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遵命与坚守
——由孙犁在《鼓》中的两篇佚文说起
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作为深受“五四”新文学深刻影响的一代作家和在抗日洪流中参加革命的战士,如何处理“文学主体性”与“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关系,始终是孙犁难以选择又不得不选择的难题。他积极遵命,以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贡献于民族解放事业,同时也没有放弃对新文学发展的思考与探索。作为文学工作者和编辑,孙犁起初尝试以“化大众”的方式促进文学的“大众化”,引导业余作者“阅读”“理解”新文学,进而“参与创作”,有意识地将民间艺术审美原则融入新文学审美原则,为新文学发展不断注入活力。解放区作家中,“遵命与坚守之间”的精神历程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忽视或强调其中任何一点,都会造成对作家理解上的偏颇,也正因此,孙犁具有典型的意义。
孙犁;遵命;坚守;佚文
《鼓》是《晋察冀日报》的副刊,创刊于1942年12月8日,终刊于1943年4月18日,共12期。由于印刷设备缺乏,无法满足晋察冀边区各抗战单位如边区文联、晋察冀军区政治部、边区政府实业处等宣传的需要,而报社则存在着编写人员紧缺的问题。因此,边区一些单位和《晋察冀日报》资源共享,他们负责稿件的征集和编辑,借报纸的版面出版副刊,这些编辑也会帮助《晋察冀日报》编副刊、写稿件。这种合作,既满足了单位宣传出版的需要,也为报纸提供了编外采编人员,使报纸版面更加丰富,这在战时确实是双赢的选择。这样,《晋察冀日报》的副刊就分成了两类:本报编辑所编和外单位所编,前者如《海燕》《老百姓》《文化思想》等,后者如边区文、音、美、剧协合编的《晋察冀艺术》、晋察冀群众编委会主编的《晋察冀群众》、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主编的《子弟兵》等。《鼓》是边区文联借用版面所编的《晋察冀日报》副刊,主编的认定有分歧,一则说是《晋察冀日报》副刊编辑李肖白,一则说是孙犁,另一则说是孙犁和田间。对第一种说法,基本可以否定,李肖白虽然是报纸的副刊编辑,但对外单位借用本报版面办的副刊没有直接责任,在他晚年所写的《海燕起飞——〈晋察冀日报〉副刊的回顾》一文中也未表明和《鼓》有直接关系①参见李肖白《海燕起飞——〈晋察冀日报〉副刊的回顾》,载《晋察冀文艺研究》1986年第1期。。孙犁的编辑问题,源自他在《〈善闇室纪年〉摘抄》中记载:“一九四〇年,二十七岁。晋察冀边区文联成立,沙可夫任主任。我调区文协工作,田间负责,同人有康濯、邓康、曼晴。编辑期刊《山》(油印)、《鼓》(《晋察冀日报》副刊)。”[1]12田间对孙犁及《鼓》的编辑问题有过确切回忆:“一九四一年前后,当我和他、邓康等,都调到边区文协驻会时,《山》与《鼓》,这两个副刊,名义上我负一定的责任,其实,实际工作,多半还是由他做的。”[2]106两相对照,可以肯定,《鼓》的编务主要由孙犁担任,田间是文协副主任,孙犁的领导,因此他才有“负一定的责任”的说法,在编辑过程中也可能参与了一定的意见。这对我们确认《鼓》中两篇文章的作者有帮助,一篇是第一期《照例的话》,一篇是第二期的《编后记》。
先将两篇文章抄录于下:
照例的话
随便一个什么刊物在创刊之初似乎照例总有一个或长或短的“发刊词”一类的东西。为了在读者面前说明某个刊物的性质,立场,态度以及对它的希望等等,也确实需要有这么一篇“照例”的文章。于是编者为本刊在此“照例”一下,也就有所根据了。
言归正传吧。
我们这个文艺小刊物取名曰《鼓》,望文生义,显然不是供人玩赏的花朵,也不是骚人雅士辈舞文弄墨的场所,而是给我们边区广大读者以精神上的激励,使之从这里能听到急剧的暴风雨似的“鼓”声,而倍增冲锋陷阵向敌突进的壮气;并更知所以咬紧牙关,再“鼓”一把劲,以准备反攻,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取得抗战最后的胜利。
再说,由于边区最近各种文艺组织与文艺干部的调整,各方面实力的加强,边区文艺界的阵容为之焕然一新。这在敌后新文艺运动史上写下了新的重要的一页。毫无疑义的,边区文艺的新气象将由此产生,并将因此而更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这是值得每个边区文艺工作者信心鼓舞的事。我们的“鼓”将不断向大家报道文艺的“喜讯”——配合着世界反法西斯蒂阵线,特别是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坚苦卓绝英勇无比的击溃德寇与一切侵略者的伟大胜利,——而加以发扬光大。让我们围绕在这“鼓”的四周而欢舞起来吧!
自然,这里“鼓”绝不是凑凑热闹,空空洞洞地打几下子而已。我们,每个边区文艺写作者,一定要实事求是,在我们的作品里生动而真实地反映边区民主建设事业的突飞猛进,反对敌人“扫荡”,“蚕食”,“清剿”的英勇斗争,敌人的残暴狠毒及其垂死时的丑态,沦陷区同胞的痛苦与希望,敌伪军的动摇,投诚与反正,等等……我们的“鼓”,虽然篇幅有限,还是要努力做到使边区读者爱读而有所得,使敌人看了头痛,心惊,肉跳,而成为插在他心窝里的一把利刃。这也就是说,我们要使“鼓”成为政治上思想上教育边区群众与文艺工作者自己,因而更能发挥对敌思想斗争的利器作用。
愿我读者,尤其是边区每个文艺工作者,爱护它,帮助它,使这“鼓”声打得更响亮些。让敌人听见我们的“鼓”声而发抖吧!
十二月一日,一九四二年。[3]
编后记
《鼓》已经打开了,据说,编者已经感觉到打得并不响亮。如果需要解释的话:一则,《鼓》面不大,惊天动地的“洪声巨响”显然是发不出来的,二则锣鼓刚响,“看戏的”和“做戏的”尚未完全“动员”起来;三则事先准备不充分,因为赶着“反对大东亚战争”宣传周,匆忙中就把“鼓”打起来了。
问题是很清楚的,要使一个文艺刊物编的好是编者的责任,也是每个文艺写作者的责任,因为如果后者不源源地供给合适的稿件,编者也就“难为无米之炊”了。这里当然问题不是责任谁负,主要的还是怎样使《鼓》这个文艺刊物内容充实,真正能达到“使读者爱读而有所得……”(见照例的话)的目的。因此,踊跃投稿,这是编者对边区每个文艺写作者的迫切要求。
同时,希望读者对于每期《鼓》能将意见,感想提供给我们,尤其是文艺爱好者,如能组织《鼓》的读者会,经常加以研讨,并将发现的缺点见告,以后及时纠正,那就对于《鼓》的不断改进上更有帮助了。
《鼓》是大家的一个文艺读物,所以大家应爱护它,扶助它。[4]
第一篇文章发表在《晋察冀日报》1942年12月8日《鼓》的第一期上,第二篇文章发表在该报1942 年12月15日《鼓》第二期上。报刊发刊词大多是由编辑来写,署名“编辑部”或不署名,也有一些由主管领导来写,署上具体姓名,如《山》的发刊词就是当时晋察冀边区文联主任沙可夫写的。《鼓》的发刊词未署名,写作人只可能是孙犁或田间中的一人。如果我们将田间编的《晋察冀艺术》发刊词和《鼓》的发刊词比较,可以断定,这一发刊词的作者非孙犁莫属。下面是田间写的《晋察冀艺术》发刊词《初面》:
当新年代的风到这土地上,这土地又已经粉碎了日本帝国主义底一九四零年冬季的残酷扫荡。一九四一和新的胜利站到我们面前。
虽然冬天还没有过去,但太阳照到我们战斗的灵魂;麦子也从雪片里面往上长着;人民在敌人烧烂了的房屋旁边唱着勇敢和坚决的歌;——晋察冀要永远要前进啊!
小小的麦,
你能从雪地上长起,
我们也要长起。
《晋察冀艺术》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他像个婴孩,这是艺术的婴孩,他能不能成为艺术的大人(□□□有唱的艺术的大人),全靠大家以战斗的乳汁,哺育他,教养他,为了晋察冀,为了人类不断的夺取新的胜利,光明,与自由,而哺育他,教养他;我们代表《晋察冀艺术》向大家宣言:“这是大家自己的东西,大家不要放弃他!”
一九四一、一、七。[5]
这一发刊词采用一系列诗歌意象,如“小麦”“婴孩”等展示自己饱满的热情,表达对读者的期待,是一个诗人的“发刊词”。相对而言,《鼓》的发刊词《照例的话》要平实得多,虽然也有一个“鼓”的意象,但这是对副刊名称的解释,全篇较田间的情绪性表达更有层次,更有逻辑。孙犁后来编的杂志和报纸副刊也有类似的“发刊词”,与此篇风格一脉相承。《编后记》一般由主编或当值编辑写。写《编后记》是五四报刊的做法,以鲁迅为代表,也最典型,其目的在于拉近编辑和读者的距离,向读者介绍本期刊物编辑的想法、做法,以取得读者的支持,也带有征求意见的意思,最终实现编者和读者共同办刊的目的,形成刊物命运共同体。孙犁显然从中汲取了经验,在《山》和《鼓》中写下了多期编后记,有些也像鲁迅当年一样,写得很长,其中透露的信息,如刊物的生存环境、编辑们的思想意态、编辑思想等都值得我们细细玩味,而且,这一做法也成了孙犁的习惯,在后来“一个人的杂志”《平原杂志》以及《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中多有坚持。《鼓》第二期的《编后记》出自孙犁的手笔不会有多少疑问。如果对比一下孙犁《平原杂志》的《编后记》,还可以看到其中编辑思想上的相通之处。可以说,《照例的话》和《编后记》都是孙犁所写,是孙犁的两篇佚文。
从两篇佚文来看,它体现了当时报纸文艺副刊的基本宗旨,就是“文艺为政治服务”,使刊物及作品“成为政治上思想上教育边区群众与文艺工作者自己,因而更能发挥对敌思想斗争的利器作用”的阵地,它要不断“向大家报道文艺的‘喜讯’——配合着世界反法西斯蒂阵线,特别是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坚苦卓绝英勇无比的击溃德寇与一切侵略者的伟大胜利,——而加以发扬光大。”《鼓》“不是供人玩赏的花朵,也不是骚人雅士辈舞文弄墨的场所,而是给我们边区广大读者以精神上的激励,使之从这里能听到急剧的暴风雨似的‘鼓’声,而倍增冲锋陷阵向敌突进的壮气;并更知所以咬紧牙关,再‘鼓’一把劲,以准备反攻,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取得抗战最后的胜利。”“文艺为政治服务”成为压倒一切的任务,解放区主流意识形态与作家在这一问题上没有分歧。在《鼓》创刊之前的1939年2月,晋察冀边区文救会曾组织召开了一次创作问题座谈会,会上讨论了抗战时期文艺创作的诸多问题,其中核心的就是文艺大众化问题。这一问题既是当务之急,又是从“革命文学”到“大众文学”的发展,许多作家的理解和做法与党的主流意识形态存在着一定的间隙。
“文艺大众化”有两个层面。它首先是政治运动,就是要配合革命的需要,利用文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使之成为斗争的武器,出于发动群众的需要,文艺的形式和内容必然要“大众化”。无论在1930年代,还是1940年代,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这一运动的政治性质从来没有改变过。其次,“文艺大众化”也是“五四”新文学发展的内在要求,是它的继续和发展。“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主要功绩就是白话文运动,借此实现从“贵族文学”向“平民文学”的转化,以期达到启蒙大众、救亡图存的目的。但五四新文学的接受者主要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作为启蒙对象的普通大众却因文化程度低而与新文学存在着隔阂。新文学要走出城市知识分子的小圈子,就必须走向广大乡村,走向大众,在大众中生根发芽,这就需要新文学审美的“化大众”,也要不断吸收大众文学的营养,最终实现新文学民族形式的建构。“文艺大众化”的两个层面预示着党的主流意识形态和一般作家认识上的差异,前者将“大众化”当作革命的一部分,后者更多的是将其当作文学发展的一部分,在文学的范畴中看待它,这样就导致了两者在态度、做法上的不同。解放区文学时期,抗战压倒一切,但一些作家基于自己的思想和文学渊源,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转变对大众化问题的“文学”认识,这既包括像孙犁这样的普通作家,也包括一些领导文艺运动的党的高级领导人,这在“文艺大众化”中民间“旧形式”的利用问题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解放区的“文艺大众化”,起初的目的是如何使新的文艺形式深入、广布到全民中,使广大人民群众得到丰富的精神滋养、理智的觉醒、情绪的激励,更迅速而正确地充当抗日的中坚。就创作来说,不仅是手法大众化、结构大众化,更重要的是想法大众化,要表现大众生活的现实题材。但提到大众化,就会涉及民间“旧形式”的利用问题。民间“旧形式”不是简单的形式问题,它是民间文学审美原则的载体,有些内容和新文学的审美原则产生冲突。1941年,曾就“旧形式”利用问题展开讨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前,大部分作家,尤其是深受五四新文学影响的一代作家,将民间“旧形式”问题局限于文学视野中思考,或者说,没有从政治层面上去理解它的意义,认为“目前所提出来的民族形式,不过是有意识地再到旧文学和民间文学里去找更多的营养”,“它的基础无疑地只能放在新文学上面”[6]407。所谓“文艺大众化”,紧要的工作还是“化大众”的问题。在这一时期,晋察冀边区文艺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文体上除了满足对普通百姓宣传使用的墙头小说、街头诗、小故事外,作家们更愿意在提高群众审美水平上下功夫,写更为精致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演中外名剧、大戏。他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应当以忠实的态度将其记录下来,其中典型的代表作家如王林。1942年冬至1943年夏,他不顾危险,一边坚守在抗日前线,一边在老乡的地洞中写作自己的长篇小说《腹地》,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为了推动新文艺的发展,边区文联还特地推出鲁迅文艺奖金,1942年的获奖作家和作品有:孙犁的理论著作《区村连队文学写作课本》,仓夷的报告文学《纪念连》,魏巍的诗集《黎明风景》,胡丹佛执笔的戏剧《把眼光放远点》,方冰、周巍峙的歌曲《子弟兵进行曲》,沃渣的木刻画《八路军铁骑兵》,赵洵的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7]37从中可以明显感到,这些获奖作品采用的都是五四以后建立起来的新的艺术形式,尽管文艺要大众化,但“旧形式”利用还没有进入到作家、艺术家们的艺术视野中。意识到“旧形式”的重要性以及在“大众化”中的作用,是在讲话发表之后,尤其是赵树理确立为解放区文学的方向之后,“文艺大众化”超出了文艺范畴,赋予了更多政治含义,促使作家们重新看待“民间形式”,这也导致了报刊文学编辑方针的转变,我们在《鼓》和孙犁编辑的另一份杂志《平原杂志》的对比中略见一斑。
《鼓》12期,共发表新诗歌7首,小说5篇,散文5篇,评论5篇,童话1篇,编后记1则,发刊词1则,共25篇文章,可以看出,它以现代小说和诗歌为主,其中,孙犁的《爹娘留下琴与箫》《丈夫》、仓夷的《边界上》、康濯的《平静的初春》、蔡其娇的《雁翎队》和田间的《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都是作家个人的代表作,在稿源缺乏的情况下,编辑坚持了高水准的艺术要求,在报纸副刊中难能可贵。《鼓》中还有4篇重要的批评文章:沙可夫的《〈绿芽〉感》《伟大的转变的一年——初步检讨过去一年边区文化工作与今后努力的方向》、春桥的《对目前边去文艺工作的意见》和卓尔的《我读了〈丈夫〉之后》。对“文艺大众化”问题,边区文联主任沙可夫指出,现在文艺期刊中“大量的,一般说还是比较通俗的、短小的文艺作品中有多少能真正深入到乡村、连队与工厂去呢?我所知道,还是不太多的。更不要说,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又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这样的作品,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8]。即使这样,批评者还是要求作家“适应读者的要求,逐步提高他们,但也不是迁就他们”,批评工作要注重提高群众对创作规律的认识和艺术欣赏水平。[9]此时的“文艺大众化”工作,延续了1930年代“大众化运动”的双轨思路:一方面,在语言、创作手法上靠近大众,使文艺通俗化;另一方面,加强批评工作,提高大众艺术素养,使其理解新文学。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明显感到,孙犁等人并没有将“民间形式”列入到“大众化”问题的核心,编辑工作的重点放在五四新文学的“化大众”上,以“化大众”的方式促进文学的“大众化”。这25篇文章中,没有民间“旧形式”的作品,但这并不等于孙犁等人不重视民间“旧形式”。1940年,孙犁在《晋察冀日报》的另一个副刊《老百姓》上,就发表过鼓词《七七画十景》,这是他运用民间形式创作的开始。此时的孙犁,并没有将民间“旧形式”纳入到文学范畴,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到它与新文学更为紧密的关系,只是将其看作是一种宣传形式。在孙犁的内心深处,新文学才是文艺副刊应当倡导的“文艺”。1946年的《平原杂志》是文化杂志,不是文艺副刊,但其中相当大的篇幅与艺术有关,重点是对乡村艺术创作的关注和理论思考,为此设立了《乡村艺术》栏目,报道乡村艺术形式的最新表现,介绍、刊载乡村艺术创作,指导乡村艺术平台的改造,如第一期的《怎样改造庙会》、第二期的《几种美术宣传方式的实验》、第三期的《延安桥乡镇的黑板报》等。杂志还拿出大量的篇幅刊登乡村艺术形式的文学作品,既有著名作家的作品,也有农民作者的作品,体裁包括故事、鼓词、诗歌、梆子戏、农民小调、小话剧、秧歌剧等。包括孙犁在内的一些评论家也从理论上探索乡村艺术形式的改造问题,如孙犁的《讲评词》①《讲评词》后来收入《孙犁文集》时改名为《说书》。《介绍时事传》、王林的《为村剧团进一言》、胡苏的《〈穷人乐〉的方向在蓉城的实践与发展》。乡村艺术虽然不能等同于民间艺术,但它向民间艺术形式及艺术原则的靠拢则是必然的。当作家们意识到民间旧形式的利用与推广不仅是一个文学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的时候,孙犁等人的选择就可以理解了。但我们不想将这种选择看作是一种被动的选择,而是一种主动的调整,在文学发展和政治形势的双重推动下,对文学的理解、对新文学发展的认识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因此,《平原杂志》中的所谓新文学文体的小说、散文、诗歌不占主要位置是自然而然的,杂志连载了萧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被诗人商展思改写为《米家庄》,在将其“中国化和系统化”[10]426的原则下,作了大量符合中国国情的处理。孙犁在这本杂志上共发表了19篇文章,包括稿约、启事、鼓词、理论文章、评论、梆子戏、介绍性文章、编后记等,重要的作品如《蒋介石臭史》《讲评词》《祝冀中文协成立》《比武从军》①《比武从军》是一出梆子戏。《今年新年》《今年春节,怎样闹玩意》《咏水》等。无论是创作还是评论,《平原杂志》的大众化工作比《鼓》时期要具体、切实得多,“化大众”的激情彻底让渡给“大众化”的现实需要,但“利用”“改造”,终归是要将民间旧形式纳入到新文学的建构体系中。
五四新文学建立的是一套不同于传统文学包括民间文学的审美原则,它走向大众化,就是要使这种审美原则得到大众理解、认同,进而参与建构的过程,它的形式、手法等可以通俗化,但不意味着艺术原则被大众既有的审美习惯所替代。从《鼓》到《平原杂志》,孙犁编辑方针的转变,主要是他的革命者的身份使然,只是在真正从事乡村艺术的过程中,逐渐理解了民间艺术的精髓,才慢慢产生了将民间艺术的审美原则融入新文学审美原则中,进一步充实新文学艺术的思想。几十年后,在反思赵树理现象时,他终于明白地说出了自己对民间形式的看法:“民间形式,只是文学众多形式的一个方面。它是因为长期的封建落后,只是我国广大农民,文化不能提高,对城市知识界相对而言的。任何形式都不具有先天的优越性,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逐步发展,要和其他形式互相吸收,互相推动的。”[11]159看来,在五四新文学视野中思考民间旧形式问题,以此促进新文学的发展,这一点孙犁几十年从来没有动摇过,将其作为文学问题而非政治问题看待的基本态度也是明确而坚定的。
《鼓》第二期《编后记》内容丰富。我们可以看到办刊的困境:由于物质条件有限,副刊篇幅不大,难以承载编者宏大的理想;边区90%以上文盲率,使副刊的阅读率和稿件来源都成了问题;要配合重大的政治活动,编辑的一些想法难免要打断、打乱。我们也看到一些措施,如“希望读者对于每期《鼓》能将意见,感想提供给我们,尤其是文艺爱好者,如能组织《鼓》的读者会,经常加以研讨,并将发现的缺点见告,以后及时纠正,那就对于《鼓》的不断改进上更有帮助了。”“读者会”的设想值得注意。这种做法导源于五四,推广于3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发扬光大则在抗战期间的“解放区”。报纸通过“读者往来”、建立工农兵通讯员制度等一系列栏目和组织机制落实“群众办报方针”,加强报纸与读者的联系。孙犁参加革命之初办《文艺通讯》的主要工作就是与读者通讯,“每天写指导信数十封”[1]11。从孙犁编辑历程中可以看到,无论是《鼓》时期,还是《平原杂志》时期,再到《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时期,他在不断完善“读者会”的想法。
《鼓》时期办“读者会”的初衷更多是让读者了解《鼓》中的作品,进而提出意见与建议,但从实际操作来看,它的另一项主要功能是借此建立广泛的作者网,解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问题,这一点,在《鼓》上发表的春桥的文章《对目前边去文艺工作的意见》中做了明确的说明,而且以孙犁所编的《山》和《鼓》办的“读者会”作为榜样,认为“应当帮助周围的文艺爱好者,提高他们的水平,文协文学顾问委员会也应当发扬左翼文艺运动中培养工农及新作家的光荣传统,加强对他们的帮助,他们想写,又常常不知道怎样写作,甚至生活在实际斗争中,不知道怎样去把握现实,写什么,怎样写,我们文协应当切实地担负起这个任务,总结这方面的经验”[1]11。
《平原杂志》时期,孙犁将办“读者会”的做法继承下来,他强调这份杂志是以“广大农民、区村级干部、中学高小学生、小学教师”为阅读对象,组成“平原读者小组”的目的,除了与编辑“取得密切的通讯上的联系”外,它的功能主要是“按期研究讨论杂志的内容,并经过读者小组的同志们的活动,组织附近的群众开讨论会,使杂志的内容,传播到不能直接阅读和不识字的群众中间去”[10]417。读者小组的功能在于宣传,在于杂志的大众化,和《鼓》的“读者会”重在作者培养的目的稍有出入。
《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时期的工人作者创作座谈会,不再以“读者会”的形式出现,原因是报纸已经不存在发行问题,但新作者素质有待加强,因此,它又回归了《鼓》“读者会”的宗旨。据《天津日报》编辑张家珠回忆,“天津解放以后,人民群众的政治热情很高,特别是一部分青年工人,基层干部和青年学生,他们把自己对新生活的感悟诉诸文章,‘文艺周刊’的出版,恰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发表作品的园地。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天津日报文艺部所组织的以工人为主体的业余写作小组便应运而生。业余写作小组定期开会,根据报纸在一个时期宣传的要求,给小组成员出题目,发放写作提纲等。在召开业余作者座谈会之前,文艺部的同志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如开会的内容、涉及的问题、与会人员等,会议由部领导主持,然后是业余作者的自由发言,最后由孙犁同志作总结性的发言。”[12]347在孙犁的编辑思想中,培养新作者是报纸副刊的基本任务,这一点是继承了鲁迅的副刊编辑传统,他认为“办一个刊物,没培养出一批人才,没发表一批有价值的好作品,就不是好刊物。做一个编辑,不善于联系老作家,不善于培养初学写作者,经营一个不死不活的刊物,就不是好编辑”[12]510。“培养新作者,发表‘处女作’,是件难事,要担风险。不要怕冷嘲热讽,哪一个作家一开始就是作家?不发现新作者,不是断了人才的路吗!”[12]510新作者的不断涌现,也会带动读者群的扩大,要使两者形成良性循环,就必须在作者素质的提高上下功夫。因此,孙犁每期“作者会”必到,每次都要结合新作者的作品进行深入浅出的讲解。无论这一时期,还是以往不同的时期,孙犁的批评文章都和对业余作者的指导有关,大多是讲稿的改写,而不是讲高头讲章式的作品。孙犁作为文学批评家有许多真知灼见,尤其是晚年写的大量的读书记。但总体来看,他的贡献不在于理论的创造,而在于普及,在“文艺大众化”热潮中清醒地意识到五四新文学传统的方向和根基作用,以启蒙的姿态坚守这种传统,这也是孙犁文学批评的显著特点。在孙犁的讲话稿中,可以很清晰地感到孙犁对业余作者的艺术启蒙意识,也正因此才形成了天津解放初期的工人作家群和所谓的“荷花淀派”作者群。
由《鼓》的“读者会”开启的艺术启蒙到《天津日报·文艺周刊》阶段,完成了业余作者对新文学的“阅读”“理解”到“参与创作”的过程。孙犁对新文学传统建构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的创作,也在于他继承五四文学副刊编辑传统并发扬光大。他还致力于工农兵新作者的培养,为新文学的发展不断注入新的活力。有了这一机制,新文学传统不再是既往历史,而是始终在建构中的“传统”。
在新文学史上,许多作家都有另外一种身份——编辑,这使他们对新文学在创作之外又多了一种贡献方式,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约稿、写稿、改稿,甚至以一份报纸副刊或刊物为中心形成一个文学流派,如沈从文时期的《大公报》之于“京派”,《新月》杂志之于“新月派”。他们在编辑岗位上延续着自己的文学之梦,以这样一种方式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文学氛围甚至于文学的走向,编辑职业较之于他们的作家职业,或许更直接、更深入、更有力地作用于新文学传统的建构。解放区文学中,也延续了二三十年代作家身兼编辑的传统,但和沈从文、胡适、周作人、徐志摩等不同的是,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和文学环境,作家所编的文学杂志或报纸文学副刊并不具有“同人”性质,难以体现流派特点,这迫使他们换一种思路去思考新文学的发展问题。他们的编辑活动,首先是为抗战、民族解放这一当时最大的“政治”服务,并暂时放下曾经接受的文学主张。然而,真正的作家不可能放弃他们对文学的思考和探索,把自己完全变成“应声虫”,环境的改变使他们在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视野中思考文学创作和文学发展的问题。作家既然已经深刻意识到他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历史时代,他们也会意识到新文学的发展也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文学之笔可以记录历史,他们的编辑身份,也同样可以使他们意识到新文学的发展会体现在一本本杂志和一份份文学副刊的编辑方针、栏目设置、文章选择之中。对作家来说,文学服务“政治”责无旁贷,但坚守五四新文学的美学原则也是这一代作家的历史责任,也是解放区文学的根基所在。
解放区文学中,这样的作家、编辑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以丁玲、萧军等为代表。这些人都是带着深刻的五四文学精神进入到解放区文学语境中的。在解放区,他们虽然有回家的感觉,但其所坚持的自由批评精神却与解放区的体制格格不入,所写的杂文受到严厉的批判,因此他们意识到必须努力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和文学环境。“讲话”发表后,丁玲下乡体验生活,写出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但她在编《晋察冀日报》副刊时也提出了副刊和正刊是平等的,绝不是报屁股,也绝不是正刊点缀的看法,使我们依稀看到五四时期“莎菲女士”曾经的风采与思想。当《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出版100期的时候,著名作家欧阳山撰文《祝“文艺“百尺竿头》,认为她所办的《文艺副刊》“使一般对‘五四’运动做传统精神的新文艺了解得更加具体”,点出了丁玲通过办报纸副刊对解放区文学的具体贡献。萧军与丁玲有类似之处,在经历了受批判、出走、回归之后,在张家口参加了《晋察冀日报》副刊《鲁迅学刊》的编辑工作。作为鲁迅的学生,他以这种方式纪念鲁迅,坚持着自己所理解的鲁迅精神。第二类以赵树理为代表。与丁玲、萧军等作家不同,赵树理是在解放区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对于“文艺大众化”的理解,更多源于自己的实践与探讨。早在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读书时,赵树理就产生了用新文学拯救农民思想的念头,但作品并没有带来实际的影响,他意识到“新文学的内容固然是进步的,但形式却不为劳动人民所喜闻乐见”[13]88。在检讨新文学过程中,赵树理又提出五四新文学以后,“中国文艺仍保持着两个传统:一个是‘五四’胜利后进步知识分子的新文艺传统(虽然也产生过流派,但进步的人占压倒优势),另一个是未被新文艺界承认的民间传统”。后一种传统,“因为得不到进步思想的领导,只凭群众的爱好支持着,虽然也能幸免于消灭,可是无力在文坛上争取地位”[14]1 544。这也成为赵树理编辑生涯努力的方向。赵树理从1939年开始,编《黄河日报》(路东版)副刊《山地》;1940年,编《人民报》副刊、《中国人》副刊《大家看》;1945年,主编《新大众》半月刊;1950年,编《说说唱唱》。这一过程也是赵树理为“民间传统”争取地位的过程。从办刊实际看,虽然赵树理热衷于“民间形式”,但内容却是新文学的,或者说,赵树理所谓独立的“民间传统”仍然处在五四新文学谱系中,不过是以“民间形式”表现新文学的内容。他强调的是“民间形式”在新文学传统的建构中的意义。第三类以孙犁为代表。孙犁早年在育德中学接受五四新文学的深刻影响,1938年参加革命,正式步入文坛。他的特点在于,身处解放区文学语境,却做着五四文学的梦;怀揣着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的壮志,却又不得不使自己适应这一事业的需要,改变对文学的态度。文学是精神的寄托,也是战斗的武器,它们之间有交集,也有冲突。孙犁作为深受五四新文学深刻影响的一代作家和在抗日洪流中参加革命的战士,如何处理“文学主体性”与“文学为政治服务”关系的问题,始终是他难以选择又不得不选择的难题,他时而骄傲于自己的工作对民族解放事业的贡献,时而痛苦于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他积极遵命,以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贡献于民族解放事业,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对新文学发展的思考与探索,坚守着五四新文学的基本立场。解放区作家中,在遵命与坚守之间的这一精神历程是值得关注的典型现象,忽视或强调其中任何一点,都会造成对作家理解上的偏颇,也正因此,孙犁具有典型意义。
丁玲、赵树理、孙犁,在解放区文学中可以说是三种不同类型的作家、编辑。以往我们的研究更多关注这些作家的创作对新文学的贡献,实际上,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这些作家的编辑经历对新文学的贡献不可小觑,他们的编辑活动,也是其文学实践的一部分,他们以不同方式对新文学传统建构作出的贡献更值得尊重,也更有意义。这些作家、编辑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态度、认识不尽相同,做法也不尽相同,这和他们所具有的文学经历、学养、对时代的认识、个人的阅历有直接关系。解放区文学是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如何对待新文学传统,如何建构新文学传统,决定了新文学的基本走向。这些作家的创作经历需要认真研究,他们独特的精神历程和编辑经历当然也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1]孙犁.陋巷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2]田间.田间自述[J].新文学史料,1985,(1):100-109,122.
[3]照例的话[N].晋察冀日报,1942-12-08(04).
[4]编后记[N].晋察冀日报,1942-12-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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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孙犁.谈赵树理[M]//孙犁.晚华集.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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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赵树理.“普及”工作旧话重提[M]//赵树理.赵树理文集.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 周亚红)
Obedience and Persistence:Sunli's Two Lost Articles in Drum
ZHANG Zhan-jie
(School of Arts&Communication,Shijiazhuang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35,China)
Sun Li was a writer greatly influenced by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New Literature as well asa soldier adapted to the revolution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It was always difficult for him to deal with the dilemma in literature,in which the literary subjectivity is controversy to its duty for political purposes.Sun Li contributed his wisdom to Chinese people's liberation,but never gave up exploring ways of improving the New Literature.He,as a literary worker and editor,tried to popularize literature by introducing people to the reading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New Literature,and to consequently participate in creating new works so as to consciously integrate the local aesthetic principles with those of New Literature.Among the writers in the revolutionary areas,their spiritual course of obedience and persistence calls for attention.To neglect either obedience or persistence,or overemphasize either of them would misunderstand the writers.Accordingly,such is Sun's typical significance.
Sun Li;obedience;persistence;lost article
I206.7
A
1673-1972(2017)02-0100-07
2016-11-25
张占杰(1964-),男,河北衡水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