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龙威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论苏轼对南宋高宗朝贬谪诗坛的影响
蔡龙威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在南宋高宗朝“江西诗派”雕琢文风大行其道的情形下,其时的贬谪爱国诗人们,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独立的头脑,倾倒于苏轼的文采风流。苏轼诗风与人格对南宋高宗朝贬谪诗坛所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笑对厄运的旷达、性格中的豪放之气和行事行文时的自然从容等三方面。这也使他与后世的读者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苏轼 南宋高宗朝 贬谪诗坛
苏轼的文采风流为历代文人所激赏。其作为一名传统士大夫文人身上所具有的刚直不阿的气节和忧国爱民的情怀,以及其笑对厄运的旷达、性格中的豪放之气和行事行文时的自然从容,均为后世文人倾倒和痴迷。“中国文人的内心里大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绿洲,正是苏轼的后一方面(旷达、豪放和自然),使他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建立起了异乎寻常的亲切动人的关系。”[1]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5).
“放臣逐客,一旦弃置远外,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什,特为酸楚,极有不能自遣者。”[2]周煇.清波杂志(卷四)“逐客”条.而南宋高宗朝的贬谪诗人们在官宦生涯受挫后却能“平生习气扫除殆尽”,涵养豪迈爽朗性情,这与苏轼的影响有很大关联,最为突出的即是对苏轼旷达胸襟气度的推崇和学习。苏轼就将常人视为厄运窘困的贬谪看作“游”,可见苏轼的旷达心态。如其被贬黄州之时,他却说“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梅花二首》其二);其《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要将穷荒之地当作自己的故乡,可见苏轼旷达洒脱的心胸。
李纲“幼年,术者谓命似东坡。”[3]李纲著.王端明点校.李纲全集(卷一百十四).岳麓书社,2004.(P1078)相似的人生坎坷和遭遇,使得李纲高度认同苏轼的人品诗风,他曾表白道:“老坡去后何人继,奇绝斯游只我同。”[4]本文所涉诸诗,如无特殊标注,皆引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标注。李纲对苏轼的追随,体现在其贬谪诗歌中,便是多达三十余首的追和之作,如《浴罢追和东坡韵》《九月五日对菊小饮简申伯叔易》等,这些能在穷困危苦的境遇中保持某种旷达和幽默的诗作,呈现一种旷达清雅的风格,如《含笑花》:
一去闽山远玉颜,故人相遇有余欢。临风莞尔缘何事,应笑先生又失官。
不同于以往患得患失之作,此诗转而表现故人相见之喜悦,谈及贬官事,仍能“临风莞尔”,全诗旷达心态溢于言表。从中可见,苏轼旷达气度对李纲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正如刘克庄所言:“‘假使黑风漂荡去,不舫重兴访蓬莱’,与坡公‘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之句殆相伯仲。异乎李文饶卢,多逊穷愁无聊之作矣。”[1]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中华书局,1983.(P33)
苏轼对李纲的影响,还体现在苏轼对贬谪生活的认同感上。李纲在《煨芋》《山居自适四首》等诗中描绘南贬途中的读书、酌酒、食橘等生活细节,表达了诗人对贬谪生活的接受态度,与苏轼的人生境界有着一致的超脱。建炎三年秋,李纲至雷州,需夜渡凶海,但他却能谐谑道:“沉沉碧海绝津涯,一叶凌波亦快哉。假使黑风飘荡去,不妨乘兴访蓬莱。”(《闻官军破黎贼作两绝》)其旷达豪放之人生态度与苏轼“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渡海》)大有神似之处。
同李纲一样,李光对苏轼的文采风流也是持赞赏态度的。他在《载酒堂》中道:“东坡文章喧宇宙,集如日星垂不朽。”贬迁岭南后,“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2]苏轼.苏轼文集(卷七一).中华书局,1999.(P2275),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李光学习苏轼随缘自适的旷达气度,这对其思想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与胡铨的书信中写道:“此身已在生死之外,但付之一笑耳!”[3]李光.庄简集(卷一五).台北商务印书馆《四库全书》本,1986.(P63)试比较:
冒雨穿云信奇绝,兹游真岂是良图(李光《度黄陂岭》)。
南来万里真良图(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再如:
潮回齐唱发船歌,杳渺风帆去若梭。可是胸中未豪壮,更来沧海看鲸波(李光《渡海》)。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想当年,李光曾如苏轼一样,是仕途响彻的文士,却“何事成淹泊,流转海南边”[4]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P1016),相似的人生境遇和性格,使他对东坡更为亲近和崇拜,其在《载酒堂》中歌咏东坡道:
东坡文章喧宇宙,粲如日星垂不朽。六一老人犹避路,作者纷纷皆束手。俊逸精神追李杜,华妙雄豪配韩柳。晚年流落海南村,黎唱蛮讴随蜑叟。先生已去五十年,遗墨残篇尚多有。丰城宝剑埋狱中,光焰犹能射牛斗。败垣坏壁秘蜗涎,夭矫龙蛇已惊走。独余黎氏旧园亭,乔木森森免薪槱。半是东坡亲手植,老干樛枝互缠纠。杖藜乘兴访遗像,遐想英风竚立久。曾吹葱叶送迎翁,当日儿童今白首。莫嗟寂寂路荒芜,亦有幽人时载酒。
李光探访东坡当年之载酒堂,是欲借对“东坡文章喧宇宙,聚如日星垂不朽”的追颂而表露自己“莫暖寂寂路荒芜,亦有幽人时载酒”的心绪,在此等心境下,李光学习苏轼人生旷达之观的用意极为明显。对苏轼生存处境的认同,亦体现在李光《食无肉》《居无屋》二诗中:
养生有真诠,虚心实其腹。十年岭海游,一钵随僧粥。纳息归丹田,息在火亦伏。黄河朝昆仑,昼夜自回复。空肠无滓秽,气转声漉漉。腥膻减吾寿,厚味有腊毒。颜回称好学,陋巷一瓢足。何俟日万钱,但取身后辱。齑盐有余味,何必常食肉(《食无肉》)。
处世若传舍,吾生聊讬宿。志士守蜗庐,幽人卧空谷。君看汉梁董,日享万钟禄。华榱庇千间,子孙无讬足。海南吾欲老,是处堪卜筑。结庵傍松林,开牖面修竹。野老日往来,席地有棋局。俯仰天地宽,莫叹居无屋(《居无屋》)。
南贬蛮荒之地的李光,能以“齑盐有余味,何必常食肉”化解无肉之苦。并认为“吉阳羊米特胜,诸郡鱼蟹亦不论钱,有此数物,人生更复何求。况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想琴书自娱,不知身在万里外也”[1]李光.庄简集(卷一五).台北商务印书馆《四库全书》本,1986.(P14)。这种旷达乐观之性情深受苏轼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影响。再如《海南有五色雀,土人呼为小凤,罕有见者,苏子瞻谪居此郡,绍圣庚辰冬再见之,常作诗记其事,公实以是年北归。癸酉冬予亦两见之,今二年矣。乙亥八月二十二日会客陈氏园。飞鸣庭下回翔久之,众客惊叹创见因赋是诗》:
神物知吾忠,天公怜我直。吉凶有先兆,告我将返北。苏公不吾欺,流咏冠今昔。斯言傥有征,便可具接淅。
可看出李光在海南时对东坡先生的心慕手追。李光在人生态度和文学创作上皆学习苏东坡,以至于被后人认为“多近东坡,……虽处厄穷患难,而浩然自得,无一怨尤不平之语,则非东坡所及焉”[2]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P176)。
苏轼对李光的影响,不仅体现在行为上,亦体现在思想上。正所谓“远谪中,了得《易传》《论语说》,尤相合者。”[3]王端明点校.李纲全集(卷一一四).岳麓书社,2004.(P1079)李光正是通过对苏轼思想的认同,来达到旷达洒脱境界。这一点,李贽所言极是:“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4]李贽文集(卷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P262-263)如:
借君三亩地,结茅为君邻(苏轼《东坡载酒堂二诗,盖用渊明始春怀古田舍韵,遂不见于后集,予至儋始得真本,因追和其韵》)。
闲寻独鹤为仙友,笑指孤云作近邻。北客不劳频问讯,已拼终老海南滨(李光《独居自遣一首寄厚之》)。
二人诗中所表现出的随遇而安的旷放心境,足以证实苏轼对李光影响之大。
对于豪放风格,司空图在《诗品》中用“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5]杜黎均.二十四诗品译注评析.北京出版社,1988.(P120)加以形容。而苏轼的诗歌历来以豪放著称,叶燮在《原诗》中就说:“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欲出。”[6]郭绍虞主编.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P9)受其豪放诗风影响的南宋高宗朝的贬谪诗人诗作很多,如汪藻,清代吴乔在《围炉诗话》中称其《书宁川驿壁》“俊逸似大苏”,又称其《醉别刘季高侍郎》诗“亦洒落可喜”[1]吴乔.围炉诗话(卷五).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P637)。而同期的吕本中则云:“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2]吕本中.童蒙诗训.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P590)陆游称“其诗文汪洋闳肆”[3]吕本中撰.沈晖点校.东莱诗词集(附录二).黄山书社,2014.(P370)陈岩肖:“今观东莱诗,多浑厚平夷,时出雄伟。”[4]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P182)
在此时期受苏轼豪放诗风影响的贬谪诗人中,如果说李光诗得苏轼之旷达,那么胡铨诗则承继了东坡诗之豪放。可以说,胡铨诗具有的跌宕起伏,豪迈不羁之风,正是苏轼豪迈诗风影响的结果。明显的影响如“万里投荒真细事,频年不得戏莱衣”(《元夕与监务宋皋饮罢踏月观灯用坡老儋州上元韵》);不明显的影响如“北望长思闻喜县,南来怕入买愁村”(《贬朱崖行临高道中买愁村古未有对马上口占》)对苏轼“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之句的模仿。再如胡铨《登南恩望海台》:
君恩宽逐客,万里听归来。未上凌烟阁,先登望海台。山为翠浪涌,湖拓碧天开。目断飞云处,终身愧老莱。
此诗作于孝宗即位后特赦贬谪二十三年之久的胡铨归朝之际,故而,他能写出“山为翠浪涌,湖拓碧天开”的壮阔大美景象。诗中“山为翠浪涌”句与苏轼“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异曲同工,表达了诗人的豪迈意气。同样的影响也体现在张元干诗中,如《登垂虹亭二首》:
一别三吴地,重来二十年。疮痍兵火后,花石稳粱先。山暗松江雨,波吞震泽天。扁舟莫浪发,蛟鳄正垂涎。
熠熠流萤火,垂垂倒饮虹。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壮观江边雨,醒人水上风。须臾风雨过,万事笑谈中。
诗歌在写景的过程中,气势恢宏雄伟,思游四方八表,大开大阖,伸缩自如,了无痕迹。情感豪迈慷慨,深得苏轼之风神。
自然美的原则是苏轼的文学主张与指导创作的指针之一。苏轼的诗歌多表达自身真实的情感,所谓“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是也,这种直抒胸臆的创作手法,使其诗歌具有“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5]苏轼.苏轼文集(卷六六).中华书局,1986.(P2069)的自然流畅之风格。受苏轼自然诗风的影响,吕本中贬谪诗中多有自然清新风格之作,如:
它年好兄弟,见我峤南时。相对能忘病,清言可疗饥(《赠人》)。
山城雨雪繁,春气来不早。思君如和风,未见意已好(《山城》)。
斜枝似带千峰雪,冷艳偷回二月天(《江梅》)。
这些诗在表达情谊真挚和节气特征之时,毫无江西诗派那种艰涩雕琢之感,而更多的是苏诗的自然清新和流转通畅。
受到苏轼自然诗风影响的还有李纲等人。他们在贬谪后对苏轼诗句的化用,更多地体现在和苏诗与次韵苏诗上。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诗人贬谪期的自然诗风均与苏轼有一定的渊源。如李纲《冬日闲居遣兴十首》(其一):
岁暮碧山中,清霜日自浓。隐床吟蟋蟀,拂槛老芙蓉。风月成三友,家山梦九龙。道人知睡美,将晓小鸣钟。
此诗化用苏轼《纵笔》中“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之句,全诗层次分明,语言清新爽朗,深得苏轼诗歌自然清新之精髓。
综上所述,在南宋高宗朝“江西诗派”雕琢文风大行其道的情况下,其时的贬谪爱国诗人们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独立的头脑,在诗歌创作上汲取苏诗风格和艺术上的优长,显示了苏轼诗歌巨大的影响力。(责编:樊誉)
The Influence of Su Shi Relegation Poetry during Gaozong Period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ai Longwe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in polish style popular case,the patriotic poets banished be able to keep a clear,independent mind,infatuated with Su Shi's elegant in manner,attitude and speech.Influence of Su Shi's poetic style and personality on Gaozong period relegation Poetry manifested in:open-minded of the bad luck、bold and unconstrained temperament in character,the natural ease of doing business.This also enabled him to establish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readersof later generations.
Su ShiGao Zong Period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Relegation Poetry
蔡龙威(1981—),男,黑龙江鸡西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宋元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