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静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肉体狂欢:作为反思“文革”的一种策略
——评王安忆小说《岗上的世纪》
杨宇静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王安忆小说《岗上的世纪》以“文革”为背景,讲述了下乡女知青与村干部的性爱故事。女知青用美色贿赂村干部,虽没能如愿返城,却充当了村干部的救赎者,两个人在失去了现实利益之后,在“性”上达到了和谐极乐。不顾一切的纵欲源于对现世悲观失望之后的虚无,也是对精神无所皈依的无奈逃避。小说渲染肉体狂欢和女性身体之美,呼唤个人性情和原始生命体验,以抵抗国家主义和暴力革命,反抗“文革”,救赎罪恶。然而,对性爱的突出一方面是批判了“文革”;另一方面消解了历史和政治,失去了反思“文革”的能力,在不经意间暗合了改革开放的时代需求。
“文革”;性;知青;《岗上的世纪》
从伤痕文学、见证文学到反思文学、先锋文学,“文革”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直是小说的叙事对象,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是其中的典型作品之一。《岗上的世纪》成稿于80年代后期,它已经避开了宏大的叙事模式和概念化的“文革”书写,不再着力渲染知识分子受害,也不再沉溺于下乡知青的生活艰辛和讨伐玩弄权术者的荒唐。它既不像老鬼的《血色黄昏》那样展示知青群体沉痛的苦难史,也不像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样把插队生活浪漫化,令人怀念;它既不像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样专注于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也不像古华的《芙蓉镇》那样用大众文化的方式让“文革”变成道德讨伐的通俗故事……《岗上的世纪》似乎是逃开了政治分析的功利主义,而只专注于“文革”大背景下一对男女的性事,只突出他们两个人的悲欢苦乐,好像“文革”只是最明亮的色彩背后朦胧氤氲的背景,可有可无,这部小说正是在这种突出个体的过程中完成了对“文革”的批判。
《岗上的世纪》讲述了“文革”中下乡女知青李小琴为了争取招工返城的名额而献身于村干部杨绪国的故事。李小琴最终没有成功,她告了杨绪国,杨绪国被革职劳改,却无法摆脱对李小琴的迷恋,又鬼使神差地找到李小琴,两个彼此伤害、互相仇恨之人终因无法摆脱性欲的诱惑,在一起度过了极乐的七天,又各自回归现实。在这个过程中,李小琴是受难者也是拯救者,杨绪国是施害者却需要被拯救。小说通过描写肉欲的狂欢与迷醉构成了对“文革”的批判。
小说的女主人公李小琴开篇就被放在了和姓王的同学、姓杨的同学的对比之中,姓王的同学有后台、有能量,姓杨的同学有心计、有谋略,李小琴有美貌、健康能干。姓王的凭借后台和积极参加阶级斗争最早被选中返城,在下一轮的返城政策中姓杨的和李小琴便成了竞争对手,李小琴为了如愿,不得不利用自己唯一的资本——美貌来引诱“作为一队之长,还是党支部委派的团委书记”的杨绪国,希望获得推荐名额,顺利返城。
但是,在王安忆笔下,李小琴并没有被从单纯的世俗伦理的角度进行谴责,而是被赋予了人性的光辉和力量。因为她在和杨绪国的性爱过程中拯救了性无能者杨绪国,使濒死的他获得了新生。性之外的李小琴活泼、健康、朝气蓬勃,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美的光彩,性之中的李小琴安宁、坚强、温柔。第一次肉体接触时,“他匍匐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他像死去了一般……深褐色的皮肤上有一些病态的斑痕……他就像一条落在沙地上的大鱼,垂死地刨着泥土……眼睛里流露出死亡的光辉”,这个时候,“有一朵花不知怎么被她衔在了嘴里……嘴里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脸,就像是一个地底的妖精”[1]215;“他力大无穷,如困兽一般声声咆哮,而她白玉无暇,坚韧异常。她静静地躺在荒草与野花中间,黑色的泥土像流沙般地从她雪白的肌肤上淌下。她安然无恙,宁静地望着天空,嘴唇上含了一丝微笑。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天真地朝他抬起了手,洁白的手臂蛇一般环在他枯黑的躯体上”[1]216。他就要死了,她却是初生的婴儿;他如同困兽咆哮,她却是白玉无瑕。这分明是一个灵气附体的圣女拯救人间蒙昧凡夫的场景。面对李小琴圣洁的女性之美,杨绪国竟然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在李小琴一次次的鼓励下,他才渐渐恢复了性能力,学会了享受性的美好,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明明她是受害者、弱势者,他是施害者、强势者,可在这里却完全颠倒了,她成了拯救者,他变成了被拯救者。她是一道光,他却是黑影。一个除了身体一无所有的下乡学生却散发出灿烂的光辉,照耀着一个权力、家庭俱全的村干部。
在政治革命中,作为掌权者和执行者的一队之长、党委派的团委书记却是“濒死”的、性无能者,他需要启蒙或救赎,这暗示了“文革”的固有缺陷。可是,对他进行救赎的为什么是一个下乡的女学生呢?“文革叙述”中女性作为救赎者的现象已经得到学者的重视。许子东指出,在“文革叙述”中受难的男主人公常常被女性相救,政治的灾难常常靠爱情拯救。[2]89在笔者看来,这是因为“文革”作为国家政策带来的灾难太过深刻而无力通过理性和政治拯救,却要通过感性化身的女性去拯救。爱情、性是政治话语之外残存的感性力量和原始生命气息,当国家制度太让人失望和无奈时,只有这最后的、最本真的一点人性还没有消磨殆尽,还可以顽强抵抗冰冷而发疯的革命。而否定差异和泯灭个性的集体主义权威以及盲目的整齐划一似乎正需要女性的柔情感性和肉体的真实存在去消解,这样的消解是对革命思想泛滥和缺乏人性关怀的新中国初期及“文革”年代的反拨。《血色黄昏》和《血色浪漫》等“文革”题材小说都展示了革命文化熏陶之下的“尚武”精神,而这种“尚武”精神不可遏制时,便为“文革”增添了无穷的暴力,这时,与暴力相对立的女性之柔的拯救也许带了点潜意识里的必然。
《岗上的世纪》对女性之美的赞扬不仅仅是突破“文革”话语,也是反叛长久以来的革命话语。革命以其父权式的威严否定女性,这一历程甚至从新中国建立初期就开始了,女性在新中国成立后,在男女平等的呼声中被征召到与男性相同的劳动中来,一切与女性性征相关的话题都被斥为资本主义的渣滓而被批判。由此,女性在激荡的革命话语中不仅没有实现解放,反而失去了自己的性别,变成了无性或男性。[3]而小说中李小琴女性之美的激活作为一道亮丽的光彩,打破了暴力主宰的革命话语,展示出质疑革命的力量。
与女性的身体常常被作为革命的原始动力和争夺品相比,王安忆笔下的女性身体有了自主性,李小琴的身体不仅是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更是为了升华自己、找寻生命体验的方式。李小琴光辉、圣洁的身体变成了反抗“文革”男性操控的手段。她的身体原本是在男性的统治世界中寻求夹缝生存的工具,但是最后她却用身体打败了男性的统治,让杨绪国畏惧不堪,而且明知是祸,却难以割舍。女性主体优势的抬头与男性话语的“文革”形成对峙,甚至占了上风。
除了女性身体所具有的美,性和自然生灵的浑然一体也常常出现在拯救中。在李小琴和杨绪国的交合过程中总是有植物和动物的意象出现,比如,“有一朵花不知怎么被她衔在了嘴里……嘴里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脸”[1]215,“槐花的雪白花瓣衬着他们赤条条的身子,他们竟显得很纯洁很美丽的样子”[1]266,她总是“像只小猫”或“一条小小的鳗鱼”,他“犹如一条大鱼在欢畅而神奇地游动”[1]255。他们的交合总是像极了挣脱一切世俗牵绊和束缚的自然生灵欢快地“嬉耍”,甚至失去了时间的维度,“生命变成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一个瞬间”1]255。这样的描述使得身体、性的救赎更具有自然生命的气息,与制度、革命等冰冷沉重的现实形成了对抗。
小说里的另一个主角是村干部杨绪国,他是权力的拥有者,却胆小无能、压抑;他沉溺于李小琴的肉体,却不能给她回报;在李小琴的性爱滋养中,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却背叛了“文革”的事业。
在小说中,杨绪国总是作为李小琴的对比者出现,相比之下,他不仅怯懦,而且不健康,表面上看,他似乎是强大的革命执行者和决策者,骨子里却是腐朽的、没有生命气息的。杨绪国不仅性无能,甚至连他最应擅长的农活也能被李小琴打败。这篇小说中,李小琴总是能让杨绪国无能为力、不知所措。年轻的女学生用自己勃勃的生命力征服了死气沉沉的村干部,“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经历了那么些个夜晚之后,他的肋骨间竟然滋长了新肉,他的焦枯的皮肤有润滑的光泽,他的坏血牙龈渐渐转成了健康的肉色,甚至他嘴里那股腐臭也逐渐地消失了。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人似的”[1]227。无论是宗法权力还是政治权力上,杨绪国都是大杨庄的掌权者,加上得自老父的世袭威严,又拥有贤惠懂事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甚至得到了岳父岳母的百般呵护,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是完满的、健全的。但是小说中,他总是瘦长的形象,不苟言笑,如行尸走肉一般,只有面对李小琴时才焕发生机,在和李小琴的相处中获得新生。也正因为这样,革命者杨绪国叛变了组织和纪律,投身个人性欲。“性与革命的冲突包含着个体与组织、自由与纪律、叛逆与服从之间的冲突,从根本上讲也就是身体的属己性与属他性之间的冲突。”[4]杨绪国选择了身体属己。作为革命者的杨绪国是不健康的,而叛变革命的杨绪国才是健康的。可见“文革”时期,身体在“属己”的时候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在“属他”的时候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作者从这样的角度对“文革”进行了批判。
一个“文革”中的革命掌权者“垂死”、无能,抛弃理想,顺从性欲,是因为这革命本身就是一场虚空,并不能真正给人带来所需,所以,即使是掌权者也能轻易放弃?南帆在《文学、革命与性》中解释:“进入革命的纵深,享乐可能成为意外的干扰。这时,只有禁欲是持续革命的保证……如果革命的理想没有昭示出一个辉煌的前景,如果这种辉煌的前景无法彻底征服某些人的内心,那么,革命者不可能抛下所有的现世利益而投身其中。”[5]“文革”表面上对性的压抑以及实际上性的肆虐揭示了革命前景无法征服人心。杨绪国作为党员、干部并没有遵循党的精神,他放纵情欲,证明了革命理想的无力,同时也证明了革命对身体规训的失败。“性作为人最强大的本能之一,具备对一切制度性的东西的颠覆性;革命则需要严密的组织与纪律,对人的意志有着极高的要求。革命在利用性对旧制度的解构力的同时,也必须防范性对革命制度的腐蚀性。这也就需要宣扬革命中的禁欲主义。只有实现这种禁欲主义,才可能使身体真正成为革命需要的身体,成为属于革命集体的身体。这种性压抑实际上也意味着个体交出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4]在革命与性争夺身体所有权的过程中,杨绪国显然倾向了性,也暗示了表面上声势浩大的“文革”不堪一击、脆弱无力。王安忆用对性的赞美、性的胜利否定了“文革”。
杨绪国的无能还表现在宗法制压抑下的无权。“文革”本来是反封建反传统的,然而“文革叙述”却常常向我们展示封建思想的“名亡实存”。阎连科的《坚硬如水》中革命者无比疯狂地要炸掉程寺,烧掉藏经楼的古籍,砸毁古代留下的匾额牌坊;古物的破坏如此容易且激烈,古代宗法思想却岿然不动。《岗上的世纪》中新生代的党员、团委书记杨绪国对宗族权威的父亲言听计从。杨绪国不推荐李小琴不可能是还想留下她享受肉体之欢,因为正常逻辑下如果李小琴没有被推荐上,杨绪国极有可能面临被李小琴上告的危险;即使李小琴不告他,也必会与之反目成仇,不再贡献肉体。杨绪国不推荐李小琴最大的可能是被父亲的威严所压制,因为文中已经指出,杨绪国的父亲不喜欢李小琴,主张推荐姓杨的学生;而老队长用宗族的观念和传统解读女性的思维方式便反对推荐李小琴,“老队长……慢悠悠地想:你不是想要推荐的吗?我就不叫推荐你”[1]229。大队长的权威,隐含着“文革”时代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高喊破四旧的口号之下的宗族权威、封建思想的实际掌控。这场革命且不论正确与否都是一场表面的气势,而实际上并没有打破传统与封建,也许有庙宇被毁、古书被烧、祠堂坍塌的状况,但思想却从未毁灭,就像电影《芙蓉镇》中作为“土改根子”的王秋赦却怀揣着观音像。
李小琴与杨绪国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性爱对两个人是一种从压抑之中寻找肉体解脱的拯救之路,同时通过生命本能的彰显构成了对“文革”理想的反叛。
在最初的结合中,李小琴是为了回城不得已而为之,她嫌弃他,当杨绪国“心里想着,这手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光滑而柔软”时,她“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里人啊”;他觉得“这女人吃的什么粮,怎么满口的香啊”,“她却想:这男人大约是不刷牙,真难闻”[1]213。这个时候他们的对比是明显的,权色交易的关系也是分明的,性是不和谐的。被革命裹挟的欲望肆虐只是一种气势,让人放纵的气势,而非真正的欢和之好;功利之下的性结合更是别扭。再后来,这种交易被赤裸裸地摆出来,“高潮过后她便在他怀里嘤嘤地哭着,哭着说一些教人心疼的情话”,这情话是“我要你推荐我呀!……你不推荐我,我就要你死”[1]227-228。性的试探和受挫以后达到的高潮却也是对利益的诉求最狂热和最高涨的阶段。
李小琴最终没有被推荐上,她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后告了杨绪国,这个时候的杨绪国也不再逃避,他决定面对后果。此时,他们摆脱了权色交易的关系,他们的性开始升华。杨绪国不再是“落在沙地上的大鱼,垂死地刨着泥土”,而成了“一条大鱼在欢畅而神奇地游动”,这时“他不由将过去和今后的所有事情全都忘记了”,而“她是那么无忧无虑,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她的生命变成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一个瞬间”[1]254-255。摆脱了交易纠葛的性反倒是真正让人忘我的鱼水之欢了。最后,杨绪国和李小琴在小岗上的七日远离了政治革命,无非是做饭、做爱的日常生活,而这个时候的他们那么快乐自得。小说取名“岗上的世纪”,可见这最后七日的极乐才是作者要肯定的。性的快感构成了对现实的反叛,他们在快感里享受生命,于是反抗也变得不顾一切起来,那是一种“亡命的激情”。“性”的快乐在摆脱了政治的纠缠后达到了至高境界,身体作为最后的私人阵地,放逐了政治的规训。
不仅仅是《岗上的世纪》,还有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阎连科的《坚硬如水》、老鬼的《血色黄昏》等,“文革”题材的小说中似乎关于性的描述异常多,让人不禁思考其中的原因。首先,性之疯狂与革命的时代特性相关。“性所隐含的心理压力掀开了卫道士设置的重重路障,这种反抗的姿态的确类似革命;无论是践踏秩序、蔑视权威还是放纵自由、为所欲为,革命的狂欢与性的狂欢具有某种气势上的美学对称。”[5]也正是在这革命的鼓荡中,人们变得狂热,甚至性的诱惑让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
其次,性的狂热不仅源于革命精神的鼓荡,还在于意识形态对个体生命的压抑。“现代革命包含了非理性的暴力,却未必能使革命者个人主体的生命力得到张扬,因为革命主体是一种集体主体、阶级主体,受革命权威政治话语和主流意识形态的严格支配和控制,这样恰恰使个体的原始野性生命力遭到了无情的阉割和遮蔽。”[6]“文革”对个体生命的压抑可见一斑,因此才会出现如此决绝的逃避。当精神得不到拯救的时候,肉欲就变得十分喧嚣,并且难以抗拒,于是,李小琴和杨绪国才会创造出小岗上的极乐世纪。
再次,性的疯狂还在于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他们是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他们在一方破损的凉席上,可创造出无穷的快乐和体验。这快乐抵过了一切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畏惧。”[1]272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她可以拿前途当赌注,只为了这肉体的快乐。而这时生的渴望那么微不足道,死的恐惧也并不骇人,可见现实的无味是多么让人厌倦。现实有多苍白,他们逃避的欲望就有多强烈,这时性成为他们逃避现实的遁所。王安忆用对性至上的快乐道出“文革”时代的现实带给人的绝望。
无论如何,肉欲描写最后形成了对“文革”的反抗,因为人性中的感性力量必然与政治革命规训的理性力量相对抗。所以说,《岗上的世纪》对俗世男女性事的描写就带了点解除革命枷锁、追求人性解放的启蒙色彩,类似于五四运动以后的恋爱自由。而新中国成立以来盛行不衰的阶级斗争也在两个身份不相干的男女性事和谐中被抛弃,“力图打破过去文本中阶级性/人性、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共产党/国民党的简单机械的二元对立,以表现人性的丰富、复杂,而丰富、复杂的人性不是简单的阶级性就可以替代的”[6],这就形成了对阶级、革命、政治的挑战。
《岗上的世纪》对性的描写与20世纪80年代提倡人性、主体的人道主义话语相关。“将‘个人’视为绝对的价值主体,强调其不受阶级关系、社会历史限定的自由和自我创造的属性。”[7]51文学艺术迫切地想要突出个人生活和情感以对抗国家主义,同时消解革命;然而在消解革命的同时,也消解了批判力度和反思力度。在《岗上的世纪》中,杨绪国作为“文革”中的施害者,其残暴性和罪恶性被淡化了,他仿佛也变成了受害者。整部小说中只有封建大家长的老队长是制造悲剧的唯一可见人物,然而他最初制造悲剧的动机似乎只是因为姓杨的同学与其家族亲近,只是觉得李小琴为人“轻薄”、言语刻薄,这个理由完全是伦理道德的,而非政治的、革命的。失去了政治的维度后,对“文革”悲剧的反思也悄悄消失了,“文革”已经渐渐褪色为历史和背景,它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凸显身体之美与性爱之欢。
《岗上的世纪》回避的不仅仅是政治的维度,还有阶级的视角。在阶级话语空前喧嚣的“文革”年代,《岗上的世纪》隐没了阶级差异,凸显的是男女差异和城乡差异,来自城市女学生的生机勃勃的身体得到赞美;宗族与国家政治压抑下农村中年男性被呈现为腐败无能、死气沉沉,需要城市女性的拯救。《岗上的世纪》不再像《灵与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样赞美劳动与劳动人民。李小琴插队的农村形象是模糊的,村民虽然不坏,却没有可敬可爱的魅力,所有农村相关的意象都是为了衬托李小琴健康的身体和劳动中展现的美。在“文革”小说中,真正的施害者往往是农村之外的“异乡人”,而当地的劳动人民是淳朴善良的,或者只是被政治利用的工具。比如,《血色黄昏》中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的是外来的知青,而内蒙古的牧民是善良的、以德报怨的;《芙蓉镇》中的施害者是外来者李国香,而王秋赦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然而,在《岗上的世纪》中,实际操纵权力直接造成李小琴悲剧的却是当地农民。同时,小说中充满了李小琴对杨绪国作为乡下人的嫌弃,她“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里人啊”[1]213;当杨绪国向李小琴介绍自己的村庄未来的美好图景时,李小琴却“冷笑‘再好我也不稀罕’”;李小琴回到城里后,看到“一片热气腾腾的气象,又敏感地发现城里女孩的穿戴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心里窝了一团火”[1]207-208。“文革”倡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个时候的农村被描绘成实现理想、大有作为的美好天地,“文革”之后的现代化进程中,城市迅速成为进步的代表,所以,20世纪80年代后期完成的《岗上的世纪》已经失去了对乡村的眷恋,突出了城市的深情召唤与优越感,乡下人的蒙昧无知需要城市女性的启蒙。由此,《岗上的世纪》在否定“文革”的同时暗合了改革开放的逻辑;肉体描写在肯定人性、回避政治的同时,悄然为90年代的市场经济准备好了自由个体,已备成为商品大潮中的消费者。
[1]王安忆.岗上的世纪[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2]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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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勇.反抗压抑与消解神圣——新时期以来小说中性和革命的双重言说[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1.
[7]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Sensual Indulgence as a Strategy to Rethink"the Cultural Revolution":A Review of Wang Anyi's Century in a Hill
YANG Yu-jing
(School of Arts,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Wang Anyi's novel Century in a Hill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1966-1976)represents a love story between a female educated youth named Li Xiaoqin and a village cadre named Yang Xuguo.Li seduced Yangwith a view of getting a chance to return back to city.But she failed to achieve her goal.However,she,as a savior,helped Yang get new life.After their loss of realistic benefits,they did enjoy sexual pleasures.Their venturous indulgence in sensual pleasures resulted from the nihility after their despair of then life and helpless escape after their hopeless spiritual conversion.The novel takes sensual indulgence and femalebody beauty to highlight individual temperament and original life experience for the purpose of rebelling agains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doing redemption for their sins.But its erotic description,on the one hand,criticizes the Cultural Revolution,on the other loses political and historical horizon so that the novelcan notdeeply rethink the Cultural Revolution.To some extent,the novel caters for new age's political and economic dem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sex;educated youth;Century in a Hill
I207.425
A
1673-1972(2017)05-0112-05
2017-07-16
杨宇静(1988-),女,河北邢台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当代中国影视、工人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周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