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泮琳
美国当代优秀小说家安东尼·多尔花费10年心血完成的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甫一问世便引起轰动,连续65周占据亚马逊和纽约时报图书排行榜,且荣获2015年普利策奖(虚构类)。作品对人类如何才能获得幸福进行了深度思考,揭示了那些“看不见的光”所蕴含的深刻意味。整部小说由简短雅致的篇章组成,灵动的文字,如诗歌般充满温情与意韵。书评人玛莎·安妮·托尔评价它的语言:“每个字都被打磨得闪闪发光。”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以“二战”为背景,时间跨度从1934年至2014年。小说有两条叙事主线,采用时空交替、双线并轨的方式分别描述了法国盲女玛丽洛尔·勒布朗和德国孤儿维尔纳·普芬尼希在“二战”中艰难求生、成长的经历,并巧妙地通过战争、广播、“海之焰”宝石的传说等,将两个主人公的故事编织在一起。小说结尾时间指向2014年,描写了女主人公的生存状况。作者安东尼·多尔用一种平静、优雅的方式告诉我们,战争的残酷与残忍,远远超过和平年代人们的想象。然而即便如此,世界上仍然会有人类无法战胜的、似不可见却悄无声息地照亮黑暗世界的光,犹如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人们,传递给人们永恒的力量。
战争的创伤
整部小说虽然没有展示给读者两军厮杀的宏大血腥的战争场面,但战争的残酷却得到了有效的表述。战争对物质世界的摧毁,对人命运的碾压、思想的禁锢和心灵造成的创伤,岂止是扼杀了一个人的理想,更改变了人的一切。
当一部作品涉及孩子的时候,其实是带有丝丝温情的,然而小说中出现的四个孩子——玛丽洛尔、维尔纳、维尔纳的妹妹尤塔、弗雷德里克——他们的人生,却由于战火而偏离了他们原本的生活轨迹,战争粉碎了孩子们的希望,这样沉重的主题犹如一把利剑,直插人心。
战争给人的心灵留下的阴影是很难消散的。玛丽洛尔的叔祖父艾蒂安精通无线电,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一样的人物,然而他年轻时与哥哥作为通信兵一起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目睹哥哥身亡的经历却让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以致陷入精神恐惧的半疯癫状态,连蚂蚁都怕。他总是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穿墙而过的死人和其他恐怖事物;他战后不敢再出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而终日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始终困扰和折磨着像艾蒂安一样的很多参战人员。还有在“一战”的炮火中失去了鼻子、左耳和左眼而变得面目可怕的老兵于贝尔·巴赞,只能用一副铜面具遮住他残缺的半边脸,靠别人的施舍苟活着。
战争给尤塔带来的创伤使她无法原谅混战中的士兵,她一直逃避着哥哥维尔纳作为德国士兵的身份事实,从不对人提及哥哥,更害怕曾经善良的哥哥对别人也犯下不可原谅的罪恶。直到通过玛丽洛尔得知真相时,才重新获得接受维尔纳的勇气。
“献祭”在战争中成为一种恫吓工具,恫吓那些反抗命令的士兵,同时也是激发士兵们狂热情绪的一种方式。在恫吓与狂热下他们逐渐疏离自我,最终成为战争中的“祭品”,独自承受着尚未泯灭的良知的折磨。弗雷德里克因坚持良知的选择被折磨成脑损伤;而维尔纳亲眼看到朋友被惨打却无能为力,在监视和恫吓之下无奈而痛苦地挣扎着,小心翼翼地用仅存的良知抚慰内心无法承受的愧疚感。战火之后无人幸存,除了一具冷冰冰的躯壳。
求生之光
“不要在你活着的时候死去”是《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所要表达的深刻主题。通过细述主人公顽强的生存能力,使读者深深地体会到人类与生俱来的生之信念,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扼杀的,也是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的原动力。
玛丽洛尔出生时没了母亲,和父亲生活在巴黎。先天性白内障的她在6岁那年失去了视力,但世界于她并未变得黑暗,在父亲的帮助和训练下,她借助手、耳朵和内心来感知世界,她依然对生活满怀热爱,勇敢地生活下去。美丽宝石“海之焰”的传说,软体动物鹦鹉螺的描写,无不衬映着这个女孩的生机与活力。她和爸爸一起熟悉每一把钥匙,巡视博物馆里每一处门锁;她通过盲文阅读凡尔纳的小说《海底两万里》,去热法尔博士的办公室听故事、触摸各种昆虫和螺,休息日和爸爸一起外出……1940年,德国入侵,她被迫与父亲一起去投靠在圣马洛的叔祖父艾蒂安。不久父親在一次回巴黎博物馆的路途中被德国人逮捕,从此她与父亲骨肉分离。这个坚强的小女孩与叔祖父等相依为命,还变得越发勇敢,以瘦削的肩膀抵抗纳粹暴政。当她孤独一人被困在房间里,生命受到威胁时,依然勇敢地使用无线电求助。她的坚韧、乐观、永不放弃的生之信念感染和温暖着周围的人。
德国少年维尔纳生活在埃森煤矿工业区的孤儿院,从小就具有无线电天赋的他一心想摆脱底层命运。当他7岁,妹妹尤塔5岁时,父亲死于矿难,他们在矿区孤儿院相依为命,跟着孤儿院的法国修女埃莱娜夫人长大。维尔纳每天都用一个手推车推着尤塔在矿区里游荡,有一次在仓库后的垃圾堆里寻宝时,他找到一个废弃破损的收音机,自己反复捣鼓修好了它,从此他和妹妹通过收音机收听遥远地方传来的科学节目、故事和音乐。他尤其对光学知识感兴趣,他有信心也有力量去改变自己和妹妹的未来,对明天充满着渴望和希冀。
人性之光
主人公玛丽洛尔是一个带着光而存在的另类,她虽失明却心灵澄澈,满含善意地对待周边的一切,即便是在战争年代,其他人都自顾保命时,她依然向往着大海,向往着自由,用善良、童真和微笑消解战争的阴霾,用灵魂之光对抗战争的黑暗与残酷。维尔纳也是如此,尽管他接受了精英学校的严格教育,但其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正义并没有泯灭,这从他与妹妹的亲情、与弗雷德里克的友情足以看出。尤其是在小说结尾,维尔纳被派往小城圣马洛,利用他的技术查找玛丽洛尔叔祖父的隐秘电台,当他发现这个电台就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科教节目电台后,没有向上面报告,从而间接保护了玛丽洛尔;在逃出废墟后,他又杀死了德国军士长,护送玛丽洛尔逃脱了魔掌,到达盟军所在的安全地带。在职责与良知面前,他做出了自己正义的选择。
玛丽洛尔虽遭眼疾之不幸,但她有一个慈爱的父亲。当她的世界里只有声音、触感、气味和想象时,父亲对她的照顾更加细致入微,保护她,训练她,鼓励她勇敢地生活下去。为了让她熟悉身边的环境,父亲用小木片造出了一个模拟巴黎街区和圣马洛街道的微缩模型,让她通过模型熟悉不同的道路,以便她可以一人上街,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和自信心。父亲还会在她生日的时候把一份特殊的礼物藏在模型的某个机关里——一个小手镯,或者一块巧克力,她9岁那年得到的则是一本厚厚的盲文书。父亲说他永远不会离开她,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因声波中的《海底两万里》而连结在一起。玛丽洛尔在危急关头通过叔祖父艾蒂安的电台用声波传递出《海底两万里》,那纯真的声音深深打动了维尔纳,使“罪孽深重”的维尔纳重拾良知,并且意识到这个姑娘正是儿时喜欢的播报员的孙女。在最关键时刻,在收音机声波的牵引下,命运女神使两位经历了不同遭遇的主人公的生命轨迹意外地交汇了。维尔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救助玛丽洛尔,获得了内心的救赎,重新找回生而为人的意义与勇气。他们一见钟情,互相传递着温暖和力量。他想一直和她躲在房子里,然后握著她的手走进阳光。然而战争碾碎了他们的希望,两人分别时她送给他海边石窟的“钥匙”,而他护送她安全抵达后,却无法逃脱命运的魔掌:被盟军俘虏,在牢营中踩雷身亡。美丽的爱情之花随着战火和硝烟飘摇而逝。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民众的爱国之光照亮圣马洛的大街小巷。艾蒂安的管家、革命情绪高昂的马内科太太和一群老奶奶自发组织地下党,建立秘密情报站,通过无线电传送情报。马内科太太说她对世界负有责任,她的使命重大。玛丽洛尔问她:“如果是个瞎子,还能在天堂里和上帝面对面吗?”太太说:“上帝想让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就能看见什么。”“夫人,您有没有厌倦的时候?”“你永远不可以放弃信念,这是最重要的。”马内科太太也曾这样激励艾蒂安:“你不想在死之前活出一点儿生机吗?”当马内科太太病逝之后,艾蒂安终于被她的精神所鼓舞,勇敢地跨出家门,加入到战斗当中。而失去父亲的玛丽洛尔也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而是和艾蒂安一起参加法国人民的地下革命活动,积极传递情报。
万物共生之光
“这是一个超越年代的战争故事,一个哲学寓言。故事始终在两样事物之间拉锯:人类生活和道德的暧昧模糊,与大自然犹如刀刻般的精准确凿;战争、政治的嘈杂混乱,与海洋、生物的丰沛绝美。”小说充满对各种生物生存方式的真诚敬意,让人深刻体会到这个世界最和谐的状态,不过是万物得时,各归其所。
作家安东尼·多尔像科学家一样仔细地审视世界,却如诗人般感受自然的一草一木。他借助盲女玛丽洛尔的眼睛、耳朵和鼻子等去感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海边哗啦啦的浪花,梧桐树上飞下的落叶,天空中自由翱翔的海鸟,形态各异的海螺,清澈如水的月光……这些细腻优美的描写极富动感,组成一幅幅令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的画面。美丽的自然能带给人们最美好的记忆。躲在阁楼上的玛丽洛尔怀念漫步于法国海边的美好时光,她不得不依靠《海底两万里》中对自然的描写来满足自己的渴望。她甚至穿过重重封锁,冒着被杀的危险来到海边,只为聆听那阵阵的海浪声。自然,让人性得以栖居,让美好永驻人间。“海之焰”宝石是自然的象征,它历经千年,无声无息,流转于凡人之手却依旧保持最美的模样。它源于大海,最终也归于大海。小说借助美丽的自然来反衬战争的残酷,表达热爱自然、反对战争、呼唤和平的主张,昭示着宇宙万物的平等、共生、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