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志娟
(1.山东大学(威海)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2.山东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7)
欲望叙述或自然之光
——“下半身”诗歌运动的价值重估
毕志娟1,2
(1.山东大学(威海)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2.山东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7)
“下半身”诗歌运动在当代诗歌史和精神史上都有重大影响。本质而言,与其说“下半身”诗歌运动是跟既有知识体系的较量,不如说与知识的“虚妄”的较量;与其说它是地道的反文化运动,不如说是为真诚地为人文建构寻找更可靠的基础。与其说“下半身”指向消费主义时代的欲望,不如说反照了古老的自然之光。尽管这场诗歌运动留下来遗憾,但是对它的价值重估仍可以给我们带来启迪。
“下半身”;欲望;自然;价值重估
“下半身”诗歌运动既是重要的诗歌史事件,同时,又是重要的精神史事件。但是,对它的研究批判却几乎全部陷落在欲望叙述或欲望诗学的话语窠臼里,太多关于欲望的话语涂抹和抨击造成“下半身”意义的痿而不举。从诗学本质言之,“下半身”诗歌运动对既有知识、文化的反动,包含着与“虚妄”的知识进行的激烈较量。把它强拉到欲望诗学、欲望叙述的现代理论话语中,进行哗然抨击,是消费主义时代语境对它的严重误读。“下半身”是对自然之光的返照,它以回到身体的口号和形式要达到的目的,指向的是回到一个属于古典中国的知识范畴:自然。并力图从中看见事物的本来面目,以此为知识寻找到可靠的根据。本文拟从这一角度,重估“下半身”诗歌运动的价值所在,同时辨析因其自身悖论造成的相关问题。
2000年,沈浩波等主要属于民间写作阵营的部分诗人一同发起创办《“下半身”》同人诗刊,以《“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的反叛宣言,以及“耍流氓”般的写作实践,掀起了中国诗歌史和文化史上又一次备受争议的先锋潮流。
不难理解,当代文化批评学者会将其宣言诊断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文化宣言”[1];不难理解,在清除了“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余味深长、回味无穷……这些属于上半身的词汇”之后,“下半身”被批评者诊断为“实际上不过是生理器官,正确地说是生殖器”;并且从这样的诊断出发,在转引了宣言的大半内容之后,批评者指出:“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化信号。”信号所包含的具体信息是这样的:
如果说在“文革”时期的禁欲主义时代,乃至于在90年代以前(注意这里的时间界限——引者注)整个官方与精英的文化传统中,“下半身”一直处于“上半身”的压制之下,一直没有获得自身的合法性,一直是被遮蔽的、缺席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上半身”专制主义统治了中国文化几千年;那么,在今天的消费主义时代,“人欲”已经彻底击败了“天理”。
某种意义上,这段话的确道出了90年代以后,“消费主义”兴盛的环境下中国经验发生的巨大变局,以及人文知识分子由此产生的强烈忧患意识。与此同时,这样一个宏大的全称判断也确实透视出了文化批评界对“下半身”写作所采取的普遍认知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下半身”受上半身压制的时间断限是“90年代以前”,而贯穿整个90年代的是以消费主义为带领“下半身”对上半身取得全面胜利的过程,那么号称以先锋为使命的诗人们何以迟至2000年才想到要以“下半身”的名义揭竿而起?如果“下半身”被理解为“生理器官”、“生殖器”,那么“下半身”写作又如何成立呢?此疑问同样适用于诗歌批评领域的“欲望诗学”话语。
在以“70后先锋诗歌”为研究对象的第一部专著中[2],“下半身写作”这一先锋中的先锋诗潮,主要被放在篇幅相对较小的第四章《尴尬的欲望诗学与降临的挑战》进行论述。本章共有两节。第一节为“尴尬的欲望诗学”,第二节为“70后:寻求欲望写作的合法依据”。在作为这一章的序言部分,作者写道: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降,在物欲和情欲开始奔涌和泛滥的暧昧背景下,诗人开始在古老而温润的古典农耕庆典的挽歌中放弃一切作为生存和写作的所谓“合理性”依据。当一切外在的理想、意义和价值都破灭之后,或许,肉体、身体成了唯一的真实……诗人则企图在快感中建立起一个身体的乌托邦神话,一种所谓解除禁忌的虚无主义的后现代性狂欢。
这段话与前文已述的“天理”/“人欲”说遥相呼应,是论著作者阐释“下半身写作”的思想史框架。但是,在具体论述中,作者一方面承认沈浩波当年的惊人言论“可谓为后工业社会身体解放的诗歌写作打开了召唤的闸门”,“肉体在进行,所以诗歌在进行,肉体在场,所以诗歌在场。”另一方面又对评论者和诗人局限于用“身体”来谈论沈浩波,“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和耻辱”,“我不想过多探讨沈浩波诗歌里的‘肉身性’,我想打开它的诗歌的另一面……”作者试图突破此中缠绕的努力传达了其立场:既不能同意其他评论者对“下半身”的欲望化解读,却又只能局限在——如其标题所示——“欲望写作”这一不能推翻的权力话语管制中,来为“下半身”寻求“合法性”。
为此,作者通过三种方式绕开“下半身”诗歌中的“肉身性”。第一,从沈浩波的写作题材领域对“肉身性”的超越肯定“下半身”诗人的写作。“城市、乡村、世界、现实、历史、未来、个人、群体、社会、家庭等广阔而繁杂的世界都以空间强烈和个性化的姿态进入了诗人的诗歌,这是无可争议的现实。”第二,以社会学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视角提取“下半身”诗歌的意义,分析的文本主要是《坠落》和《棉花厂》两首诗。这些作品“道出了诗人对现实社会和生存现场毫不犹疑、大张旗鼓的批判。在这些‘不洁’的场景中,一种社会的晦暗被真实和尖锐化,也因此刺痛了我们。”所谓“不洁”指的是诗歌中涉及“身体”的部分。显然,作者把这些部分理解为暴露社会阴暗面的批判意图——一种属于“上半身”的意图。对《一把好乳》的解读也是如次,作者用一句话阐释了这首备受争议的“下半身”诗歌作品:“只是借助这些‘欲望化’的场景,露出他‘人性的诡笑’”。这一“人性的诡笑”的具体内涵,据我们推测,应该是:看哪,这人性!这样,我们发现沈浩波扛着“下半身”的大旗反对的不像是“上半身”,而是“下半身”自己。第三,删除“下半身”诗歌中的“不洁”因素。然后告诉我们,删除后的“洁本”让人感动,并且包含了“对生存世象和社会的深切洞察”。作者以《我们拉》这首“显然会被很多读者和评论家认为是一种‘冒犯’”的诗歌为例:“当删掉‘我们拉’这个反复出现的词语之后,我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很容易为人接受甚至为70后一代人所感动的好诗”。进而,作者这样分析“下半身”写作的“诗学策略”:“‘我们拉’,只不过是作为一个诗学策略‘遮’住了里面那些更为复杂的情感内蕴与历史印记,那些被遮住的,才是沈浩波的真实,才是一代70后人的灵魂真实。”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下半身’写作”的诗学策略就是用“不洁的”的“下半身”词语自我遮蔽,而诗歌价值存在于“下半身”遮蔽的背后,诸如“灵魂真实”、“感动”以及“深切洞察”,或者说不是以“下半身”反对上半身,而是以“下半身”遮蔽上半身。
作者辨析“下半身”诗歌写作内在价值的真诚努力可以理解,但在这种近似文字游戏的逻辑缠绕中,是否能通达沈浩波们所宣称的通过肉体本身、通过“下半身”所回到的某种“本质”,显然令人怀疑。尤其当作者在把“下半身”写作纳入了“欲望诗学”之后,又想寻求欲望写作的合法依据之时,这种尴尬就更加难以避免。欲望本身无法构成欲望写作的合法依据,所以作者绕开了“肉身性”,而想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中揭橥“下半身”这一概念又是力不从心的。
那么,假如从我们清除掉“消费主义”“欲望诗学”这些可能与“下半身”写作无关的“上半身理论”,假如我们清除掉“生殖器官”“不洁”这些可能与“下半身”写作无关的“上半身判断”,那么,我们还能不能给这次“中国新千年文坛”的开场白及其关键词“下半身”寻找别一种阐释空间,使之在其中发出更富人文性、对具启示性的诗性光芒呢?
“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在这个宣言题目中,本身内含着一个“空间”,或者说,一个与大地垂直的“上-下”型空间结构。这是一个二元的空间结构,架构它至少需要有两个前提。其一是肉眼能观察到的人作为人出现的标识,即直立的姿态;其二是这个直立的人必须站在天地之间,仰观俯察:视天为上,视地为下。然后,才可能有上半身和“下半身”最初的划分。换言之,它是基于人的某种本性(直立)、天地的结构(天上地下)和人依托其本性的观看(对天地的仰观俯察以及对自身的打量)。也就是说从起源上看,知识的产生有赖于这样两个因素:自然和观看。自然包含人之自然和天地之自然;观看是对自然的观看,同时意味着“真实、具体、无遮拦”的“可见性”。正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今天,我们使用的很多知识仍然是由古人的这种观看得来的,比如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和察乎时变而有的二十四节气。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论证“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这一命题时,就把乐于使用我们的感觉当作论据,并且,他特别强调了人们对观看的喜爱,认为视觉在使我们识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区别方面给予我们的帮助远胜过其他种类的感觉。[3]
由此我们得出两点发现:第一,在“下半身”诗歌运动宣言中有这样的描述:“我们只要‘下半身’,它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在这些描述中,突出的是可见性和可感知性——而这恰是原初知识的来源即“自然”的最大特性。紧接这句之后,宣言写道:“所谓‘下半身’写作,指的是一种坚决的形而下状态。对于我们而言,艺术的本质是唯一的——先锋;艺术的内容也是唯一的——形而下。”我们可以认为强调诗歌的可见性和可感知性就是所谓“坚决的形而下状态”,艺术区别于非艺术的形而下内容也只有在可见性中才能存在。上半身的东西太不具有可见性,因此它可能造成某种必要的“透明性”的丧失。政治哲人施密特指出:“丧失了生活的透明性,丧失了思想和语言的透明性。这种混乱是罪的最有效手段,因为它完全没有一致性,掩盖功利中的罪恶,夹裹着既得利益的不可抗拒的逻辑。”[4]丧失了透明性,某一种“知识”就有可能把虚妄的东西当作“真理”,特别是当这种知识夺取了政治权力之后,就可能以虚妄的知识教诲全体人民。那么,怎样补救这种在社会领域会成为“罪的最有效手段”的“透明性的丧失”呢?回到可见性的身体——作为人的自然,或者,回到对天地自然的观看——作为中国诗歌经验中几千年来绵绵相承的一个传统。
第二,我们在“下半身”写作最有代表性、最受争议的诗歌《一把好乳》发现:整首诗强调了这一个动作:观看。在相对短小的篇幅里,表示观看的“盯”这个字反复使用了5次,“看”使用3次,和观看有关的“视线”出现1次,“目光”出现1次。当然,这一点任何阅读这首诗歌的读者或评论家都会轻易地感受到,只是也会轻易把这一诗歌情境当作真实的生活场景去理解和论断。即便不对这种已经变得明目张胆、死皮赖脸般的窥视癖进行道德伦理审判的同情者,也只是从批判现实主义的视角指出,这是诗人露出的“人性的诡笑”——其实是和那些审判的眼光一样的道德伦理判断,只不过不再把诗歌中的“我”等同于诗人本身而已。
韦勒克的《文学理论》曾经告诉我们:文学表述的特定方式,与科学的表述方式是截然不同的。诗歌中每个词的使用方式在除诗之外的其他体系中是没有过的。其他体系当然也包括我们日常生活体系。以文学的名义,我们必须强调指出《一把好乳》中存在的对“观看”这一行为的再三致意,不是对一种日常生活情节的搬演,不是精神分析学——又是上半身的东西——意义上以快乐原则为中心的性窥视;而是以一种原初的“观看”重建知识的透明性以坚决排除任何知识虚妄性的精神抱负。诗人“盯”字来表达这种“观看”的毫不动摇,又两次使用“死死”作为修饰语,以抒其志。正如当“女人”把孩子抱在胸前挡住了视线的时候,诗人以表达立场的、呼喊对抗性口号的语调说出:“嗨,我说女人/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收回目光”。这是对其诗歌主张的重申。对于“乳房”——这里的“女人”也是一样,我们必须向读者和某些评论家说明:这是“下半身”“诗歌”中的“乳房”,而不是一辆公交车上被公共意淫的“乳房”,不是“欲望诗学”中的舒展欲望的“乳房”。与诗歌“观看”所对应的那一对“乳房”,诗人并没有按照欲望叙述的逻辑做过多的“肉体性”展示或者审美性描写。诗人只用了至简的两个词来形容他所“看见”的:即“高耸”和“鼓胀”。这是为了以不分散读者注意力的精简素描勾勒出这一只“诗歌乳房”在诗人心目中所具有的全部隐喻性特征:可见性。
为什么诗人不写“啊,乳房的酒杯”,像一些西方著名现代诗人以“身体”为审美对象的浪漫抒情方式?因为在“下半身”诗歌中主张的坚决的形而下状态里,在还原知识透明性的诉求里,在以具有绝对的可见性为基础的知识重构意向里,在去除了上半身思想和情感因素的“下半身”之眼睛里:乳房不是酒杯,正如酒杯不是乳房一样。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修辞问题,不是一个纯美学问题。因为把乳房说成酒杯,意味着也可以按照同样的修辞把看不见的“历史”说成是无人能抵挡其前进方向的可见的巨大“车轮”,或者把看不见的“个体”说成是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而这种并不真实的可见性将赋予某种关于历史和社会的意见以真理性知识的权威,依靠修辞夺取的可见性如果变成了绝对的可见性,那时将不会有人还敢于以螳臂当车,也不会有人还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去质疑:一颗螺丝钉除了在一台机器上能发挥让历史轮子转动的作用之外,还有无另外的存在价值呢?不是来自外在于身体的历史目的所赋予的价值,而是来自于自然所赋予的人的目的:它在赋予人形体的同时,把这一自然的目的放进了里面。
通过对“下半身”诗歌宣言及代表性诗歌《一把好乳》的适当分析,可以粗略勾画出理解“下半身”写作的一种有别于“欲望叙述”的思路。“下半身”反对上半身,是因为它把上半身理解为一个可见性消失的地方,这就是所谓诗歌写作中的“上半身因素”;而之所以在反对的名单里罗列“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余味深长、回味无穷”,是因为它们在上半身那里变成了抽象的“词汇”,变成了收入“文人词典”里的东西。“下半身”写作不是反对知识和文化,而是反对丧失了生活、思想和语言透明性的知识和文化,或者说是反对知识的虚妄性,反对不可见性,反对“词汇”的统治,反对意识形态化的修辞。过去的一个世纪,好像正是某种“不可见性”的幽灵裹挟着中国社会和社会中的一个个鲜活的身体献祭了某些未必可靠的“词汇”。中国新千年文学的开场白,所谓“语言的时代结束了,身体觉醒的时代开始了”,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先锋诗歌对“词汇”的消解任务做完了,接下来诗歌应该为知识寻找一个可靠的可见性的基础。身体觉醒就是要启动人全部的感性——不是作为欲望基础的感性,而是作为知识基础的感性,因为可见性依靠人的感性能力,而“上半身的因素”会成为人的感性的遮蔽。所谓“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意味诗歌将守护“我们自己从身体出发到身体为止的感受”;反之“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身体,有我们自己从身体出发到身体为止的感受。这就够了,我们只需要这些”。推动和成就诗歌的当然不是形而下的欲望化的“身体”而以“身体-肉体-‘下半身’”为修饰语的“感受”,这一修饰隐喻的最属自然的东西。每个人都有“感受”,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从自然出发到自然为止的感受。而只有人们获得了这样的感受,捕捉到了感受中最自然的部分,而不是属于“一具可怜的叫作‘人’的东西的上半身”,我们才有可能重建以可见性为基础的有益于人而不是诱拐和欺骗的“知识”。或者说,捕捉到了最自然的感受,我们就有一种能力,可以不受谎称真理的知识的蒙蔽。
以沈浩波的诗歌《我们拉》为例作一具体说明:
流动红旗插在黑板的右上角
大红花佩戴在老师们的胸前
好孩子们手里拿着金色的喇叭
骄傲的女生挺起她们没有发育的胸膛
而我们并排蹲在学校后面的茅坑
嘴里衔着草叶,抬头望着蓝天
我们拉呀,我们拉
之所以我们把前两节作为第一部分,因为它由两个时空、两种状态的对比构成了“下半身”写作的一个完整意图。第一节的空间是以“黑板”暗示出的学校教室,第二节是“学校后面的茅坑”——注意,是一个望得见蓝天的茅坑。第一节的存在状态是由“流动红旗”“大红花”“金色的喇叭”构筑起的好孩子和优秀老师们的“骄傲”,第二节是嘴巴衔着“草叶”和眼睛看着“蓝天”的“我们拉”。表面上,大红花和流动红旗映衬中的“骄傲”要比“我们拉”风光,换言之,属于上半身的“骄傲”是比属于“下半身”的“我们拉”美好。但是我们发现上半身的骄傲是与肉体隔膜的,而我们拉是紧贴着肉体的。与肉体隔膜是通过不属自然的“红旗”和“大红花”意象表达的:不属自然的“大红花”因为“佩带”这一动作遮住了属于自然的身体,所以这种生命状态挺起的骄傲只是“没有发育的胸膛”。而与肉体紧贴的生命状态是通过“草叶”“蓝天”和“我们拉”和自然联系在一块——天地自然和人的身体自然,而且作为整首诗题目和主旋律的“我们拉呀,我们拉”,表达了人的感受与自然接通时节的欣悦——甚至是一种含着无限感动的欣悦。“我们拉呀,我们拉”通过复踏的重复,升华出一种对这种生命状态的赞美。诗歌最后以诗人的这样的希冀结束:“冲上大学的阶梯教室,齐声朗诵——我们拉呀,我们拉”。流动红旗和大红花这一人为的经典意象,其含义不难理解,它承担的是一个社会对其成员的塑造,按照这个社会占有权力和主导地位的理想。
但是正如另一位政治哲人施特劳斯所言:“如果除了我们社会的理想之外,没有什么更高的标准的话,我们就全然不能对那一理想保持一段距离,来对它加以审视批判。”[5]而这种审视批判标准的缺失,可能会给一个社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但是,在一个文化多元主义的思想趋势里,一个可以衡量不同社会理性的普遍永恒标准可能存在吗?如果不存在,我们站在什么立场拿哪一种标准来审判批判自己社会理想可能隐含的危险?
然而,施特劳斯指出,仅仅是我们能够对自己社会的理想到底价值几许提出疑问这一事实,就标明在人的内心中存在着某种并不完全受他的社会奴役的东西,因此我们就能够(也是被迫着)要去寻求某种标准,来据以评判我们自己和其他社会的理想。在施特劳斯那里,这一个标准被称为关于自然权利的知识。[5]
对于“下半身”诗歌写作而言,不可见性是一种知识可能成为虚妄的前提,因为“流动红旗”和“大红花”的意义不是来自可以看见的物本身,而是来自某一类握有权力的上半身。笔者以为“下半身”诗歌反对上半身所可能的深意所在,而不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反文化宣言。反抗的方式是回到身体,而回到身体背后隐含的诉求乃是回到自然,用素朴的感性紧紧拥抱就在我们身边的、我们就生活在其可见性之中的自然,以此观看和感受为人文知识的重建找到牢固的基础。
我们知道“下半身”诗歌运动发生于“盘峰论剑”之后不久。笔者看来,尽管作为论证双方的美学品质迥然有别,但是他们却有着一个相同的诗歌共识。走的是两条道路,却有着相同的出发点和归宿:即一种独立的立场和品质。知识分子写作“要求写作者首先是一个具有独立见解和立场的知识分子,其次才是一个诗人。”(程光炜语)而“民间的意思就是一种独立的品质。民间诗歌的精神在于,它从不依附于任何庞然大物,它仅仅为诗歌的目的而存在。”(于坚语)美学追求判然有别的两条诗歌道路不约而同都在强调独立的立场和品质,“独立”成为诗歌写作的前提和必须持守的贞操。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都是在薪传着朦胧诗的精神。
由北岛撰写的《今天》编辑部的创刊词《致读者》一文中,引用了马克思的话:“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现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北岛在诗里写道:“我不相信天是蓝的。”这是一句挑战宣言,它想要倾覆的是只有一种色彩的秩序。当时朦胧诗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自我表现”,使个体意识从历史或人民这样的上半身观念中以热烈而又朦胧的姿态苏醒了。热烈是因为这是一代人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声终于可以放声唱出来,而且,当个人主义还仅作为整体主义的反题,表达着与他主相反的自主宣言时,自然爆发出强烈的道德激情和英雄主义。但在热烈背后,梦醒了的自由个体并未认清各自的面目,也不清楚该何去何从,正如当年徐敬亚在《崛起的诗群》一文最后对“崛起的一代”所说的话:“走下去!前面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脚印,没有道路……走,仿佛带着使命。”[6]但是觉醒的个体又将何处栖身呢?90年代新诗的写作实践呈现了知识分子和民间这样两个场域,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诗歌探索建立在一种对“独立”的烛照中。
但是独立的品质并不能保证这种独立的正确。这应是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双方争执的焦点所在。作为民间写作一方的谢有顺在《诗歌内部的真相》一文中把知识分子写作说成是“整个是活在西方的大师名字、知识体系、技术神话和玄学迷津中,完全远离自己当下的生存现场”,“知识分子的力量可以是某种形式的压迫力量”。[6]西川在《思考比谩骂更重要》一文中则说:“于坚将他所谓的民间立场定义为独立写作立场,但这在我是早已解决了的问题,只是我不愿意使用‘民间立场’这个词,因为民间并不那么可靠,因为‘民间’那么容易被引诱,被鼓动,被利用。‘民间’是最没有独立性的场所……”[6]在一种靠不住的立场上建构起来的独立,觉醒的个体便不能在其中栖居;而以一种靠不住的立场作为审视和批判的自身社会理想的根据,更像《庄子》中讲的“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是以无有为有。”
这次交锋被称为“自朦胧诗创作讨论以来,中国诗坛关于诗歌发展方向的一次最大的争论”,之后不久,有了“下半身”诗歌的宣言。在知识分子立场和民间立场之外,提出了一个新的立场:身体-肉体-“下半身”。上文我们已经论述过,“下半身”写作的这一立场,或者说他们利用“下半身”所标举的价值域在“自然”之中。老子《道德经》用“赤子”比喻“含德之厚”的状态,并且提出一个可见的现象,即“不知牝牡之合而朘作。”朘,即文化批评学者曾对“下半身”这一个概念作过的诊断:生殖器。而在“赤子”那里,朘作不是来自知道男女交合那回事——属于上半身的知,是不知而作,那么这种感应就不是根据欲望的生理激发,如果有一个激发者或者根据,不是在赤子的上半身,因为赤子无知,我们可以说不是来自上半身,就是来自“下半身”了。但这必须在“下半身”通于自然或作为自然一部分的意义上说,既然如此,“下半身”感受的根据乃是自然,或者与自然一样古老的概念:天。如果诗歌真正守护了“从身体出发到身体为止的感受”,那么它就沟通了“天”和“人”的关系。比王国维稍早些,一位著名的古代文艺批评家刘熙载曾在其《艺概》中对诗下过这样一个定义:诗乃天人之合。这对我们理解“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的价值所在是一种启示。
对于沈浩波,不能忽视在备受争议的《一把好乳》之外,他还有《关于乳房的一首诗》。诗人以此开篇:“这一辈子/我都在寻找一对乳房”。中间作者相对细腻的描写了不同类型的乳房,而他要寻找的却在这些以外,因为这些可见的乳房“时光会将它彻底毁掉”,但是“也有漂亮的/尤物般的乳房/长在一个骄傲的公主身上”。这传达了以可见性为基础构筑某种具有普遍性永恒理性的渴望。这首诗中只有一个自然意象:风。“风或者丝绸的摩擦/使它们挺得更高”。这是这首诗中最漂亮的一句,风,使我寻找的那一对乳房挺得更高。其中的美感,在于人和自然最亲密无间的对话。以此为逻辑起点,但是展开对“下半身”诗歌运动的价值重估依然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路向或许会有一定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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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2-3240(2017)04-0136-06
2016-10-11
本文作者主持山东省“传统文化与经济社会发展”重点课题,“全国妇联山东女子学院妇女/性别研究与培训基地”资助(16CJZ01)
毕志娟(1980-),山东淄博人,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博士,山东管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诗学与性别研究。
[责任编校:阳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