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帅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岳飞女儿银瓶故事的演变与文化意蕴
李帅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岳飞女儿银瓶故事的流变历经南宋、元、明、清,是岳飞故事体系的重要分支。但学界对此重视不足,留有较多研究空白。本文考辩了该形象的真实性,爬梳整理了银瓶故事在各个朝代的文本流传,归纳出该形象其由女孩变为女神,又变为女将的发展演变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出其中承载的文化意蕴,揭示该故事对塑造岳飞“忠孝满门”名将家风的具体价值。
银瓶故事 真实性 文本流变 形象变化 文化意蕴
银瓶相传为岳飞小女儿,民间盛传她生于建炎三年,在父亲岳飞蒙冤后欲向朝廷申诉,被皂隶所阻拦,悲愤不能自已而跳井,死于绍兴十一年,死时年仅13岁。银瓶形象的真实性一直以来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随园随笔》、《庭立记闻》、《红杏山房闻见随笔》皆认为:“安娘乃银瓶之姊也。”却没有给出有力证据,因此缺乏说服力。以朴学大师俞樾的《银瓶征》为代表,认为银瓶真实存在的主要理由是:“在宋时,即见纪载,当非子虚。”这是从时间上作出的推理。通常记载时间越早,意味着离事情发生的时间越接近,对事情原貌的了解有可能越真实,然而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虽然相关记录早在南宋即已出现,但却是出现在文人笔记中,笔记内容道听途说的芜杂性质往往导致所录之事真假难辨。清代《宋岳鄂王年谱》卷5引《金佗家谱》提及银瓶,然若确有此事,宋代《鄂国金佗粹编》不可能全无记载。事实上由岳飞之孙岳珂撰写的《鄂国金佗粹编》里只提到岳飞有女儿安娘,从年纪和婚姻推断,安娘和银瓶绝非一人。恰如《倘湖樵书》质疑的那样:“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女夫高祚补承信郎。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并载《金陀粹编》。则银瓶殉孝,宁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耶?”[1](卷九)岳飞平冤昭雪后,朝廷对他的子孙颇为优待,女眷也概莫能外,这对岳家本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这一切也被家族历史的观察者与记录者岳珂一并载入《金佗粹编》,然而纵观从朝廷恩赏到岳珂誊写记录的整个过程,银瓶均不见记载。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有些匪夷所思,也有些不合情理。除了《倘湖樵书》对银瓶存在真实性的质疑,孙楷第先生在《戏曲小说书录解题》里谈到《说岳全传》“迂谬”失实之处时,也提出“银瓶小姐事”“自昔相传,差有依据。然要其大端,真伪混淆,徒为坊市之本悦俗人耳目”的看法。笔者对此颇为认同。由于找不到有力的支撑材料证明银瓶存在的真实性,逻辑上也因为种种漏洞而不能自恰,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银瓶是历史文学化产物,是悲剧英雄岳飞拥趸们因为尊敬、同情岳飞而虚构出的一颗文学子卫星。
银瓶故事虽然真实性长期被争论,但却丝毫不影响她成为岳飞故事体系的重要分支,事实证明银瓶所具有的相对独立性与亘古不衰生命力,着实为岳飞文化增色不少。进入20世纪70年代,潮剧中还出现过专以银瓶为主角的新编古代剧《岳银瓶》。进入21世纪,杭州市政府于西湖钱塘门重建风波亭时,还特地在亭旁重建纪念银瓶的“孝女井”。其影响力可见一斑。但遗憾的是,学界对银瓶的研究尚处在浮光掠影的浮泛层面,缺乏系统而深入有力的关照。针对这种研究现状,本文爬梳整理了银瓶故事在南宋、元、明清的文本流传情况,在此基础上对银瓶故事流变的过程进行归纳分析,并解读故事在增删挪移过程中不断叠加的文化意蕴,最后将其置于岳飞故事的总体流变中,揭示对构建岳飞英雄形象的独特意义。
银瓶在文献中的第一次明确记载据现有资料来看出现在南宋周密的笔记《癸辛杂识》续集卷下《银瓶娘子签》条目中。元代故事版图扩张到了诗词领域,《银瓶小娘辞》、《银瓶女》等作品开始将精卫填海、缇萦救父等典故与之相提并论。明代记录银瓶故事的不仅仅有雅文学,比如《五清集》、《姜蓉诗话》,更有通俗文学,如《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精忠记》、《精忠旗》等。此时由于银瓶故事影响力增大,“孝”主题进一步突出,银瓶又被称为“孝娥”,随之出现了有趣的文学历史化现象:有人将传说中银瓶殉孝的那口井称为“孝娥井”加以纪念。清代《庭立记闻》、《随园随笔》、《湖壖杂记》、《红杏山房闻见随笔》、《岳鄂王年谱》等或录入前人诗文,或转述相关传说,促进了银瓶故事流传。清代还出现了说岳故事集大成之作《说岳全传》,该书也是以往银瓶故事的集大成。然而银瓶形象并未就此完全定型,戏剧《岳家庄》在《说岳全传》第四十回框架基础上旁逸斜出,将银瓶故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岳飞女儿”身份与“以死殉孝”的孝女行迹是银瓶故事的底色,所有后世演绎生发都据此而来。据黄梅《岳氏宗谱》、《岳飞史迹考》记载,宋孝宗景定二年(1261年)岳银瓶被敕封为“至一正烈节女,清源妙行,仙宫通灵显圣银瓶娘子”。由此可见,早在南宋末期银瓶已经完成由人而神的转化。此后银瓶一直在民间信仰领域为人所崇拜。如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朝廷在西湖书院西厩设银瓶像,俗称“银瓶娘子庙”。明清时期银瓶仍然是民间信仰中香火旺盛、为人祭拜的女神,据《记银瓶祠紫阳庵三茅观九》记载:“……共往游银瓶圣女祠。祠故岳鄂王所居也,王遭诬时,家属俱徙岭南,惟女抱银瓶坠井死。杭人义而祀之,迄今香火犹盛,岂其贞烈之性死而犹灵欤?徘徊顾叹共举酒酹之……”周密《癸辛杂识》中也有对银瓶成为女神为人祭祀现象的记载:“太学忠文庙,相传为岳武穆王,并祠银瓶娘子……”需要注意的是,周密的记载还告诉了我们另一个有趣现象:银瓶形象用于科举占卜。“其签文与天竺一同。如‘门里心肝卦’,私试得之必中,盖私试榜,挂于中门内也。如“飞鸿落羽毛”,解试得之必中,以鸿中箭,则毛落。”[2](P31-P33)由上文来看,《银瓶娘子签》的签文相当于《天竺灵签》,从现存的《天竺灵签》第24首和第66首中也能找到上文提及的“门里心肝卦”及“飞鸿落羽毛”,它们皆可用于占卜科举吉凶。
签占文化源远流长,可上溯至甲骨卜辞、《周易》占卜。作为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往往采用竹签、签筒等工具随机性选取带有神秘预卜未来性质的诗歌、图画来预测祸福吉凶。据林国平教授考察,中国至迟到宋代科举制度就与签占紧密结合了。这是宋代科举制度竞争压力增大和文人士子渴望榜上有名、求胜心切的心理倾向双重作用的结果。通常而言,签占中所取的人物必须是人类所信服、崇拜的,例如观音菩萨、关圣帝、月下老人、城隍、吕洞宾、土地神等。银瓶能够加入这个行列受到人们肯定,其实是银瓶以死殉孝故事内核迎合了儒家“崇德”伦理价值取向的结果。所谓“崇德”即是对道德品质的推崇与尊重,这是儒家的思想基础。孔子提出:“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孟子提出:“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身而取义者也。”这些逐渐都成为封建社会的金科玉律。银瓶因为恸父冤而投井的行为使她当之无愧成为烈女、孝女,她的死是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对黑暗现实的控诉,体现出美好高贵的品德,因此受到尊敬爱戴,本身具有的正义光芒和祥瑞色彩使得她被应用于科举占卜领域。
至元代随着文体版图的扩张,银瓶故事从笔记跨入诗歌,以赖良《大雅集》卷一《银瓶小娘辞》和杨维桢《乐府补》卷四《银瓶女》为代表。这些作品无不歌颂了银瓶以死殉孝的悲壮行为,并出现了把她和精卫、缇萦典故并置的新现象。例如杨维桢的《银瓶女》:“岳家父,国之城;秦家奴,城之倾。皇天不灵,杀我父与兄。嗟我银瓶为我父,缇萦生不赎父死,不如无生。千尺井,一尺瓶,瓶中之水精卫鸣。”精卫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3](P31-P33)这则神话抗争与复仇意味浓厚,结合银瓶的遭遇、岳飞为奸臣所害的史实和诗歌中“秦家奴,城之倾。”对奸臣误国现象的抨击,可知银瓶可与精卫对应,吞噬精卫的大海可以与杀害岳飞的秦桧对应,银瓶和精卫的相似之处在于都孤注一掷地对邪恶一方做出绝望反击。此外,银瓶还与缇萦并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淳于意受赂,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岁欲改过自新,其路莫由。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上闻而悯其意,此岁即除肉刑法。”[4](P3362)缇萦舍己救父的勇气与智慧改变了皇帝心意,帮助父亲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是不让须眉的女性形象,正如班固所赞叹的那样:“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银瓶因恸父冤而沉井,体现出对父亲的尊敬、维护,这与缇萦何其相似!要言之,将银瓶与缇萦、精卫相提并论,无疑对其形象拔高具有积极意义。
银瓶故事作为儒家传统忠孝价值观的体现,能够在异族统治的元代受到肯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它的精神内核顺应了当时重视孝道的时代潮流。元代异族统治的事实与汉族人浓重的“夷夏之别”观念虽有冲突,但为了维护统治稳定、安抚汉人,元人在汉文化面前做出了让步,他们采取“汉法”治理天下,汉人“以孝治天下”的文化传统也顺理成章地为他们所接受。回眸元代历史,我们会发现,官方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宣扬孝道,诸如旌表孝节、刊行《孝经》、加封“孝神”等;而汉族文人士大夫本身所具有的维护儒家传统文化的本能和欲望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比如写下《银瓶女》的杨惟桢曾言:“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汤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没,几不得其传百有余年,而孟子传焉。孟子没,又几不得其传千有余年,而濂、洛、周、程诸子传焉。及乎中立杨氏,而吾道南矣。既而宋亦南渡矣,杨氏之传,为豫章罗氏、延平李氏,及于新安朱子。朱子没,而其传及我朝许文正公。此历代道统之原委也。然则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在宋而后及于我朝,君子可以观治统之所在矣。”[5](卷二)这颇能代表汉人维护儒家道统的强烈意识,也能对统治者产生一定触动和影响。在异族统治者和汉人们不懈的共同努力下,孝文化在矛盾冲突异常尖锐的元代达成了默契和一致。正是在这种有助于孝文化生长的环境里,吴澄的《孝经定本》、董鼎的《孝经大义》、朱申的《孝经句解》、贯云石的《孝经直解》、郭居敬的《二十四孝》才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这种大环境下,银瓶故事以“孝”文化意蕴赢得热情讴歌也就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此外,银瓶形象得到美饰和元人对岳飞的推崇也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元代岳飞形象的不断提升是推动银瓶地位提高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元人对岳飞持怎样一种态度?翻阅《宋史》,我们可以感受到统治者对岳飞的重视与肯定:“论曰:西汉而下,若韩、彭、绛、灌之为将,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一代岂多见哉。”[6](P11396)元代不仅修史时特别尊重、同情岳飞,而且对在保护岳飞坟墓与遗迹方面也做得不错。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
岳武穆王飞墓,在杭栖霞岭下,王之子云祔焉。自国初以来,坟渐倾圮。江州岳氏讳士迪者,于王为六世孙,与宜兴州岳氏通谱,合力以起废,庙与寺复完美。久之,王之诸孙有为僧者,居坟之西,为其废坏,庙与寺靡有孑遗,天台僧可观以诉于官。时何君颐贞为湖州推官,柯君敬仲九思以书白其事,田之没于人者复归,然庙与寺无寸椽片瓦。会李君全初为杭总管府经历,慨然以兴废为己任。而郑君明德,元佑为作疏语曰:西湖北山褒忠演禅寺,窥见故宋赠太师武穆岳鄂王,忠孝绝人,功名盖世,方略如霍骠姚,不逢汉武,徒结志于亡家,意气如祖豫州,乃遇晋元,空誓言于击楫。赐墓田栖霞岭下,建祀祠秋水观西。落日鼓钟,长为声冤于草木。空山香火,犹将荐爽于渊泉。岂期破荡子孙,尽坏久长规制。典祊田,堕佛宇,春秋无所烝尝。塞墓道,毁神栖,风雨遂颓庙貌。休留夜啼拱木,踯躅春开断垣。落泪路人,事关世教。盖忠臣烈士,每诏条有致祭之文。岂狂子野僧,搀国典出募缘之疏。望明有司告之台省,冀圣天子锡之珪璋。褒忠义在天之灵,激死生为臣之劝。周武封比干墓,事著遗经。唐宗建白起祠,恩覃异代。疏成,郡人王华一力兴建,于是寺与庙又复完美。且杭州路申明浙省,转咨中书,以求褒赠。适赵公子期在礼部,倡议奏闻,降命敕封并如宋,止加“保义”二字。[7](卷三)
上述文献反映了岳飞寺庙从衰败到修葺的演变、地方官员为收回岳庙旧田产和新赐墓田作出的努力以及朝廷对岳飞的肯定,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元朝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官吏对岳飞的尊重。这在文学作品中也得到有力呼应。比如元代杂剧《宋大将岳飞精忠》打破了宋代“新话说张、韩、刘、岳”的中兴四将排序,以众星拱月之势着力塑造岳飞,突出他的贡献。岳飞在文中虽是地位不高的一名小将,却被委以重任,“领兵十万”,韩世忠、刘光世、张俊等大将为辅。作者无论笔力还是感情,全方位向岳飞倾斜,有意识的淡化对其他将领的描写。再如元人迺贤在《岳坟行》里评价他:“岳王烈烈真丈夫,材兼文武唐汉无。”杨维桢在《岳鄂王歌》评价他:“生兮人之英,死兮厉之灵。”此类作品不胜枚举,侧面可以证明人们对岳飞的情感基调是颇为欣赏赞叹的。前面我们提到过,银瓶极有可能是基于人们对岳飞的拥戴而幻化出的文学形象。这也意味着,银瓶因为岳飞而得以存在,她的生命扎根于在岳飞故事的土壤,人们对岳飞的态度势必会影响到对她的看法。当岳飞乘着时代的巨风昂扬向上,银瓶也必然随之振翅起飞。一言以蔽之,岳飞形象的提升对银瓶形象的变化有着巨大牵引力。
明清时期随着通俗文学的繁荣,银瓶故事有了新的载体。该时期是银瓶故事有破有立的异变阶段。一方面,有的作品新壶里装旧酒,承袭了过去银瓶投井的传统故事情节,写银瓶见到父亲蒙冤而死自己却无能为力,于是一死了之。以《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第六十七回《何铸复使如金国》为代表。另一方面,银瓶形象开始从女孩、女神向女将方向转变。这种变化并非一步完成,而是以《精忠旗》导夫先路,此时的银瓶虽然行止囿于闺阁,但思想上却流露出可贵的女性独立、平等意识。《精忠旗》中的银瓶不仅仅为父亲亲手缝制战袍、支持父亲杀敌护国,而且流露出对花木兰的艳羡向往:“奴家银瓶,虽是女流,常闻父训。每阅列女传,最喜他几个有志气的妇人;若读古今书,羞杀那一班没须眉的男子。近见金兵犯阙,主上蒙尘,恨头顶上失错带了这顶冠儿;又见奸佞盈廷,内外扦格,悔粉脸儿不即变成一个铁面。我想木兰是个村家女,换子一双脚儿便替却父亲;缇萦长在闺阃中,写了几行字儿,也感动天子。可见信得此心过,何难去为国为家;办得念头真,分什么是男是女。”[8](P393)这段唱词为银瓶增添了几许巾帼不让须眉的勃勃生机,也可视为当时女性自由平等意识的萌芽。明代中后期开放的社会风气,李贽等人支持男女平等、肯定情欲、张扬个性的进步言论或许对银瓶的这种变化带来潜移默化影响。此外明末内忧外患的政局让很多无力于改变社会现实的知识分子忧心如焚,他们惭愧自己身为男儿却不能保家卫国的同时,开始重新审视那些能够金戈铁马、驰骋战场、不让须眉的女子。这种呼唤、欣赏英雄、同样也呼唤、欣赏女英雄的环境为银瓶悄然转型铺垫了道路。
到了清代,《岳家庄》意味着银瓶女将形象转化的正式完成。该文本事出自《说岳全传》第四十回原有《杀番兵岳云保家属赠赤兔关铃结义兄》。写金兀术与岳飞对阵牛头山,军师献计:“臣今打听得岳飞侍母最孝。他的母亲姚氏并家小,现今住在汤阴。目下我们在此相持,他决不提防。我今出其不意,悄悄的引兵去,将他的家属拿来。那时叫他知道,不怕他不来投降,岂不是活的?若要死的,将他一门尽行送往本国,他必然忧苦而死!岂不是生死出在我手中?”金兀术大喜,派元帅薛礼花豹和牙将张兆奴领兵五千捉拿岳飞母亲。面对金人来袭,岳云力挽狂澜、挺身而出,叫声:“太太、母亲,不要惊慌!闻得番兵只有三五千人马,怕他怎的?待孙儿出去杀他个尽绝。”披了衣甲,提了双锤,出阵迎敌,大败金人,维护了家宅安宁。整个过程作战过程,不见银瓶。《岳家庄》则在敷衍此事时,写银瓶与岳云共同出战击退金兵。这意味着银瓶终于成长为一个真正意志坚定、保家卫国的坚强女性:
小旦:哎呀祖母吓(唱摇板)儿虽是女流辈蒙父教道,间习学枪和剑,用在一朝。金兵到,儿岂肯惧怕逃走,祖母母亲吓,番邦贼,笑我家少智无谋。
(正旦摇板):你父帅,牛头山,必丧贼手。大宋帝沦落在浅水滩头。两军阵,交锋时,虎羊争斗,儿吓,怎比得,何阳女,木兰多姣。……
(小旦):兄弟有此胆量,为姐助你一阵。……
(小旦)奴岂容胡蛮贼,任意猖狂。
(小旦)且看我,姐和弟斩将擒王。[9](P31-33)
戏剧最后,银瓶与岳云联手杀死敌人首领薛礼花豹和张兆奴,击退了金兵,保卫了家寨安宁。在这个文本中,如果说老旦的唱词代表了儒家传统文化对女子社会角色的限定,那么银瓶的唱词体现出的英雄气概与飒爽身姿则是对传统文化的挑战和逆袭。银瓶在这部戏剧中认为女性照样可以和男性一样“习学枪和剑”、她和岳云一起驰骋沙场,这些实际上都是明清女性独立意识进步的文化缩影。银瓶在《岳家庄》里摇身一变成为助战岳云、征战沙场的铁娘子,意味着孝女→女神→女将三重转变的正式完成。同时代的《湖壖杂记》等文本还记载了有人因为银瓶是女流而主张移出岳庙,因此激怒神灵迅速死亡的情节,这其实也可视为女性独立平等意识的另一种表现。
银瓶何以在清代能从封建淑女转化为征战沙场的铁娘子形象?究其原因,一方面得益于兵戎文化与女性文化结合的悠久传统为这种巧妙转型提供了借鉴的范式和可能。西蒙波伏娃曾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的。”自原始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后,女性地位开始大幅滑落,父系社会长期试图用各种观念束缚女性自然天性的健康发展与对自我的全面认知。董仲舒《春秋繁露·阳贵阴卑》言:“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10](卷四十二)《春秋繁露·天辨在人》提出:“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11](卷四十六)这些观念经过父系社会政治力量的推动,内化成中国古代女子的行为准则与价值体系,造成了长期“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性别格局。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女子与兵戎文化绝缘。早在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墓葬所出土的女性坟墓往往随葬弹丸、箭镞等武器。三皇五帝神话当中的玄女还曾经作为女性战神形象出现在文献当中。进入封建社会,花木兰、李波小妹、岭南圣母冯夫人、穆桂英、唐赛儿、秦良玉、白莲教首领王聪儿为代表的女将故事仍然是女性与兵戎文化结合结出的硕果。她们驰骋沙场、不让须眉的先锋姿态虽然从存在的数量上说属于小众,但从文化接受角度讲,却属于大众:她们深深为大众所接纳、喜爱。
另一方面,也和清代时代环境有关。进入清代,满族统治天下,满族女性长期以来有与男性一起参与渔猎、牧业、农耕、征战等社会活动的传统习惯,且不受儒家思想束缚,她们在家庭和社会当中地位较高,因此形成尊重女性的民族文化心理。此外满族女子“执鞭驰马,无异于男”的传统形象在民族大融合过程中也会带给原有的社会观念带来冲击与震荡。清代大兴女教也是一个不可不提的因素,女子艺术素养与文学修养得以提高,女性文学家与女性文学作品大量涌现且数量远超以往各代,女性的才华受到社会的更多尊重,这些现象会间接影响人们对女性的看法,改变固有偏见,反映到文学作品里,则体现为一大批巾帼英雄的涌现。这在《五虎平南演义》、《说唐三传》、《宋太祖三下南唐》、《兰花梦》为代表的一大批长篇通俗文学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这些作品中的女将形象不再是男性陪衬,她们的勇气、才能、武艺常常与男性持平、甚至凌驾于男子之上,大胆背离了传统封建社会对女性形象特征与行为规范的束缚。和同时代其他女性相比,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活动范围打破了“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的传统,不再囿于闺阁,而是出生入死、征战沙场;行为决断少了一份传统女性的柔弱特征,多了一份男性的果敢英毅之气和心怀天下的胸襟视野。必须承认的是,这种文化景观在清代颇为壮观,会有意无意地为银瓶形象转型带来刺激与灵感。
银瓶形象的丰富发展、情节的增删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长起伏,忠孝是其永恒的价值追求。作为岳飞故事的一颗子卫星,她对构筑岳飞这个核心人物具有不容小觑的积极意义。
中国自古就有重视家教、家风的优良传统,在家庭中,父母行为会对子女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带来巨大影响。如果一个人的父母正直严明,他们的子女往往会受到熏陶浸染;如果父母不能以身作则,就容易“上梁不正下梁歪”,引导子女误入歧途。反过来,如果子女深明大义,民众也往往乐于将之归功于与父母的培养教育。因此一定程度上,子女的良好行为是反映其父母精神风貌、家庭氛围的一面镜子,是家庭伦理和家庭美德的集中展现。银瓶对于岳飞故事的意义也正在于此。《湖壖杂纪》曾评价银瓶“忠孝一门,有是父当有是女。”我们虽然找不到岳飞教育女儿的直接文字记录,但可以合理推断出,银瓶的舍生取义与岳飞平素对家庭成员的影响、岳飞整个家庭忠君爱国的家风难以割裂。《大学》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家者,先修其身。”[11](P1)“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由内而外、由小及大的人生理想,也是一个杰出儒将应有的必备素质。银瓶作为岳飞女儿,她的忠孝之举是岳飞“齐家”能力的一个有力注解,是岳飞名将家风的一个具体而微的完美展现。换句话说,岳飞忠君爱国的儒将形象因银瓶故事得到巩固与提升,银瓶之于岳飞英雄形象塑造的意义与贡献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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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
A
1007-9106(2017)05-0141-06
李帅(1986—),女,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