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法国人的“中华之一席幽梦”

2017-04-13 20:03陈聪
世界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幽梦修道院红楼梦

陈聪

1965年,一个寂寥的冬日。在巴黎市郊一所空旷的修道院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迎来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病榻上的他虽已气若游丝,犹自梦中呓语。细听之下,不觉令人诧异,难以想象这位高眉深目的法兰西人于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是在用纯正的中文吟诵着:“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至此,幽闭于华幽梦修道院近11年的法国资深汉学家安德烈·铎尔孟了却了人世间最后一缕牵挂,溘然长逝。

流连中华五十载

1881年,安德烈· 罗凯特· 迪特·铎尔孟(Andre Roquette Dit dHormon)带着私生子这个不光彩的烙印呱呱坠地。出身贵族的母亲因此而自杀,父亲身居高位却碍于身份不能抚养其长大,陪伴在幼年铎尔孟身边的只有他年迈的外祖父母。长大后铎尔孟赴巴黎求学,专攻法律和政治。但很快他私生子和同性恋者的双重“耻辱”身份使得他的外交官梦化为泡影。无数个清晨和夜晚,失意的铎尔孟踯躅徘徊在巴黎晦暗的街头。他,始终只是一个孤独落寞的存在。

1906年,曾跟随唐在复(大清帝国驻法使馆武官)学习中文的铎尔孟终于迎来了他生命的转机。在唐在复的协助下,25岁的铎尔孟登上了远赴中国的客轮。在历经三个月行程穿越茫茫大海之后,这位法兰西人终于抵达了他心目中的东方古国。只不过彼时的中国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清王朝统治之下的帝国风雨飘摇,正值生死存亡之际。然而,当北京城高高的角楼、绵亘的城墙映入铎尔孟眼帘的时候,这个初到东方的法兰西年轻人还是被强烈震撼了。顷刻间,整个古都散发出的难以言说的东方神韵使他深深迷醉。也许彼时的他也不曾想到,他一度迷失的人生即将在距法兰西万里之遥的中国真正拉开帷幕。

抵达北京后,铎尔孟顺利在京师大学堂任职,教授政治学。不久在唐在复的推荐下,铎尔孟开始在醇亲王府担任载沣子女的法语教师。1909年,铎尔孟曾短暂归法,但是很快又返回中国,因为他“回法国二年,觉学问风俗无一如中国者”,而“见中国前贤直言,无一不从吾心坎中流出”。从此,在北京的铎尔孟开始了一个真正中国士大夫的生活。拜访“浩然师”(铎尔孟模仿文人墨客为自己取字“浩然”)的中国学生们都会惊诧地看到这样一幅奇妙的生活图景:在北京新鲜胡同71号四合院内,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西洋人在家里津津有味地赏玩字画,研习经典,暇时栽种植株,品茗会友,不亦乐乎。值得一提的是,在华期间的铎尔孟汉学功力日臻精进,他不仅能讲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还能用软毛笔写行书,现存国家图书馆的《说帖》石印本就是他的亲笔。其好友、著名国学大师恽毓鼎在日记中记载,“铎能华语,吐属颇雅,极重中学,甚不以华人之服西服,学东学为然,其起居食用纯乎华制也”。任教于醇亲王府的铎尔孟第一次以一个西方人的身份走进了清朝贵胄的侯门公府,并最终得以一窥落日余晖之下末代王朝的悲情落幕。1912年,随着清王朝的土崩瓦解,铎尔孟开始逐渐在民国的历史舞台上崭露头角。北洋政府期间,他曾任政府和总统的外交、法律顾问,参与起草了不少重要的法律文件,其中就包括《中华民国立法院组织》条例等。张勋复辟期间,“他和其他法国人掌管北京城钥匙30天,三次保护北京未受劫掠”。不过很快铎尔孟便对民国统治者丧失了信心,“不觉得他们能引领中国富强”。继而铎尔孟将目光转向了教育事业和中国文化研究领域,决意在文化的乌托邦中,找寻心灵的家园。铎尔孟积极兴办中法大学,发起赴法勤工俭学活动,筹办北京中法汉学研究所,并临危受命担任所长,与不少投身中国民主革命的仁人志士都有交集,亦与毛泽东相识相知。铎尔孟起伏跌宕的人生经历在风云变幻的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华幽入境红楼梦

1954年,因新中国尚未与法国建交,铎尔孟不得已孤身返法,从此幽闭于巴黎市郊的华幽梦(Royaumont)修道院内。归于落寞的铎尔孟将“Royaumont”一词音译为“华幽梦”,细思之下,这其中又何尝不饱含着他未了的“中华之一席幽梦”的寓意呢?铎尔孟在华幽梦修道院内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每天他都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吃饭,每晚他从二楼拐角处的盥洗室走出时都会吟诵诗歌,似乎是在昭告众人他从此经过以示回避。他无意进入别人的生活,也没有人能进入他的生活。铎尔孟深感生命已无意义,他开始为自己“服丧”。在华幽梦修道院内,历经繁华的铎尔孟与50年前并没有不同。他,只是一个孤独落寞的存在。

1954年11月的一天,一位名叫李治华的年轻学者叩响了华幽梦修道院的大门,打破了铎尔孟“虽生犹死”的幽居生活。原来,旅法华人翻译家李治华接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邀请,参与《世界文学代表作·东方知识丛书》的翻译工作,并主动请缨翻译《红楼梦》。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定,翻译这套丛书除译者外还必须另有一位资深专家担任审校。曾与李治华有师生之谊的铎尔孟对法汉双语都有着极深的造诣且深谙中国文化,无疑是担任此译作审校者的最佳人选。尤其,痴迷中国文化深耕近50年的铎尔孟在华期间就曾无数次地研读过《红楼梦》,并对其中涉及古代建筑、器皿、服饰的词汇一一斟酌,仔细推敲。另外,铎尔孟与索隐派红学代表人物蔡元培、新红学代表人物俞平伯也都曾有過密切的交往。如前文所言,铎尔孟早年曾在醇亲王府任教,府内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俨然就是一座现实版的“大观园”。而王府内亲缘关系庞杂,人口众多,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差从仆妇,也仿佛就是《红楼梦》中那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生动再现。这些都为铎尔孟审校《红楼梦》法译本提供了最直接可靠的参考。这部令其他译者望而却步的鸿篇巨制于铎尔孟而言,却亲切熟悉得仿佛旧时好友。欣喜之余,已届73岁高龄的铎尔孟一口应允《红楼梦》法译稿的审校工作。

一朝入梦终不醒

从1954年年末开始,每逢周二,人们在修道院内总能见到一位风尘仆仆的华人学者的身影。多少次夕阳西下,这位华人学者与一位白发苍苍的法国老人在华幽梦寂静的院落内,或手捧文稿冥思苦想,或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二人已经全然融入“红楼梦境”之中 。艺高人胆大的铎尔孟为尽可能多地保留原著中意蕴深厚的源语文化,涉足所谓“不可译的雷区”,极力主张全译,或派生新字,或详加注释,并创造性地采用意译方式翻译人物姓名,以期为法语读者还原一个最贴近曹公原著的“真红楼梦”。作为一位真正的诗人,铎尔孟尤为精通法语格律诗,且对中国古诗词也颇有建树,因此在译本的审校过程中,他首先就对李治华初稿中的诗词翻译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很多时候仅仅保留初稿中的一两个词,巧夺天工地运用法语古体诗进行二次创作,将《红楼梦》原著诗词中的丰富意象神奇再现。铎尔孟以其深厚的汉学功底和法语诗学造诣,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中法“红楼梦境”之间,最大程度地再现了原诗的韵律之美、境界之美和意象之美。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已然“入境”的铎尔孟独守枯灯,笔耕不辍,一个个或嗔或痴或悲或喜的红楼梦中人在铎尔孟的笔下复活了!“虽生犹死”的铎尔孟因审校《红楼梦》而重新焕发了活力,《红楼梦》这个被岁月封存的东方故事,也在时隔两百年之后借助铎尔孟之手在华幽梦这座西方古堡中再现生机。

令人惊叹的是,穿越光影交错的时空,曹雪芹与铎尔孟两位文学大师的红楼情缘居然也有着惊人的相似。遥想当年,曹公滴泪为墨,研字成血,十年未完《红楼梦》便溘然长逝。而铎尔孟亦于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不辞劳苦,倾尽心力,在二次修改译本至第五十回时撒手人寰。在创作《红楼梦》期间,曹雪芹一直生活在北京西山黄叶村一带,西山的石上松、黛石、灵芝草皆在曹公妙笔之下被赋予了灵性,化身“红楼梦”中。而两百年后铎尔孟也属意西山,曾无数次地流连于黛青色的西山群岭之间,品玩赏鉴路边林间的草木异石。这使得铎尔孟对《红楼梦》中大量原型取自西山的景物格外熟悉,且对它们有了具体形象的理解。《红楼梦》法译本由李治华初稿、铎尔孟修改,二人珠联璧合完成翻译的过程也与曹雪芹创作、脂砚斋批注的合作经历颇为相似,有学者笑称李、铎二人堪称《红楼梦》法译本的“一芹一脂”。1964年底,铎尔孟不幸被诊断出罹患癌症,但是他拒绝手术,因为《红楼梦》“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

铎尔孟终生未婚亦無后人,特立独行的他从不公开发表诗作且终其一生未曾在任何著作上署名。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弥留之际的铎尔孟竟“焚稿断痴情”,将平生所著包括日记甚至与他人来往的书信全部付之一炬,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十年辛苦不寻常

1981年,《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终于由法国权威的伽利玛出版社出版问世了。这部装帧讲究、售价不菲的法文版《红楼梦》第一版15000册很快售罄,之后又多次再版数万册,位居法国同类书籍发行量之冠。时至今日,当笔者走进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有幸一睹《红楼梦》法译手稿真迹的时候,还是被深深震撼了。手稿中几乎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铎尔孟手写修改的痕迹,难以想象铎尔孟苦心孤诣用尽毕生所学,竟是用一只“秃笔”对李治华的初稿进行逐字逐句的修改。有学者做过统计,《红楼梦》法译本手稿重达15公斤,共12厚册,整整4213页。而最终出版的《红楼梦》法文全译本分为上、下两册,共有3200多页正文、60多页引言、96页注解、近10页的参考书目,以及400多个人物的姓名对照表、100多个地名表、1份大观园和荣国府平面图、1份贾氏宗族一览表,这一连串惊人的数字可谓道尽了铎尔孟和李治华夫妇的“多年辛苦不寻常”——历经二十七载艰辛依旧初心不改,终成心愿,更谱写出了一段最动人的译坛佳话。

《红楼梦》法文全译本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几乎可以与《巴尔扎克全集》《司汤达全集》的问世相媲美。只可惜译作梓行之日,铎尔孟已离世17年,无缘看到这一盛况,让人深以为憾。不过笔者思忖,以铎尔孟的为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殊荣,倘其在世甚至不会在译著上署名。也许他平生唯一所想就是要将中华经典“取而译之,传诸世界”。而今《红楼梦》法文全译本不负众望名列享誉全球的“七星文库”,一度徘徊于世界主流文化边缘的中华瑰宝终于走向了世界文学舞台的中心。铎尔孟十年辛苦,夙愿终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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