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桑贾尼病逝:“第三条道路”谢幕

2017-04-11 07:21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哈梅内伊德黑兰伊朗

刘怡

伊朗革命者在1978年希图开创的“第三条道路”,是20世纪中东国家寻求政治现代化的第三波尝试,但在汹涌的全球化浪潮面前逐渐显得后劲不足。灵活权变如拉夫桑贾尼,也只能在权势斗争的漩涡中逐渐迷失。

他曾无数次令国际观察家以及自己的内部支持者怀抱希望,又无数次令他们失望扼腕。如今,这位82岁的伊朗前总统、伊斯兰咨询会议议长和释宪会议主席终于因心脏病发作离世,留下的依旧是不确定的前景。

病逝于2006年的卡斯珀·温伯格(1981至1987年任美国国防部长)到死前不久还认定,以阿里·哈什米·拉夫桑贾尼(hkbar Hashemi Rafsanjani)为首的“伊朗温和派”是美国外交史上遭遇过的最大骗局——每当德黑兰在现实中面临难以克服的安全和财政危机时,就会把拉夫桑贾尼、哈塔米之类的“温和派人士”推上前台,向华盛顿释放“美伊关系可能改善”的虚假信号,以获取立竿见影的回报。一俟危机解除,哈梅内伊、内贾德等强硬派领导人马上会接过权柄,全盘否定此前一切的缓和姿态,并变本加厉地做出挑衅和报复。有鉴于此,温伯格在回忆录《为和平而战》中得出了他的结论:任何寄希望于伊朗因内部改革而与欧美国家和解的企图注定都要失败;美国必须以持之以恒的耐心从外部施加压力,迫使德黑兰政权因不堪重负而崩溃。

在上世纪80年代著名的“伊朗门”事件中,时任伊斯兰咨询会议(国家议会)议长的拉夫桑贾尼曾是里根政府幕后博弈的主要对手;温伯格因“伊朗门”败露而对拉夫桑贾尼心怀愤懑,自然情有可原。但他的指控的确揭示了一项意味深长的事实:简单地将拉夫桑贾尼标记为“功败垂成的改革者…物以稀为贵的温和力量”,认为他的政治立场或世界观与哈梅内伊、内贾德等人截然对立,显然是对伊朗国内政治的主观臆判。作为霍梅尼教长的学生、战友和财务负责人,拉夫桑贾尼在1980年的伊朗人质危机、对黎巴嫩真主党的扶植以及1994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爆炸案中扮演的都是相当激进的角色;他被哈梅内伊称为“战友和盟友”,两人曾联手维持后霍梅尼时代德黑兰的政局稳定,并将同样主张改革的前总理穆萨维排挤出局。与其说他代表的是某种“进步”的政治理念,倒不如说是特定的利益集团——认为对美和解有利于经济结构多样化和财富保值的富裕阶层。在2005年总统大选中,拉夫桑贾尼仅仅获得35.93%的选票,原因正是公众对他的巨额财富和家族成员的贪腐丑闻大感不满。他与所谓的“保守派”构成伊朗政权的一体两面,同样是1978年那场革命的遗产。

改写20世纪历史的伊朗伊斯兰革命,代表了中东世界寻求政治现代化的第三波尝试。霍梅尼、拉夫桑贾尼和哈梅内伊史无前例地将伊斯兰律法、以清真寺为中心的社区结构和世俗政府的一般管理模式嫁接到一起,开创出了有别于美国和苏联的“第三条道路”。从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到21世纪初的“什叶派新月”,德黑兰当局不遗余力地将其革命模式向整个中东输出,令相对保守停滞的逊尼派世界为之失色。尽管伊朗政权也曾经受与“阿拉伯之春”类似的“绿色革命”的冲击,但在有限度地吸纳新生代精英并探索与伊斯兰教法兼容的多元社会方面,德黑兰的业绩实有可书之处,这与拉夫桑贾尼、哈塔米等人的努力不无关联。

但“第三条道路”终究未能在中东以外的地区生根开花。与基于资源禀赋、消费欲望和商业逻辑的全球化浪潮相比,以宗教教义为准绳、带有道德至上主义和禁欲色彩的伊斯兰革命至多能赢得1.7亿左右的什叶派穆斯林的追随,后劲乏力。而德黑兰当局在阿拉伯半岛的地区野心,使其将大量人力、财力投入到对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政治一安全渗透中,并涉足核开发,却无暇顾及国内基础设施的老化和妇女、待业青年等边缘群体的诉求,本末倒置。更重要的是,随着领导阶层的老迈和固化,“伊朗模式”本身陷入了停滞和衰弱——无论是“保守派”哈梅内伊和内贾德严苛的言论管制政策,还是“开明派”拉夫桑贾尼徒劳无功的调和路线,本质上都只是对紧迫挑战的应激式回应,而丧失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吸引力和适应环境变化的主动性。在蒙塔泽里、拉夫桑贾尼等第一代革命领袖老成凋谢之后,伊朗的“第三条道路”已经走到临界点。而在叙利亚乱局中全面出击的德黑兰,将如何与反复无常的美国新总统特朗普互动,仍将深刻影响中东格局的根基。

“第三条道路”的兴起

1971年10月12日,波斯帝国建国2500年庆典在古城波斯波利斯的遗址上举行。多么奢华的盛典!丹麦、比利时、挪威等16个国家的君主,苏联、法国、西德等26个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领导人,以及美国副总统、英国王室、西班牙王储等600位贵宾应邀出席,仅餐酒就用去2.5万瓶。巴黎梅森·扬森室内装潢公司为来宾们修建了62座16世纪风格的帐篷式别墅,马克西姆餐厅的165位厨师、西点师和侍者带着全套餐具、食材从法国飞来负责烹饪和接待。250辆加长款“奔驰”轿车在德黑兰机场迎来送往,贵宾们在波斯波利斯观看了为期6天的阅兵、演出和文物展,与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国王把盅言欢,随后才心滿意足地带着厚礼回国。整个庆典耗资超过1亿美元,巴列维对此充满自豪:“我们提供给贵客的可不是干面包和萝h头!”

51岁的国王在位已有整整30个年头,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的治国业绩感到骄傲——经过长达18年的“白色(经济)革命”,伊朗的年均经济增长率已经高达17%,人均GDP由60年代初的160美元飙升至2250美元,跻身世界前十。全国92%的农户拥有自己的土地,疾病死亡率低于2%,人均寿命比50年代末增加了10岁。覆盖3岁到14岁儿童的免费教育和午餐制度已经在全国普遍实行,妇女拥有受教育和自由择业的权利,高等院校在读人数接近20万人。按照政府的设想,到80年代中期,伊朗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将与西欧国家齐平;到20世纪最后10年,除能源产业以外的重化工业、制造业和城市化水平也将与美国大体相当。

但这些令人瞠目的统计数据,是以高通胀率、巨大的贫富差距、腐败横行和特务统治作为代价的。缺乏规划的工业建设计划造成了巨额财政赤字,只能以向欧洲和日本企业出让油田勘探和开采权作为弥补。国王离群索居地安坐在深宫中,通过秘密警察组织“萨瓦克”的6万名特工肆意迫害潜在的政治对手,从共产主义者到伊斯兰教士都在其列。63位王族成员在瑞士拥有数十亿美元的存款,同时还通过为外国石油公司充当掮客继续敛财,因物价飞涨和电力、住房短缺陷于困顿的普通民众则无人接济。在统治集团与民众的矛盾日益激化的背景下,巴列维仍在计划耗费10亿美元为自己预修陵墓,良性政治互动的渠道已经断绝。而流亡于法国的什叶派宗教学者鲁拉·霍梅尼,凭借其深厚的学养和不依不饶的斗争姿态,正在成为国王的头号对手。

20世纪以来的中东政治现代化进程,以宗教运动作为最终归宿,绝非偶然现象。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早期民族独立运动,由于英、法两大殖民帝国的干涉,并未达成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目标。50年代以来以埃及革命为代表的“阿拉伯社会主义”(在伊朗则是“白色革命”),初步搭建起了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和法律框架;但由于统治集团严重固化、民间社会的表达空间受到限制,最终不免坍缩为少数领袖的个人威权统治。而长期受到打压的宗教团体,由于扮演着以清真寺为中心的基层社区的管理者和底层民众的救济、开导者角色,在威权政体支持率下滑时自然成为民众眼中的救星。21世纪初“阿拉伯之春”后中东宗教势力的复兴,原因便在其中;而伊朗由于统治阶层最为腐朽、控制手段最为单一,在1978年就迎来了这种变化。

1978年初,伊朗全国爆发了反对巴列维政权的示威和罢工;军警开枪镇压,招来的只是更加暴烈的反对和抵抗。在美国总统卡特明确反对动用武力镇压的情况下,巴列维被迫出走埃及。1979年2月1日,霍梅尼在200万人的欢迎下重返德黑兰,迅速掌握了革命主导权。在由马克思主义者、工商业阶层以及资深什叶派教士组成的反君主联盟中,霍梅尼及其追随者由于拥有明确的政纲、广泛的基层支持者和独立的武装力量“伊斯兰革命卫队”,很快脱颖而出。1979年12月3日,伊朗以全民公决的形式通过新宪法,决定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由霍梅尼出任相当于什叶派总教长兼武装力量总司令的“最高领袖”。随后的几年里,新政权镇压了受到苏联支持的“人民圣战者组织”和伊朗人民党的武装暴动,控制了国家议会,彻底站稳了脚跟。

与21世纪初在逊尼派世界出现的那些高度复古的极端教权政体相比,伊朗的伊斯兰共和国模式颇有值得称道之处:尽管霍梅尼在限制妇女权利、收缩舆论空间、实施严刑峻法方面大体以伊斯兰律法(Sharia)作为尺度,但并未全盘否定现代政治思想和管理术。实际上,霍梅尼本人首先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在他主导下建立的“伊朗模式”,本质上是黑格尔式的国家主义、古希腊“哲人王”学说和伊斯兰传统的结合——最高领袖本人虽然是伊斯兰教法的人间化身和终极阐释者,可以终身任职,并且指挥着独立的武装力量,但并不参与行政机关的日常运作。他本人尚需接受由88名资深律法家组成的释宪会议(正式名称为“领袖遴选律法家会议”)的监督,可以被罢免。日常行政事务由总统领导的内阁负责(1989年取消了总理一职),总统任期4年,仅可连任一次。参选总统者须首先由12位资深教士组成的宪法监督委员会审核通过,再经全民投票决出胜利者。而日常法律的起草和预算表决则由290名成员组成的伊斯兰咨询会议(国家议会)负责,其成员自31个省民选产生,有权罢免部长和弹劾总统。1988年又成立了协调机构“公共利益判别委员会”。

换言之,尽管伊斯兰教法和教士阶层在革命之后的伊朗占有特殊地位,但借助内阁、释宪会议、宪法监督委员会、伊斯兰咨询会议等多个机构之间的动态平衡,“伊朗模式”带有明显的现代分权特征。即使是最高领袖也无法垄断对教法的解释权,并且甚少干预政府日常事务。在承认伊斯兰律法的前提下,层级民主原则大体得到尊重,国家与社会之间存在多种渠道的互动。霍梅尼认为,这是一种与美国和苏联都不相同的“第三条道路”——既反对帝国主义和共产主义,也反对殖民主义、犹太复国主义、霸权主义、西方化以及世俗化。

作为从50年代起就追随霍梅尼的资深革命者,哈什米·拉夫桑贾尼既是“第三条道路”的追随者,也是“伊朗模式”的进一步探索和巩固者。早在1980年,他就当选为伊斯兰咨询会议第一任议长,与出任共和国总统的哈梅内伊以及副最高领袖侯赛因-阿里·蒙塔泽里一同成为霍梅尼的“三驾马车”:一人管理议会,一人主持政府事务,一人负责宗教事务。1989年霍梅尼去世后,拉夫桑賈尼成为继承最高权力的两巨头之一,担任总统直至1997年,随后又在2007到2011年出任释宪会议主席。他还在长达27年的时间里担任公共利益判别委员会主席,负责协调宪法监督委员会和国家议会之间的冲突。或许是因为在所有的立法、行政和咨询机构中都担任过负责人,拉夫桑贾尼灵活权变,协调能力出色,这使他在欧美舆论中赢得了“务实派”“开明派”的名声。但也有人把他称为“鲨鱼”——航向不定,冷酷无情。或许,后一种评价才更接近真相。

“伊朗门”背后

1979年11月4日,为抗议纽约一家医院接受废王巴列维前去治疗淋巴癌,2000名狂热的伊朗宗教学生冲进了德黑兰的美国大使馆,将66名外交官、警卫和家属扣为人质。拉夫桑贾尼对此表示了赞许,宣称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美国总统卡特随即宣布终止从伊朗进口石油,并将伊朗政府在美国的80亿美元资产没收冻结,两国关系由此前的亲密无间急转直下。尽管当巴列维在1980年去世之后,霍梅尼批准了释放所有人质,但美伊关系的敌对状态自此维持了超过30年,直到奥巴马政府任内才初步解除经济制裁。

比美国的威胁更迫近的是来自邻国强人萨达姆·侯赛因的争霸企图。伊朗革命胜利之后,以什叶派为主体的伊拉克南部省份也爆发了反对复兴党政权的骚乱;霍梅尼支持向伊拉克输出革命,谴责新上台的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是“异教徒、无神论者”。此前两国在边境划界问题和波斯湾航道问题上素有积怨,而伊朗武装力量因为革命胜利之后的混乱,正处于衰弱状态:30万陆军中有半数复员、出走或被清洗,90%的海军舰艇和70%的空军飞机因零配件供应中断无法作战。萨达姆认为良机已至,遂于1980年9月全面入侵伊朗,企图一举占领被称为“石油之肺”的胡齐斯坦省,逼迫德黑兰割让北方争议领土。但由于雨季提前到来,伊拉克人的速胜战略未能奏效,双方进入对峙状态。从那时起到1988年,两国陷入了战死总人数超过100万的消耗战。

萨达姆的第一波攻势停滞之后,拉夫桑贾尼立即表现出了他“鲨鱼”性格中果敢坚决的一面:为了弥补熟练兵员的不足,伊斯兰革命卫队在短期内动员起90万青年学生,以数量优势在三条战线上同时发起反击。由于时任总统巴尼萨德尔(一位世俗派经济学家)对此表示担忧,拉夫桑贾尼在1981年6月操纵议会通过了对总统的弹劾法案,由老战友哈梅内伊取而代之。“鲨鱼”随后自任武装力量副总参谋长,率代表团前往利比亚、叙利亚和朝鲜进行访问,寻求购买能自数百公里外打击伊拉克军事和经济目标的制导武器。1985年,伊斯兰革命卫队从利比亚接收了第一批射程300公里的“飞毛腿”B型弹道导弹,随即开始对巴格达和基尔库克油田发动远程空袭。1985年,拉夫桑贾尼又在平壤与朝鲜军方签署协议,以5亿美元的价格购买100枚“飞毛腿”导弹和6辆发射车,并由朝鲜方面协助伊朗在中南部的锡尔詹建设一家中短程弹道导弹工厂。在锡尔詹生产的伊朗版“飞毛腿”被称为“流星1号”,它构成整个伊朗火箭工业的开端。而伊朗、朝鲜两国在核工业和导弹技术方面的交流随后持续了30年之久,成为影响中东和东北亚安全格局的重大事件。

新武器的到来和革命卫队不遗余力的动员政策暂时缓解了德黑兰的困境。但由于伊朗军队在南线发动的“斋月作战”在巴士拉附近遭到挫败,僵局仍在继续。正在此时,1985年初,以色列总理西蒙·佩雷斯的一位信使突然抵达华盛顿,给刚刚开始第二任期的美国总统里根带去了一条绝密口信: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拉夫桑贾尼有望成为继任者。这位议长对美国态度友好,主张改善两国关系。为了在正式上台之前积累政治资本,并与美方建立某种程度的互信,拉夫桑贾尼愿意劝说黎巴嫩真主党武装(由伊朗资助和装备)释放之前扣押的7名美国人质;作为交换,伊朗人希望美国能破例向德黑兰出售一批“陶”式反坦克导弹,以帮助打击死敌伊拉克。里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罗伯特·麦克法兰认为,在国会已经通过对伊朗的制裁法案的背景下,政府不可能公开向德黑兰售武。不如首先由以色列军队从自己的装备中拨出约定数目的导弹,经空路运往伊朗;随后以色列方面再向美国提出购买更多导弹的请求,由美方补充以色列人的库存。这样一来,整个交易表面上是在以色列和伊朗两国之间进行,并不违反美国国会的制裁法案。

1985年年中,麦克法兰秘密飞往伦敦,与拉夫桑贾尼驻英国的代表达成一致。同年8月20日,第一批96枚导弹从以色列起运;武器抵达伊朗之后几个小时,第一名美国人质获得了释放。接下来的3个月里,类似的交易又进行了3次。这时,负责导弹押运的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官员奥利弗·诺斯提出了一项更为大胆的计划:既然两国之间的军售行动完全无人知晓,何不将其进一步扩大,从中筹集资金用于中央情报局资助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装的秘密行动(同样为国会所禁止)呢?于是,美伊之间的军火交易再度变换了模式:诺斯找到一家民间军火商作为代理人,直接从生产“陶”式导弹的休斯公司订货,由美国本土经海路运往伊朗;参与交易的军火商在入账时只报较低的利润,抽出1500万美元的回扣存进诺斯在瑞士银行的账户,用于中情局在尼加拉瓜的行动。新任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波因德克特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凯西都是这一计划的支持者,里根和国防部长温伯格则对向伊朗售武一事心知肚明。于是,在1986年2月,陆续有两批共1000枚“陶”式导弹从美国直接运往伊朗;随后几个月里,又有1000枚“陶”式和200枚“霍克”式地空导弹起运。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对这项行动足够满意。在1985年的人质交换计划中,负责劝说真主党就范的伊朗中间人是革命卫队高级军官迈赫迪·哈什米;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拉夫桑贾尼的政治对手、伊朗副最高领袖蒙塔泽里的亲戚。为了打击“鲨鱼”的政治声望,哈什米在1986年底向黎巴嫩报纸透露了美伊军火交易的内情,使得“伊朗门”彻底暴露在公众面前。此举对两个当事国都是巨大的羞辱:口口声声“不会与伊朗恐怖主义政权打交道”的里根政府受到了国会的全面调查,凯西、波因德克斯特、诺斯等人相继遭到起诉,并被判刑。而恼羞成怒的霍梅尼也下令以叛国和杀人罪判处哈什米死刑,但真正的决策人拉夫桑贾尼却得以全身而退。

“鲨鱼”在“伊朗门”事件中的角色相当值得玩味。一方面,当紧迫的军事形势需要他向美国、以色列这样的“魔鬼”寻求援助时,他可以表现得相当主动;另一方面,他又始终不曾公开出面,从而可以轻易地将责任推卸给替罪羊。从这个角度看,1985年通过佩雷斯传递的“和解”信号,实用主义远大于真实性。但拉夫桑贾尼的确认清了伊朗不可能承受继续作战的代价:1988年4月,他親自出任武装力量代理总司令,接过了前线指挥权;同年7月20日,伊朗宣布接受联合国安理会第598号决议,与伊拉克全面停战。

1989年春天,霍梅尼教长86岁的生命因为胃癌即将走到尽头。此时在权力中枢的三驾马车中,蒙塔泽里是最有希望的继承者;但由于哈什米泄密事件以及要求开放党禁,他与霍梅尼的关系正在恶化。拉夫桑贾尼和哈梅内伊立即结成了利益同盟:前者说服霍梅尼修改了宪法关于最高领袖继承问题的条款,使不具备大阿亚图拉(什叶派最高级别律法学者的头衔)资格的哈梅内伊获得了释宪会议的提名;后者则承诺一旦当选为最高领袖,将提名拉夫桑贾尼为总统继承人,并取消总理一职,使总统成为行政机关的唯一领导人。1989年6月4日,霍梅尼病逝;7月28日,修改之后的宪法在全民公决中获得通过,新任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拉夫桑贾尼的地位获得了法律认可。德黑兰的政局也由“三驾马车”转入了“双头政治”的时代。

改革与停滞

从1989年拉夫桑贾尼第一次就任总统到2005年他的接班人哈塔米结束第二任期,伊朗进入了欧美舆论眼中“开明派~改革派”占据上风的时代,也是“鲨鱼”的影响力最盛之时。以始于1990年的三个五年计划为核心,伊朗开始尝试走出两伊战争的经济创伤,同时努力改善与中东、中亚、东亚各国的外交关系。

长达近8年的两伊战争,不仅使伊朗蒙受了约30万人阵亡、50万人负伤、200万平民流离失所的代价,连带还造成6270亿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比1919年以来全国出口石油的累计收入还多70%。主要海运枢纽哈尔克岛上的两座巨型油轮码头在1985年秋天被伊拉克空军炸毁,日均原油出口量当即下滑了九成,胡齐斯坦省的采油设备也在第一阶段战事中损失了1/3以上。直到1997年,伊朗的人均GDP才勉强回升至1470美元的水平;若按购买力平价计算,这一数字还不到“白色革命”末期的1/4,对教长们无疑是巨大的讽刺。

但能源“黑金”毕竟是德黑兰唯一可靠的创收来源:在“白色革命”末期的重工业项目未及全面建成,供电、交通等基础设施又在战争中遭遇大面积破坏的背景下,唯有地下的1300亿桶石油和26.7万亿立方米天然气能迅速创造出稳定的现金流,为复员士兵、重建城市和赈济贫民提供资本。拉夫桑贾尼时代的前两个五年计划,正是以最大限度地恢复石油产能为中心。在美国国会于1996年通过《达马托法案》、禁止在伊朗能源行業从事超过2000万美元的投资的背景下,“鲨鱼”再度施展长袖善舞的本领,引入法国道达尔公司和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的20亿美元资金,对南帕尔斯省的大型天然气田进行开发。到2004年前后,伊朗日均原油产量稳定在了400万桶左右的水平,相当于革命前的2/3,其中超过250万桶可以用于出口,每年能创造250亿美元的财政收入,占出口商品总额的八成和全年GDP的20%以上。尽管华盛顿当局对此依旧怀抱敌意,但拉夫桑贾尼成功地将伊朗能源产业的复苏与亚洲新兴经济体的消费需求增长联系到了一起。从他的第二任期开始,德黑兰陆续与中国和印度签订了有效期超过25年的天然气供应合同,并和日本石油公司合作开发胡齐斯坦省的阿扎德甘大型油田。伊朗政府甚至在波斯湾的基什岛(Kish)上建立了一个自贸区,吸引道达尔、壳牌、哈里伯顿等欧美能源巨头进驻,年均收入数十亿美元,使华盛顿的制裁政策在相当程度上被抵消。

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德黑兰与中亚国家以及俄罗斯关系的密切化。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伊朗完成了与土库曼斯坦之间的铁路干线建设,随后又开始修建联通东北部的里海天然气终端,以哈萨克斯坦为起点的中亚输油管道也已经与伊朗北部相通。经此布局,开采和运输管线集中于南方、短期内无法迅速升级的伊朗可以将大部分油气产能经波斯湾出口,同时从陆路进口中亚成品油气用于自身消费,实现了经济效率优化。到2000年前后第二个五年计划完成之际,伊朗年均GDP增长率上升至5.9%,失业率降低至14%,外债减少了42亿美元,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的人口被控制在了15.5%,无疑是相当可观的成就。在此基础上,政府开始有限度地放开妇女的政治参与,并减少教士团体和革命卫队对一般社会生活的干预,社会活力缓慢上升。

值得一提的是,“9·11”事件后中东政治环境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伊朗的外部处境。德黑兰当局一方面对“基地”组织以及其他逊尼派恐怖主义团体的活动表示谴责,另一方面利用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之后的政治动荡,成功地建立起对巴格达新政权的渗透。在继续向阿拉伯半岛北部的什叶派聚居区输出影响力的同时,德黑兰也未曾放松对黎巴嫩真主党和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的传统支持,并与阿塞拜疆、巴基斯坦等国的什叶派团体往来密切。这也符合拉夫桑贾尼建设全球“什叶派文化共同体”的理念。

但仅凭这些依据就将拉夫桑贾尼标记为“改革派”,认为其政策取向代表了自由与繁荣的前景,依然有渲染过度之嫌。作为克尔曼省一位富裕果农之子,“鲨鱼”在第一代革命领袖中属于异类;他排斥蒙塔泽里、穆萨维等人倾向农村和城市贫民的全面福利政策,鼓吹市场至上、专家中心,并不为中下层民众所喜。在前两个五年计划期间,政府削减了多达数十亿美元的福利补贴开支,同时对除能源、重工业以外的大量国企实施私有化,争议颇大。而以油气开采为中心的“经济优先”政策,在增加了账面收入的同时,并未能化解从70年代延续至今的高通胀、住房紧张和高失业率状况,只是创造了一个以私营企业主为中心的新贵阶层,使得向来以廉洁、道德作为标榜的资深教士集团形象极为尴尬。2005年拉夫桑贾尼再度代表改革派出战总统大选,却以悬殊的差距不敌内贾德,除去缘自保守派集团的狙击外,也与青年学生和贫困阶层对他家族成员的不满直接相关——“鲨鱼”的长子莫森曾任德黑兰地铁公司CEO达13年之久,次子迈赫迪在与道达尔公司的能源生意中获利颇丰,三子亚西尔则是坐拥首都200亩紧俏地块的房产开发商。一门皆贵,自是令人侧目。

至于拉夫桑贾尼与老战友哈梅内伊的渐行渐远,以及近年来两人日益微妙的关系,亦难以简单地归结为“开放与保守之争”。作为第一位非阿亚图拉出身的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地位在90年代一度受到诸多革命元老的质疑。为改善不利处境,他逐步改变了霍梅尼时代使立法、行政、咨询各机构大体维持平衡、相互制约的状态,目的明确地配置自己的亲信。通过扩大革命卫队的势力,他将与国防安全紧密相关的弹道导弹和核计划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通过资助神学院和革命元勋子弟,在释宪会议和宪法监督委员会中安插自己的人马;在行政机构中,则扶植草根出身的德黑兰前市长内贾德,以平衡威望日益上升的拉夫桑贾尼。而后者在90年代为迅速复苏经济,不惜提出“淡化伊斯兰色彩”“专家治国”等与霍梅尼遗教背道而驰的口号,使得原本关系密切的高阶教士群体逐渐与其离心。2000年,宪法监督委员会一度裁定拉夫桑贾尼在议员选举中获得的大量票数无效,使得“鲨鱼”被迫在正式就职前黯然辞任。2011年,他又主动退出了释宪会议主席的选举。近年来,尽管依旧被视为伊朗政坛的“造王者”,但拉夫桑贾尼已经很难从权势上给予改革派总统鲁哈尼以有效支持,甚至无法打破伊朗官方对哈塔米所下的封口令。时过境迁,哈梅内伊才是名副其实的最高领袖。

“鲨鱼”迟暮

作为伊朗第一代革命领袖中的重要一员,拉夫桑贾尼的复杂形象和跌宕命运,折射出了“第三条道路”本身的丰富内涵。他曾因巴列维时代统治阶层的固化和贫富分化毅然举事,却在革命胜利后的30年多年里重复了宿命。他在80年代与美国“撒旦”的交锋中表现出灵活柔软的特质,却同样倾心于“大国”地位,力主进行中程导弹和铀浓缩项目的开发。他曾拒绝取消对流亡作家拉迪什的追杀令,并为巩固个人地位而支持哈梅内伊的文化保守政策,但在遭到内贾德政府的打压后却又倡导“放宽舆论空间”。他曾是武装黎巴嫩真主党的重要指导者和负责人,如今却为德黑兰政权四面出击、意图在中东建立“什叶派帝国”而忧心忡忡。

某种意义上,作为霍梅尼的“第三条道路”最重要的继承者和监护人,拉夫桑贾尼和哈梅内伊都没能彻底更新那位伟大教长开创的模式,只是在不同阶段、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了修补。“开放”也好,“保守”也罢,始终是在伊斯兰教法和1979年宪法的架构下进行,而与9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趋势格格不入。在“冷战”方殷的80年代,来自东西两大阵营的调控尚可使中东世界的资源流动和势力均衡维持半稳定状态;而在两极世界崩溃之后,尽管坐拥海量石油财富,并且进行了一定规模的经济结构调整,作为伊朗国家核心领导者的教士团体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关系,反而较革命胜利之初来得远为对立和脆弱。霍梅尼教长以“第三条道路”的文化开放性和对伊斯兰世界的吸引力而自豪,他的守业者却使政治运作变成了纯粹的尔虞我诈——无论是拉夫桑贾尼对私营企业主的偏爱,还是哈梅内伊与颇具民粹色彩的内贾德的结盟,都仅是策略性安排,难以获得内在的生命力。革命卫队每年花费数十亿美元在也门、叙利亚和黎巴嫩扶植代理人,却置国内基础设施的破败和住房、供电的常年吃紧于不顾,无异于将曾经风生水起的“伊朗模式”弱化为纯粹的宗派主义。

正如1978年的伊斯兰革命提前预演了“阿拉伯之春”的雏形,2009年在伊朗无果而终的“绿色革命”,暗示了青年群体的日渐觉醒。在全国人口恢复增长、就业问题却依旧不曾改善的情况下,日益自闭于“什叶派帝国”之梦和单纯的强力弹压手段之中的年长教士群体,正在丧失与底层民众曾经具有过的那种鲜活的社会纽带,沦为新的孤岛。而拉夫桑贾尼那妥协摇摆的改革,似乎只是稍微缓解却无法根本改善这种孤立和僵化。在82岁的“鲨鱼”身故之后,同样历尽沧桑的哈梅内伊也已经是时日无多的77岁老人;或许真的要等第一代革命者陆续淡出之后,成长于后霍梅尼时代的中生代伊朗精英才能从理论和治理模式上开创出不同于前人的道路。而距离那场曾经震惊世界的革命,已经过去整整37年光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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