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野下的谣言风险及其“灭活”

2017-04-13 07:58
关键词:谣言文化

李 永 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文化视野下的谣言风险及其“灭活”

李 永 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经过三十多年的经济高速发展,中国经济社会处于新的调整转型时期,媒介生态结构和社会转型相叠加,风险管控也处于一个新阶段。如何有效的从深层次上化解谣言传播的社会风险成为公权力部门需要面对的重要课题。随着传播生态的多样化,谣言必然出没其中,如何让谣言不升级聚变为现实风险,文化传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管控谣言的重要途径是建设有利于谣言“灭活”的文化环境,为谣言畸变成社会风险“去势”,建立相应的 “免疫系统”,这样才能有效减少和化解风险,促进社会长治久安。

谣言; 风险; 文化视野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国经济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忽视了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均衡,自然灾害频发、环境污染加剧;促进社会长治久安的文化价值观念和社会管理机制还有待完善,依法调整社会关系的力度还不够;腐败问题滋生,社会阶层分化,社会隔阂加深等问题陆续凸显。

德国学者乌尔里希·贝克在《风险社会》一书中全面阐述了风险社会理论。在现代化过程中,劳动力转移、环境污染、产能过剩、发展不均衡等,都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给社会治理埋下隐患;而“贫富差距过大”、“利益结构不平衡”、“人口老龄化”等一些社会问题的凸显,也会引发相关社会风险,导致就业率下降,阶层之间积怨增加,使风险发生的阈值降低,社会不稳定的“风险地带”增多。

本文将主要联系当下的风险状况,讨论在文化视野下,如何认识谣言与风险的关系,以及长效的谣言“免疫系统”如何组建等问题。

一、 谣言风险与社会文化情境紧密相关

研究发现,谣言传播扩散的变量有四个:一是重要性,它包含着对即将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示意方向;二是模糊性,这既可以表示社会情境的不稳定,又表示人们对信息来源和可靠性的犹疑不定状态;三是相关程度,指的是信息的重要性和模糊性与当事群体信息需求的冲突程度;四是不能控制的焦虑不安和宗教信仰因素。[1]69笔者认为,谣言传播的相关变量还应该包括特定本土社会文化基因的浸润性,集体文化记忆或集体社会想象中的文化基因对谣言产生和传播的类型、时机有选择性诱导作用。

笔者将以“酵面谣言”为例分析谣言和文化语境的关系:

1984年6月,有一天同学塞给我一包酵面,神秘地说,赶紧带回家做馒头吃。做馒头要留酵面,传给其他十家做馒头,不传的,末日来临,全家死光。于是每人回家按照“叮嘱”,酵面很快传开了。

那阵子,各家亲戚往来都带酵面做礼品。后来还有了新的说法,如果不把酵面直接送人,也可以放在自家外面的十字路口。

为什么要传酵面?这里面有一个故事:听说有一位当地人去赶集,到了傍晚,集市快散时分,他遇到了一位白胡子老人。老人拦住赶集人,给了他一块酵面。告诉他说,三个月后这地方要发大水,人都要给淹死,没几个活口,世界就要沉没。为了搭救世上的人,你把这个酵面带回去发面做馒头吃,吃了这个酵面做的馒头的人就不会死。要把发面的酵面留着,一传十,十传百,谁不传,全家死光。

这是当时在陕西西北部流传的一个真实的谣言。当时,并未见当地政府针对此谣言采取过辟谣措施,可见谣言危害并不大。那时候,在陕西西北部的彬县、长武、旬邑一带,这一谣言流传广泛,人人为之动容,个个为之侧目,很多底层民众食用过这种“酵面”。大约半年时间之后,谣言逐渐消失。今天,我们才认识到,吃酵面救世的谣言可以归类为民间故事类谣言,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是一则“末日拯救”类民间故事的谣言化呈现。随便翻开一本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我们就会发现很多民族都有类似的民间故事类型。[2]344因为大多数民间故事没有参与现实社会的话语表述,没有转化为现实行动,所以只是“民间故事”。

今天再反思这则谣言的发生、发展和消失,会带给我们很多借鉴:谣言是现实文化环境与社会心理相结合的产物,“末日拯救”谣言正是底层民众对当时中苏关系长期恶化隐忧的社会心理示意。有人认为,这则谣言是苏联特务的破坏活动:他们在酵面里添加了一种苏联人研制的新型毒药,利用中国人实验毒药的威力。大家不断的做酵面,相互分享,毒性不断稀释,逐渐降低,才没有致死人命。路易斯·怀特认为:“那些听到谣言的受众通常会根据其本土文化语境的意义以及最近的现实情境去理解谣言”。[3]241如果从文化诗学的角度思考谣言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将改变仅仅从舆论掌控的角度思考谣言的单一向度,改变过分的功利视角给谣言治理带来的局限。

二、 文化语境与谣言风险的管控

从上文的案例看,谣言本来和风险之间的关联并不紧密。在传统社会,谣言仅仅是一种民间“舆论”。信仰时代,王权对信息的获取都需倚重“世界最古老的传媒”——谣言。听谣、采诗、祝祷、告神之类的日常叙述活动,都是口传时代考查社会治理合法性的高级证据。儒家继承这一知识传统:“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4]6。因此,查阅《辞海》,“谣言”条下定义“谣言”为“民间流行的歌谣或谚语。”[5]399

随着现代社会风险的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的不断加剧,在自然、社会和技术三重因素的合力推动下,谣言与社会风险的关联性大大加强。由于对文化传统与谣言关系把握不到位,所以当前谣言治理中只重视外部因素与谣言的关联,比如人为散布谣言、突发事件引爆谣言等,认为谣言都是“有害信息”或“虚假信息”,应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此基础上的谣言研究,围绕着特定的案例(多为危机事件)来分析其传播规律和社会影响,最终必然给出“除之而后快”的政策建议。

遗憾的是,谣言并没有因此就越来越少。有人又认为是新媒体惹的祸,对新媒体口诛笔伐,这使得谣言治理陷入困局。稍加分析就会明白,新媒体只是放大了传播效果,但并没有生产谣言本身。谣言治理的关键是从文化传统中“灭活”谣言,让传谣的人和媒体以及接受谣言的群体,能通过自己的文化和社会观念、社会知识、科学素养主动灭活谣言。如果一味停留在事后辟谣,辟谣效果往往被动且适得其反。

联系“末日拯救”谣言的社会情境,我们发现,和过去相比,我们的文化传统仍然存在谣言流传的社会空间。谣言是历史与现实相互作用的产物,是社会转型在叙事领域表现出的不可避免的“话语症候”。笔者认为,在当前中国,尤其要重视谣言传播与本土历史文化基因的浸润性问题。集体记忆或集体想象中的文化基因,对产生和传播谣言的类型、时机有选择性诱导作用。必须转变试图一劳永逸,通过围追堵截,对谣言斩草除根的静态谣言治理理念。就像患了感冒,我们一边用药控制,但最根本的办法还是提高机体的免疫力,让感冒机会减少。因此,要在政府主导、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参与的基础上,建立健全包括预警、控制和防范体系在内的网络谣言综合免疫系统,实现社会的“深度安全”。卡普费雷(Kapferer)说:“谣言的反复出现取决于环境的文化因素,这些因素放松了惯常的管制、抑制和疏导的作法,使潜伏的东西不再受到抑制。……它是一股地下水,只要有裂缝,水就会喷涌出来。”[6]125谣言存在的文化病灶一直没有消除,它就会不断被偶然事件激活,就会改头换面不断出现,长此以往,不利于国家的深度稳定与长治久安。[7]

三、 用文化建设“灭活”谣言

德国学者诺伊鲍尔深刻洞悉谣言背后的文化传统,他认为:谣言的修饰变异绝不是凭空臆造的,也不完全是邪恶的化身,而是历史的一部分,根源于民族集体无意识,并承载着历史的呼应,唤醒的是集体记忆。谣言的历史就是一部人文的历史。[8]175这种理解真正揭示了谣言叙述背后的深层动力。深入把握中国社会文化历史特征,我们就会明白,谣言的管控绝不是政府单方的事情,很多工作需要整个社会的参与、理解和支持。首先,中国社会人口规模巨大,各种社会要素流动急剧增加,现代化发展存在不均衡,社会服务和文化服务长期滞后于经济发展,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国将处于“整体性变迁”的转型过程中。尤其在社会形态变迁、经济体制转型和发展模式转型等多种转型变动并存的“特殊”敏感期,由发展转型所造成的各种“风险”错综复杂。在这种背景下,谣言风险可能发生在各种场合中,特别是当 “群体性”事件与谣言内外啮合的关键时刻。 例如,“瘦肉精”事件、“皮革奶”事件以及“打针西瓜”等事件的出现,都伴随着“食品安全”等热点谣言出现,其影响波及到千家万户。

其次,众所周知,公平、公正、公开的社会文化导向是现代社会稳定和发展的压舱石。我国当前的阶层性风险体现为:社会部分群体弱势化,中间阶层发育缓慢,社会隔阂加深。其具体表现为贫富差距拉大,社会保障与整体需求还有差距,阶层之间流动放缓、渠道变窄等。对涉及这些问题的文化价值导向我们同样要深刻反思。一段时间,我们的媒体传递出来的文化价值存在偏差:津津乐道明星的奢靡生活,鼓吹明星的天价出场费,热衷追捧个别年轻人不劳而获的炫富行为,广告中多充斥着“奢侈”、“高档”、“享受”等这些“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词汇,没有批判反思财富的来源,一味地鼓吹奢侈浪费,对自食其力、靠本事、靠技术、靠勤劳致富的正确价值宣传重视不够。在社会治理机制还有待完善的当下,这种情况长期得不到纠正,无形中促成了阶层间的对立和仇视想象。不同社会群体间的想象出现了偏差,无疑会引起了多数阶层人群普遍的剥夺感,容易加剧谣言的传播和社会风险的升级。

最后,我国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从基层出发,以人为本的服务文化和观念没有深入人心。官本位文化传统长期替代了以人为本的服务文化。这体现在许多具体细节中,表面上看起来很美,关键时候看身份不看人。2015年11月9日,南航CZ6101航班,一位普通记者突发肠梗阻,航班降落后50分钟迟迟不打开舱门,舱门打开后急救车没带担架,航班不愿担责,双方推诿扯皮。最后双方都站着眼看患者爬下旋梯,爬上救护车。这一事件最后南航启动公关程序,试图通过登门道歉挽回事件的负面影响。当事人张先生说,“希望救护车不要把接运病人当做一单生意,应该拿出专业的知识和技能来帮助患者”。虽然事件双方的工作人员都向他表达了歉意,细心的人都会发现,这种歉意空洞无力,因为运行几十年的医院和南航都回避了事件中最核心细节的问题:“机务人员与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谁应该来抬重症患者下飞机?”这一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暴露出的是各个环节上的必然:很多公共服务没有落实“以普通人为本”的服务文化理念,轻视普通人的权益。官本位形成的身份社会,重视普通人权益的文化传统落实不到位。这些文化传统所引发的问题,有时候就会引发不平等和相对剥夺感,成为各类他者想象型谣言滋生蔓延的现实土壤。

如何弥补文化建设滞后所带来的谣言风险?笔者认为,联系中国实际,应该从以下两方面着手:

首先,从谣言的文化传统内部解决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加强对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深入研究。张光直先生认为,中国文明存在长期“连续性”:人类与动物的连续、地与天之间的连续、文化与自然的连续。[9]130-138从文明自身来说,这是优越性的体现。但是从当代的文化建设上看,这是文化建设的传统“包袱”,如何有效清理这些 “包袱”,是一个必须认真面对的现实问题。

加强科学思想史的教育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措施。在基础教育中,我们过于重视知识传授,忽视了知识传统的形成教育。任何一种知识传统的诞生,背后都是思想文化的演进、发展,新逻辑的形成,新方法的诞生,新实验的展开。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新知识、新观念。在基础教育中普及科学思想史,让国民具备科学文化素养,深入理解人类社会从巫术、宗教的蒙昧中爬出来,步履蹒跚,前行至今的艰难历程。

同时加强科学思想史的教育,也能让国民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上更好地理解自身文化,接受自身文化。比如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既是中医学的成功,又不完全是。因为,一方面屠呦呦获奖的研究方向是基于国医的研究和启发,这一点没有问题。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离开对中医疗效的有效成分的医药化学分析,我们恐怕永远不能深入理解中医药产生疗效的作用机制,说不清中医疗效背后的真正原因。政府决策层面,要么否定中医,要么把中医神秘化,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结果。近代以来,我们对中医态度持续摇摆的原因也在于,我们对中医产生了新隔膜,无法通过新方法更深入地理解中医。

加强科学思想史的教育能让我们更深入理解自己的文化传统,让我们民族传统中的采生折割,受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影响的文化传统得以“灭活”, “灭活”不是整个消灭,而是让它失去活力,这样就消除了很多谣言化身为社会风险的文化内驱力。

其次,形成开放透明的执政文化,促进信息充分流动。前文举例说过,谣言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大行其道,一般情况下,民众对谣言具有一定的免疫力。这种免疫力基于正常的舆论生态。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某一事件有多种消息来源,大量的信息冗余产生,信息处于一种动态均衡状态,极化的可能性很少,这就是“自然灭活”。由于机体的免疫力强,病毒的危害自然可控。社会文明程度高,社会信用好,能减少谣言传播的数量和频率,减少熵,因之减少了信息失真的概率。古代儒家有“采诗察政”的政治传统,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察谣听政”的治理传统,其本质上是应对和引导舆论的积极态度。

在印度尼西亚,国家曾经把边缘群体视为有魔力的绑架者和猎头者,散布“建筑献祭”谣言,试图以此达到社会整合的目的。“献祭”谣言在普罗大众中肆意蔓延,国家公信力被“建筑献祭”谣言“损毁”。社会疯传国家官员绑架并杀害儿童,把他们的尸体置入大坝等建筑,用以加固建筑,抵御环境破坏力的谣言。权力试图通过神秘化运作达到社会控制的目的,结果,神秘化运作的权力有效信息匮乏,信源单一,致使人们对信息甄别比较失序,正常的舆论生态难以健全,整个社会的信息发布始终处于一个极度敏感的状态。“建筑献祭”谣言是一种反权力的形式,边缘群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谣言的话语权力对官僚权力形成反冲锋,其教训极其深刻。[9]19

以上两点,从谣言传统内部和谣言治理外部,分析了通过文化建设灭活谣言的可能。

[1]Nicholas DiFonzo and Prashant Bordia.Rumor Psychology :Social and Organizational Approaches[M].Washington, DC: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2007.

[2]杨利慧.中国神话母题索引[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3]Gary Alan Fine, Veronique Campion-Vincent,Chip Heath.The Social Impact of Rumor and Legend: Rumor Mills[M].American:Aldine Transaction,2005.

[4]邬国文.国语·周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5]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 [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

[6]让·诺埃尔·卡普费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M].郑若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7]李永平.文学人类学视野下的谣言流言与叙述大传统[J].思想战线,2014(2).

[8]汉斯·约阿希姆·诺伊鲍尔.谣言女神[M].顾牧,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4.

[9]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M].郭净,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10]安德鲁·斯特拉森.人类学的四个讲座:谣言、想象、身体、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陈 曦]

2016-11-21

2016-12-10

李永平,男,陕西彬县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人类学研究中心教授,博生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文学人类学、俗文学、媒介诗学等。

陕西省社科基金“网络谣言舆情分析与风险防控研究”(12R011)的阶段成果。

G206

A

1673-2936(2017)01-0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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