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婷
一个落魄画家,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风流女艺人,他们没有成为彼此的情人,却仅仅用一件作品,就建立了那个时代比爱情更难得的信任和依赖。
贵人
1894年,阿尔丰斯·穆夏帮朋友忙,在位于塞纳一马恩省的勒梅尔谢印刷厂做一份校订的活计。相较于之前那些零散的为书籍、报刊绘制插画的活儿,这的确是一个安稳的好工作。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巴黎演出、展览最密集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在为迎接耶稣的生日忙碌着。越靠近节日,印刷厂的工作就越焦头烂额,经理德·布吕诺夫总会I临危受命,接到些临时的却又绝不能推卸的老主顾的急差。
穆夏已经加班加点很久了,圣诞节当天到第二天中午他都没歇着,手里的活多到干不完。午后2点,经理接到一个电话。“明年1月4日开始有剧场演出,元月1日必须贴出海报,希望能紧急制作。”电话那头是个女人,鼎鼎有名的女人——莎拉·伯恩哈特。
这全民放假的节骨眼上,去哪里找画师?德·布吕诺夫赶紧带上穆夏,一刻都不敢耽误地赶到了文艺复兴剧场。在那里,穿着租来的燕尾服的穆夏第一次见到了红遍法兰西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女主角正在台上彩排,穆夏坐在边上看着、等着,和穆夏一起等在台下的还有眼前这部歌舞剧《吉斯蒙达》的作者萨尔杜。
彩排结束后,穆夏、经理德·布吕诺夫还有伯恩哈特一起到咖啡厅小坐。穆夏没什么画海报的经验,完全是硬着头皮接了单。他拿出铅笔和速写本,当场就画起了速写。回家后,他为白天画的速写简单上了一层颜色,第二天就带去交给经理了。
经理拿着穆夏的手稿琢磨了一会儿:海报里,莎拉·伯恩哈特占据五分之四的画面,她头戴鲜花,穿着绣着黄色图样的长裙,金黄色的戏袍一直延伸到地面,散落在画面的左下角。莎拉·伯恩哈特手里握着一根高过头顶的棕榈叶,眼睛望向棕榈叶的方向。人物之外,穆夏用动物、植物和星星、月亮装饰了画面,文字上下对应,两个小小的人头从莎拉·伯恩哈特的脚下钻出来,伏在文字栏上,痛苦的表情暗示歌舞剧故事的张力。
经理对这幅画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觉得,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给自己惹了个麻烦。但时间容不得反悔,他不得不赶紧把海报送到文艺复兴剧场,总算勉强交了差。
只隔一天,剧场就打来电话了。来的竟不是坏消息,难以揣摩的莎拉·伯恩哈特对海报相当满意,印刷前不需要半点修改。
这个女人的走红或许就与她奇怪又精明的品味有关。除了莎拉·伯恩哈特,谁会想到这款《吉斯蒙达》海报会在新年之初受到热捧?一夜之间,整个巴黎都贴满了穆夏的作品,歌舞剧迷和艺术爱好者们甚至奔走相告,他们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寻找海报,找到了就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把海报取下来,带回家私藏。
穆夏一炮而红。不知莎拉·伯恩哈特是欣喜于自己的独具慧眼,还是打心眼里喜欢穆夏和他的作品,总之,她一口气与穆夏签订了五年的合同,让他专门负责自己的海报、服装、舞台背景,甚至是首饰的设计。这份合约彻底把穆夏从贫困和郁郁不得志中解脱出来,让他在巴黎,甚至整个艺术界站稳了脚跟,也让他成为新艺术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画家。波西米亚浪人
以上那段两人初识的情景是穆夏的儿子吉利·穆夏在《阿尔丰斯·穆夏——生涯与艺术》中的说法。而关于两人是如何邂逅的,史学家们至今争论不休。有人认为,故事的开场并非这么浪漫。穆夏不是在剧场里结识莎拉·伯恩哈特的,而是在布拉格。早在1890年,穆夏就为莎拉·伯恩哈特工作过。当时,勒梅尔谢出版社将《舞台服装》杂志的插图绘制工作委托给穆夏。这本杂志主要刊登一些歌剧新作、舞台装置和服饰的最新消息,是歌舞剧圈内的专业杂志。据说,那时穆夏已经为莎拉·伯恩哈特的《克莱奥帕拉》画过速写了。
无论故事的开始是怎样的,莎拉·伯恩哈特的出现的确改变了穆夏的艺术生涯。
如今,走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看到穆夏的痕迹。新艺术风格的建筑在布拉格保存得尤为完好,作为“民族藝术家”,穆夏在那里备受推崇。酒店的大堂、餐厅和客房里有穆夏画的美女海报图,市民会馆底层咖啡厅的饮料单里依然印着穆夏绘制的美女图。
如果没有莎拉·伯恩哈特,关于穆夏和他代表的新艺术风格或许都将是另一番模样。
1960年,穆夏出生在捷克莫拉维亚南部的小村落伊凡齐兹,父亲安德烈斯·穆夏从军队退伍后,在法庭谋得差事。穆夏是父亲的继室阿马利埃·马拉所生,他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喜欢读书、戏剧和艺术。与此同时,他也受母亲影响,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19世纪末,法国娱乐场所发展繁茂,有歌舞的地方就有找乐子的人,这乐子大多是女人。那一时期,以女性为主题的海报、广告招贴尤为丰富。穆夏不仅仅为莎拉·伯恩哈特作画,他一生画了很多女人,但他笔下的女人总是有种神圣感,无论是性感还是热情,都有不容侵犯的气质。
这或许与他童年所受的宗教熏陶有关。穆夏很小就加入了教堂圣乐团,练习小提琴,也唱圣歌。尽管很早就接触艺术,但穆夏早年与艺术相关的经历大多是丧气的,他为此经受过很多挫折。
15岁时,因为变声,他不得不退出乐团,同时因为成绩不佳又不得不退学回家。回家后,他经常去教堂祷告。“除了壁上的基督木像之外,我眼前什么也没看见。闭目,想着完全都不知道的事情,看不到任何人,就想象着跪在不可思议且不可知的深渊的自己的姿态。”这段频繁祷告的日子,也间接启迪了穆夏对于装饰艺术的想象。
穆夏的绘画艺术启蒙是从在工作所需的事务簿上设计装饰文字开始的。三年后,他信心满满地报考了布拉格的美术学院,然而,不仅考试落榜,他还得到了一句足以抹煞年轻人艺术梦想的评语:“请寻找适合你的工作。”
穆夏当然没有放弃,但从落榜那一刻开始,他就过上了波西米亚式的流浪生活。
他在维也纳做过舞台装置工人,画过舞台背景。第二年又辗转到了北方城市米克罗夫,在那里画肖像,做剧场装饰,甚至上台演戏。当地的地主库恩伯爵欣赏穆夏的创作,资助他到慕尼黑继续学习绘画。但好景不长,一年之后,伯爵的资助终止了,穆夏不得不再次重拾当年的打零工、流浪生活,靠画插画和接杂活为生。
混迹在19世纪末的法国,穆夏离艺术很近,几次被迫中止学业,没有自成风格的作品,穆夏又离艺术很远。
直到为莎拉·伯恩哈特画出《吉斯蒙达》,集合了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穆夏风格”才正式形成。
世纪末名伶
与不得志的穆夏的前半生相比,莎拉·伯恩哈特在人生的上半场就已经功成名就了。发掘穆夏那年,伯恩哈特50岁,是整个“美好时期”巴黎最炙手可热的女星。
她有着比穆夏更显而易见的天赋。并非出众的美丽,而是聪明,以及极富感染力。19世纪末的巴黎,文人墨客辈出,弗洛伊德、劳伦斯、王尔德都是伯恩哈特的朋友和忠实观众。雨果和里顿·斯特拉奇崇拜她:“她总能让人兴奋,能抓住和撕裂观众的神经。她能触摸、恐吓、戏谑观众。”
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她。萧伯纳就觉得她“幼稚、任性”,说她无法进入角色,永远都只是她自己。但很多年之后,萧伯纳也半开玩笑半纠正自己地说,他的敌意可能来源于伯恩哈特长得像他的一位阿姨。
尽管当年坐在穆夏面前的伯恩哈特已经50岁了,但在穆夏的画中,伯恩哈特看不出半点老态,与年轻时的热情率真相比,穆夏画中的名伶少了几分热情,多了庄重和高贵。
与穆夏寡淡的个人生活相比,伯恩哈特的人生就像她表演的歌舞剧一样跌宕起伏。她出生在法国,是律师和青楼女子的后代。父亲生性风流,但好在有责任感。尽管伯恩哈特是妓女所生,但父亲依然重视对她的教育。经过再三商量,父亲把她送到了国立音乐戏剧学院。伯恩哈特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个人魅力和艺术天赋,18岁就被选进了法国喜剧院。可惜她生性叛逆,没过多久就因侮辱剧院的著名歌剧家而被开除。
好在美丽和天赋都还在,她很快又进入排名第二位的国立奥德翁剧院,并很快拥有了自己的剧场,成为当时最受追捧的女歌剧演员。
伯恩哈特有个好嗓子,像金属一样响亮,又像溪水一样清澈。这把好声音让她能驾驭从古典悲剧到浪漫喜剧的各种类型剧。她能演《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哈姆莱特》里的奥菲莉娅,也能演饱受争议的《欧那尼》。她在《罗朗萨丘》里女扮男装,将缪塞最有难度的作品搬上了舞台。
生活中,伯恩哈特的精力和在舞台上一样旺盛。她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体,一群文人迷恋她,一个又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争相讨好她。“我的股东们。”伯恩哈特调侃他们。
她结过婚,也离过婚,睡过的男人的名单有半条香榭丽舍大道那么长。比利时亲王、年轻的希腊大使馆参赞、画家古斯塔夫·多雷……传说中,年长的雨果也在她调戏过的男人之列。
在那个女人意识觉醒的年代,不仅是巴黎的女人,全世界的女人都热爱或厌恶伯恩哈特,爱与恨的理由都一样一一这个女人活在传统道德之外。
缪斯
在准备写穆夏和伯恩哈特的故事时,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却找不到任何她与穆夏有私情的蛛丝马迹。我一度觉得这个题目不太成立,但仔细琢磨,又觉得这种关系即便不是爱情,却依然值得被书写:一个落魄画家,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风流女艺人,他们没有成为彼此的情人,却仅仅用一件作品,就建立了那个时代比爱情更难得的信任和依赖。
在个人生活上,穆夏一点也不艺术,专注的信仰让他成了一个私生活上循规蹈矩的人,按部就班地结婚,按部就班地生子,按部就班地老去。
但我更愿意相信,艺术家多少都会对自己的创作对象带着爱,何况美丽如伯恩哈特。穆夏对伯恩哈特的爱大概建立在尊重和感激的基础上,而他们之间的一纸商业合同,带来的不仅是穆夏的成功,更是奠定了整个新艺术时期的绘画风格。
兩人合作的首个作品《吉斯蒙达》就已经有了清晰的“穆夏风格”。他喜欢让人物,尤其是女人占据大部分画面,再用花草、动物装点。曲线在画面中勾勒出节奏感,这或许与穆夏早年的音乐训练有关,他总能让画面充满韵律。
尽管穆夏早年不得志,但人到中年,总算找到了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创作风格。19世纪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是人类文明发展最飞速的阶段,新技术一次次革新着人们的生活,也孕育着与之相对应的艺术和文化。
那时的法国,歌剧院、小剧场、夜总会、咖啡馆兴起,看演出和去娱乐场所消遣成了普通人也能享受的业余生活。剧院和娱乐场所需要大量海报和装饰画,而日日光鲜亮相的新玩意总需要靠醒目的广告画吸引眼球。
朱里斯·谢列特、索菲尔·斯坦兰、尤金·格拉谢特……一批装饰画艺术家成了时代的宠儿。穆夏的成功晚于大多数人,却是为这股艺术浪潮盖棺定论的人。
在穆夏与伯恩哈特合作的这些年中,他一共为对方设计了六幅海报。这些海报主题不同,形式和风格却极为统一。
在1896年创作的《茶花女》中,穆夏的风格更突出了。双眼微闭、面露忧伤的伯恩哈特斜倚在画面左边的栏杆上。穆夏让这位剧中的肺结核病人穿上洁白的长袍,头上戴着她钟爱的白色山茶花。穆夏在画面左下方为茶花女栽了一株山茶花,地下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花,暗示茶花女的命运。和《吉斯蒙达》相比,《茶花女》对细节的追求更极致。女主角的身后是漫天的蓝色星星,画面上方的装饰图案里是花茎捆绑着的心形图案,寓意被束缚的爱情。
与普通的海报和装饰画作者相比,穆夏显然对歌舞剧故事有更深的理解,也对作品倾注了更多情感。他笔下的伯恩哈特从不是让雨果亲吻她的豪放女人,也不是叫男人们“股东”的世俗女星,他眼中的伯恩哈特总会少几分喧嚣,多几分平静。
在同一年创作的《洛伦佐》里,穆夏配合着阴暗的故事,为海报渲染了低沉而危险的氛围。《洛伦佐》是阿尔弗莱·德·缪塞创作于1834年的经典作品,讲述主人公洛伦佐·美第奇刺杀佛罗伦萨暴君的故事。伯恩哈特在剧中反串出演洛伦佐,这是当时巴黎最热门的话题。
穆夏為伯恩哈特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和长袜,画中主角似乎在考虑如何实施暗杀计划。尽管是女扮男装,穆夏还是为大明星保留了一些女性的性感元素,长袜、翘起的左腿和倚在画框上柔软的身形,这些细节还是暴露了伯恩哈特的柔美气质。为了突出主题,穆夏在画面左上方增加了一条咆哮的龙,用来象征暴君,而用以衬托伯恩哈特的背景是佛罗伦萨的天鹅绒。
《远方的公主》或许是穆夏为伯恩哈特所画的最特别的作品。它打破了穆夏四面封闭的装饰画风格,甚至没有绘制伯恩哈特的全身像,只是画了头部特写。画面里,伯恩哈特头戴象征公主身份的王冠,头部两侧各盛开着三朵夸张的争奇斗艳的白色百合花。面露忧郁神色的公主被圈在圆形文字栏里,背后是不规则排列的棕色星星。
这幅画是为一场宴会设计的,因此,它大概更接近穆夏眼中的真实的伯恩哈特——有些霸道,有些高贵,又有些忧郁。这幅画里伯恩哈特张扬而卷曲的头发也成了穆夏作品的标志,被大家戏称为“穆夏的意大利面”。
随着“一战”之后伯恩哈特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美国,穆夏的作品也随着女主角一起漂洋过海,被美国艺术界和戏剧界所追捧。伯恩哈特的影响力为穆夏后期转战美国打下了基础。某种意义上,也是伯恩哈特让发源于英国、兴起于欧洲的新艺术绘画风格在美国流行了起来。
1899年,五年合约的最后一年,穆夏为伯恩哈特创作了最后一幅海报《哈姆雷特》。在此期间,伯恩哈特的名气没有随年龄增长而减弱,穆夏也渐渐进入了绘画的成熟期,巴黎街头经常可以看到他创作的海报、装饰画或者为新鲜产品绘制的广告画。
在这最后一幅海报里,穆夏又让伯恩哈特穿上了黑色衣服。她面色凝重,脚下是溺死的奥菲莉亚,背后是被杀害的父亲的亡灵。背景花纹却是鲜亮的红黄两色,这让海报的氛围更加阴森诡异。
相较于“一战”前两人在巴黎的美好时光,战后的美国并非穆夏和伯恩哈特的天堂。伯恩哈特晚年遭受了截肢的痛苦,却依然站在舞台上。
战争之后,无论是建筑、家具设计、装饰还是绘画领域,新艺术的影响力都在衰弱。或许是为自己另谋出路,或许是受到使命的召唤,穆夏回到家乡布拉格,耗费18年,创作了20幅“斯拉夫史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作品被视为“过时的创作”,而因政治和历史原因,它们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展出的机会。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至少在巴黎为伯恩哈特工作的那五六年,穆夏是快乐的。从《吉斯蒙达》开始,他引领了一个时代。
(参考资料:《穆夏》《布拉格的清风——探寻穆夏的足迹》。实习生周缘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