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宿州,234000
《大地》三部曲中皖北地方景观美学的体现
周 勇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宿州,234000
梳理了《大地》三部曲中的庭园、大地、小山等意象中体现出的宿州地方景观美学,认为赛珍珠在作品中将宿州地理片段地编织进了《大地》小说,体现出对地方形势、山川的熟悉;对于庭院和大地意象,吻合于并淋漓地表现出了地域传统赋予的内涵,把握了庭院静美祥和的美学韵味,以及生生不息的大地美学;适当地再现了地域中山地的桃源意韵,以及小山之于地域的康宁吉祥的意义。因此,被大地召唤了的赛珍珠与她所建构了的大地世界互相成就和不朽。
《大地》三部曲;宿州;景观美学
赛珍珠熟悉宿州的地理情势,宿州传统而又经典的庭院、大地和小山意象在她的《大地》三部曲中都得到了合理的运用,且审美趣向与传统审美价值保持一致。以下笔者就此问题加以讨论。
尽管根据赛珍珠作品以及传记等文献,早已明确《大地》的创作背景是在皖北,以宿州为原型,但关于此点,基于地方志及地方形胜的观察,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二。
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第二部《儿子们》中,描写王虎去夺取家乡附近土匪的地盘时,提到方位和景观:“他只想把队伍带到他老家那一带去。他老家的西北方向有一片山。”[1]“他脚下的这片地真好,只有一些很矮的小山头,大片的河谷地带全是新种的冬小麦,已经长出嫩绿的麦苗了。西北角的小山突然拔地而起,形成参差不齐的大山。”[1]408这和宿州地区所拥有的不多的山地,不但方位相同,而且形势也类似。在宿州的西北方向,有一些不算高的小山,宿州境内山地的最高峰龙脊山,正位于此处,这与小说中“大山”的名称“双龙山”[1]411(Double Dragon Mountain)有一字相同。这座双龙山两个山峰之间有一块山谷,是“强盗的老窝[1]411,而龙脊山东南山谷中的芳岩寺(今名大方寺)在解放前也正是土匪盘踞之处。因此,可以设想,赛珍珠在跟随布克充当翻译,进行农业推广工作的过程中,或许到过宿州西北这片区域。而这里已在距城直线距离30余公里,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想赛珍珠在宿州一带的活动范围。
小说中此处的季节背景是秋天,因为“新种的冬小麦,已经长出嫩绿的麦苗”,确切地说,应该是10月下旬。“第二天,天刚亮,王虎便起身走出庙门。山里雾蒙蒙的,王虎已看不到其他的山头,一切都被大雾笼盖住了,王虎独自一人,有一种躲到世外桃源的感觉。”[1]413笔者也曾经在这样的季节爬上那一带的天门山顶,也正是对面不见山头,只有雾气中隐现的青黑的松塔。这种对地方风物精确的描写,说明赛珍珠游踪之所及的可能性。这正如她在自传中回忆“南徐州”生活时所说的:“那些年我走遍了穷乡僻壤。”[2]
大地的美和生产有关。海德格尔认识到了这一点,说道:“通过建立一个世界并展示大地,艺术作品实现了二者之间的抗争。作品的存在处于世界与大地的冲突之间。由于冲突在亲密的统一中达到顶峰,作品的统一性便出现了。冲突是作品动荡不已并不断加剧的聚集。如此显现的作品的宁静在这种冲突的亲密中出场。”[3]因为这一结论是借助于分析凡·高的一幅画《农鞋》而达至的,“它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境苦难的无言的内心喜悦,也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颤抖,以及死亡威胁中的恐惧。这器具归属于大地……[3]430因此,这里所言的冲突,主要包孕着人与大地间生生不息的关系。
大地的美即在于此,赛珍珠也正是如此表现的,即这一点完全体现在她对大地以及农人与大地关系的描写中。在她的作品中,农人攥住土地像攥住性命,思恋而休戚与共。因为大地供给一家人的吃与喝,和生命与劳作有关,于是,在审美状态上,也是动静有度的诗。或雨或晴,新苗旧草的消长中,大地的黎明与黄昏皆抒情,并包含一种永恒的召唤:“夏季结束的一天来到了,早晨的天空像洗过一样,又蓝,又爽朗,宛如无边的海水。一阵清新的秋风从田野吹过……在干燥凉爽的风里,他的土地在烈日的照射下闪耀着光芒。这时,一个比爱情更深沉的声音,在他心中为土地发出了呼唤。”[1]168又在所有的动作和时间里体现出宁静,“他们干着活,一起沿田垄移动,一起让田地结出果实,谁也不跟谁讲话。”[1]24在劳作里收获宁静。
春天到了,暮色里,桃花灼灼,竹影摇曳,薄雾绕柳,这是大地上赛珍珠最欣赏和常描写的景物,是生命和乡土毫不掩藏而迎向春天的风景。当赛珍珠说绿野上粉红的桃花如雾的时候,她应该是真的看见并感动于那轻轻漂浮在春天傍晚的樱花和桃花的轻雾[1]528。同样的春天,年年按时吐蕊、吐翠的桃柳,她从不同的时段和窗口反复加以摹写。
直到今日,远未患大城市病的宿州,依然让人感觉云天不远,宁静不远,民歌和过去不远,天父地母,小城承接天空的大地依然有神性的尊严。
赛珍珠与现代中国最宁静的岁月巧遇,并置身于彼时最宁静的乡土,以她的才华和情感组织起一片原乡的风景,展示出大地淳厚的面貌,令大地与存在处在海德格尔所言的“让……是”的“自由”关系中[4],赋予表征上貌似空漠的大地以意义,建立了一个东方农业民族的世界,让一代代读者能重温一个回不去的田园。
庭院景观是对宿州地方苍莽平阔的大地景观的补偿,是休息状态下的审美。不同于大地上的“生生不息和生生死死”,庭院和悠长的岁月有关,是静态的诗。
或许因此,当王龙第二次踏进黄家大院,再一次穿过幽静的院子、大红漆柱子撑着的长长走廊,走进那间大厅,“他的思想立刻就回到了从前的岁月”[1]233。当军阀王虎在这个深深的庭院中无所事事时,“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仆背对着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心里竟突然会泛起奇异而甜蜜的感情”[1]400——他想起了他年轻时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梨花也是这样子做着事情。这和《红楼梦》中对往昔盛静的庭园与美好人事的惆怅追怀,有同样的诗性。
在这方宁静的空间中,个体较容易进入一种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性聆听”状态,意识到栖居的诗意以及诗意地栖居的可能,相较大地上的劳作境遇,其不同的美学原理在于,人“并不仅仅靠劳作和建筑而居留,他还需要宁静、和谐、光明、温暖”[5]。
在借助王龙的视角对黄家大院进行初次描写时,赛珍珠似乎也迷失在庭院幽深的美中,显然是用了一个类似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夸张描写:“他想着他走过的上百个院子……”[1]17这都表明赛珍珠自觉的生态、景观和相关美学意识与感受力远超常人。后来,她回到美国,在选择后半生的居所“青山农场”时,对农场建筑物建材质地、建筑风格、历史以及周围环境的考虑也鲜明地体现出了这一点。
宿州的庄园景观曾得到过苏轼、欧阳修、曾巩等史上诸多文化名人的品游与赞赏,这种景观文化传统在《大地》中似乎也有一套书写范式。王龙的大儿子,这个乡下农民暴发户的儿子,住进了过去的黄家大院,也立刻被这个环境所虏获,“便尽快从苏州买来了雕花的桌椅,还买来红色的丝绸门帘,悬挂在门上。他买来大大小小的花瓶,还买了画轴挂在墙上。他还弄来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按照他在南方见过的式样,在院子里造了假山。就这样,他忙忙碌碌了许多日子……他建了水池,投放了金鱼,竣工之后,他又根据他的审美观在水池里栽了荷花和百合花”[1]245。这些安放进来的器物无一不与人文或自然的美相关,人的心境也被这些美学元素、符号所缓缓灌注,这座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小城时光中充满着宁静、安祥与深沉。
而且,除了在王龙一家逃荒所至的一个南方城市,那里的一处大户人家的庭院里只是安排了“假山石”外,赛珍珠对宿州一带庭院的描写,都不忘满怀诗意地布置下一个“水池”——在乡间落成的小院里,王龙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荷花池;黄家大院中一个不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有干了的水池;北边不远的外县县太爷的官邸院中,也有随意可望见的荷花池。这种山水的微观景象,使得宁静中又有了遐思。
可见,庭院的这种诗意和美是客观存在的,在作品中的特征和触发动机是宿州大地赋予的。
但农民王龙在诗意的“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来,感觉不如过去的“小土屋”自在[1]251;军阀王虎在温暖的轩窗内独对飘雪的庭院则了无意趣[1]443,这是被空虚所填满的时间。而传统的士大夫在这种日子与语境下,则煮雪、温酒、赏梅、吟诗。士大夫阶层形象在《大地》中的缺席,使得“大地”这个词有更接近乡土的内涵,却使“庭院”缺少雅化和诗化。从阐释学的视野进行解释,就是时间在此刻是作为必须“被排遣掉的”或已经被打发掉的东西而被经历着的[6]。
但这仍然抹煞不了传统所赋予庭院的意蕴,在州志中最温馨的部分——节日及其仪式来临的时刻,“当天晚上,天气温暖,当空一轮皓月,清朗皎洁,大家都聚集在荷花的院内”,一家人自动消弭了平日的猜忌,在传统设定好的祥和气氛中,庭院的内涵达到了它美好的高潮:“荷花的院子宽敞美丽,院子一角种了几株南方(south)移植过来的石榴树,中央有一个三角形的水池,一轮春月正倒映在池中。一家老老小小围坐在一起把酒畅饮,桌上摆满了精美的糕点。孩子们趁大人们叙谈之际,四处奔跑,在树丛中窜进窜出,一会儿到桌边顺手抓一块糕,一会儿又啜一口酒,玩得心花怒放。”[1]558当然还是有些瑕疵的:一是石榴树(在原著中用的是pomegranate trees)是宿州本地土生果木,这在光绪《宿州志 卷七·食货志二·土产》中有记载,而赛珍珠在美的幻游中想当然地将其原产地放在了江南(赛珍珠在《大地》中描述王龙一家到南方逃荒时,最频繁地提到了“south”,即“南方”一词,而且她在作品中提及这座南方的城市是在距离王龙安徽老家二百多里外的江苏);二是全家在庭中团坐,在地域一般发生在七夕或中秋,而不是清明,即“孟秋七夕,陈瓜果於庭,以娱儿女……中秋望日,祀月,圆坐饮食望月,以夜月之显晦,卜上元之阴晴。”[7]这或许暴露了赛珍珠思恋江南故土的情结以及对宿州民俗的模糊认识,但在大的审美原则上,她的感性直观无疑,依然是敏锐而正确的。此刻的描写,从阐释学的角度辅证,则又如迦达默尔所言,节日的时间性质是“被巡视的”,而不是彼此脱节的时间瞬间的连续,是“实现了的时间”[6]70。而且,不独是景观层面的庭园之美,宿州民间生有石榴或枣树的普通院落更是一个伦理社会的伦理亲情孵育滋生的空间,同样是赛珍珠创作冲动的源泉:“走在这昏暗的街上,透过两旁敞开的院门,我可以看到一家家聚在桌旁吃晚饭,用蜡烛或豆油灯照明。我感到,这是在我童年之后最深入中国百姓的时刻。”[2]145
赛珍珠在小说中涉及到了地域山意象所蕴含的各个层面的意义,但与大地意象不同,由于山之于地域是个康宁却又相对遥远的象征,因此,在小说中也被表现得温和而淡远,但也惟其宁淡,因而正确,因为它在地域文化传统中的地位本来即是如此。
首先,赛珍珠将和缓起伏的山地写成了桃花源式的田园。比如,宿州西北的小山,即便在今天,其景观也极具农耕时代的氛围。闻听没有皇上了,当地店老板悄声问王虎:“没听说呀!几时驾崩的?还是叫人夺了位,要真那样,那现在的新皇上是谁呢?”[1]409这自然让人联想起《桃花源记》中桃花源人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似乎是巧合,这和白居易在长诗《朱陈村》中将这一带的山村描写成“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的世外桃源也类似。虽然这山谷中的田园是古典诗歌最擅长的表现领域,但赛珍珠尽其全力:“老百姓的房子星星点点,聚成了一个个村落……他可以看清楚村里人家院中的干草垛,听到母鸡咯咯的叫声。一阵阵秋风把农民唱的山歌声断断续续地传到他耳边。王虎看着这片美丽的土地,想知道它到底有多好。”[1]408还是让人们感到了她想极力对这方田园进行一种美好言说的愿望。
其次,她还突出了小山在水灾中的呈祥作用。在《大地》中,赛珍珠于宿州城外设置了一座小山,王龙在“小山上一棵枣树下的庄稼地里挑了一块好地方做墓地”[1]214,这也作为王龙新屋坐落的方位,躲过了那些水灾:“他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上,洪水离他家还很远。但他看着洪水淹没了他的田地。他望着,担心洪水会冲垮那两座新墓。但是没有,那些泛着泥浆的洪水只是贪婪地舐着新坟罢了。”实际上,这也是地域的山脉自北宋末以来形成的传统意义,与对农业的护佑相关:“庇贶一方,兴云致雨,祈应若响”(《宋徽宗封相山敕》),以及差不多的说法:“能兴云雨,利及一方”(《金封显济王文》)。
简言之,没有宿州大地景观和地域人文传统的召唤,赛珍珠对大地就无能以文学自由地描绘和表达。反过来,赛珍珠以个人才能,使得大地世界能借作家而得以显示自身,不再“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的状态之中”[5]95,从而彼此都变得不朽。对于现代读者而言,置身于后工业时代喧嚣又单向度的时光废墟中,赛珍珠在大地世界中实现了“去蔽”,引导着众人艰难地还乡,乡土之美重新愈合和显现,从而为达到本真的生存探索出了一条诗性的道路。
[1]赛珍珠. 大地三部曲[M]. 王逢振,马传信,韩邦凯,等,译.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385
[2]赛珍珠. 我的中国世界[M]. 尚营林,张志强,李文中,等,译.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154
[3]海德格尔. 回归存在之源[M]. 陆扬,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444
[4]海德格尔. 路标[M] .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16
[5]郭宏安. 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208
[6]伽达默尔. 美的现实性:作为游戏、象征、节日的艺术[M]. 张志扬,译. 北京:三联书店,1991:69
[7]光绪宿州志:风俗[M]. 沈阳:白山出版社,2015:56
(责任编辑:武艳芹)
I106.4
:A
:1673-2006(2017)07-0047-04
10.3969/j.issn.1673-2006.2017.07.012
2017-05-21
安徽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宿州地域文化视野下的赛珍珠《大地》等作品研究”(SK2017A0474)。
周勇(1972-),江苏沛县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文学与文化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