017)03-0084-03
2014-02-13
毕研文(1991-),男,山东济南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16级学科教学(语文)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