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波
摘 要:蒋竹山是宋末著名遗民词人。历经宋元易代的动荡时期,他不仅要经受家国破败,他乡异客,“移风易俗”的惨痛现实,还要经受异族严控,漂泊游亡,衣食烦忧的人生考验。在于国于家,于乡于族的无可归依,又无力回天的复国渺茫深哀巨痛之际,竹山以词表现自己民族立场和家国情怀,同时也深刻表现了那一时代遗民词人人生的深刻感悟。
关键词:竹山词;客子;游荡;身份;象征;情怀
蒋捷号竹山,祖籍(今江苏宜兴)阳羡,是“宋末四大家”之一。南宋咸淳十年(1274)进士,元灭宋后,他深感亡国之痛并以气节持重,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因词多抒发故国之痛,异乡之思,黍离之悲,人生之感,风格多样,不主一家,清初阳羡派词人多有推崇。对于宋末遗民词人来说,结社唱和,见物咏怀,寄托悲思,相互印证内心家国情怀,在词坛上是十分常见的,令人好奇的是竹山与当时声同气应的周,王,张等人不见有任何往来。他的词虽难摆脱当时趋同的题材风格,但词人以“客子”身份,游荡不定的经历,家国异变,“他乡”难留的独特情怀,同时“兼融豪放词的清晰流畅和婉约词的含蓄典雅,既无辛派后劲粗放直率之病,也无姜派末流刻削隐晦之失”[1],而独显其特色与个性。
在“客游”寻找自我的生命历程中,竹山把家国情怀,民族情怀,世俗情怀与生命情怀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并依据词之韵律很好地运用对比,象征,虚实,情景交融多种角度与手法予以展现,既体现出词人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又体现其漂泊流浪的凄凉感受和复杂多味的人生情怀。
一、“客子”身份的游历体验
历朝历代以“客”入诗词的情感体验多种多样,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都是一种以客体写主体感受的错位表达,竹山词也不外乎此,但又不止于此。相比张炎王沂孙含蓄隐晦的咏物诉说家国之悲,和刘克庄为代表的辛派后劲词人忧患叙事痛声之咽不同,竹山把这种亡国之痛有意转化为主客之感,以“客”自居,言说人世百态。正如
虞美人 梳楼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海棠红近绿栏杆,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这首词是词人羁旅他乡,凭栏伤怀,倦游思归的生活写照。此时词人已经经历改朝换代的强烈阵痛,内心颇不宁静。词人借杨柳、丝雨,暗衬倚栏人愁绪的万缕千丝。因词人对国家的情怀依然没有忘却,如今触景而发,整个内心郁结的愁绪都化作“客子”感受。“楼儿忒小不藏愁”,以楼装愁,楼小藏它不住,只好冲出小楼,“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了。“天怜客子乡关远”简单来说就是老天怜悯我,但因为路途遥远不能赐归舟。只能把海棠花“借”来,供我在这风寒傍晚打发无尽的哀愁。这里的“客”不是简单游离故乡作他乡之人的意思,这里面还包含了词人对异族占领江山后,自身身份的追寻与思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的家乡已经变成了“客”之身份,不再是以前的家乡了。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亦如此。本来是主人身份的竹山,回头却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国之人,异族之人,异乡之人了”。竹山词里面有好多含“客”的词句如“何日归家洗客袍”“壮年听雨客舟中”“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也是同样的体验。无论自己游走何方,无论自己停在何处,灵魂无归依的痛苦是最难捱的。抛却民族气节,家国之悲,他乡凄凉的主客之感,“客子”身份的游历体验更多的是词人生命意识流露,对自我灵魂追问的独特体悟,这是其他遗民词人有此情怀但没独特表达出的。
二、今非昔比的“仕”游体验
古代文人墨客在仕途中对气节是非常看重的。忠臣不事二主,是从古至宋改朝换代仁臣志士对气节最直接的感触。更何况宋元易代与以往江山易姓有很大的不同,这是中国第一次少数民族统治中原,在文人眼里就是蛮夷之族对文明的践踏和欺辱,这是很多遗民词人绝不能接受的。而刚进士及第的蒋竹山连官位还没见着,南宋就倒在元兵的铁骑之下了。按理说没尝过官瘾的他应该不会有巨大的落差之感,但竹山出身巨族[2],因元入侵家国俱亡,前途尽毁,悲愤可见一斑。在于国于家,于乡于族的无可归依,又无力回天的复国渺茫深哀巨痛之际,遗民词人抒写时代与个人的双重苦难,抒写家国沦入异族统治后的悲惨之景,抒写坚持自我不与统治阶层合作的民族气节与漂泊流离饥寒交迫的心灵体验,就更加难得了。正如夏承焘所说:“有宋一代词事之大者,无如南渡及崖山之覆,当时遗民孽子,身丁种族宗社之痛,辞愈隐而志愈哀,实处唐诗人未遘之境,酒边花间之作,至此激为西台朱乌之音,洵天水一朝之文学异彩矣。”[3]而竹山誓志不仕,隐居不出的人格体验永远定格在他“仕”游的生命历程中了,试看
贺新郎 兵后寓吴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舊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棕、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词人借回忆之笔,抒写如阿娇一样的美人。梦魂化飞莺回到金屋,识得旧时绿色纱窗,一阵雨过樱桃如豆,见到自己曾经抚弄的乐器上已蒙上厚厚灰尘,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此恨难平,此景难捱。时移世改,佳人已杳。寻觅芳踪,重睹无望,托之丹青,犹记旧时模样。彩扇红牙旧物俱在,然已物是人非,自己聆听盛世之音,却无人理解。只有寒竹陪我坚守。竹山在这首词中,“美人”意象既可以象征为自己也可以看做故国,化莺过程犹如梦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词人胸中块垒,隐忍难泄,不吐不快,但时代原因只能发出低沉隐晦的哀叹。而如此隐约其辞,瑰婉密丽之处,却给人强烈的对比与反差。亡国后的衰败与萧条,亡国前繁华与温存,在此对比中显示词人对亡国的悲痛,对异族的不满,对自我的坚守。“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即使词人的终生“仕”游犹如无根的柳絮于尘世间毫无人怜,可在此体验中所展现的民族气节和家国情怀却是永放光彩的。
三、客游“他乡”的世俗情怀
宋元易代,家国破败,他乡异客,“移风易俗”的惨痛现实,竹山不得不接受。异族伪朝的严控,漂泊游亡的辛酸,生活困顿的人生考验,也让他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趋于平淡。与其他遗民难耐晚年凄凉不同,早年漂泊流亡,虽然艰辛,也使他阅历更加丰厚真切,也因此炼就了生命的坚韧。生命的坚韧也是对家国之痛,黍离之悲,他乡之苦的淡然拿起放下。依然还是客,依然还在游,客游的生命历程又多了一层世俗情趣的心境。如:
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这是一首打破传统主观抒情写法的小令,以客观地角度来描写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主人公看到自己的窗前有个人影,推测是来折花的。而来折花的这个人为何而折呢?想必她是个爱美的女孩。要折花就折檐边最好的,最高的那枝。主人公并隔窗向那女孩道:折去花,插在鬓边为好。语言通俗如话,气氛活波轻快,不像姜派精工雕琢,含蓄委婉,使人耳目一新。世俗的情趣让他暂时忘却世间纷扰烦忧,“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但世俗之事终究不能摆脱,只是不再如以前那样悲愤激昂。而生命领悟的平淡背后又带点丝丝苦涩,咀嚼的人生体验仍让他对世俗情趣难以忘怀,但毕竟早已看穿。试看: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人执笔之时,想必抚今思昔,百感茫然,伤时感世,万念潮生,各种悲欢离合纷至沓来,涌上心头。词人高明之处在于没有用抽象的叙述来概括自己曲折漫长的生命历程,而是截取三幅具有暗示性和象征性的画面,通过此,概括了从少到老,在经历、环境、生活、心境各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淡然之外依旧坚韧,生命中的世俗情怀犹如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听雨”终生,使人欲舍难舍,欲罢不能。
遗民词人大多以曲折委婉的方式,比兴象征手法来表达深沉的亡国之痛,因作为故国遗民只能暗中饮泣悲伤,所谓“寸肠万恨,何人共说,十年暗洒铜仙泪”[4],竹山词也是如此。“客子”形象让竹山难以摆脱江山易主后自我身份的追认。异客他乡漂泊不定的“仕”游状态,让他对民族气节与家国情怀有更深的领会与体悟。而客游“他乡”的世俗情怀使他对生活情趣与生命坚韧有了更深刻的哲理感受,使其不忘初心,处之泰然自若。同时这些心理历程或生活体验对他词风影响颇大。清人刘熙载《艺概》云:“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填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钦?”[5]评价是相当高的。这也可以看出,竹山词风的风格多样化在宋末词坛上独立于时代风气之外,卓然成家,或许与他情感基调的多样化有很大关系,而情感基调多源于他这种客游的人生情怀。
[参考文献]
[1]清.厉鹗.宋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883.
[2]杨海明.关于蒋捷的家世和事迹,[M]郑州:唐宋词论稿,311.
[3]夏承焘.天凤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Z].杭州:浙江古籍出版1998(五),231.
[4]袁行霈.中国古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5,153.
[5]唐圭璋.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3695.
(作者單位: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