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
我在春季到来的第一天去看你,并没有妄想怀揣一缕新鲜的春风就能感动你。我不是候鸟,没有感知寒暖温热的神奇功能。我也不是二十四节气的同谋,更没有偷猎爱情的卑劣目的和冲动。我来看你,如果不能用巧合来解释,那就只能说,冥冥之中,是仁慈的上帝派善良的天使——春天,来成全一次你我季节之初的、持久的、温暖的
——相遇。
春天,我歌喉喑哑,双眼迷蒙。
春天里不是我不想歌唱,我是想把这偌大的舞台,让给天下每一个哑巴;让给沉默了一冬的牛羊;让给深埋地下的祖先;让给哗哗的河流和屋檐上雪融后那一声声滴答;让给普天之下的他,她,它……
春天,我双眼迷蒙,甚至看不清一只爬到我脚面上觅食的昆虫;还有落在我头上的那些杨花柳絮,也看不清它们是啥时落上的,啥时被风叫走的;而站在我肩上鸣叫的那只鸟,我却看清了还是去年的那一只;我看得最清楚的,当然是一些四处游走的心,像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寻找着爱的柴垛,一旦遇到,便是一场惊天大火,一场旷世之恋——整个春天,都会献出所有的翡翠和花朵,为其狂欢祝贺。而我,只能用更加迷蒙的双眼,目睹一个季节和另一个擦肩而过。
春天,我歌喉喑哑,双眼迷蒙!我没有病入膏盲,但却患上了一场巨大的抑郁症——但请你不用担心,因为春天不适合死,只适合生!
春天里,你可能会碰到一两个看似疯疯癫癫的人;如果你喜欢夜游,你可能还会遇到一匹失眠脱缰的马,或者一个离群索居、醉酒不归的诗人。他激情的朗诵惊醒了睡梦中的斑鸠或野兔,晚风被很大的贪心蛊惑着,而远方是她永恒的却累倒在地也见不到的情人。
甚至你还会碰到一群叫声怪异的鸟;
甚至你还会看到忙着做爱繁衍,而连一声招呼都顾不上跟你打的牛羊和昆虫;
甚至你还会看到,在正午向阳的坡地,紧紧拥抱着裸睡的年轻男女;
甚至你还会看到……但不管你看到或遇到什么,你可都不要惊讶。因为,你时刻都没有忘记,这是在春天里啊!
关于羊的所见
我不止一次看见一群或好几群羊,公然在冬天啃吃葱绿的麦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麦地主人所默许的——
既然人力难为,只能让羊啃去
疯长的部分
膻腥味弥散。头羊还握着三个响鼻,一记沉实而温柔的响鞭,击中我:
我眼前写诗的纸雪白,而我看见放羊的二大爷依旧面色铁青。
诗人大都混迹于市且自命不凡,甚至用“风把羊群吹到了天上”来描写白云。多么庸俗陈旧矫情做作而又非同一般啊!
二大爷说,俺是不懂,羊也不懂,只有那只生过九窝羊崽的老母羊,好像稍稍有些愧疚和脸红。
早晨的食欲性欲都最旺盛,但头羊却很安静。它知道春天不至,爱情不期。它也不需要去筹备任何馈赠,本能是最好的礼物,随用随有且不隐藏任何目的。本能就是目的。谁见过它给哪个母羊送过一把青草?
它唯一的殷勤,就是四蹄高蹈,甚至为爱绝斗,折断犄角。
两群羊吃着吃着草,就吃到了一起。
两种膻腥味,混为一体。只有羊和放羊的人才能分出彼此。
不爭斗,不嬉闹,也不打招呼,熟悉被漫不经心的淡漠掩盖,像刚啃过的草,不会马上长出新的。
头羊胡子蓬勃,额头如石,睾丸赤硕,犄角断折——
为性爱决斗,是一生的嗜好和职责:警惕和震慑的眼神,只对另一个。
此刻夕阳渐坠,天下太平,众羊只想在天黑前填饱肚子:
饥饿中的梦境,往往恐惧而虚幻。
两个放羊的人不急不躁,聊天抽烟,偶尔吆喝一声——
各自把到远处吃草的羊,喊回来。
傍黑能把它们分开的,只能是回家途中的岔路。
不约而同,它们会慷慨地撒一路黑珍珠,让星星和蝙蝠争抢,捡拾。
明天也许还能走到一起,如果月光没有抹去归路上的蹄迹,夜色没有扼死梦境和渴望,它们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裳——
这小小的计谋,多么浅拙,但却会让白雪惭愧白云嫉妒梨花慌张,让山坡甘愿为其捧出一大片葱绿的,脑浆。
城里人看到羊,多数是在电视上;
或等待宰杀的餐馆前的树底下;
或孩子的图画本里——他们会画上一只大的领着一只小的吃草。
但他们年纪还小,还不会联想到:那是母亲和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