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张锋
(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8)
·国际关系研究·
普遍与特殊:国际关系和历史学的互补
杨张锋
(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8)
国际关系与历史学之间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但由于它们分别属于社会科学和人文两个领域,二者在研究目标和方法上存在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体现出了双方各自的学科特性。国际关系注重规律的普遍性和理论的简约性,而历史学强调时空的特殊性和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当前两个学科都没有充分认识到对方的学科特性,两者之间缺乏有效的交流。历史学是国际关系的基础,国际关系为历史学提供理论指引。只有充分认识两者的互补关系,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跨学科交流。
国际关系与历史学 学科特性 学科互补 跨学科交流
国际关系和历史学两个领域的学者之间存在着理解上的鸿沟。国际关系学者认为历史学家的研究只不过是对支离破碎的过往事件进行排列和组合,历史研究缺乏概念和理论。而历史学家则指责国际关系的研究者历史基础薄弱,往往为理论而理论,甚至为了构建理论不惜歪曲历史事实,一些国际关系理论经不起历史事实的检验,没有实际意义。除了两个领域中大师级的学者之外,很少有国际关系和历史学的研究者能够认识并尊重对方领域的研究价值。因此,很有必要理清两个研究领域的联系与区分,总结双方关系的现状与问题,进而寻找两个领域跨学科交流的途径。
国际关系学是研究以国家为主体的国际行为体的跨国互动关系并从国际政治视角研究影响这种互动的一切因素的学科。[1](P14)它是一门社会科学学科(a social science discipline)。而历史学主要指研究人类社会的发展及其全部复杂性和多样性的学科。[2](P5)尽管存在一些争议,但总体上认为历史学是一门人文学科。
尽管分属不同的学科,但国际关系与历史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历史学是国际关系学的源头。历史学出现很早,一般认为西方史学开始于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的研究,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已经成为非常成熟的学科,而国际关系学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出现,到现在还不到100年的历史,相对于历史学它还非常年轻。但国际关系从一开始就与历史研究有着深刻的渊源,它所研究的内容和对象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部分。较早开展国际关系研究的爱德华·卡尔本人就是历史学家,而现实主义大师汉斯·摩根索的国际关系研究也深深植根于历史,因此可以说国际关系是从历史学当中分离出来的一门学科。
由于国际关系与历史学存在渊源上的联系,两者在研究对象和方法上也有不少共性。国际关系与历史学都以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国际关系从一开始就选取了历史研究当中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行研究,例如国际体系的发展演变、战争爆发的原因和影响。国际关系也借用了历史学的研究方法,例如历史分析、案例研究、历史比较、演绎与归纳等等。
在认识到二者联系的同时,我们也要理解它们之间的差异。第一,历史学的研究范围要比国际关系宽广得多。历史学研究的是人类社会古往今来的发展变化,它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宗教、科技等等,包罗万象,它既关注人类社会的整体发展,也关注历史上突出人物的个体特征甚至是某一历史时期普通人的生活和思想,因此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非常强的学科。根据吴于廑先生的认识,历史学特别是世界历史的研究范围是世界各地区、各国家、各民族的历史,运用相关学科如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成果,研究和阐明人类历史的演变,揭示演变的规律和趋向。[3](P5)国际关系学的研究范围相比较而言有些狭窄,它主要关注的是以人群为单位的政治组织之间的关系,具体包括三类关系: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国家与非国家行为体的关系、非国家行为体之间的关系[1](P9);从时间上讲,国际关系主要研究1648年威斯特法利亚和约以来主权国家的历史。国际关系研究的主要领域包括:国际关系的本质(合作的还是冲突的)、国际关系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影响变化的因素有哪些)、国际关系的区别(盟友、战略伙伴、敌对、争霸对手)、具体的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安全)、国际行为体(国家、国际组织)。[4](P8-9)
第二,国际关系和历史学分属不同的学科门类,因此两者的研究方法和目标迥异。国际关系研究属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强调研究的客观性和规律的普遍性。所以,国际关系高度重视研究方法的科学性,它的研究设计一般包括选择问题、确定变量、提出假设、寻找数据、验证假设这样几个部分。它研究的主要目标是证实或证伪假设。而历史学属于人文学科(这是主流的认识,当然也存在历史学是科学的看法),人文学科强调特殊性,因此历史学尤其关注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案例,并且认为一项研究的结论仅对它所选取的案例具有意义。历史研究主要通过搜集、整理、鉴别史料,进而对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详尽的描述。历史研究的主要目标在于澄清历史事实,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历史学是描述性推论,而社会科学的研究目的是进行因果性推论。[5](P72)
以冷战研究为例,历史学着重研究冷战产生的原因、分期及每个阶段的特点、结束的原因以及所产生的影响。刘金质先生的三卷本《冷战史》详尽叙述了冷战产生、发展、结束的全过程。而国际关系对冷战的研究则不会像历史研究那样注重细节,它会重点研究冷战时期两个超期大国或者地区国家之间的安全困境、冷战时期的两极结构对国家间关系的影响等。再如对巴以冲突、印巴冲突、科索沃战争的研究,历史学倾向于研究造成这些冲突的历史根源、宗教、经济、地缘政治等全方位的因素,强调每一个案例的独特之处;而国际关系则会选择民族主义或文明或其它因素作为变量,通过案例验证变量与冲突之间的关系。因此,历史研究的内容是非常复杂的,国际关系的研究是简化的。
第三,国际关系和历史学在什么是知识和如何产生知识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分歧。国际关系所认可的知识包括两类: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和概念与理论知识(conceptual and the oretical knowledge)。前者指各种国际互动的历史事件和现实事件、国际关系行为体以及国际制度的重要数据与信息等具体事实,而后者指有关国际关系现实的概念抽象与规律系统阐述。国际关系学中的概念与理论知识主要包括核心概念(如权力、无政府、相互依存)、范式(如理想主义、现实主义、自由主义)、主要理论(如权力平衡、集体安全)[6]。概念与理论知识有助于简化现实,国际关系学强调概念与理论知识的重要性。国际关系学认为要获得知识,必须通过构建理论,然后对理论进行验证,只有被证实的理论才是知识。
历史学所认可的知识可以从历史学的两个层次看出:对史实或史料的知识或认定(第一层次的历史学),对第一层次所认定的史实的理解和诠释(第二层次的历史学)[2](P5)。由此可以看出,历史学强调经验知识和理解并重。历史学认为只有在全面收集资料、慎重比较来源和深入解析文献的基础上才能产生知识。
国际关系学与历史学的关系当前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这要分地区和国家具体地来看。
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行为主义(behavioralism)或科学主义(scientism)的代表人物如多伊奇、辛格、罗西瑙等人通过借用物理学、生物学等学科的方法,采用数据收集、定量分析、数学模型等方式,试图实现国际关系研究的科学化。美国的国际关系研究受到这股潮流的深刻影响,认为历史学是人文而非科学的,因此排斥历史学的研究方法。但美国的不少历史学家在研究当中学习和借鉴了国际关系的概念和理论,取得了一些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例如:冷战史专家加迪斯借鉴国际关系理论当中结构现实主义可分析(以权力关系为基础的国际政治结构决定国家的行为),建构出了遏制理论的分析框架。
欧洲的国际关系研究特别是英国学派的研究依然坚持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主张通过历史回溯和案例分析、运用国际法条约和外交史等文献得出研究结果。英国学派的研究就是运用历史学方法研究国际关系的突出代表。
在中国,国际关系与历史研究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的国际关系研究正在从学习西方逐渐转向试图构建中国的国际关系理论,当下出现了三个派别:中国学派、清华路径、上海学派。因此,除了一些接受过史学训练的学者,大部分国际关系学者过于关注理论和方法,基本上瞧不起历史研究。在历史学领域,尽管存在尝试运用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成果,但毕竟是凤毛麟角。
国际关系与历史学在教学上也没有很好地结合起来,既懂理论又具备历史学基础的人才非常短缺。虽然国际关系专业的课程设置当中包含国际关系史的内容,世界史专业的课程设置当中也包含国际关系理论的内容,但教学的效果都不理想,历史与理论两张皮的情况非常普遍。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国际关系理论与历史学在对方的专业培养体系中所占的课程比例太小,所以学生在对方专业的训练方面比较欠缺;第二,国际关系和历史学在认识上存在问题。一些国际关系学者对历史学抱有偏见,认为历史研究仅仅是对历史事件的考证和整理,因此在教学中过于强调理论和定量分析等方法,最终造成国际关系专业的学生历史基础薄弱。而一些历史学学者否认理论的重要性,在教学当中忽视理论知识的传授,结果导致学生严重缺乏理论思维。世界史专业的学生能够做的最好的只是将国际关系的理论与历史事实相匹配(reconcile the orywith hist orical evidence)。
值得庆幸的是,一些学者已经提出搭建国际关系和历史研究之间桥梁的思路。例如,张曙光认为冷战国际关系的“经历”不仅应该成为检测国际关系理论假设的一个时空“实验室”,而且也应该成为当代与未来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新议题的设定以及现存国际关系理论假设与模式检验的参照体系;在当代国际关系理论与冷战史研究间建构方法上的链接不失为一个值得不断尝试的路径。[7]在国际关系学界,秦亚青教授主张科学与人文并重,这就为中国的国际关系研究和历史学靠拢提供了可能。
国际关系和历史学是相互作用的,只有发挥两者之间的互补性,两个学科才能互相促进,实现共同发展。两者之间的互补必须建立在一下三点认识的基础上。
首先,要正确认识两者之间的关系:历史学是国际关系的基础,国际关系能够为历史研究提供理论指引。历史学特别是世界历史的发展为国际关系的演进提供了宏观背景;而国际关系的演进则是世界历史进程的一个重要方面,国际关系理论更为世界历史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方法论工具。[8](P1)
一方面,国际关系研究离不开历史学的基础。例如: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成为国际关系学者研究力量均衡、联盟、战争等问题的重要依据。没有修昔底德的研究,国际关系学者所提出的相关理论要在不同时空进行检验就难以实现。史蒂芬·沃尔特的专著《联盟的起源》就是以1955年到1979年的中东外交史为历史证据,检验了国家之所以结盟是为了制衡威胁、而不是仅仅制衡权力的假设,最后得出国家结盟的目的是制衡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国家,而不一定是最强大的国家。如果没有区域专家进行的相关研究作为基础、没有相关的历史文件,沃尔特对联盟问题的研究将很难完成。
另一方面,国际关系理论能够为历史研究特别是国际关系史研究提供框架性指导,并且能够推动和引领国际关系史的研究。国际关系史学者有意识运用国际关系理论,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果。如美国冷战史专家加迪斯借鉴沃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理论以及对称与非对称的理论模式,提出了遏制战略的理性分析框架。国际关系理论中的“世界体系论”和“依附论”引起了不少国际关系史学者的兴趣,推动他们研究经济因素与国家对外政策选择之间的关联。此外,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建构主义、批判理论、女性主义也为国际关系史研究引入了新的内容,国际关系史研究开始转向身份认同、解构、性别等方面。
其次,国际关系与历史学两个学科内部都围绕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上的分歧出现了不同的学派,因此要在这些不同的学派之间而不是两个学科之间寻求共通之处。国际关系研究中根据物质主义-理念主义、实证主义-后实证主义(两者的主要差异是自然科学的方法是否适用于社会科学研究)、个体主义-整体主义这几组对立的关系形成了新现实主义、新自由主义、建构主义等不同的派别。历史学内部更是门类繁多,这里仅举例一二。19世纪影响力较大的实证主义史学家相信历史学可以像自然科学那样进行客观的科学研究,主张对史料进行严格和精确的考证,并且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历史研究,他们的追求是使历史学成为一门科学。由于以实证学派为代表的传统史学过分强调文字史料的考证和事实描述,而排斥理论、概括、解释[2](P11),进入20世纪以后,传统史学衰落,新史学兴起。新史学反对单纯的史料考证和事实叙述,而主张做深层的结构方面的研究,重视理论概括和解释。[2](P12)新史学家也努力将社会科学的方法引入历史研究当中。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实证学派对历史学性质的看法与国际关系学者对国际关系学性质的看法相同,新史学家对理论概括和解释的重视与国际关系学者追求的目标一致。因此,两个学科内部各个派别的主张与追求和另外一个学科存在着共通之处,这是两个学科联系的一个重要方面。
再次,国际关系学和历史学具有各自的学科特性,只有认识并尊重对方的学科特性才能真正地互相促进,取得发展。国际关系理论研究往往从理论假设出发,而历史学的研究则是从时空切入。前者强调普遍性原则,后者强调每个历史事件特殊的时空背景。前者追求理论上的简约性,后者注重历史过程的复杂性。只有充分认识对方的学科特性,才能做到取长补短和共同发展。如果在交往过程当中,要求对方放弃它的学科特性,只能造成适得其反的结果。
最后,国际关系和历史学要相互促进,必须从两点开始。一是要有两个学科的权威学者的号召和促进,二是要在各自的教学和研究当中加强本专业学生和学者在对方领域的训练。后一点可以借鉴国外的做法:在博士后研究当中或课题研究当中,要求研究者完成对方学科的部分核心课程,以此作为完成课题的条件。这样的做法无疑将会在较高层次上促进两个学科的共同发展。
国际关系学在渊源上和历史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两者在研究对象和方法上也有交集。但两者分属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因此具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目标。两个学科对知识和产生知识的组织方式有着不同的标准。
当前,国际关系和历史研究分离的现象非常普遍,两个学科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只有正确认识国际关系与历史学之间的关系,充分尊重对方学科的特性,并且在国际关系与历史学内部各个派别之间积极寻求共同之处,两个学科之间才能实现互补。国际关系所追求的普遍性知识与历史学追求的特殊性知识共同构成了人类知识的大厦。两个学科认知世界的方式有所不同,但终极的目标是一致的,都追求人类认识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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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106(2017)04-0063-05
*本文为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美国对波兰的隐蔽行动战略与波兰剧变——兼论对中国的启示”(项目编号:14JK1596)的阶段性成果。
杨张锋(1980—),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当代国际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