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元旦这天黄昏,K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杨陵。
他是从百里外的蔡家坡返乡的。从火车站出来,坐一块钱的8路班车,二十几分钟就能到家。
他已经在那儿的一个工地驻留了半年之久。作为承包商雇用的项目经理,他负责监督分包者的施工质量及现场安全。往年,K一年回家也就三四次,不外乎父亲生日、生病住院、其他杂事,以及春节过年。他当然想回家,但又不愿意丢钱——说是月工资,其实,老板是按天算,走一天就少一天的钱。说是项目经理,之前工资才4800元。老板愿意用他,除了他为人细致踏实外,还有他是多面手的因素。初中毕业,18岁的K就跟叔父盖房,先后学会了木匠、漆匠、瓦匠、电焊工等各种活计,有他在工地上,老板就不用操什么心,从材料采购、机械保养维修、施工安全到管灶,他身兼数职,而且样样到位。性格温顺的K,一直抹不开面子提加工资的事,但票子日日发毛,他心里不免有几分恐慌。去年春节前,他委婉地向老板提出涨工资要求,对方略微一愣,沉吟片刻后,答应再给他每月加1000元。这样一来,平均每天近200元,他就更不轻易回家了。
回家后,他借来三轮车,为母亲的坟上运了两车土。当地习俗,入土前三年,每年都要往塌陷的坟头补土,且须在腊八那天黎明完成。
坟头两边栽了树,西边的三株松柏长得高过头顶,东边的却枯死在坟上,这还是去年补栽的——他明白,这树又被歹人拔了。村里的坟地,位于渭北台地南端,是一段隆起的坡头,坡头这块地坡度大,不易耕种,一直当作公用坟地,后来分给各家,但按亲族划分坟地,每家的新坟往往很难落在自家地上,这样就有了纠纷。K母亲坟落在人家地里,影响了收成,自然不会高兴。母亲安埋时栽的,第二年上坟时就发现萎在土里,他们只好又补栽了几株,浇水培土,没想到又遭了毒手。
45岁的K,在家里休整两天,就要回去了,补土的事只好交给妻子去做了。
妻子与他同岁,在扫路队上班,一月1300元,因为长年累月劳作,患了慢性腿疼。说起来,她是父母送给他的礼物。他上学晚,15岁那年还在小学六年级读书,父母突然说给他相中了媳妇。他心里还想读书读出前途,因而抗拒这门婚事。父亲将他堵在厨房小屋里,暴打了一顿,他被迫含泪屈服。
父亲今年75岁了,精神头不错,麻烦的是被高血压常年困扰,时常面红耳赤,一年总会有几次状况。发病住院,老人不愿告诉外面的孩子,能使上力的就靠离家最近的K了。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K心目中的好汉,仅读过3年私塾的父亲,47岁就盖起了让十里八乡羡慕的宅院。母亲走了,父亲突然就衰老了,一条腿软了,步子迟缓起来。“我这辈子恐怕没法超过父亲了!”K时常会如此感叹。
父母育有四子,K行三,脸黑身瘦,自幼不受父母宠爱。他迟至9岁才上学,感觉自己考不上初中,小学最后一年恳求父母留了一级,总算考上了中学。这样,读初一时,已经16岁了,整整比别人长3岁。
一般课程都能应付,他对物理、化学、几何颇感兴趣,但一提起英语,心里就发憷:发音、语法、拼写,样样让他抓狂。他不明白为何要学英语,本可以用来学习自己喜欢课程的时间,都花在它上面,卻不见有多大进步。两年下来,考高中差3分,父亲不同意复读,只好弃学。他感觉自己像荒草一般长大了,自卑、压抑、胆怯,缺乏底气。
父母年过半百,考虑后半生的事情,觉得K老实、温顺、靠得住,就打算把他留在家里。
毕业那一年秋天,叔父家盖房,他去帮忙,从小工干起,学木工、瓦工,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他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但不能闲着,农村男青年若考不上学,就是跟人干建筑的活了。
毕业第二年,父母决定给他把婚事办了,对象是15岁时定的亲。
他不愿意结婚。20岁,正是闯荡世界的年纪,那时候,年轻人都结伴远走广东、浙江打工,过年回来,穿着、气质骤变,叫人羡慕。他也想出去见识见识,自幼生活在渭北台地,没出过关中,外面的世界对他有极大诱惑。大哥在上海读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每每看到大哥寄来的信封上的地名,他都会生出一丝渴望:我啥时候才能去远方看看呢?
但父亲一席话让他顺从了:你妈经常害病,我得出外挣钱,你两个哥哥都在外面工作或读书,你弟弟初中也没毕业,只能靠你支撑家了,结婚了,家里就有人做饭了。你想想吧。
K自小畏惧父亲,父亲性子硬,下手狠,每个孩子都怕他。他挣钱养活一家人,理所当然地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K尽管心有不甘,但不得不答应父亲的要求。他明白,今生已经注定,自己无力改变这强加的命运。
瘦小的他,在身体结实的媳妇面前,会产生莫名的紧张感。多少年后,他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妙的礼物。媳妇为人大气,人缘极好,伺候公公婆婆无微不至,视同亲爹娘:晚上端洗脚水,早上端尿盆,衣服三两天一换洗,饭菜常常变花样。十里八乡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贤惠的媳妇,家里因此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也因为有她,这个大家庭,兄弟和睦,妯娌亲爱,令村里人羡慕不已。
无论如何,一踏进自家院子,他的心就安静下来。再有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一家人又将团聚在一起。长子大专毕业,上班一年有半,也就春节能回家待几天。次子今年考上石家庄一所学院,他都没时间去送,是妻子和老父亲一起送孩子到学校的。过年了,亲人们候鸟一般归巢,大家和颜悦色,亲亲热热,K这个时候会觉得非常温暖。
他心里隐隐有点遗憾,这辈子未能上大专或大学,一直被关在知识和社会的大门外。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往上走的机会。“唉,我再努力,也就是个农民工。”
其实,他已经是一个称职的管理者了。靠自学获得的注册二级建造师资格,让他被聘为项目经理。在千千万万个农民工里,他应该算是一个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