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清明前一日回到老家,到村子背靠的白鹿原北坡上,在父母的坟头烧了一堆被视为阴币的黄纸。尽管明知这是于逝者没有任何补益的事,然而每年此日不仅不能缺少,甚至早早就泛溢着一种甚为急切的情绪。自己心里明白,上坟烧纸和跪拜的行为,无非是为消解对父母恩德亏欠太多的负疚心理,获得一种安慰。
天气很好。温润的风似有若无。西斜的依然明媚的阳光下,原坡和河川满眼都是蓬勃的绿色和黄色,绿的是返青的麦苗,黄的是盛开的油菜花,间有零星散落在坡梁上的杏花的粉白。
回到老屋小院,便坐在前院闲聊。许是那种负疚心绪得到消解,许是得了这明媚春色的滋润,竟是一种难得的轻松和平静。记不得是谁颇为惊诧地叫了一声,玉兰树开花了。我便朝大门右侧的玉兰树看去,在树梢下边的一根分枝上,有两朵白花。我的心微微一颤,惊喜得轻叫一声,从坐着的小凳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玉兰树下,久久观赏那两朵玉兰花。那是两朵刚刚绽放的玉兰花,雪白,鲜嫩,纤尘不染,自在而又尽情地展示在细细的一根枝条上,洁白如玉,便想到玉兰花的名字确属恰切。玉兰树尚不见一片叶子,叶芽刚刚在枝条上突出一个个小豆般的苞,花儿却绽放了。我久久地看那两朵花儿,竟然不忍离去。玉兰花在我其实也算不得稀罕,见得也早也多了,之所以发生一缕不寻常的惊喜,这是开在自家屋院里的玉兰花,而且是我栽植的玉兰树苗,便有了一种情结;还有一种非常因素,就是这株玉兰树苗成长过程的障碍性经历,曾经让我颇费过一番心思。
几年前我重回原下小院读书写字,一位在灞河滩苗圃打工的乡党,闲聊中听说我喜欢玉兰花,便给我送来一株不过食指粗的幼苗,我便在大门右侧的围墙根下挖坑栽下了。为了便于浇水和保护,我在玉兰幼苗四周用砖箍了一圈护栏。得到我的用心守护和浇灌,玉兰树苗日见蹿高,分枝,加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我便期待花苞的出现。恰好盼到玉兰树应该发苞开花的规定期树龄,不仅没有开花,失望且不论,等到叶子成型,我发现了非常的征象,本应是深绿色的叶子,却呈现着浅黄;即使到盛夏烈日暴晒的时候,各种树叶都变得深绿近青的颜色,我的玉兰树叶反而由浅黄变得几乎透亮了。任谁都会看出这是一种病态的表征。村里乡党见了,有说是蛴螬咬了树根,有说是缺肥,有说是化肥施多烧了根,等等。后两种说法不能成立,我栽植时填的是农家粪土,不缺肥更不会发生烧根的事,倒是蛴螬啃食树根有可能发生,却也无可奈何。我曾扒土寻找蛴螬,一只也未见到。我就怀疑大约是玉兰根自身发生了什么病患。
等到第二年,玉兰树仍然是满树病态的黄叶,自然不會开花了。我便有所动摇,这株病态的树会不会自愈?需得几年才能缓解过来?如果等过几年不仅缓解不了反而病情加重以致枯死了,那我就会白等了。我便想挖掉它,重植一株。拿着镢头刨挖的一瞬,却似乎听到一种凄婉的求生的哀音,那一片片透亮的黄叶似乎也幻化成哭相,我便举不起镢头来。突然想到,任它继续存在着,如果真的挨过了病患,当一树健康墨绿的叶子呈现在小院里的时候,我会获得一种别样的欣慰和鼓舞;如果万一病患发展到发生枯死,再换植一株也无妨,这株玉兰树便保存下来。约略记得去年夏天回家,玉兰树的叶子变绿了,尽管仍不像正常的叶子那么深色近青的绿,却不是往年那种透亮的黄色了,我不由得庆幸,它的病情缓解了,更庆幸我握在手里的镢头没有举起来……今年,这株玉兰树开花了。尽管只有两朵,却是一种美的生命的胜利。遭遇过生存劫难之后开放的这两朵洁白如玉的玉兰花,就不单是通常对所见的玉兰花的欣赏的愉悦了,多了一缕人生况味的感受。
栽在中院里的一株广玉兰,相对而言似乎简单得多了。这是我离开老屋小院之后一年春天栽下的。大约是我栽植上述这株玉兰幼苗的时候,问过送来玉兰树苗的乡党,苗圃里有没有广玉兰?问过也就不在心了,尤其是返城之后就淡忘了。这年清明回家祭祖时,那位乡党又送来一株广玉兰幼苗。他竟然对我的那句问话经年而不忘,知道我每年清明肯定回老家,便预备下这株我问过的广玉兰树苗,让我颇感动。我就把它栽到中院左侧的北边,避免后屋对阳光的遮蔽。
我之所以喜欢广玉兰,不全在它的各种颜色的花朵,更偏爱它的四季常青的绿叶。多年前到广东见识这种完全迥异于玉兰树的广玉兰,尽管很喜欢它四季不落的深沉的绿色,却不曾发生拥有的奢望,常识让我难以动心,这种在南方温暖湿润气候环境里生长欢势的好树,难得抵御北方凛冽的寒风和大雪。及至近年间,我在西安看到作为街心路边风景的广玉兰树,才意识到我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觉。这种广玉兰树在干燥缺雨的西安依然蓬蓬勃勃,有紫红的花,也有雪白的花;尤其是那浓密的深绿色叶子,在最难熬的冷风刺骨的三九寒冬里,依然蓬勃着一道绿色,为天灰地枯的冬天的西安增添了一种生命的活力。我就在第一眼看见这道风景时,便想给我家屋院栽植一株广玉兰,冬日回到老家,开门进院能看到一株绿树,当会是别一番生动情怀……这株广玉兰的幼苗终于栽到中院了。
我对这株广玉兰的管护,远不及前院那株玉兰树。这是难能补救的事。我居住在城里,偶尔回到乡下老屋,才可能为它浇一桶水,拔除杂草,每到夏天常有的久旱不雨的时月,它就只好忍受干渴了。然而,这株广玉兰生长的欢势简直令我不可思议,每隔二三月回家看到它时,又冒高了一大节,树干也变粗了许多,且又伸出二三条横枝来。不过二三年,树梢已经高过房檐了,树干也有我的胳膊粗了,我便想到它该开花了。
这株连管护粗疏都说不上的广玉兰,就这样茁壮起来蓬勃起来。春天夏天和秋天且不论,每到山枯水瘦的冬天回到老家时,看到的是白鹿原北坡灰黄的枯草,灞河川道里落光了叶子的果树和杂树,路边上烧荒留下的黑色灰渣。而一当走进屋院,看到绿色依旧的广玉兰,这古老的祖居的屋院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心理上便泛起一种鲜活。就在我盼着它开花的期待心绪里,灾难却不期而至。那是三年前的隆冬季节,一场多年少见的大雪降至。雪后多日我回到乡下老屋,便看到一副惨不忍睹的场景,广玉兰的主干从高处折断了,颇为庞大的枝叶躺在尚未融尽的残雪上。我看着主干折断处白色的断茬,再看看脚旁的断枝,一种隐痛久久难以化释。这是太浓密的树叶上积压的雪所导致的惨象。无论怎样惨不忍睹怎样心疼,却无可如何,我只能弥补,便用水在地上和了一团泥巴,涂抹到白色的断楂上,这是乡村里抚慰断枝的传统技法。当我涂抹着泥巴的时候,心情渐渐缓解了,相信到来年春天,断茬处肯定会发出新芽来,这是我种树的生活经验。
去年夏天回家时,从断茬处长出的主枝,已经和主干浑然一体了,初看竟看不出曾经让我心疼的断折的痕迹,凑近了才能看到重新弥合后的新枝与老干树皮颜色的差异。我便有了灾难之后的完全的欣慰。尤其让我格外惊喜的是,广玉兰开花了。枝叶太过繁密,几朵紫红色的花朵夹在树叶之间,不拨开枝叶竟难以发现。我似乎不大在意这花的色彩,也不甚在意这花朵夹在枝叶之间难得赏心悦目,我栽广玉兰的着意处,原本是为着冬日的小院有一派绿色。
山枯水瘦万木萧条的隆冬季节,回到祖屋小院,我能看到蓬勃的绿树绿叶。
初春的刚刚明媚的阳光里,回到祖屋小院,我可以尽情观赏洁白如玉的玉兰花。
这方久蓄着许多代先人命运的沉重气氛的小院里,平添了绿叶的鲜活和玉兰花的柔媚。我回归的向往便铸成永久。
2011年5月4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