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梦故人归

2017-04-12 15:46牙套菇凉
南风 2016年12期

牙套菇凉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他愿在初见那个坐在荷塘边,晃着两截白藕细腿,扔着石头打水漂的少女时,就主动牵起她的手。

楔子

柯秋辞做了一个梦,梦里,芙蕖又开了,一丛一丛逶迤塘上。桥上灰袍男人看着她,在绯红晚霞里,唇角微弯朝她勾了勾手,沉声说道:“秋辞,过来。”

醒来时,天还未亮,几颗星子寥寥镶在夜空,驴车颠簸行在岑寂的山间野道。车轮碾过路旁坑洞,颠得身旁昏睡中的男人也溢出轻哼,秋辞慌忙掀开厚厚被褥,见他伤口无新血渗出,才长舒了一口气。

“老伯,还有多久到郴县?”

“大概天亮时分就能到了。”

她低头,一点一点摩挲过男人英挺的眉,凉薄的唇。“沈朗,我们此生缘分,善缘也好,孽缘也罢,也只能维系到天亮了。”

{壹}

1923年,夏。

一个从沪上的大老板迁来嘉兴城,听说是轮船公司的前主席,还喝过洋墨水。虽卸任,因人脉广阔,引得商户竞相结交。这其中只有“锦绣布庄”潜心做着自家的生意,从不刻意攀交情。

这日,沈朗正在布庄算这月盈余。一自称是柯老板家管事的老者登门拜访,说自家小姐偶然见了“锦绣布庄”的扎染布,很是喜欢,想请沈朗上门量量身,裁几件中式衣裳。

闻言,沈朗自是吃惊的。那柯老板,就是沪上来的大老板。

柯家住宅是清末朝臣的旧院。猩红大门陈旧古朴,门口醒狮威风凛凛,檐下一对红灯笼,恰如两盏,盛了几百载厚重光阴。

随着管事,步入内院,又是另一番光景。抄手长廊横跨一池水泽,水面芙蕖艳艳,茎叶幽绿,是一派鲜活生机。亭下穿白洋装的少女,坐在塘边,裙摆撩到膝上,露出两截白藕小腿,朝水面扔着石头,打水漂玩。

“小姐,沈少爷来了。”管事出声唤道。

秋辞扭头就见桥上站着一人,深灰长衫像偶然滴入殊麗画卷的浓墨。她招了招手,“沈老板,太阳那么晒,你过来躲躲。”然后那团墨色朝她走来,近到数尺外,方停下,微微躬身,举止端方有礼。秋辞心底蓦地咯噔了一下,暗忖道,竟然是他。

一月余前秋辞就见过沈朗。 那日她和侍奉丫鬟去逛庙会,两人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少女,流连街边小摊,看着看着就在攒攒人流中走散。秋辞不识路,又身无分文,窘迫得在人群中乱窜,不小心就将路旁的瓷器小摊撞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闯了祸秋辞本是愧疚的,原想好生道歉,哪知小贩言辞粗鄙地扭着她赔钱。秋辞被父母捧在手心娇养十六年,粗话一入耳,骨子里的骄纵也被点燃,便和小贩呛起了声,一来二去,小贩就想动手,她从未遇过这等架势,吓得赶紧闭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来,却听一道温婉好听的女声在说:“赔偿我们付了,大哥就不要为难小姑娘。”

柯秋辞慢慢睁眼,面前一瘦高冷峻的男人,攥着小贩手腕,冷眼瞥了瞥她,旋即眼光就落在身旁秀美女子身上,冷漠顷刻散去,掺了暖意,是凄风斜雨后融入的一抹天青色。

{贰}

好端端被请进柯家,最后却受了伤,还被赶出来。这在沈朗过往二十一年中从未遇过。

娇蛮任性无理取闹,这是沈朗对秋辞的印象。上一刻还热情地邀他入亭纳凉,下一刻就尖酸刻薄地对他带来的几匹布染,挑三拣四,说尽鄙薄之词。

沈家三代经营布庄,晚清时他家锦绸还是御用贡品,虽随着清朝遗落,沈家布庄不复当年盛名,但在嘉兴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每匹布都倾注了心血,沈朗怎容旁人诋毁。平日各种难搞客人,他都能冷静处之,但现下却忍不住恼了,冷声质问:“柯小姐,你到底对绸布了解多少?有何底气在这指手画脚?先不说我家布好不好,就说最基本待人接物之道你到底懂不懂?”

沈朗一句句咄咄逼问,一下下步步紧逼,直把秋辞逼到亭角。他比她高上一个头,秋辞被笼在他阴影中。他火气正盛,只想求一个解释,倏听秋辞大叫一声,紧接着哐当闷响,额上就有粘稠液体流下,模糊了视线。

是秋辞抓起了角落的青花瓷瓶砸在了沈朗头上。

“嘶——”酒精蘸过破损额角,沈朗痛哼出声,“小念,你下手轻点!”

油灯映照下,苏念安抚似地吹了吹沈朗额头:“你真的确定没有见过她?”

“没有,没有。”沈朗有点烦躁。

“那兴许是小丫头见你长得好,想另辟蹊跷引你注意?”见沈朗一脸郁色,苏念不由说起玩笑话,想宽他心。

“得了吧,即使我孤独终老也不会喜欢这种刁蛮丫头,”他握住苏念的手:“而且你是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也不怪沈朗,庙会那天,他全副心神都在苏念身上,哪还记得秋辞。无知缘故地被打了,沈朗也不能和女流之辈计较,只盼着再不要遇到她。

没多久,他却在布庄染布房又遇到了秋辞。苏念正手把手教她怎么漂染布匹,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一块块白布,经过一系列工序,最后变成色彩艳丽的成品。“苏姐姐,你学染布多少年了?”

“从我五岁被卖到沈家,大约十……”

苏念话说一半,就被携着满身霜寒的沈朗打断,“她来这里干嘛?”

秋辞见状,忙做小伏低:“沈大哥,我是来道歉,还有道谢的。”

“小辞就是庙会遇到的小姑娘”苏念为秋辞解围:“她同我说了,那天她情绪过激了,只觉得你眼熟,事后才想起是你。”

秋辞连连点头,可怜巴巴地盯着沈朗。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沈朗心火却未消半点,疑虑反如荒野之草,越长越深。

往后秋辞总来找苏念,成了布庄常客,见到沈朗也是脆生生地喊沈大哥。

沈朗还是察出了异状,他在布庄忙时,余光偶扫过秋辞,总能见她用狐狸般算计的眼光打量自己,甚至最近出门,也能觉察身后有一条尾巴跟着。

他不动声色本想看她有什么把戏,当苏念说和秋辞拜了关老爷,结了姐妹时,他再也不能淡然处之了。那日他外出采购,又见她偷偷尾随,亦不再和她玩游戏,当场揪住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抓你狐狸尾巴。”秋辞也不伪装了。

沈朗眉宇紧蹙,正欲问个究竟,哪知秋辞竟大喊了起来:“快来看啊,沈家少爷非礼小姑娘了。”

人潮渐渐围拢,指指点点中,沈朗不得不放开手,愤怒地看着秋辞偷偷朝他做了个鬼脸后,像一尾鱼,顷刻消失人海里。

{叁}

沈朗还未逮到秋辞问个清楚,重重疑惑便有了答案。

那日苏念和秋辞看戏回来后,就一脸凝重心事。沈朗多般追问下,才欲言又止地对他说:“今天秋辞说你是负心汉,在外面和其他女人幽会,让我不要被你骗了。”

沈朗一听火冒三丈。原以为秋辞只是性子刁蛮,哪知还会编人是非。正欲去找她算账,苏念却拉住了他:“她是在夜莺舞厅看见的。”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苏念,四目相对,都读出了楚痛和无奈。

不久前沈朗是去了夜莺,同往的是粮庄小姐許淑芸——她是沈老相中的未来儿媳。

在沈朗还年少轻狂时,曾告诉老父想娶苏念。那时无所畏惧,以为爱是两人间的事,却抵不过老辈守旧的门当户对的观念。他也抗争过,但所有的执着,最后都消弭在父亲一夜病倒的噩耗里。沈老被查出胃癌晚期,没几年光阴可活。那双绝望又苍老的眼睛让沈朗妥协了,后来断断续续和几个世家小姐交往,不知为何却不了了之。

这是沈朗和苏念的秘密——他假装断情,她焚心苦熬,都默契地演一场“郎无情,妾无意”的戏。

知道真相后,秋辞肠子都悔青了。其实,庙会一遇,她对沈朗还是颇有好感,总想找到他们,但要在嘉兴城里找出两个不知名姓的人,无疑大海寻针。她甚至找了画师,但言辞贫瘠,只能形容出“两人约莫二十岁,男的俊朗漠然,女的秀美温婉”,这样笼统的描述,画师也一筹莫展。

第二次在夜莺见到沈朗时,她本是欢喜的,但他身旁红唇浓妆的女人,霎时让她那点微末的好感消失殆尽。所以见到沈朗时,就有意刁难,才有了砸破他额头的一幕。

事情都明晰了,秋辞却再未来过布庄。

这日沈朗收到嘉兴商会会长之子邹济才生日宴的邀请。沈朗和邹济才认识很久,却因秉性不同,未有深交。本不想去,但沈老爷子发话说同这些人走动,对布庄也有好处,才备了礼去赴宴。

宴会是在昏黄时的一艘画舫上举行,江南秋日正是尝南湖船宴的好时机。沈朗到时,人已来了大半。

“沈兄肯来,真是蓬荜生辉。”从前邹济才数次邀约几家世家少爷去“醉仙楼”喝花酒,沈朗从未赴过约,这次沈朗来,免不得打趣几句,见他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才讪讪转了话头,介绍起身旁少女:“这是柯老板女儿柯秋辞,也是我的干妹妹……”

后面邹济才还信口开河说了什么,秋辞也没心思去听,只不动声色地朝邹济才身后躲了躲,想避开那两道冷冰冰的视线。

她这是心虚了。

{肆}

整场宴会,秋辞都在偷瞥对面面无表情的沈朗。沈朗同她打了声招呼后,就再也未瞧过她一眼。圆桌铺着的红布,像是燃着的暗火,烫得她坐立难安。

船外是静谧的夜,而船内灯火靡靡,喧哗丝竹声和在一起,早辨不得雅俗。酒过三巡,众人微醺,五芳斋黄酒的味道,弥漫着,熏红了秋辞的脸颊。

她正寻思怎么同沈朗说上话时,邹济才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指着沈朗:“听,听说许淑芸和你分手,是因你对她太冷淡了,嗝……这是第几个了?”邹济才打了个响亮酒嗝,忽然压低声音说:“从前邀你逛醉仙楼你也不去,你是不是不行呐?”

席间有人没忍住,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沈朗攥紧酒杯,灼亮灯火下,他的眼瞳像凝了冰的湖泊:“你喝醉了,还有女眷在,莫要胡说。”

邹济才受了笑声鼓舞,更得意忘形地耍着酒疯:“这里的人谁是玩不起的啊——,要不今晚我带你去开开荤。”

啪的一声脆响,一屋热闹,顷刻静得落针可闻。邹济才不敢置信,秋辞竟然会出手扇他耳光。

满屋错愕中,只有沈朗气定神闲地站了起来,说酒意上头要出去透透气,就离开了包房。看着他的背影,秋辞有几分不是滋味,回首瞪着邹济才:“几杯黄汤下肚,你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蓦然清醒的邹济才捂着火辣辣痛的脸,一腔委屈:“小辞,你看上他了?怎么这么维护他。”

“胡说八道什么,沈朗是我姐夫。”

秋辞走出船舫,就见沈朗站在船头,头顶悬着一盏一盏交织相错的小灯笼,猩红光晕将他笼罩,像染了一身干涸血色。那刻,她像懂了他苦苦压抑的惶惑与楚痛。

“沈朗,对不起。”这一次她是诚心诚意地道歉。

沈朗沉默了好久,“小念很喜欢你,没事你多去陪陪她,她也很孤独。”

两人并肩而立,夜风吹起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归于平静。秋辞问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和苏姐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一起啊?”

“……再等几年罢。”

他话说得含糊,秋辞却懂,再等几年,等到沈老爷子故去。但那个几年到底是多久谁也说不清。

莫说几年,不过短短三月,事情就出了岔子。那些谣言不知怎么传到了沈老耳里。他气急败坏地质问沈朗为什么来来回回折腾,安定不下来。沈朗回说,现在事业为重,婚嫁之事,可以再搁几年。

“搁几年?你都老大不小了。”沈老爷子气急败坏,问出了埋在心底几年的疑虑:“你是不是和苏念还没有断?”

沈朗差点就承认了,见父亲煞白的脸,又咽了回去:“不是,和她没关系。”

“那和谁有关?”老爷子咄咄相逼。沈朗沉默了,这种时候他能说谁?他还能说谁?

“我。”秋辞忽然出现在厅门口,望了沈朗一眼,然后笑意盈盈地说:“沈伯伯,沈大哥喜欢的是我。”

{伍}

知道沈朗和秋辞在一起了,邹济才横冲直撞地冲到柯家,质问秋辞:“为什么你选沈朗,都不选我?我哪里不如他?”过去他同秋辞倾吐过心意,都被秋辞以“还不想谈感情”拒绝了,好,她说不想,他就把她当妹妹疼着,想着总有一天,她会看到他。却没想到中途会被人捷足先登。

秋辞头也不抬:“他比你长得好看啊。”

这答案堵得邹济才哑口无言,但还是不甘心,“你不是说他是你姐夫吗?”“你傻啊,我说什么你就相信,我骗你的。”

那天邹济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后来在布庄,秋辞同沈朗和苏念讲起那日邹济才颓丧模样,笑得前俯后仰。苏念问她:“你就没个真心喜欢的人?”

秋辞摇头,“如果有喜欢的,我就不会帮你们了。”

那日秋辞去沈家找苏念,见她偷偷抹眼泪,一问之下知道缘由,骨子里的侠义心肠又泛滥了,头脑一热挺身而出,救沈朗于水火。事后,沈朗是不同意她掺和进来的,说会怀了她名声。

哪知秋辞还教训起了他:“我又不是真的和你有什么,等沈伯伯……”她咳了一声,把蹦到嘴边的词咽了回去,“那时候我就说我厌烦了你,不愿和你在一起不就成了,再说我也是为了苏姐姐,不想让她那么苦。”

事情就這么被秋辞拍案定夺了。本来只是一场戏,秋辞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对沈朗变了感情。

那时寒冬刚过。恹了一冬,秋辞早就耐不住,嚷着要去郊县踏青。在山林里采野菌时,秋辞踩在积了一地的枯叶上,掉进了掩埋的裂缝里。跌坐在昏暗深洞里,她抱着脚,泪水涟涟叠声呼痛。

坑洞约莫三米深,四壁湿滑,沈朗看了看天,越来越暗,当即决定让苏念下山去附近村落找人,自己顺着爬下洞底,查看秋辞伤势。秋辞脚踝又红又肿,沈朗撩起她的裤腿,一寸寸轻按,秋辞痛呼出声,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朗:“我是不是要残废了?”

“不会,就是骨折,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撕开衣摆,又找到几根粗木棍,固定住她的伤腿。他单膝跪地,低垂着头,朦胧天光,落在他眉目上,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也显得温柔起来。这样的温柔,秋辞只在他看着苏念时,见过。

不知为何心底就生出了嫉妒,嫉妒苏念有这么一个男人对她倾心以待。“你喜欢苏姐姐什么?”

他将夹袄脱下,披在她身上。“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是啊,世间欢情,有至死方休,有细水长流,也有瞬间心动。而那夜,唯有树梢罅隙里那轮毛月亮,窥见她心中悄悄滋生的情愫。

{陆}

喜欢上沈朗这事,让秋辞越来越不敢面对苏念了。

起初她曾试图少去布庄,但挨不过三日,就茶饭不思。柯老板见状,以为她同沈朗闹了别扭,一面打趣道“女大不中留”,一面又将沈朗叫来家里。某日她正坐在塘边伤春悲秋,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不由大喜:“你怎么来了?”

“柯伯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平常的一句话,都听得她脸红心跳,但沈朗下一句须臾击碎了她所有绮念。

“小念做了点心,让我带给你尝尝。”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秋辞本打算将这秘密,永远埋在心底。

1925年新春刚过,沈老爷病情恶化,他拉着沈朗:“朗儿,我走前就想见你和小辞成家,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喜庆……”话未说完,又昏死过去。

沈朗靠着医院走廊惨白的墙壁,微闭着眼,秋辞刚喊了声“沈朗”,就被他打断。

“够了,到此为止,秋辞,你走吧。”沈朗没有等到回答,却听到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他嘴角微勾,终于结束了。没人知道,这段时间来,他心底的慌乱和愧疚。

那晚沈朗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门外的苏念,满面惨白地看着他:“今日嘉兴城里有桩大喜事,柯小姐嫁人了。”

沈朗愣住了,这时他才注意到院墙外,有迎亲唢呐锣鼓声传来,为这寂寥阴寒的时节,添了一份喜气。

“……嫁给谁?”

“你。”苏念牢牢盯着他,“迎亲队绕着嘉兴城转了一圈,现在怕是全城人都知道‘锦绣布庄的沈少爷八抬大轿迎娶柯家小姐。”

过了很多年,沈朗还清晰地记得,秋辞一身大红喜服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不用再顾及我,我们演完最后一场戏吧。”

“为什么这么做?”沈朗心里隐约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固执地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秋辞凝视他,看懂了他的思虑,那她便顺着他。“还能为什么,当然为了让沈伯伯走得安心。”

那一场红事,竟奇迹地将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沈老拉了回来。醒来后他将家传玉镯给了秋辞。那时她慌措地看向站在身旁的沈朗。他的眸光沉沉凝在那抹碧色上,许久才说:“爹给你的,你就收下。”

曾经秋辞听苏念说起过这玉镯,代代相传,只有沈家长媳才有资格戴,那时她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期待,期待着某一天不再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和沈朗走在阳光下。而现在,她就像一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苏念的东西。

{柒}

后来秋辞想把镯子还给沈朗,手都勒红了,玉镯却无法取出。她急得眼泪汪汪,沈朗阻止了她的动作:“不用取了,从现在起,你就是镯子的主人。”

她诧异地望着他,颤着嗓子说:“沈朗,我们只是演戏,不必当真的。”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庞滑落。沈朗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不是我自私……其实你的心思,我明白。”他顿了顿,像是在为摒弃过往积攒力量:“如果是戏,就一直演下去吧。”

那一年,她偷来了一份不属于她的爱情。她明明知道,沈朗是因愧疚,是因不愿坏她名节,世间千万种理由都能是他接纳她的理由,却唯独不是爱。但那时她太年轻了,以为只要付出真心,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爱她。

在秋辞记忆里,1925年的春天,是由离别书写的。邹济才离开了嘉兴,去了南京,那个纨绔公子哥,笑着对她说:“爷外出做生意了,待我衣锦归来之时,你不要后悔错过了我。”

苏念也走了。沈朗未去送行,城外古道,日落西山,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相顾无言。

秋辞问苏念:“苏姐姐,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眼前曾经无忧无虑,一腔仗义的女孩,在岁月打磨下,变得沉敛忧郁,苏念最后还是说不出狠话:“木已成舟,往后请你好好待他。”

两年时间里,秋辞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将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学起了生意经,帮沈朗分担肩上负担。每日亲手帮沈老熬药煮粥,直到他离世那日。孝期过后,她对沈朗说:“现在你没有桎梏了,去找她吧。”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妻子,就是我一生的责任。”

责任?是了,她应该懂的,在沈朗心中,责任重于山,否则不会有那些年为了父亲,不敢和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的沈朗;也不会有娶了她,哪怕不爱,也要负责到底的沈朗。

那晚,她背对着他,他躺在她身后,轻轻圈住她的腰。明明是亲密的姿势,她体味不到一丝暖意。

不久前一个夜,她夜半惊醒,身旁空空荡荡,想他又是去书房清账了,便披衣去厨房熬了莲子粥,给他送去。走至书房门口,她蓦地停了脚步。

一豆烛火下,沈朗执笔在紙上书写着什么。夜风掀起一角,密密黑墨覆没了大半白色。那晚,她就站在凄冷夜风里,端着凉透的粥,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写着“小念”,那时,她才恍然想起,这日是苏念二十四岁生辰。

1927年,英美两军炮轰南京,北洋军阀余孽趁机烧杀淫掠。时局越发动荡,内忧外患就是随时可引爆的两颗定时炸弹,无数人选择了逃去和平国度,柯老板也不例外,拖旧时关系弄到四张票,想带女儿女婿一同离开。

沈朗放不下布庄,也不愿离开国土,对秋辞说:“跟你父亲走吧,外面安全。”

她执拗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舍不得这里。”

“你是舍不得苏念吧!”

沈朗眼底蓄满火光,扔下一句无理取闹,就摔门而去。

门扉合上,隔绝了沈朗的背影。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却是因为苏念。秋辞一动不动坐在床榻边,许久才畏冷般紧紧抱住自己。

秋辞还是留下了。在码头她长长跪别父母:“我已是沈家儿媳,不能抛下夫婿独自离开,女儿不孝,父亲母亲保重。”

从那刻起,她就抛弃了所有。纵使热情湮灭,即使沈朗不爱她,她还是怀有一丝侥幸的。

{捌}

1930年,有英国商人从南京来到嘉兴,看中“锦绣布庄”的布匹生意,欲于沈朗合作,沈朗还记得南京那几千丧命同胞,断然拒绝了。

不多久的一天夜里,布庄失火,那些沈朗视为生命的东西,一夜焚为灰烬。沈朗在烧得焦黑的布庄废墟里呆了三天。秋辞心痛地从身后抱着他,轻声说:“想哭就哭吧,即使你什么也没有了,你还有我。”

沈朗死寂一般的眼眸微微动了动,忽然回身紧紧抱着了她,脸深深埋在了她的颈窝。他的力道那么大,勒得她生痛,那疼痛,却不如肩头越来湿的衣衫,让她难受。

一哭后,沈朗仿佛从悲痛中脱身而出。跟秋辞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衣裳,还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不知为何,这么安静的沈朗,却让秋辞愈加心慌。

当天夜里,她从噩梦惊醒,发现沈朗失踪了,连夜四处寻找无果,正心灰意冷之时,收到了一封信,让她去郊县的一个小山村,沈朗在那里。

按地址赶到时,在一处破败土屋里见到了满身血污,昏睡不醒的沈朗,还有多年未见的邹济才。

“昨夜沈朗去找英国人寻仇,被抓起来折磨了一晚,然后丢进了河里,我是偷偷将他带回来的。”邹济才看着秋辞比前印象里消瘦许多的脸,心里涌起了一丝心痛,“小辞,等他伤好后,就离开嘉兴吧,英国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交代完,留下食物和伤药,邹济才就走了,就如多年前一样。

他们藏身荒野,眼见沈朗身上伤一天天愈合,人却迟迟未醒转。一日,她帮他换药时,忽然见他嘴唇动了动,像在说什么,她凑近一听,所有的坚定,霎时碎成齑粉。

那一声在梦魇中含糊不清的小念,终于让她人清——此生,沈朗眼中的每一缕光芒,或明或淡,都不会为她而停留。

现在心死了,戏完了,她也该退场了。

沈朗醒来时灯昏夜暗,朦胧中见到一个身影,虚弱地唤了一声:“秋辞,我渴了。”

那人影明显愣了一下,方才端了水,走到床边,抬起他的上半身,递到他手边。沈朗微眯着眼,摸索着接过碗时,触碰到了“秋辞”的手,老茧叠满指腹,才察觉身边人不是秋辞。他蓦地睁眼,入眼是一张温婉秀美的脸。

“小念?”他疑惑地绕着房间看了一圈,没有秋辞的身影,忙问道:“这是哪里?她呢?她去哪儿了?”

“郴县,她走了。”

“走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闭上眼,“那她走前说了什么吗?”

苏念看着她的样子,心底一凉,从柜里拿出一方包裹好的绸布,一层层掀开,里面是一个碧绿色的镯子。“她说,她将属于我的,都还给我了。”

{玖}

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沈朗紧紧攥着的冒汗手心,终于松开。产婆走出来报喜道:“恭喜,是个千金。”

沈朗染满风霜的眉眼一扬,笑了。

屋子里突然走出一个憨厚男人,满脸喜气地叫沈朗:“沈先生,谢谢你专程来看小念。她让我告诉你,如果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吧,世上还有很多好姑娘。”

这四年,沈朗走了很多地方,再也没有遇到过秋辞,他们的缘分,像是在前半生都用完了。但那又怎样——

“世上好姑娘那么多,但没有一个是她啊。”

那些白白蹉跎的年月,缺失她的爱,他想一并补给她。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他愿在初见那个坐在荷塘边,晃着两截白藕细腿,扔着石头打水漂的少女时,就主动牵起她的手。

只可惜,那时黄昏落霞,碧水红蕖,一朵一朵覆没彼时韶华。而今风雨琳琅,他走尽世间路途,整个余生,也同柯家门檐下那两盏红灯笼,在年岁里燃尽了剩余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