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对英国浪漫派自然诗学的哲学思辨
王 欣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英国浪漫派的宗教观集中反映到其自然神学观之中,而其自然神学观的文学书写,便是浪漫派的自然诗学。基于自然神论、泛神论及自然的超自然主义这三种自然神学观,浪漫派在诗歌创作中构筑了自然诗学的内涵:自然既是客观自然,同时又具有超自然性,自然是上帝之产物,具有神圣性,带有神的种种印迹;自然是有机的,它有其内在的生命规律,是“美”与“真”的书写,具有教导的道德力量;自然对立于科学,舒缓人与“自我”的分裂,对人的心灵产生积极的慰藉与净化作用。
浪漫派;自然诗学;泛神论;自然的超自然主义
在华兹华斯的《〈抒情歌谣集〉序言》(1800)和赫兹列特(William Hazlitt)的《时代精神》(1825)中,都可以看到浪漫主义文人对“时代精神”的诠释。当然,这种时代精神不仅仅是法国大革命所带来的激进思想,还体现了对宗教与自然的重新思考。启蒙与科学冲击着传统的宗教,当时的宗教神学观与自然发生着各种联系,究其背景,与文艺复兴后启蒙主义的萌芽、自然科学的发展等不无关系。在浪漫派笔下,宗教、自然和诗歌交织互映,成为浪漫派自然诗学建构的一个重要前提,并且正是“自然、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浪漫派诗歌的“三合音”主题。[1](P2)可以说浪漫派的宗教观集中反映到其自然神学观之中,而其自然神学观的文学书写,便是浪漫派的自然诗学。
“对浪漫派来讲,自然意味着自然世界的外部现象及其对人类精神的影响,他们把自然看作是直接出自上帝之物。自然的美具有神圣的光芒,用以感动人类的灵魂,通过诗歌人与神合一,将人类提升到新的美德高度。”[2](P140)自然代替了神职人员、代替了《圣经》,成为人与上帝沟通的媒介,因此浪漫派的自然诗学思想就将人、自然和神联系到一起。
对于浪漫派的自然神学思想,一般认为有三种不同的倾向:自然神论(Deism)、泛神论(Pantheism)与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 supernaturalism)。这三种不同的倾向在浪漫派诗人那里并非泾渭分明,在诗歌创作及诗学建构中,往往是不同的倾向交织在一起:在浪漫派诗人中,如果强调理性、智性多一些,则体现为自然神论;如果强调心灵的感受多一些,则主要体现为泛神论;如果宗教神秘色彩更浓一些,则主要表现为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基于这三种自然神学观,浪漫派在诗歌创作中构筑了自然诗学的内涵。
无论是自然神论、泛神论还是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其实都是对客观现实世界之自然的超越,都是对自然的超自然性的想象与建构。宗教信仰融入到了自然之中,从《圣经》文本移至外部自然,而自然又投射到了诗人的心灵之中。广义来讲,浪漫派的自然诗学是一种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思想,它可以涵盖自然神论和泛神论,基于前者,突出表现为后者。在这里,我们把自然的超自然主义理解为一个更为广义的概念,它可以界说浪漫派不同诗人之间的差异,以及诗人自身发展历程中不同时期之间的差异。
在18世纪前半期的英国,主导的神学思想是以爱德华·赫伯特勋爵、约翰·托兰德以及莎夫茨别利伯爵三世等为代表的自然神论,而泛神论则是18世纪中叶以后取代自然神论的思想潮流之一。“自然神论是一种广为流传的崇尚人类理性的宗教思维方式,17世纪晚期和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以推崇人类理性为特征。……自然神论的基本教义——举例来说,神是通过从宇宙万物到造物主的理性推理而被发现的,他值得我们信奉并且认同所有的道德价值观——在理论上是所有特定的或‘确实存在’的宗教所共有的。”[3](P125)
自然神论的理论土壤是经验论哲学,这就一定要提到洛克的影响,他的哲学思想“同跟着而来的自然神论有密切联系;它论述宗教就像论述任何别的一门学科一样,它解释《圣经》,就像解释任何别的一本书一样;而在他对宗教本性的看法中,他倾向于把宗教说成仿佛它几乎完全在于一种理智信念的态度——一种在18世纪进程中变得更加突出的倾向”。[4](P127)洛克将宗教看作是一种人人都需要遵守的社会契约,对待宗教是一种科学的、理性的态度, 他还“高扬新物理学的作用,称之能够揭示出自然之中上帝的设计,还能够证明经验观察所暗示出的自然宗教的合理性,而非直觉或信仰”。[5](P156)18世纪倾向于宗教信仰的理性化,在新古典主义者那里,宗教成为理性的代名词,认为只有通过理性的信仰才是靠得住的,人要靠理性来发现真理。这种理性信仰的基础是对基督教神秘面纱的揭开,洛克和托兰德为自然神论在英国的传播与流行奠定了基础,他们先后发表了《论基督教的合理性》和《基督教并不神秘》,认为上帝的存在是经过理性推理才得到证实的。自然神论与传统的基督教有着共同的信仰根基,也即对上帝、对造物主的信仰,但不同之处在于,随着物理学、天文学等科学的发展,人们开始以科学的眼光去审视宗教,这时有基于理性的自然神论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自然神论的思想蕴含着怀疑主义精神和理性主义精神,这也是文艺复兴以后的一种必然发展趋势。
作为自由思想家和理性主义哲学家的托兰德,其思想始于自然神论,后来又发展到泛神论。早在1705年出版的《忠实陈述的索齐尼主义》中,托兰德就首次使用了“泛神论”这个词。托兰德认为,虽然世界万物都是变动不居的,“凡受生灭规律支配的万物都是变化的,在岁月流转中江山不可复识”,但是作为整体的抽象的万物则是“永恒无限,不生不灭”的,而这样的万物就是上帝。他说,“万物皆由上帝而来,且将与上帝重新合而为一,上帝是万物的开端和终极”,“它既不随时间而增长,也不为岁月所毁损”。[6](P35)它强调理性,那么这似乎与浪漫派的情感论相背离,其实理性并非情感的两极对立,就像华兹华斯那“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实则是诗人在“平静”之后才抒发的情感,是理性的情感。
自然神论与泛神论,两者之间既有关联又有着实质性的区别。达布多(Laura Dabundo)在其所编写的《浪漫主义百科全书》中给出了泛神论的定义,也即“泛神论是对于上帝与世界、上帝与自然、上帝与人性之间那全然的不可分割性、互相依存性以及相互渗透性的带有神秘主义的颖悟”。[7](P443)上帝无所不在,其具象可见于现实世界的林林总总。自然神论是对上帝的理性化,而泛神论却实现了对上帝从抽象的理性化到感性的自然化的过程。泛神论既是自然宗教观,又是一种哲学观,其哲学溯源可以分为两个源头,一个是“由斯宾诺莎所编撰成文的德国哲学的分支”传承而来的,另一个则是英国本土的神学观点经过18世纪的自然神论而来的。[7](P442)
斯宾诺莎从最初的《形而上学思想》到后来的《伦理学》,经历了神是万物的卓越因到神是万物的内在因的转变,“从而确立了神与自然相等同的自然泛神论……”[8](P154)泛神论者模糊了创造者和被创造者之间的界限,创造者和被创造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将创造者泛化为抽象的、运用想象力才可见的神性自然,是“能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n)”,而将被创造者具体化为肉眼可见的自然,是“派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ta)”。[6](P11)在这一点上,柯勒律治也可谓是泛神论的直接传承者,他在谈到想象问题时就表明,通过想象,自然与精神、外在与内在可以融为一体,“他使用了两个拉丁词来解释这两者的区别:派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ta),指的是物质的或实在的自然,而能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n)指的则是解释并塑造自然的精神力量”。[1](P10)
自然神论在哲学基础上滋养了盛行于浪漫主义时期的自然的超自然主义,但是与自然神论不同的是,“浪漫派并不怎么关注自然的有序设计,也不怎么关注与理性的谐和一致。对浪漫派来说,自然的再生能力和有机循环赋予了自身一种精神特性……”[5](P156)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柯勒律治的有机整体论也是浪漫主义自然诗学的一部分,这种有机论超越了自然神论的理性,融合了泛神论的超自然性。因此,从自然神论到泛神论再到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是理性信仰的渐次减弱,越来越多地强调了主观心灵、神秘性及想象力。
“自然的超自然主义”这个术语首次出现于卡莱尔(Thomas Carlyle)1833及1834年在《弗雷泽》(Fraser’sMagazine)杂志上所连载的《旧衣新裁》(“Sartor Resartus”)中。卡莱尔与席勒有着很深的渊源,在1825年出版了《席勒的一生》(Schiller’sLife)。“莱辛、席勒和费希特都预见了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思想,他们将圣经故事(其中反复出现的堕落与救赎的意象)世俗化……人类心灵寻求的是自身与外部自然的重新统一。”[5](P156)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更加突出了人的精神、人的心灵与自然的交互作用,把理性放在一旁,对人的内心有了更多的追问与思考。
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将自然提升到超自然的层面,突出强调自然世界的神性与精神上的蓬勃生命力。华兹华斯的《序曲》是他的精神传记,阐发了诗人的自然诗学思想。诗人认为自然具有激发诗人精神与知识层面的变化的作用,这里既体现了泛神论,也有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思想。柯勒律治的神学思想摇摆于上帝一位论和三位一体论之间,他有着“对上帝的理性信仰,上帝既是超自然的,也是超验的”。[9](P69)柯勒律治的泛神论思想与其唯一神论思想纠结在一起,他“在唯一神论中发现了泛神论”。[7](P442)柯勒律治在《午夜寒霜》(1798)中写道:在自然万物之中“你就会看到各种瑰丽的景象,/你就会听到各种明晰的音响,/ 这些,都属于上帝永久的语言,/他在永恒中取法万物,而又/让万物取法于他。宇宙的恩师!”他的另一篇《咏法兰西》(1798)尽管是歌唱自由之作,但依然在开篇就说:“浮云呵!你们在高空飘荡又停留,/没有人能够左右你们的方向!/海浪呵!不论你们奔涌到何方,/你们只遵从造化永恒的律令!”他在其《致自然》(1820)中还说:“那么,我来把圣坛设在旷野里,/让蓝天替代那精雕盛饰的穹顶,/让朵朵野花吐放的清醇香气/替代那炷炷仙香,向你敬奉……”这些都是柯勒律治泛神论思想的写照。
雪莱在悼念济慈的《阿多尼》中也体现出了泛神论的思想:“他已和自然合为一体:在她所有的/音乐里,从那雷霆的呻吟直到夜晚/甜蜜的鸟鸣,都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在黑暗中,明光里,从草木到石碛,/到处都可以感觉和意识到他的存在。”(第42节)[10](P1051)他认为这首诗歌泛神论与华兹华斯的《丁登寺》异曲同工:“这两首诗都讲到了难以描绘的‘永在’,这种永在超越了人类条件的限制,与贯穿自然界的宇宙意识共同存在。”不过,雪莱深受英国自由思想家休谟以及葛德文等人的影响,他将关于上帝、政治和社会等问题的想法写成了小册子。他的《论无神论的必要性》所体现的神学观颇有些新古典主义的理性色彩,他在这本小册子中强调说:“上帝的存在只能经由判断力、理性以及其他的证据来证明。”[10] (P1043)在这一点上,他尤其受到葛德文的影响,后者的《政治公义》就强调了理性,构想出完全由理性所统治的乌托邦社会。尽管雪莱后来背离了华兹华斯(参见其诗歌《致华兹华斯》),但他在最初时的确为华兹华斯的忠实追随者,尤其是在自然诗学或是神学方面。
自然神论者所谈论的自然并非客观的自然界,而是人的理性之自然;而到了浪漫主义者那里,自然则代表了真实的客观自然,但这种客观自然又浸染了泛神论的超验的色彩,具有超自然性,能够“消融诗人主体性与外部世界客观性之间的屏障”。[5](P157)泛神论和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弱化了自然神论的理性基础,突出了想象力对于人的主观心灵的作用。
要想把握自然的超自然性,就需要运用“超”能力,也即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力,才能去深刻理解富含精神内涵的自然。哈维(Harvey)在总结柯勒律治的想象观时,提出了“客观的、主观的和超验的”三种模式,并说:“这三种模式起始于自然之实体外在的客观景象,然后再上升到创造性或艺术性的想象,最后升华至超验,在这种想象中可以察觉到或至少是暗示出自然的精神内涵。”[1](P2)这种超验的想象又可以追溯到康德那里。哲学话语中的想象力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了先验想象力,与经验想象力相对照,而这一点也会令人想到柯勒律治在《文学生涯》中对于两种不同想象力的区分。
柯勒律治的自然观与其想象观相辅相成,诗人只有通过不断丰富、提高自己的想象力,才能够真正读懂自然中所承载的精神意蕴,才能够理解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所以浪漫派诗歌很多都是对自然意蕴的解读。自然是人内心的投射,把自然解读成什么,实则也代表了怎样的自然诗学观。作为物质存在的自然首先带给人的是一种简单的视觉意象,这是一种客观的景象或是客观的想象,但这客观的自然之景象经过诗人的“内在之眼”便被赋予了主观的想象,两者结合后就有了升华为超验想象的可能,那是超越客观、超越主观,直达神性的一种境界。由此,自然经过人的想象力的媒介作用具有了超自然性,而这便也是自然的超自然的一种表现。柯勒律治所提到的“想象”并非凭空的想象,而是基于肉眼所观察到的事物的想象,这种想象于是与现实世界发生各种联系,是客观现实世界与诗人内心的一种结合。自然在柯勒律治眼中是神秘的,要揭开自然的神秘面纱就必须运用想象之力。
应该说,柯勒律治的想象力理论是其自然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因受到谢林的影响而将自然与想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从哲学发展的角度而言,也即在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转变中,柯勒律治实现的是从对自然的观察到如何观察自然的转变。柯勒律治的想象力架接起了人的心灵与自然之间的桥梁。大自然的有机之美是强大生命力的表现。柯勒律治的有机整体论实则赋予了大自然以生命力,这里既包含了自然神论的思想,也融合了泛神论和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思想。
尽管柯勒律治更多接受的是德国浪漫派先哲的影响,但对自然之“美”与“真”的书写也同样不吝笔墨。柯勒律治在《风瑟》(1795)中写道,“洁白的茉莉,叶片宽阔的桃金娘/(它们宛若是‘纯真’和‘爱’的化身!)”,①虽然这首诗是写给新婚妻子萨拉·弗里克尔的,但其中也体现出自然中的美与真。在另一篇《这椴树凉亭——我的牢房》(1797)中,柯勒律治写道:“自然绝不会离弃明慧的素心人;/庭园再狭小,也有自然驻足,/荒野再空旷,也可以多方施展/我们的耳目官觉,让心弦得以/保持对‘爱’和‘美’的灵锐感应!”在《致自然》(1820)中,诗人再次写道:“……我想要/从上帝创造的宇宙万物中吸取/深沉、内在、紧贴心底的欢愉;/想在周遭的繁花密叶中找到/关于爱、关于真诚虔敬的教导。”
华兹华斯在寻求自然的过程中,既书写了自然的规律性,更强调了自然的教导力量。在一首《无题》中,华兹华斯写道:“和煦的苍天,蔼然俯临着大海:/听呵!这庞大生灵已经醒寤,/他那永恒的律动,不断发出/雷霆般巨响——响彻千秋万代。”②虽说这诗中的“庞大生灵”指代的是“大海”,但由此我们也能看出诗人对于自然的敬畏,对于自然按照自己规律运动的描写,以及自然的永生与永恒。“和煦的苍天”就如同那万能的造物主,它在慈爱地看着自己创造的“大海”,造好后的“大海”在“醒寤”后便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了,这也带有些许自然神论的思想,强调自然内在的生命力。
当自然神论演变为泛神论时,自然便被赋予了神性,是理性到神性的转变,因此自然得以高于人的心灵,自然得以具有道德力量,它教导,它慰藉。自然神论是理性地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自然万物所内在的规律与永恒律动,而泛神论则增加了自然的教导力量。可以说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中就力图“展现自然对于人类生活的力量与福赐”。[11](P1)华兹华斯更强调自然对于人心的影响作用,自然高于人的心灵、人的精神,因此自然有提升人心灵的作用,这种提升便是道德层面的提升。自然还是可以教给人类真理的老师,是丰富的、有机的真知的源泉,“到林间来听吧,我敢断言:/ 这歌声饱含智慧”;“来吧,来瞻仰万象的光辉 / 让自然做你的师长”(《反其道》)。自然能教给人们的是什么呢?自然可以教给人们的是“美”,是“真”,是“快乐”,是“智慧”,是“德行”。在这一点上,华兹华斯的思想与卢梭的颇为相似。
卢梭强调的是“真”,抨击的是“虚伪”;强调伦理道德,注重人的德行、善及忠诚。他说:“人们啊!你们应该知道自然想要保护你们不要去碰科学,正像一个母亲要从她孩子的手里夺下一种危险的武器一样……”[12](P37~38)他还说:“我自谓我所攻击的并不是科学本身,我是要在有德者的面前保卫德行。忠诚对于善人要比博学对于学者更可贵很多。”[12](P18)卢梭认为德行才是真正的哲学,他说:“德行啊!你就是纯朴的灵魂的崇高科学,……要认识你的法则,不是只消返求诸己,并在感情宁静的时候谛听自己良知的声音就够了吗?这就是真正的哲学了,让我们学会满足于这种哲学吧!”[12](P61)在卢梭看来,德性重于知识,卢梭在这篇论文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德行的重要性,并提出现代科学与艺术滋生了腐朽和堕落,是对德行的践踏。卢梭在批判科学与艺术的同时,实则呼唤对自然的回归,德行在哪里才有呢?在自然之中会寻到德行。卢梭所向往的理想状态是人的内心与外在的同一,他批判社会,批判虚伪,批判艺术的浮夸之风、造作之态,这就为新的艺术形式、艺术风格开辟了道路。同时卢梭也将艺术与自然进行了对立,自然对立于造作,粗朴对立于浮夸。卢梭首先将艺术与自然对立起来,后来又将艺术与德行对立起来。卢梭还提到了因德行而兴盛的波斯、斯巴达,也提到了因德行败坏而沦陷的东罗马帝国。卢梭在抨击科学与艺术时,援引了苏格拉底为例,支持苏格拉底的观点,赞美他能够逆潮流而上,揭示出学者与艺术家的虚伪面目。当艺术沾染了科学之风,便与艺术本质的真挚情感、真诚道德相去甚远了。
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其《宇宙》(Kosmos)(1847)中提到了自然的壮观,他的“这种浪漫视野,颇能代表当时绘画所偏爱的主题;……或1798年华兹华斯的《廷腾寺诗抄》(Verse bei Tintern Abbey)皆可为佐证。华兹华斯表示,他已经不再以年少的轻狂来看待大自然,而是从万事万物中——在大海、蓝天、落日余晖中和人心之中的深意——领悟到崇高的境界”。[13](P158)这是自然所具有的崇高的审美特性,诗人敏感的心灵去感受,以诗的形式展现出来。华兹华斯的崇高便是一种对自然美的期待。
华兹华斯等浪漫派诗人认为自然与精神是同一的,而在这一点上,布莱克却强调精神层面高于自然层面,他认为华兹华斯的自然崇拜是无神论的表现。据兰博(John A.Lambo)分析,两人之间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试图透过感官所能感知的外部世界去探求隐藏的真理。而对于两人而言,架起外部世界与隐藏真理之间的桥梁便是想象力。想象力在观察自然的过程中,起到了化零为整的作用,将世界万物统一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组合在一起的整体。[14](P61~62)
对于想象力的强调可以说是浪漫派的共同之处,虽然他们的表述不同,但实则都是凸显了诗人主观想象的非凡魅力,把诗人的想象力提升到了一种超验的、甚至是神性的高度上。布莱克也宣称说,“成就诗人的只有一种能力:想象力,也即神圣的想象力/幻想力”。[15](P821)浪漫派的泛神论及自然的超自然主义思想的具体实现媒介是诗人非凡的想象力,华兹华斯强调平凡的事物加上了想象的光辉就会成就非凡的美,而柯勒律治则在想象力方面有着更为深刻的阐述,人的肉眼被动地观察世界,而内在之眼却会主动地在自然中寻求能够呵护心灵的精神内涵。无论是柯勒律治还是华兹华斯,都强调了想象力为客观自然或普通生活所施加的奇异光彩,正如诺瓦利斯所总结的,“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无限,这就是浪漫化”。[16](P61)
浪漫派的自然诗学是一种悖论的诗学,这是因为浪漫派对自然的崇敬源于科学的发展、理性的回归与启蒙的兴盛,诗人们将自然看成是有其自身规律以及自身生命力的创造,自然会给人们以精神教导与心灵慰藉。但同时自然又是对立于科学与理性的,这是因为科学的机械论束缚了浪漫的想象,理性的桎梏抑制了“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种情感是人内心灵性的迸发。浪漫派对人的心灵的关注投射到了自然之中,同样也反映到了对冷静的科学与造作的艺术的抗议之中。“浪漫主义思想与以数学和智性为基础的近代科学思潮抗争,竭力想挽救被技术文明湮没了的人的内在灵性……”[16](P8)华兹华斯的《反其道》等诸多作品都对科学艺术,尤其是科学,表达了批判的否定意见;柯勒律治在对想象力的沉思与建构中,开始反对“牛顿机械论的机械宇宙”。[17](P145)
在这种抗拒科学、寻求内心寄托的探索中,在自然与人的关系探索中,德国浪漫哲学为英国浪漫派诗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泉。费希特教导了德意志人关于“自我”(Ich)的学说。这个词是他《知识学》思想体系中的关键词,在1800年左右成为流行口号,[13](P153)他提出了“我”与“非我”的概念。谢林在此基础上将对立的“我”与“非我”重新解释为“精神与自然”。“在现实中,自然和精神相互构筑;自然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鉴于此,谢林发展了他的‘自然哲学’思想体系。……对于谢林而言,艺术的创造与沉思是对人类自由的终极表达,因为其构成了精神与自然之同一性的实现。”[18](P303)也就是说,在对自由的追求方面,精神与自然达成了一致。这里出现了“自由”的概念,浪漫主义时代的革命精神就包含了对自由的追求,诗人在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中,融入了对精神与自然同一的表达。而且,浪漫派对“分裂”的书写,其实表达的就是对统一的追求。
浪漫派致力于解决分裂问题。那么在这场思量的博弈中,上帝和自然之间是什么关系?上帝和人的自我之间是什么关系?自然与人的自我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三者实则代表了世界的三种存在,人是各类关系的出发点——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上帝。人是自然存在,也是社会存在;是客观存在,也是主观存在。这里的主观存在是指人的思想意识与情感本能的存在;自然是客观存在,与人的存在交互作用。现实世界中人的本我与自我的冲突、本能与理智的冲突、欲望与道德的冲突,种种关系不仅仅关乎人与自我,还投射到了人与上帝、人与自然、人在对自我的纠结与反省中,从外部自然与想象空间中寻求自我的投射。
康德提出的是审美可以消弭无限与有限的对立,通过有限表现无限,强调的是主体的感性功能。审美是调和对立的有效途径,而在席勒那里,则认为审美可以实现“自由”和“人性的和谐”。诗具有了功能性,是重拾人性和谐的路径。审美是从被动到主动、从直觉到意志的中间环节,也即审美起到了沟通作用,而人性又是由感性与理性构成的,因而席勒强调感性与理性的和谐。席勒的几部作品可以较为清晰地展现出其哲学思想的发展与演变,他在不断地自我修正,从《美育书简》到《论崇高》再到《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席勒“明确提出以诗来消除普遍分裂的设想”。[16](P35)诗歌可以解决对立与分裂的问题,但是必须是基于自然的诗歌才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能够实现“自由”与“人性的和谐”的审美是要经过对自然的思考的。
柯勒律治在创作生涯中,与德国哲学的关系最为密切。柯勒律治的自然诗学思想中融合了康德的超验哲学和席勒的自然哲学。18、19世纪之交,当华兹华斯还徜徉在湖区的自然风光之中时,柯勒律治已经在伦敦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基础和社交圈子,他是《清晨邮报》的杰出记者,而且与伦敦的一些出版商建立了往来,也由此他得到了翻译席勒的机会。“对于柯勒律治这样的英国浪漫主义思想家来说,尤其具有吸引力的便数席勒了,这是因为席勒将自然涵盖为最基本的原则,也因为席勒对于想象力的强调和对动态世界观的强调。”[18](P303)席勒关注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谈到自然时,他说:“它们是从前的我们;它们也是将来的我们。我们也曾一度是像它们那样的自然,我们的文化也应该在理性与自由之路上引导我们返回自然。同时也是我们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之写照,因而它们以某种悲伤充满我们的心灵。它们同时也是我们最高的理想境界之写照,因而它们把我们提到一种崇高的感触。”[19](P129)自然、童年、崇高,这些概念无一不是浪漫派的关键词。自然(外在和内在)是过去,是将来,却唯独不是现在,由此它伤感、它憧憬,这种情绪完全是浪漫主义的。
洛克的双重经验认识论提出,人的观念源泉不只来自感官经验,而且也来自心灵,“人的认识来自‘感觉’和‘反省’,其中‘感觉’帮助我们认识自然界,‘反省’帮助我们认识自我……”[4](P121)对于“从前的我们”来说,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和谐统一,因而符合人本性的自然;而对于“将来的我们”来说,这种和谐统一也是我们的理想状态,是对当前我们的一种不满的宣泄。由于人与自然的分离,诗人便在始终寻求那样有机的统一,也就是说,浪漫派诗人,尤其是柯勒律治,不仅追求内容上的理想化,还追求形式的有机统一,这使其创作上升到了诗学层面。“诗人或是体现自然,或者寻求自然。前者使他成为素朴的诗人,后者使他成为感伤的诗人。”“在感伤的诗人,自主精神总胜过感受能力,正如在素朴的诗人,感受能力胜过自主精神。如果在素朴天才的作品中有时缺乏主体的精神,那么在感伤天才的作品中往往找不到客体的对象。”[19](P245,P284)从这个层面来说,华兹华斯更接近感伤的诗人,而柯勒律治则介乎素朴的诗人与感伤的诗人之间。柯勒律治的想象力嫁接了主体的“感受能力”与“自主精神”,而他在建构其想象力理论的过程中,逐渐偏离了自己早先的唯一神论。“他的唯一神论……让位给了一种新的思想,也即万物仅只存在于想象力的主观之眼中。”[20](P60)
“从十八世纪初开始,文明与自然的对立,就因产业发达和都市人口集中化,而日益恶化。”[13](P160)自然成为科学与文明的对立面,当人们迷失于城市化的心灵分裂时,回归自然本心成为浪漫派的心灵呼声。华兹华斯强调的更多是自然的功用,自然能给人们带来什么。人的心灵与自然是单向地接受与施与的过程。相比之下,柯勒律治对自然的思考更具哲学意义,他的有机论与想象论都是对自然的哲学思考。人的心灵与自然是双向的互动作用。华兹华斯将自然当作人类心灵的家园,而柯勒律治则认为自然与人的精神世界密切相关,赋予了自然更高层面的内涵。
英国浪漫派的自然诗学中,自然既是客观自然,同时又具有超自然性,自然是上帝之产物,具有神圣性,带有神的种种印迹,源自斯宾诺莎及托兰德的泛神论的自然,强调自然能给人以教诲与慰藉;自然又是有机的,它有其内在的生命规律,是“美”与“真”的书写,是源自卢梭的作为文明之矛盾对立面的自然,具有教导的道德力量;自然同时又对立于科学,舒缓人与“自我”的分裂,对人的心灵产生积极的慰藉与净化作用,这主要源自德国浪漫派诗哲的人心本性状态的自然,强调“自我”与“心灵”。这些丰富的自然诗学内涵,都可以通过探讨其哲学根基而得到更好地界说。
注释:
①柯勒律治:《柯尔律治诗选》,杨德豫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本文所引柯勒律治的译诗均出自该译本。
②华兹华斯:《华兹华斯诗选》,杨德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所引华兹华斯的译诗均出自该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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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吉)
The Philosophical and Religious Exploration of the British Romantic Nature Poetics
WANG Xin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The British romantic nature poetics is closely pertinent to the religious and philosophical thoughts of the poets, and hence ensues the triad theme of nature, humanity and divinity. The interwoven deism, pantheism and natural supernaturalism represented in the romantic nature poetics could be well explained with philosophical ideas by Locke, Toland, Spinoza, Kant, Schiller, Fichte and Rousseau. Thereby, nature is written as the supernatural, as the opposition of science, as the reflection of “self”, and as the source of “beauty” and “truth”.
romantic, nature poetics, pantheism, natural supernaturalism
2016-12-0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当代视域下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经典解构研究”(11YJC752028)
王 欣,山东蓬莱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比较文学研究。
I052
A
1004-8634(2017)03-0065-(07)
10.13852/J.CNKI.JSHNU.2017.03.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