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金
微信技术与文化:一种社会人类学的分析
陈学金
面对功能愈益丰富的微信技术,需要借助于一种历史比较的视野,洞察纷繁复杂和习以为常的日常表象。在斯宾塞的社会作为超有机体和不断分叉的隐喻中,微信技术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整合技术。在此意义上,社会愈是细密分化,微信的整合功能愈显强大。作为一种“超级-应用”,微信技术已经成为人们身体外的器官。它不仅带动了社会生活形式的转变,而且也表征和助推了整个社会的文化转型——一种对个体、技术和理性的极其推崇的现代性意识。微信技术还创设了一种去中心化的舞台或剧场,一种实与虚、线上与线下相结合、超越时空的文化空间。尽管如此,微信文化只是某一群体文化的一个局部或亚型,它与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有着密切的关联。
微信技术;文化;微信空间;人类学;教育
2016年8月9日,美国《纽约时报》官方网站发布了一个5分45秒的名为“中国如何改变你的网络”(How China Is Changing Your Internet)的视频。该视频用一种“先抑后扬”的手法,呈现了微信技术的创新及其对中国人社会生活的重大影响。该视频认为,以微信技术的广泛应用为标志,中国的社交网络行业,已从模仿阶段发展到引领世界潮流的阶段,一些美国企业开始反过来竞相学习中国微信的创意。在最后,它还不忘提醒观众,如此全面而庞大的数据完全被一家单独的公司掌握,会不会产生一个奥威尔式的世界(Orwellian world)?《纽约时报》的另类分析视角,为我们全面观察与反思微信技术及其对中国社会生活的影响,提供了某些线索与借鉴。本文拟从社会人类学的视角,借助于斯宾塞的理论,对微信的定位、微信与社会和文化之间关系、微信空间等问题展开论述,以期能达到抛砖引玉之目的。
微信,作为众所周知的含义,是指腾讯公司于2011年推出的一款为智能终端提供即时通讯服务的应用程序,其运行和使用必须依靠手机、电脑或iPad等物理介质。微信技术自其诞生以来,由于其强大的整合性,将过去飞信、QQ用户逐步吸引到这个平台上,截至2016年第2季度,其全球用户已经超过8亿。纽约时报认为:微信的强大不是因为它能为你做很多事,而是因为所有的功能都集中在一个应用平台中。微信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应用”(Super—App),具有即时沟通、视频聊天、获取与分享信息、支付、转账、群组讨论、游戏、娱乐、购物、销售、理财等众多功能,它就像一把瑞士军刀,能帮你把一切事情办妥。对于微信来说,似乎应验了一句话——只有你没想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如此多的人热捧微信了。
实际上,按照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某一事物存在的合理性,可以用其有用性或功能来解释。这种结构-功能式的分析,至少可以从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商家与顾客、国家与社会等多个层面展开,并且能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微信技术的创造与普遍应用,是最广泛意义上的需求与需求的对接过程,是全社会(至少是社会中的大多数)合谋的结果。
人类从没有如此大规模地将同一件东西奉为掌上明珠,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与其亲密接触,以致可以断言:由于微信等社交工具的出现,手机俨然已经成为人类身体外的器官——人们经常将其放在身边、拿在手上、置于眼前。器官对于任何个体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将微信比喻为器官,其意义不言而喻——它对人们如此重要,以致人们须臾不能离开它。若有人怀疑对这个器官的依赖程度,仅需问一句:“你敢不敢卸载你的微信?”
微信平台的最大意义或许在于,使信息能够突破时空的限制,只要在能接入网络的地方,一种虚拟的面对面的沟通机制可以瞬间建立。借助于微信,每个个体都似乎变成了通电的“魔幻球”,他(她)的社交脉络通向四面八方。在此意义上,此种技术已经打破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社会团体、个体的封闭性。人们经常在点赞朋友圈时惊奇地发现,自己和另一个人竟然同时认识第三个人,并慨叹“这个世界真的好小”。其实,微信的启动界面,已经很好地展示了微信诞生的背景及结果——一个孤独与隔绝的个体借助微信技术,整个地球瞬间呈现在眼前。可以说,微信诞生于社会个体化的时代,却扮演着将人们社会生活一体化的角色。
20世纪上半叶的人类学家,常常探讨初民社会的经济、法律、宗教、习俗、信仰等文化因素是如何整合在一起的。在人类学家眼中,初民社会的“文化整合”,一方面改变人们的思想、目标、宗教信仰、行为规范和心理情感;另一方面也是形成新的文化模式的过程。当前的人类学者会发现,微信技术已然成为一种效率极高的社会与文化整合方式。借助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和社会进化的理论阐释这个问题,其过程将会非常清晰。
作为现代社会学与人类学的重要奠基人,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认识到,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在于,从小型的、简单的、同质的群体逐步向大型的、复杂的、分化的群体发展。构成整体社会的各个部分是不断分化的,由此功能亦不断专门化,这种发展趋势并非是线性的,而是“分叉,再分叉”。*[美]埃尔曼·R.瑟维斯:《人类学百年争论:1860~1960》,贺志雄等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88~289页。斯宾塞认为,社会的成长与结构的分化,必然伴随着整合的过程,因为没有整合,重组就不可能发生。但是,斯宾塞并未将生长、分化与整合看做一种必然的过程,相反,整合更大的社会群体实际上困难重重。*[美]Jonathan H.Turner,[美]Leonard Beeghley,[美]Charles H.Powers:《社会学理论的兴起》第5版,侯钧生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3~74页。斯宾塞认为,集中权威、建立彼此依赖的关系,可以促进社会整合,当然有些时候,也要借助于战争和征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生活在一个多世纪之前的社会理论家,还不会特别注意和重视信息通道的建设问题,今天的社会分化与复杂程度也远非他们那时可以想象。简要回顾一下人类的社会分工与职业演变历史与当前的社会现状,“枝杈社会”的发展趋势非常明显,*赵旭东:《枝杈社会与乡土社会的文化转型》,《民俗研究》2015年第4期。与此同时,社会整合的需要亦在一步步加强。
实际上,生活在当代的人们,越来越像电影《摩登时代》里卓别林先生饰演的技术工人,每刻都在一个工位上坚守,偶尔能得到放松,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其他的人在过着怎样的生活。社会分工愈益细密,社会的分疏化的程度愈深,人群的分离与陌生化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发展趋势。而人本是群居的动物,有理解他者、“在一起”获取人生意义的需要。*赵旭东:《在一起:一种文化转型人类学的新视野》,《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微信技术作为一种人的创造,像其他社交媒介一样,实质上创造了一种虚拟的“共在的空间”,满足了人群在不断分化、不断疏离之后的种种需要。
同时,斯宾塞继承了孔德(August Comte,1798~1857)的分析思路,将社会视作一种“超有机体”,认为社会是由个体组成的团体组成,社会有机体的元素是每一个个体。斯宾塞在论述社会有机体与生物有机体的差异时指出,生物有机体是凝固的整体,而社会各个部分则是分离的、分散的、互不往来的,不过,它们仍然通过情感、语言和有知识者的口头和书面语言的中介来相互影响。*[美]埃尔曼·R.瑟维斯:《人类学百年争论:1860~1960》,贺志雄等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90页。事实上,个体之间除了性与暴力等极少数的情况外,直接的连续不断地肉身接触是非常稀少的,人类的所有个体,通过语言及其他符号整合在一起的。*[英]杰西·洛佩兹,约翰·斯科特:《社会结构》,崔春喜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7~18页。在斯宾塞的论述中,语言、文字等符号,构成了社会“超有机体”的联结工具。
人类社会最初始的连接手段是面对面的言语交流,之后刻符、文字、纸质媒介以及印刷术的发明,才使得沟通交流逐步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并制造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意识。20世纪末,伴随着计算机与网络技术的突飞猛进,人类社会正式进入信息时代。费孝通曾深刻地指出了信息社会的本质特征:“所谓‘信息社会’,包含着人与人在‘信息’间关系的根本变化。以电子产品为媒体,来传播和沟通信息、逐步改组工业生产、商业贸易,甚至组织政府的治理工作和全部社会生产,带来了对传统人文世界的猛烈冲击。”*费孝通:《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载《费孝通全集》第17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6页。从本质上说,微信技术建立起一种四通八达的信息通道,凭借这些信息通道,使个体与社会团体快速获取信息、传递信息、交换信息,使基于信息的快速行动成为可能。
若将斯宾塞的社会分化与超有机体的思想结合起来,便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以微信为代表的信息技术在当今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每个个体增加一个“身体外的器官”,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联结通道也就更加便捷、畅通,信息传递的形式也更为丰富,包括语音、文字、图片、表情符号、小视频、地理位置、红包、链接信息等等,以及语音聊天和面对面地视频聊天。在这个意义上,社会超有机体也越来越成为一种事实。
斯宾塞当初在描述社会有机体时,可能还没有预料到信息通道的发达会使全球连为一体。在这方面,费孝通先生是有预见性的。20世纪80年代末,费孝通先生就提出“全球性大社会”的概念。*费孝通:《从小培养二十一世纪的人》,载《费孝通全集》第13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4页。如果这种说法在当时还带有某种预测成分的话,那么当前先进的信息通讯技术,似乎已经为全球社会提供了可靠的技术支撑。随着中国国力和综合影响力的持续增进,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成为中国微信的用户。当然,微信技术整合社会有机体的过程,也必然带着社会组织的重构、分化以及权力的转移。同时,社会整合的达成,在一定意义上,也是社会控制的达成。微信技术对人的需要而言,既是一种迎合也是一种支配与控制。这一过程并不需要强制与命令,它来自于社会机构、商家与个体需要之间的契合关系,来自于个体具有能动性的实践,以及由微信空间所带来的衍生性的文化需要。
微信技术与人的结合,已经并正在建构了一种“微信文化”,它是由一系列与微信技术有关的人的思想观念、思维模式、行为模式、情感方式的集合。它是由意义、价值观念、约定的理解方式、可认知的和潜意识的心理结构构成的系统。隐藏在行为、社会关系、符号中的模型、规范、规则、价值标准是微信文化的核心要素。
对“微信文化”的分析,可从唯实论和唯名论两种路径来分析。依循唯实论的路径,微信及其使用早已经成为人类社会现实的一部分。无论是在拥挤的地铁上,还是在偏僻的山村,人们利用微信搁置此在的时空。借用人类学家赵旭东的话语,微信就是一种“分离性的技术”,隔断眼下的人与物,造成一个个独立性的、分离性的、看似冷漠的个体。*赵旭东:《家庭、教育与分离的技术——文化转型人类学的一种视角》,《民族教育研究》2014年第4期。而同时,人们利用它又可以想象或制造出另一个彼在的时空,能够轻松地过一种“在别处”的生活。人们利用微信分享信息、交流情感、推销宣传、售卖物品,人们经常活在一种看不见的空间中,但这就是一种现实的生活。依循唯名论的路径,微信文化不过是人的文化的一种表征,微信技术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人们通过微信的交流与互动具有虚拟性的特征,活动主体也具有隐匿性甚至欺骗性的特征。使用微信不过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两个情景而已,它远远不是生活的全部。
对于一种由技术引领而形成的文化,使用一种模式论的文化定义或许最为恰当。*在笔者看来,人类学对文化的定义可以分为以下取向:一是博厄斯学派的模式论的文化观念;二是结构论的文化观念,以拉德克里夫-布朗、列维-斯特劳斯等人为代表;三是以格尔茨为代表的强调意义的文化观念。美国人类学家克虏伯(A.L.Kroeber)和克拉克洪(Clyde Kluckhohn)认为:
文化由外显的和内隐的行为模式构成,它通过符号来获得和传递。它构成了某一人群独特的成就,包括其在器物上的体现。文化的核心要素由传统(即历史上获得的并经过选择而传承下来的)思想,特别是其中所附的价值观构成。文化系统一方面是行为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下一步行动的条件因素。*A.L.Kroeber & Clyde Kluckhohn,Culture: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Papers of the Peabody Museum of American Archaeology and Ethnology,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1952.p.181.
他们还认为:
文化既非行为,也非对全部具体、完整行为之调查。文化部分存在于行为规范或标准中。还有一部分文化存在于那些证明被选择的行为方式合理性的思想观念中。最后,每一种文化都包含关于选择与秩序(“最一般的因素”)的一般原则,依照这些规则,不同地区的行为模式可化约为简洁的通则。*A.L.Kroeber & Clyde Kluckhohn,Culture: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Papers of the Peabody Museum of American Archaeology and Ethnology,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1952.p.189.
借鉴克虏伯和克拉克洪的文化定义,至少可以追问:微信技术在其广泛的用户当中,引起了哪些具有一致性或普遍性的行为模式,这些行为模式背后的信念或价值逻辑为何?
毫无疑问,微信技术极大增强了人们获取与交换信息的能力,它在城市的各个系统(医院、社保、公共交通、气象、环保、水电燃气、民政、银行、娱乐、餐饮等)、服务商与个人之间建立起便捷的通道,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行动者的行动策略与行动方式。由微信技术引起的人们生活与行为方式的转变,范围广泛且多种多样。譬如:人们开始不再去营业厅缴纳各种费用;在家里就可以订阅各种报刊;在不愿意出门的时候轻轻点击几下,喜欢的外卖就会被送到家门口;喜欢享受自由工作的人们可以开个微店,在家里就能成为一名微商;可以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当前的交通状况,以便选择合适的出行时间与方式。
微信在转变人们行为方式的同时,也在转变着人们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当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奶奶用视频和她的妹妹兴奋地聊天时,她一方面会感受到亲情的愉悦,另一方面也会感叹科技的力量,省去了她很多打电话的费用。微信的便利性,让中国的年长一代服服帖帖地向他们的子代或孙一代虚心学习。这足以见证中国快速的社会文化变迁,同时这绝对也是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经典意义上的“后喻时代”。*[美]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虹等,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
下面是一位“80后”女教师在朋友圈的分享:
刚接到供暖公司电话,告知我今年供暖费要交了。然后问我,你有微信吗?可以微信转过来。我惊讶,啊!采暖费也可以微信?算了,我还是现场交吧!就在家门口,另外,我还需要拿发票。对方说,好啊!我们周末也上班呦!
我觉得社会发展太快了,这样的感觉让觉得自己正在落伍。怎么办?互联网真是彻彻底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没奢望自己能成为领跑者,但也不想成为那个被推着走的人啊!*2016年10月11日,KH的朋友圈。
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不仅迫使上了年纪的人向年轻一代学习,而且也给30多岁的年轻人带来了压力——要么选择落伍,要么紧跟技术升级的步伐,不断尝试新的技术。
从整体而言,微信技术既表征着又助推了当前中国的“文化转型”。现在中国正处于一种全社会被技术和理性高度支配的时代。这种对技术与理性的推崇,与中国的日益崛起与强大是同步的,它是一种彻底的现代性思想意识——相信科学技术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力,相信不断的进步和超越,相信“新的”比“旧的”好。这种现代性的意识还包括对个体主体性的重视。人们利用微信可以轻易建立起群聊,进群或退群、关注或退订公众号信息,也可以通过设置允许或不允许特定的人观看自己的朋友圈。个体的主体性意识在人们使用微信的日常实践中得以强化。
如果把人类群体历时性地传承文化和共时性地传播文化的过程都称为教育,*巴战龙:《学校教育·地方知识·现代性——一项家乡人类学的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23页。那么,微信公众号发布信息、浏览朋友圈、信息转发等行为,正在形成一种新的非正式的教育形式。这种教育形式弥补了社会教育的不足,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满足个体化的学习需求。对于在校学习的儿童与青少年来说,从这种渠道获取的信息也可能与正式学校教育中的内容不一致,甚至冲突。
微信技术利用朋友圈、群聊以及商家的推介,可以使个体轻易冲破所在族群、社区、团体的限制而获取外面世界的信息,这也意味着个体进行社会比较的范围大幅扩大。加之大多数人倾向于“晒幸福”“报喜不报忧”,因此在原有社区内形成的心理均衡非常容易打破,在不知不觉或潜意识当中,会形成一种比较感、失衡感和竞争感,这构成了大众情感或社会情绪的基础。
同时,微信技术也在无形中改变着人们的情感方式,甚至给人带来忧虑。几十年前,当人们在使用和适应电灯、电话、电冰箱或电视机时,想必没有像现在使用微信这样既觉得便利,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以前的这些技术,毕竟不能一直“黏”在人的身边,而微信技术由于其载体的小巧与便利性,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恋机情结”,*赵旭东:《家庭、教育与分离的技术——文化转型人类学的一种视角》,《民族教育研究》2014年第4期。或是一种时时刻刻的被裹挟感,*孙 玮:《微信:中国人的“在世存有”》,《学术月刊》2015年第12期。一旦手机未在身旁,就会陷入一种可能错失重要信息的忧虑,这使人不得不经常怀疑是不是失去了主体性而成为一种技术的支配物。虽然微信技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或改变了人们工作、生活、休闲、消费等诸多方面的文化模式,但微信技术发挥影响必须以人为中介,因此也可以说,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影响,都是人们选择和调适的结果。
如果说,微信技术正在引领人们形成一种微信文化,并引领人类社会的文化变迁,那么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微信技术是某一特殊人群的发明和创造。作为“技术决定论”的代表人物,美国文化社会学家威廉·奥格本(William Fielding Ogburn,1886~1959)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就断言,现代社会变迁的根源主要是物质文化,物质文化的变迁迫使文化的其他部分也跟着发生变迁,物质文化的飞速发展,使适应文化越来越难以适应,因而出现了文化滞后、社会失调的现象。*[美]William F.Ogburn:《社会变迁》,费孝通译,载《费孝通全集》第18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9~90页。毫无疑问,信息技术引领的当代社会正是如此。像当代其他的科技发明与创新一样,微信技术是在全球性的竞争条件下,在雄厚的金融资本、专门的研发团队、专业的营销战略下发展起来的,当然他们也以追求回馈和利润为目的。这就是说,时下的以技术为先导的文化变迁,实际上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部分人的组织化和专业化程度,是以往任何一个社会所不具备的。因此,他们会通过技术手段搜集用户资料及生活工作偏好,向用户推送广告,从而引导用户的消费倾向和消费心理。这或许也是很多人担心产生“奥威尔式的世界”的原因之一。
使用微信就意味着成为这种技术的使用者和“消费者”,很多人都处在奥格本所说的适应文化的调适期之中。对于微信技术可能带给人们的负面影响,人们的顾虑是正常的——这正说明,很多人正处于一种文化调适的过程中。因为人才是文化的主体,技术会依照人的意愿和偏好加以改进或修正。微信技术,作为一类信息传播、交换和应用的程序,其最终可能像电报、留声机、电话、电视、电饭煲、电冰箱等一样完全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去,当然也有一种被其他更高端技术替代的潜在危险。
在微信技术的众多功能中,群聊和朋友圈恐怕是人们最经常使用的两个功能。如果说以微信为中心能够构成一种文化,那么对群聊与朋友圈的分析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事实上,微信的群组聊天功能,引来一场大规模的“寻人”和“拉人入群”的活动。以往那些分散的、缺少直接联系、游移着的个体,以血缘、亲缘、地缘、业缘、趣缘、学缘、族缘的名义,主动或被动地加入不同类别的微信群组,虽然很多情况下,在经历短暂的亲热、客套之后便会落入沉寂,但是联结的纽带已经建立,伴随其中的人的身份与多元认同已经建立。因此,对于微信文化,不仅可以从宏观的全社会的文化模式变迁来理解,而且可从具体的、微观的层面来观察。微信文化的微观层面,表现于群组聊天以及与朋友圈有关的互动中。
一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童,由于没有使用一个英文名字而遭到老师批评,回家后在父母跟前委屈地哭诉了很长时间。她的父亲看不过去了,在一年级5班的微信群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并@孩子的英语老师:
@celia 曹加奇的英文名字Alina。但从幼儿园时就不太爱用,孩子属于慢热,今天是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孩子回来哭了一晚上,在XX学院我也是老师,我不知道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鼓励为主还是让她先体验所谓的肯定?这是我们小学的教育理念吗?还是说老师通过这种形式才能树立威信?还是做给家长看的?咱们今天在这个群里公开说说这个问题,我看您好像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同样的问题不知道作为母亲您怎么想?
片刻之间,群内就充满了火药味儿。9分钟之后,英语老师就在微信群中回复这位家长:“@曹加奇爸爸您好!请您单独加我私信,我们好好聊一下。”
紧接着,班主任曹老师也与这位父亲联系说:“@曹加奇爸爸 我很理解您看到孩子这样,心里很着急,但如果您不知道经过是什么,请您跟英语老师私聊沟通,这样才更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咱们群里之前发过这方面的群公告,谢谢!”
20分钟之后,小女孩父亲在群中同时@两位老师,并发了一条消息:“@曹老师@celia已解决,感谢各位老师,烦请今后多关注鼓励她”。一场潜在的争端就这样在幕后被化解了。*此案例来源于2016年9月15日笔者对某班级微信群聊的观察和记录。
原本在微信群里的台前对话,被训练有素的教师巧妙地将公开群聊引入一对一的幕后私聊。其实,无论多人、甚至几百人的群聊,还是一对一的私聊,其实仍旧存在一个台前与幕后的问题。自身定位、想象性地预演、表演、冲突、调解、隐匿、场景转换、延迟性回应,所有的互动理论概念似乎都是适用的。*[美]乔纳森·H.特纳:《社会学理论的结构》第7版,邱泽奇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
从一种现实主义和对应论的观点来看,微信空间的互动只是人类社会现实空间的复制或延展。群主与群成员的构成、互动方式,讨论主题、互动频率等等,皆是现实社会中人们互动的真实表征。微信空间有主角、配角,有沉默的看客,有主导价值观和非主流,有权威、次序与规矩,有话题变换,有加入、退出、封锁与再加入的机制。当然,不同的微信群具有不同的组织规则和公共议题,也并非纯粹的随心所欲和畅所欲言。
但是,微信群聊技术的确创造了一种哈贝马斯意义上的“公共空间”,而且这种公共空间在理论上是“去中心化的”,即没有哪一个参与主体能够完全主宰群组的讨论主题、讨论进度、言说方式。主角与主题的经常变换可以成为一种常态,这也是对过去传统权力格局和话语霸权的一种逆袭和消解。任何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论点,都可能遭到他者的质疑与解构。但是,正如英国人类学家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r)的研究团队研究所发现的那样,“网上平等并不意味着离线平等”。*Daniel Miller,“Why we post? Social Media Through The Eyes of The World”,https://www.ucl.ac.uk/why-we-post/discoveries,2016年9月15日。简而言之,微信技术创造了一种超越时空交互主体性的活动空间。微信空间的文化与真实的社会文化存在着高度的一致性。微信空间文化表现为何种样态,则取决于群组的性质。一种自由、平等、友爱的公共文化或许是大多数参与群聊个体的愿望,但是真正要实现它,尚需每一个有此理想的人的共同努力。
以微信技术为观测点,我们或许看到的是许多携带着“体外器官”更加自由、更易嵌入社会结构的个体。从斯宾塞理论的意义上来讲,微信技术使社会超有机体的信息通道达到空前的发达,微信的社会文化整合则是人类社会不断分化的必然结果。但是,对于人类学者而言,将讨论的焦点聚焦于一种信息技术,似乎是极其危险的。因为研究文化不能离开人,而且人类学从来都是运用一种整体的视角。因此不得不问:以微信技术为中心的文化与一般的文化关系为何?回答这个问题不得不回到社会整体中去,观察微信在人们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和地位。若微信技术只是日常生活事件中的一环或几环,或者只是个体在社会中表达文化、参与行动的工具和策略,那么微信文化则只是以信息和消费为中心的文化,它只是人类文化的一个亚型或一个局部,又会因年龄、性别、收入、教育、职业、族裔、地区等方面的差异而存在差异。微信文化似乎并不能脱离其他社会生活而自成一格,而它又是当代社会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 陈 斌)
WeChat Technology and Culture: An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
CHEN Xuejin
As WeChat is offering more and more functions, we need to examine this complex yet seemingly routine techno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comparison. As what Spencer suggested in his metaphor of society as a constantly dividing super-organism, WeChat is becoming a new integrated technology. In this sense, the more specified our social division is, the more powerful WeChat technology will become in its function of integration. As a “super-application”, WeChat seems to have become an extra organ outside our human body. WeChat, as a new technology, has not only changed our mode of social life but also defined and encouraged the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of our whole society. In many ways, it reflects a consciousness of modernity that worships individuality, technology and rationality. Furthermore, WeChat technology has created a decentralized stage or theatre, which is akin to a cultural space that transcends time and space by integrating the real and the virtual, the offline and the online. Although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other aspects of social life, WeChat culture is only part or a subculture of a social group.
WeChat technology,culture,WeChat space,anthropology,education
陈学金,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北京,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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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78X(2017)02-004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