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津海麻子++镰田伦子
父母、爱人、子女、朋友、宠物……于我们而言,他们都是重要的存在。当至亲去世后,我们噬着悲痛艰难度日,该如何应对这样深刻的悲伤呢?
不敢谈起母亲的离开
家住东京的A子是一名家庭主妇。2007年,66岁的母亲被确诊患胆囊癌,医生肯定地说尽管不容易,A子的母亲是可以通过手术治愈的。虽然也考虑过其他方案,但母亲说“不听医生的话会伤到他的”,拒绝了别的治疗方案。
住院前母亲很有食欲,精神饱满。再过一个月就是日本的女儿节了,A子的长女是母亲的第一个孙辈,母亲期待出院后为外孙女过节,特地嘱咐A子:“一定记得给孩子买和服上的被布啊(译者注:“被布”是罩在和服外,防止和服脏污的服装,一般为儿童使用)。”
出了手术室,母亲反复说喉咙干渴,第二天依然频频恳求“我想喝水”。虽然担心母亲,但考虑到朋友还在帮忙照顾女儿,晚上7点A子离开医院,去朋友家接孩子回来。
两个小时之后,A子的手机响了起来,医院通知她母亲病危。当她匆忙赶到医院,母亲已经失去了意识,正在接受复苏抢救。几小时后,母亲停止了呼吸。医生坚称:“你母亲的状况是突然恶化的。”A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医生的解释。但是,她和家人没有再要求院方进行详细说明。
A子说:“不管问多少问题,母亲都不会回来了,我只想赶快逃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状态,这是我的心里话。”
在那之后,A子开始忍受胃疼等身体不适的折磨,心情长期抑郁,不愿与他人见面交流。她说:“我是否应当追究院方的医疗事故责任?当初如果送母亲去别的医院是不是就会痊愈了?我感到追悔莫及。”
抚育孩子的忙碌生活让A子的身心一点点恢复。但是,直到最近两三年,她才敢谈起母亲的死亡。
被公园里的樱花拯救
人气记者金子哲雄因患上难以治愈的肺类癌,41岁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对自己需要过早地面对死亡感到震惊,但金子记者依然坚持自己安排后事,并在死后出版了《我的死亡方式 最后的500天日记》(小学馆出版),直至去世前他还在执笔写作,完美的临终工作令大众惊叹不已。
肺类癌的症状与肺癌类似,发展缓慢,患者难以察觉不适。金子发现身体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多家医院都表示束手无策。金子哲雄的妻子稚子回忆说:“哲雄感到绝望与愤怒,医院拒绝帮助和治疗他,目睹这样的医疗现状,身为记者的他不由又燃起了书写世态的激情。”
大阪的一家诊所尝试对金子哲雄进行治疗,他每月去一次大阪,同时东京也有一位金子信赖的医生,他选择请这位医生为他做住宅医疗护理。
金子哲雄一边与病魔斗争,一边继续工作,工作就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稚子全身心支持丈夫。12年10月,金子哲雄在去世的前一天接受了电话采访,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完成了自己最爱的工作,踏上了新的旅途。
失去了挚爱的稚子无暇休息。她主持执行了丈夫亲自设计的葬礼,跟进书籍的出版进度。她似乎没有时间用来悲伤,然而沉痛已经将她的内心占据。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等她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与人见面这么简单的事对她而言也等同于灾难,不时突然冒出的悲伤与愤怒令她几近崩溃。
拯救稚子的是樱花树。丈夫死后,稚子独自一人迎来了春天。某日,她注意到公园里的樱花树发芽了,积郁在心中的负面感情突然从身体里抽离消散。稚子说:“让自己随大自然的节奏而动,心便慢慢地获得了自由。”
现在稚子开始从事“生命终点网络”工作,针对生命尾声、临终弥留、去世之后三个阶段举办讨论会与演讲,站在专家角度进行讲解:“我们把失去至亲之后的悲伤称为‘Grief(悲痛),这种强烈的感情不止影响精神层面,也会影响我们的身体。”
被悲伤的程度差异所伤
这种悲痛的情绪是自然的反应,但其表現形式与感受方式因人而异。而且,与他人悲伤程度的不同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比如有些人可以通过倾诉缓和内心的哀伤,但听者或许会说:“你如果一直这么难过,死去的人是无法放下烦恼安息的”,又或者将自己与谁进行对比。
稚子建议:“不要焦灼,不要自责,放松心灵,要相信你会从强烈的悲伤中解脱出来,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重要的存在不只是人。2年前,登山运动员野口健失去了陪伴他17年的爱猫娜娜。
“从娜娜还是只小猫开始,我出门她就跟我走到车站,我回家她会迎接我,是像忠犬八公一样的忠猫娜娜公主。”
25岁时野口健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成为了“登上七大洲最高峰的最年轻运动员”,他在全国飞来飞去,做着自己并不习惯的演讲。他说:“生活的巨变让我精疲力尽,只有娜娜始终给予我支持。”
后来,野口健结了婚,有了女儿,对于全家人而言,娜娜是不可缺少的家庭成员。然而2013年,娜娜患上了鼻腔癌,野口一家尽一切可能为娜娜做治疗,但经过一年与病魔的抗争,最终娜娜还是平静地睡去了。
野口健被剧烈的丧失感击中,虽然还在做演讲,但一旦登上山峰,便悲从中来,只能折返。娜娜屡屡进入他的梦境,令他在深夜泪流满面。野口健说:“攀登喜马拉雅山的时候,我也曾失去近在眼前的同伴,我有过关于死亡的骇人经历,但那与失去娜娜完全不同,娜娜的死轻而易举地在我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娜娜留下的作业
大约半年之后,野口健在八岳山的小屋里留意到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他在宠物领养招募栏中看到了一只与娜娜极为相似的虎斑小猫,他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很快去了那家宠物救助站。野口健领养了3只小猫,除了那只虎斑猫,还有两只与它一起被救助的小奶猫。看着活蹦乱跳的3只猫,野口健没有一天不想娜娜。当年,娜娜也曾与另两只小猫一起被丢弃,想到这里,野口打算今后在“流浪/有害动物处死”这一社会问题上尽自己的力量。他说:“可能这就是娜娜留给我的作业吧。”
前文提到的稚子在丈夫去世4年之后,依然觉得丈夫就在自己身边,她笑着说:“他经常批评我‘说话时句子短一些,人家才容易听懂。”
事实上,许多经历过死别的人都会在至亲离开后感觉对方还在。稚子说:“人们容易将死亡误解为终结,其实死后的阶段才刚刚开始,我们要与逝去的人建立新的关系。”
在与亡夫重新建立关系、调整自身状态的过程中,稚子获得了相应的经历、相关活动与新的邂逅。
“丈夫的离开让我明白,失去挚爱的同时,我们也会得到获取重要经历的机会。”稚子总结道。
最后的本心
一位70多岁的女性在丈夫过世两年后,与东京附近的墓园签下了木葬协议,这是一片由非营利互助组织管理的多人集合墓地,她打算将自己婚前旧姓刻在樱树铭牌上。她说:“我想以原始状态迎接死亡。”
她的丈夫葬在老家的祖坟,她并不打算分一部分骨灰与丈夫合葬。她说与自己的双亲及兄弟葬在一起更让她感到开心。丈夫还在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反目,因为没有孩子,年轻时他们也曾享受欧洲甜蜜旅行。到了晚年,丈夫罹患癌症,采取在家修养的保守治疗,在周围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对和睦恩爱的夫妻。
她说:“过去我认为丈夫作为我的人生伴侣,会全盘尊重我的决定。后来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事实上,数据显示,如今不愿意葬入丈夫本家墓地的女性大有人在。2015年,Clinic保险公司以40岁以上人群为目标,分别对250名男女进行了身后事安排调查。其中四分之一的已婚女性表示不想与丈夫合葬,十分之一的已婚男性也做出了相同的回答。2016年7月,本刊官网对注册会员进行了“你是否愿意与爱人合葬”的问卷调查,73人中有8人选择“绝对不要”,且全部为女性。其中一位说:“他虽然是我孩子的父亲,但我们的夫妻感情已经破裂,没有合葬的必要。”
还有一位女性回答要与出轨者决裂:“丈夫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有了孩子之后他依然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我不想让父母担心,想着年幼的儿子,我才撑到今天。”后来,她发现丈夫有了外遇,他一句道歉的话语都没有,现在两人变成了单纯的室友关系。丈夫还曾装作没事人一样说:“你是打算葬在娘家的祖坟墓地吧。”她完全无视丈夫,冷漠对待。
另有11位调查参与者选择“可以的话不想与配偶合葬”,其中7位是女性。而仔细看看40位愿意合葬者的理由,大都也是“怎么都行”“无所谓”等消极答案。
根本价值观的差异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那些真正和睦的夫妻。比如前文提到的那位70岁女性从前也是如此:“我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坟墓怎么安排都可以。”
她与丈夫都很爱读书。丈夫喜欢法国,她因为接受过教会学校的教育,对海外文化十分了解。两个人还都热爱美食,相同点很多。两人关系的转折点是丈夫的退休。丈夫的老家在乡下,又是长男,退休后,两人便一同回到了丈夫家的祖坟与林地所在的农村。之后丈夫潜心于果树栽培,尤其对葡萄上心,希望可以自己酿出葡萄酒,她给予丈夫支持。
令她不快的是与小叔和小姑的疏远。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小姑,总是向丈夫提出过分的要求,而丈夫也只是一味接受。妻子一有机会就揶揄他:“山林田地的事情你干得不错嘛。”最后,丈夫没留下一句遗言就撒手人寰,遗产继承问题造成的矛盾很快出现。她有自己的房产,不需要山林和农田,但葡萄田是丈夫的心血,她希望找一名有志气的年轻人继承,因为她认为这是丈夫的遗志。然而,丈夫的弟弟和妹妹却不同意。
“这是我们的祖辈留下的基业,绝不允许拱手送人。”
小姑的反应尤其强烈:“嫂子这样做等于否定了我们父母的人生。”归根结底,不同的价值观与血缘的不相干让小姑对她产生不信任感。
就在这段时间,她被诊断出患乳腺癌,接受了乳房切除手术。她说:“我这才意识到该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了,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我想按自己的意愿去做。”
她不想依赖有血缘的亲人,也不想让自己孤独离去,只想向前走完一生。考虑身后事的问题时,她遇到了施行樱花木葬的非营利组织。阅读组织中有类似经历的会员写下的手记,她的苦恼渐渐平复。回忆过去,她觉得丈夫是明知故犯:“他明知我与他的妹妹关系不好,她很看重先人留下的土地与财产,对她而言我是个难缠的家伙。我一直认为夫妻依然是相互独立的个体,我没有理由一定要附和他们。他夹在我们之间摇摆不定,最终选择让我去头疼。”
她无法认可伴侣的行为,这让她难过而痛苦。但对于坟墓的选择,她表示并不后悔。
对夫家姓氏的抗拒
在日本,即便夫妻之间没有感情矛盾,也有不少女性对“某某家之墓”这种坟墓的命名方式存在强烈的抗拒心理。本刊网站进行的问卷调查中,有不少引人注目的回答,比如“我不想跟公婆葬在一处”“我绝对不要和丈夫的家人埋进同个墓穴,活着的时候就住得很远,来往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等等。
一位选择在关东某寺院进行木葬的女性就是如此,她与婆婆一起住了5年,对婆婆的评价是:“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尊敬她。”丈夫是家中长男,有守护祖坟的意识。即便如此,她依然坚持死后绝不入夫家的坟墓。
按日本传统,只有男性才能埋入自家祖坟,这位女性以前就对此抱有疑問,难道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被允许入本家的坟墓吗?而且,寺庙总会以做法事为由索要数十万日元的费用,这也让人感到困惑。她不想让孩子再背负这样的负担。
大约15年前,她作为音乐志愿者在一家疗养院参与志愿活动,对她笑脸相迎的老人几天不见就去世了,这让她产生了安排身后事的紧迫感。8年前,她找到一家可以实施自然葬礼的寺院,签下了葬礼合同,如果后继无人,寺院会将她的坟墓迁入深山,而且费用明晰,不设墓碑,种植紫珠草作为代替。
签合同之前,她带丈夫来到现场参观,询问丈夫的意见,他没有表示反对,两人还一同参与过寺院展开的集体活动,但丈夫的心情是复杂的。每当她邀请丈夫将来一起在这里长眠,丈夫便会反问她:“你真的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吗?”
她没有动摇,坦荡地说:“我要做家务,还要抚育孩子,结婚后许多事都要配合他人做出让步,只有死亡这件事,我要自己选。”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身后事的安排是对夫妻感情的考验,心中的烦闷与小小波澜都与坟墓相关。直到现在,她的丈夫还没有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