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诗经学转型及特征研究

2017-04-13 15:06:5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经学胡适诗经

毛 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近代诗经学转型及特征研究

毛 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对《诗经》的研究基本与《诗经》的产生相伴随,虽然自先秦至清代成果颇丰,已成“珠穆朗玛”之势,但《诗经》研究始终笼罩在“经学”的光环下,与政治教化密切相关。近代以来,《诗经》研究出现转型,呈现出与传统经学不同的新特征。学者综合运用多种方法对《诗经》展开研究,以疑古的态度重新审视和评价传统经学,更多地关注《诗经》作为文艺作品的价值,从而终结了《诗经》的经学研究,开启了文学诠释的新时代。

近代;诗经学;转型;特征

《诗经》是我国最古的一部诗歌总集,是最具典型意义的古代典籍,也是反映周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具有文学、历史学、民俗学等多方面的价值。自其产生的时代起,便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从周代至清代,有关《诗经》的研究成果可谓层出不穷,形成了蔚为大观的诗经学史,为后人学习和研究《诗经》指出了条条通衢。但是,这些研究多是从经学的角度出发,将《诗经》视为与统治集团保持高度关系的“术”的存在。朱维铮论“经学”时说:“它(经学)特指中国中世纪的统治学说。具体地说,它特指西汉以后,作为中世纪诸王朝的理论基础和行为准则的学说。因而,倘称经学,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它曾经支配中国中世纪的思想文化领域;二是它以当时政府所承认并颁行标准解说的‘五经’或其他经典,作为理论依据;三是它具有国定宗教的特征,即在实践领域中,只许信仰,不许怀疑。”[1]9-10《诗经》作为儒家经典,是经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在近代之前也具有经学的基本特征,如在汉武帝时就被列为“五经博士”之一,从而与统治层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两千多年的研究中,《诗经》始终罩着“经学”的面纱,虽然偶有冲破“经学藩篱”的时刻,但也多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一、传统诗经学概述

先秦时期是传统诗经学的第一个时期,这一时期的诗经学涵盖了《诗经》的应用以及研究的两个方面。《诗经》的应用指引诗和赋诗,引诗通常出现在言语或著作中,赋诗通常用于外交聘问场合,这两种情况并不考虑诗的本意。而研究主要是指孔子、孟子和荀子三人对《诗经》的探讨。孔子是真正意义上的《诗经》研究开山鼻祖,他不仅把《诗经》作为教育弟子的教材,培养学生道德修养的理论依据,还对诗乐关系有深刻的理解。孟子的《诗经》研究,最大的成就便是他提出的读《诗》方法——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荀子是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他提出了重要的诗学主张——诗言志,并且对《国风》和《小雅》进行了艺术性的评价。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诗经》研究通常都从政治礼义的角度出发,鲜少关注诗的本来意义。

《诗经》研究进入汉代,开始发生重大转变。汉朝统治者吸取秦亡的历史教训,开始注重文化和礼制的建设,下诏搜求古书,招纳文学之士,儒学逐渐得到恢复,《诗经》的传授也随之得到发展,相继出现了一些《诗经》传授的流派,即鲁、齐、韩、毛四家。《鲁诗》主张“以三百五篇为谏书”,鲁、齐、韩“三家诗”得到官方的承认与支持,立为学官。他们以“经世致用”的政治取向为释诗原则,影响很大。《毛诗》晚出,到汉章帝时才取得公开传授的资格。到东汉后期,在马融和郑玄的推崇下,逐渐超越了“三家诗”,进而成为《诗经》传授的主流学派,代表著作有《毛诗故训传》《毛诗传笺》等。《毛诗》延续了先秦诗学的观点,几乎纯以政治道德教化的观点解释《诗经》,重在突出“讽谏”“美刺”“温柔敦厚”,直接将《诗》作为了政治教化的工具。

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时期的《诗经》研究,多被认为是《诗经》汉学的绵延期,即整个魏晋至隋唐时期的《诗经》研究大都是在推演《毛诗》与《郑笺》,创新性的成就比较少。《郑笺》通行以来,《毛诗》大盛,“三家诗”几近消亡。王肃是这一期比较有名的《诗经》研究学者,有《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等著作,意旨多是难郑。东晋之后,政权南北分立,学术也随之出现“南学”“北学”的划分。南学独宗《毛传》,北学则《毛传》《郑笺》兼行。当然,这一时期的《诗经》研究也有新变,伴随文学自觉的发生,研究者对《诗》也有了文学性的评价与赏析,典型代表为陆机、刘勰等。隋朝统一南北,学术上的南北分裂至此暂告结束,但是《诗经》的研究并未出现大的收效,唯刘焯和刘炫的研究成较为突出。唐朝建立后,为了实现经学的统一,统治者开启了编纂《五经正义》的工作,《毛诗正义》正是其中之一。《毛诗正义》是孔颖达奉太宗之命,为科举制度编纂之书。是书遵从毛、郑,以《郑笺》为蓝本加上自己的注疏,坚守“疏不破注”的原则,基本上属于严格的汉学系统,主要倾向仍以阐释经学为主。

到了宋代,疑古辨伪之风大起,新解日增,旧说几废。宋人治《诗》,多围绕《诗序》存废展开。废《序》一派,始于欧阳修的《毛诗本义》,书中多论毛、郑说《诗》之失,对《诗序》不当的论述,也间有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说:“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2]6继之而起的还有郑樵、王质等人。与之相对,程颐、范处义、吕祖谦等人主张存《序》,论《诗》多尊毛。及至朱熹《诗集传》出,《诗经》宋学成熟的体系得以建立,继而成为《毛诗》、《郑笺》之后的另一里程碑著作。《诗集传》因为本身的学术价值以及官方的重视,在瓦解毛、郑权威的同时,一跃成为新的权威。元明时期的诗经学研究,可观的极少,纵有几部著作,也多以辅翼朱熹《诗集传》为主流,抑或不出废《序》的一派。直至明中期,在复古运动的促进下,《诗经》汉学才得到复兴。

清代诗经学内容十分丰富,流派纷呈,是诗经学史上的另一座高峰。清代诗经学在乾嘉学派登台以前格局多元,有宋学的余绪,有汉学的复苏,也有汉学、宋学兼采的,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有钱澄之、贺贻孙、阎若璩、顾镇等。到乾隆时,考据之风大盛,乾嘉考据学派逐渐形成,并且迅速成为清代诗经学的中坚。这一时期研究成果异常丰富,学者众多,典型的代表有胡承珙、马瑞辰、陈奂等,多以尊毛为己任。乾嘉之后,考据学派渐渐衰落,今文经学迅速崛起,“三家诗”的研究得到极大的发展,主要体现在辑佚“三家诗”的诗文,考证“三家诗”的流传,比较“三家诗”的异同,考释“三家诗”的大义等,代表有陈乔枞、魏源和王先谦。除此之外,还有以文学说《诗》的一派,致力于探索《诗经》艺术性质及成就,以姚际恒、崔述、方玉润为代表。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整个两千多年的诗经学史,几乎一直淹没在经学的大潮中。这期间有今文经学派与古文经学派之争,有不同家法或师法之间的辩争,有统治者官方措施对于学术的干预,有汉学与宋学之争,有南学及北学之分,也有不同学者对于经学道路的暂时偏离等。尽管可谓是有复古中的嬗变,有多元化的研究格局,但《诗经》始终穿着经学的外衣,《诗经》研究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始终是在经学的范畴内活动,不曾严重脱轨。正如皮锡瑞《经学历史》的分章设置,漫长的两千多年中,经学经历了开辟、流传、昌明、极盛、中衰、分立、统一、变古、积衰、复盛十个阶段,《诗经》作为经学的一个门类,也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阶段,不曾有完全脱离经学形态的时刻。

二、近代诗经学概述

关于近代诗经学转型论题,笔者对本文的“近代”和“转型”进行如下说明。陈启云说:“‘近代’是一中性历史名词,不带预设的价值观成见,或成见比较少。”[3]1“‘转型’是主体性的转变,并且可能隐含有‘和谐’改革的意义,而不是扬弃主体的自我断裂(尤其是‘现代化即全盘西化’论)。”[3]1笔者对此深表赞同。本文所述的“近代”也是这个意义上的使用,它仅是一个能突出诗经学转型的时间段。诗经学转型便是想论及近代诗经学不同于传统的主体性转变,当然这个转型并不是要对传统诗经学进行全盘否定。在近代诗经学转型的研究中,我们确实不能忽略由西学冲击所带来的新变,同时也不能把近代诗经学与传统诗经学之间的联系一刀斩断,因为近代诗经学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它的根和源头正是积淀了两千多年的传统诗经学。明确了这个意义,才能更好地更全面地认识近代诗经学。

近代诗经学的嬗变,是从刘师培、梁启超、王国维、鲁迅等研究者开始的。至郭沫若、闻一多、胡适、顾颉刚等人,新的《诗》学阐释体系得以最终确立。刘师培的《诗经》研究,主要集中在一些关于经学史的文章以及语言学方面的专著中。他有《毛诗词例举要》一书,是书为《诗经》语言学方面的著作,旨在全面研究《毛传》的词例,内容涉及词汇、句法和修辞等,是一本系统研究《毛传》词汇的专书。刘氏《诗经》研究的很多观点都被近现代诗经学的研究者所继承,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梁启超关于国学的论著很多,《诗经》并不是其致力的主要方向,但也有许多论及《诗经》研究的文字散见于其诸多著作中,主要涉及《毛诗》的可信度、孔子删诗、“四诗”的界定、《诗经》定于何时、《诗序》之伪妄、读《诗》的方法等问题。其中,怎样读《诗》对后学影响极大。首先,他认为应该把《诗经》当成文学作品来读,注意诗歌所抒发的情感,这样才能抓住诗歌的真价值。其次,他认为古人学诗还有应用层面的目的,强调我们应该学习这“锻炼德性增益才智之一法”。最后,他认为先秦古籍中最可信的是《诗经》,我们不仅要看到它的文学价值,还应看到它可以作为“古代史料或史料尺度”的价值。王国维是著名的国学大师,他的学术研究范围很广,代表着传统学术向近代学术的过渡,因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他在继承乾嘉学风的基础上,提出了“二重证据法”,结合考古发掘与文献的相关记载,实事求是地进行《诗经》研究。王氏对《诗经》的文学评论并不多,但可贵的是他将现代美学观念应用到了对古典文学的观照中,如谓“《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4]12等,这可谓是意义非凡。鲁迅对于《诗经》是非常熟悉的,虽然谈及《诗经》研究的文字很少,但也值得关注。夏传才对此评价道:“在近代史上,鲁迅是用爱国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来评论《诗经》的第一个人,他否定了两千年来封建统治阶级评论《诗经》的指导理论,批判了束缚人民思想、桎梏文艺创作的儒家诗教,这是《诗经》研究史和近代文艺批评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革命。”[5]195由此可看出,鲁迅《诗经》研究的意义也是非常重大的。鲁迅论《诗》,涉及“孔子删诗”、《诗》之六义、四始、“四家诗”以及《诗》的编次、年代等问题。同时,他还指出《诗经》“是中国现存的最古的诗选”[6]137,这是其对于《诗经》性质的明确表述,对于建构文学经典的《诗经》有积极意义。

郭沫若《诗经》研究成就突出,被誉为是“以崭新的解释和新诗形式翻译《诗经》的创始者,开创了《诗经》今译的工作;又是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把《诗经》作为古史资料进行分析,并运用于历史科学领域的一代宗师”[5]234的学者。郭氏的《诗经》研究偏重社会学与历史学的角度,多把《诗经》当作研究周代社会的资料,这有助于我们了解《诗经》产生、流传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在《简单地谈谈〈诗经〉》中,郭氏指出《诗经》是中国最古的一部诗集,并且认为“今天看来最有文学价值的是《国风》”[7]227。他还说:“《诗经》一书为旧解所淹没,这是既明的事实……我们当今的急务,是在从古诗中直接去感受它的真美,不在与迂腐的古儒作无聊的争辩。”[8]208这是郭氏写作《卷耳集》的初衷。郭沫若在翻译《诗经》时有意识地摒弃封建礼教桎梏下的《诗经》的形态,并且灌注进自己的感受,赋予《诗经》以新的生命。他自己也说自己是离经叛道的,是很大胆的。郭氏说他翻译《诗经》时“不是纯粹逐字逐句的直译”[8]157,而是基本依照自己的“直观”成分。尽管如此,郭沫若依然是“第一个用反封建个性解放的思想来解释《诗经》爱情诗”[9]100的学者,这一点,意义非凡。闻一多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师,他的《诗经》研究著作有《风类诗钞》《诗经新义》《诗经通义》《诗新台鸿字说》《说鱼》《歌与诗》《匡斋尺牍》等,综合运用了训诂学、民俗学等多种方法,在文字校勘、字义训诂、表现方法等方面皆有造诣,致力于发现并揭示《诗》的本来面目。他说:“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宋人稍好点,又拉着道学不放手——一股头巾气;清人较为客观,但训诂学不是诗;近人囊中满是科学方法,真厉害。无奈历史——唯物史观与非唯物史观的,离诗还是很远。明明一部歌谣集,为什么没人认真地把它当文艺看呢!”[10]214由此可见,闻氏主张用文艺的观点看待《诗经》,将《诗经》首先看成歌谣集,而不是教化或训诂的牺牲品。闻氏对于诗经学的贡献在于:在极大地破坏传统《诗》学的同时,重建了新的诗学阐释系统。胡适作为对中国近代学术史具有深远影响的学者,主张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的思想研究国学。《诗经》不是他治学的重点,但却屡有新见,值得重视。他对“孔子删诗”、《诗经》的结集、时代、作者、诗旨、研究史等问题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一再强调《诗经》是“世界最古的有价值的文学的一部”[11]469。值得一提的是,胡适主张治学要拿起“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胆细心地研究,并将这一主张贯穿在《诗经》研究中。他说,对待《诗经》首先“须用歌谣作比较的材料”;其次“须用社会学、人类学的知识来帮助理解”;最后“用文学的眼光来读《诗》”[12]643。由此可见,胡适治《诗》提倡多种方法的交叉使用,同时又肯定《诗经》的文学性,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意义重大。顾颉刚是古史辨派公认的创始人及核心人物,以敏锐的学术眼光、独到的学术见解成为现代学术史上一位重要人物。顾氏早年便已接触《诗经》,认为《国风》句子轻妙、态度温柔,很有美感。他对诗经学史、“孔子删诗”、《诗经》与歌谣的关系、诗乐关系、《诗序》、六义、起兴等问题皆有研究,颇有创见。顾氏《诗经》研究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其治《诗》的方法。首先,顾颉刚依托其在“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理论下所形成的“历史演进的方法”,将两千多年来的《诗经》经历详细地一说,历数了《诗经》自战国时代至清朝的幸运与厄运,意欲脱掉各朝各代给《诗经》穿上的衣服,从而将其真相赤裸地显露出来。其次,顾氏依托自己对传说、歌谣、戏曲等民俗学材料的关注,进而将民俗学的方法推及《诗经》的研究,用歌谣的眼光看待《诗经》,将附会了王政道德教化的《诗经》,还原至文学意义下的诗歌。最后,顾氏还借鉴了清代考据学方法。本着“小心地求证”的原则,在治《诗》的过程中,旁征博引,以大量的古书和史料记载为依据,为自己的观点夯实了论据基础。顾颉刚的这些治学方法,对整个诗经学研究有深远的意义。

总之,近代诗经学的形成,是在众多学者不断努力下促成的。上述研究者,他们大都看到了封建统治下《诗经》研究的不恰当之处,并且通过各自的研究进行了部分的修正,这些研究成果对于近代诗经学转型的发生、发展以及形成都有很大的意义。也正是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诗经》研究才得以完成从经学到文学的转型,呈现出不同于传统《诗》学的特征。

三、近代诗经学转型的特征

自先秦至清代,诗经学一直以经学面貌为主,很多研究者都以经学的立场、目的和原理对《诗经》进行审视、解读与评说。这一治《诗》方向的确立与延续使得两千多年来的《诗经》研究,一是大都不去重视诗歌的情感蕴藉及表现形式,二是不在意诗歌作为文学作品的文本意蕴,反而看重其“美刺”意义和政治教化功能。进入近代以来,在社会历史背景变化、专制制度瓦解、西学不断冲击等刺激下,《诗经》经学形象逐渐瓦解,《诗经》研究进入新的阶段,呈现出新的特征。研究者将《诗经》的“经学”外衣层层褪下,去“经学”化运动高潮迭起,重构文学经典的《诗经》呼声也异常高涨。

(一)重构文学经典的《诗经》

洪湛侯《诗经学史》说:“经学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文化现象,它的产生、发展已经渗透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之中,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对于整个中华文化曾经产生过非常重大的影响,是非得失,值得作专门的研究总结。然而对于《诗经》研究来说,‘现代诗学’能够摆脱经学的困扰,从事真正的文学的研究,无疑是《诗经》研究史上一次‘质’的变化,一次可喜的飞跃。”[13]648洪氏的这一论述十分恰切,蜻蜓点水般地就把近代诗经学转型最首要的特征就这样概括了出来。

对于《诗经》的文学性,历代都有学者论述,但是只有近代才成为一个具体的特征,所有治《诗》者都不能忽略这一点。如前所述,梁启超要求将《诗经》当成文学作品来读,并且要注意诗歌所抒发的情感。鲁迅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中强调:“《诗经》是后来的一部经,但春秋时代,其中的有几篇就用之于侑酒……然而《诗经》是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14]356又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声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学,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15]382虽然这段论述是相对于《楚辞》而言的,但是其中明显存在比较的成分,那就说明《诗经》在鲁迅眼中也是有这样的文学性特征的。及至胡适、顾颉刚等人,更是大肆宣扬《诗经》的文学性。胡适说:“《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11]470在具体论述诗旨时,他更是大胆地说:“《关雎》明明是男性思恋女性不得的诗……《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种种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初民时代的社会风俗,并没有什么稀奇。”[11]475完全与传统经学的观点相背离,但却又使得《诗经》的文学研究得到了进一步扩充。顾颉刚说:“《诗经》是一部文学书,这句话对现在的人说,自然是没有一个人不承认的。”[16]309他认为:“我们既知道它是一部文学书,就应该用文学的眼光批评它,用文学书的惯例去注释它,才是正办。”[16]309闻一多也特别重视《诗经》的文学性,要求我们把《诗经》当文艺看,用文学的眼光读诗。他说《国风》是民间歌谣,就应该当民歌来读,同时注意民歌内容和形式的特点,这一点在我们读他评说《芣苢》一诗时尤为明显。同时他还强调:“读诗时,我们要了解的是诗人,不是圣人。”[10]199闻一多的这些观点在今天看来,依旧是意义非凡。再如郭沫若的《卷耳集》,把40首诗歌翻译成现代新诗,尤其是他选择的多是爱情诗,使得他认为的“最古的优美的平民文学”又再次散发出绚烂的光芒,文学的美感得到了崭新的诠释。

(二)疑古中破《诗经》的经学藩篱

中国对古书、古史的怀疑是源远流长的,疑古思想的萌芽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但是因为经学一直占据着学术的主导地位,其他方面的研究根本得不到重视,《诗经》的研究也是如此。直到近代诗经学研究的阶段,疑古思想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很多研究者都自觉地向经学研究的权威提出质疑,如胡适、顾颉刚等。《二十世纪疑古思潮》一书中在谈及胡适时说:“其中所说的‘古史观’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是‘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第二句是‘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第三句是‘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17]268胡适将自己的这一主张应用于他的《诗经》研究中,曾大张旗鼓地宣称“万不可以说它(《诗经》)是一部神圣的经典”[11]470。又说:“《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11]470从胡适的话来看,他对于《诗经》的经学研究是有所怀疑和否定的,对于经学家强加给《诗经》的“经典”或者说是“圣经”形象是不认可的。比如对于《国风》的研究,经学家通常都是遵照《诗序》的观念,认为其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但是胡适在研究时却认为《国风》是歌谣,描写的多是男女之间真挚的情感,而并非是什么与文王、武王、后妃有关的历史事实,这种理解完全是对经学的怀疑解构与反叛,是从《诗经》文本出发观照诗歌的做法。

顾颉刚作为古史辨派的代表,他在疑古辨伪方面的研究备受瞩目。他在《古史辨自序》中说:“到这时,大家提倡思想革新,我始有打破旧思想的明了的意识,知道清代学者正因束缚于信古尊闻的旧思想之下,所以他们的学问虽比郑玄好了千百倍,但终究不敢打破他的偶像,以致为他的偶像所牵绊而妨碍了自己的求真的工作。于是我更敢作大胆的批评了。”[18]49这些话语无不体现出顾氏对于打破旧思想的急切态度和做怀疑的工作的强烈愿望。于是当他在辑集《诗辨妄》时,便说:“我真大胆,我要把汉学和宋学一起推翻,赤裸裸地看出它的真相来。”[18]60顾氏的研究对于汉学的成果或是宋学的成就,都是以《诗经》的文本作为考量的标准,该怀疑的怀疑,该否定的否定,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进步。他自己也说:“我在辩证伪古史上,有很清楚的自觉心,有极坚强的自信力,我的眼底有许多可走的道路,我的心中常悬着许多待解的问题;我深信这一方面如能容我发展,我自能餍人之心而不但胜人之口。”[18]77当然,顾氏关于《诗经》疑古辨伪的研究还有很多,此处不再赘述。古史辨派的众多学者对于“疑古辨伪”都有很自觉的追求,如钱玄同,他曾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道:“先生说,因为要研究历史,于是要搜集史料,审定史料;因为要搜集史料,审定史料,于是要‘辨伪’。我以为这个意思是极对的。我并且以为不但历史,一切‘国故’,要研究它们,总以辨伪为第一步。”[19]29钱氏可不是简单地说说而已,为了表达他对疑古思想的强烈热衷,他甚至自号为“疑古玄同”,还屡次向经书以及注解经书的研究著作发起攻击,指出其中可疑的部分。钱氏的这些举动对顾颉刚触动很大,使得顾颉刚在疑古辨伪的路上走得更远。

总之,在近代学者的研究中,他们敢于向传统经学的权威发起挑战,敢于运用自己熟悉的方法和知识去面对曾经的“经典”,敢于怀疑也敢于否定。在《诗经》研究的领域,他们敢于怀疑《诗序》,怀疑《毛诗故训传》《毛诗传笺》《诗集传》,敢于向一个又一个经学视域下的权威发起进攻,并且能够做到有破有立,在破除《诗经》的经学权威的同时,能够建立起文学经典的《诗经》的格局。

(三)多种研究方法的应用

近代《诗经》研究者因为正式把《诗经》的文学性作为首选的研究方向,同时又用疑古的方式对两千年的《诗经》研究史进行了重新观照,所以研究的成绩特别突出。当然,取得卓越成绩的原因还有研究者对于多种研究方法应用。传统的诗经学研究者,无论是汉学、宋学,还是清学,通常采用的有考据学和语言学方法,考据学方法又包含训诂、考证、文字、音韵、名物、校勘、典章制度等小的方向。近代研究者不仅完全继承和吸收了传统诗经学研究者的方法,并且进一步发扬光大,加入了很多新的研究方法,如社会学、历史学、文学、伦理学、民俗学、考古学、比较法等。

近代学术大师胡适在研究时便采用了多种方法,徐雁平在其《胡适与整理国故考论》中说,胡适的治学方法是“三分洋货,七分传统”,注意到了胡适方法论的中西混合特色。胡适确实是近代比较典型的受中外思想共同影响的学者,中国的传统学术为其研究国故提供了扎实的材料基础,而西方的思想又为胡适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重新考量国故的可能。胡适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明确表示:“我的思想受两个人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这两个人使我明了科学方法的性质与功用。”[11]507于是胡适借助着中西思想和知识的共同基础,对两千多年的诗经学史进行了重新考量,他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为出发点,又以“历史的眼光”看待《诗经》,主张“把《三百篇》还给西周、东周之间的无名诗人”,因为他认为无论是郑玄的《毛诗传笺》、朱熹的《诗集传》,还是清人的考据研究,都对《诗经》存在误读,因为它们多是经学的附会的阐释,而《诗经》的本来面目却是一部诗歌集子。他还说:“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你的研究材料越多,你就会觉得《诗经》越有趣味了。”[11]477由此可见,胡适在《诗经》研究中,非常重视多种方法的应用,而且容易拿捏住《诗经》中诗歌的本义。

胡适对这些研究方法的执着,对于古史辨派的顾颉刚也有深远的影响。顾氏的研究都是以史学为根基的,他发明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是他《诗经》研究的宗旨。余英时曾说:“近代中国史学的发展历程上,顾先生和洪先生可以说是代表了史学现代化的第一代。尽管他们都继承了清代考证学的遗产,在史学观念上他们则已突破了传统的格局。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古代一切圣经贤传都当作历史的‘文献’(document)来处理。就这一点而言,他们不但超过了一般的乾嘉考据家,而且也比崔述和康有为更向前跨进了一步。”[20]391这非常恰当地指出了顾氏学术研究的史学特征。在《诗经》研究过程中,顾氏也多受益于他的史学研究方法,如其研究《诗序》时便说:“夫以东汉之世,古籍缺失,乃欲以当时浅薄之历史智识断说古代零乱不齐之诗篇之本事,若一一目睹然,其于当时政事全无关系之诗篇亦一切纳之于某王某公之政事之下,其为谬妄,何待指说……汉代人最无历史常识,最敢以己意改变历史,而其受后世之信仰乃独深,凡今所传之古史无不杂有汉人成分者。廓而清之,固非一日事矣。”[16]403顾氏用历史学的方法观照《诗经》的成果远不止这些,而其令人关注的还有民俗学方法的应用。章原说:“从民俗学角度来研究诗经学,是现代诗经学的一股潮流,从闻一多到叶舒宪,实际上都在沿着这条道路前进。从经典阐释到用民俗角度来审视,在这个转变过程中,顾颉刚实在是功不可没的。”[21]79确实如此,顾氏把民俗学的方法用到他的《诗经》研究中,从而以民间文艺的眼光注视《诗经》,发表了《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一文。顾氏民俗学研究《诗经》的内容已在顾颉刚的《诗》学部分详细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近代诗经学者中还有一些学者应用其他的研究方法,如王国维、郭沫若二人,他们在研究中就加入了考古学方法。王国维提出研究国学的“二重证据法”,将考据学方法和考古发掘的地下资料相结合,郭沫若则是把古文字学、历史学、考古学结合在一起,对《诗经》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都有很好的揭示,为近代诗经学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综观以上所论,传统诗经学研究,多是从经学的角度出发,关注《诗经》的“美刺”和政治教化功能。进入近代以来,《诗经》研究出现转型。梁启超、鲁迅、胡适、郭沫若、闻一多、顾颉刚等学者综合运用社会学、历史学、文学、伦理学、民俗学、考古学、比较法等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法,以疑古的态度审视两千多年的《诗经》研究史,重新对《诗经》的价值和意义作了界定,否定和瓦解了《诗经》作为“圣经”或“经”的形象,重构了文学经典的《诗经》,开启了《诗经》研究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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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德民】

2017-05-08

毛蕊(1988—),女,陕西周至人,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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