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烟 方寸之间的博弈路

2017-04-11 21:32何静
中国周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烟草行业烟草

何静

“它是饥饿人的食物,哀愁人的兴奋剂,失眠人的酣睡,冻得发抖的人的炉火。先生,普天之下没有任何香草象它一样。”这几句英国作家的名言至今还刻在英国加位赫烟草公司的墙壁上。

戒烟,不只是烟民与尼古丁之间的“一个人的战斗”。生理和心理方面的依赖,是烟民戒烟难的内因,需要吸烟者控制好身瘾和心瘾,同样也不能缺少外部环境的支持。试想,在一个可以自由吸烟或以吸烟为时尚的社会环境中,个体的戒烟行为要经受更大的诱惑,也难得多。而对社会性的控烟禁烟来说,情况就更为复杂,各种社会因素的角力、此消彼长,使得柔软的烟草有如一根坚韧的绳索,成了不同利益诉求者手中的拔河绳,艰难博弈至今。

从“心瘾”到“钱瘾”

从烟草广泛传播伊始,历史上不同时期的禁烟就如影随形。禁烟,有宗教与世俗的博弈、科学与蒙昧的博弈、流失与保护国家财力的博弈,也有吹捧烟草与排斥烟草的舆论博弈、吸烟者和不吸烟者的权利博弈、监管部门与烟草行业的部门博弈等。可是,当科学取代了蒙昧,烟草身上的神化色彩烟消云散了,医学界也早已倒戈成为反烟急先锋,反对吸烟已成为舆论主流,而烟草传播的惯性依然,禁烟控烟难以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纵观古今中外,烟草的危害与人类的健康所表现出的各种形式的博弈,其本质实际上可归结为利益的博弈。与其说人类难以摆脱烟草的控制,不如说是一直难以有效摆脱“钱瘾”的控制;与其说吸烟者生理和心理上对烟草的依赖性太强,还不如说是各国政府对烟草行业的依赖性太强。

在吸烟逐渐盛行全球的17世纪,烟草成了“摇钱草”。趋利资本纷纷进入烟草行业,越来越多的土地种植上了烟叶,越来越多的人靠烟草谋生。到近现代,烟草更是长成了全方位渗入社会经济方方面面的烟草经济,烟草行业发展成涉及农、工、商、贸及与其生产配套的许多相关行业的庞大产业。烟草行业作为国民经济的一个重要产业,在国民经济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至20世纪末,全球生产烟叶和香烟的国家有150多个,全球卷烟销售额达7000亿美元,烟草同军火、毒品一并成为三大营业额最大的商品。在很多国家,烟草种植和加工是重要的财政和税收来源。据2000年数据,这一年全世界烟草行业上交各国政府的税收总额超过2300亿美元,发展中国家烟草税收更是占到总财政收入的10%左右。在今天美国,烟草已是玉米、大豆、小麦、干草和棉花之后的第6种重要作物。津巴布韦依靠烟草大大加速了经济发展,希腊、土耳其、印度等国也把烟草作为主要经济来源。据估算,全世界超过1.8亿人(包括行业雇员及其家属)用于维持生活的收入直接来自于烟草行业,主要产烟国的烟草行业总雇员人数超过4700万。

分析上述枯燥的数据,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的国家面对商业利润、财政收入、就业机会等现实利益,会在控烟上表现得态度暧昧;为什么有不少国家要像美国一样,在本国以外的地方大力传播烟草文化、拓展业务,而在国内又要大张旗鼓禁烟。

严峻控烟形势下的漫漫控烟路

中国是世界上烟民数量最多的国家,控烟之路也就愈发显得漫长艰辛、任重道远。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吸烟更多被视作一种个人的生活习惯,公众对烟草危害的认识不深,连公众人物在公众场合“吞云吐雾”的场景也屡见不鲜,社会上远未形成禁烟控烟的氛围。控烟更多的像一种专家行为,控烟界有识之士的鼓与呼很难引起社会共鸣。

从1999年起,中国政府开始派出高级别政府代表团,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烟草控制框架公约》(以下简称《公约》)工作小组会议,历经多次谈判,2003年11月10日,我国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签署了《公约》。2005年8月28日,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七次会议批准《公约》。2006年1月9日,《公约》在我国正式生效,标志着我国控烟工作正式转变为政府行为,这一年也被看作是中国烟草控制的里程碑。2007年,国务院法制办出台《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修订草案)》,要求公共场所禁烟,中国控烟管理逐步与国际接轨。2011年我国政府将“全面推行公共场所禁烟”纳入“十二五”规划纲要,原卫生部也出台了《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实施细则》。2015年,被视作中国控烟的转折点,这一年财政部与国税总局先行上调卷烟批发环节税率,对烟草广告更为严格的新《广告法》开始实施,北京开始执行中国史上最严格的控烟条例……

尽管政府和社会各界在过去的十来年,在控烟上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控烟效果不明显、控烟进展缓慢。2015年12月,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的《2015中国成人烟草调查報告》显示,我国烟草流行依然严峻,我国人群吸烟率与五年前相比没有显著变化,为27.7%。其中男性吸烟率为52.1%,女性为2.7%。由于人口总数增长,根据当前吸烟率推算,中国现在的吸烟人数比五年前增长1500万,已高达3.16亿。吸烟者每天平均吸烟15.2支,与五年前相比,增加了1支。而2014年《中国青少年烟草调查》更表明,有940万名初中生尝试使用过烟草制品,其中有三分之一已经成为现在的烟草使用者,烟草消费低龄化现象尤其令人心急如焚。

导致我国控烟之路步履蹒跚的原因有多方面,既有政府部门监管缺失、控烟宣传教育不力,也有立法滞后、利益壁垒的角力等原因。

烟草背后的利益博弈

在世界范围内,自《公约》签订以来,全球许多国家迅速掀起了无烟立法的热潮,截至2012年,已有100多个国家制定了公共场所控烟法或控烟综合性立法,其中44个国家施行了全面无烟法律。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评估,全国性无烟立法是控烟的有效途径。在2015年前,我国控烟仅可依据《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由于“公共场所”难以界定,惩罚性条款乏力,执行效果缺乏刚性。时至今日,我国在国家层面控烟立法的缺失,使依法控烟仍处于无法可依的状态。

不过,在《公约》生效后,我国目前已有18个城市制定了地方性控烟条例,但地方控烟法规面临着法律效力等级过低、立法难执行难并存、原则性规定与口号宣传性内容较多、实际可操作性不强等诸多尴尬,导致地方控烟法规形同虚设。

南昌是中国疾控中心启动的“无烟环境促进项目”首批7个试点城市之一,2010年,南昌制订《南昌市控制二手烟烟雾危害条例》(草案),该《条例》被世界卫生组织和众多专家称为是中国迄今为止最接近于《公约》要求、控制“二手烟”危害的“最全、最严”立法草案,但在接受了南昌市人大两次审议之后,却未能进入最终表决程序。专家质疑称其“过于超前”“不符合国情、省情、市情”“难以实施”。北京市义派律师事务所发布的《全国18个“无烟城市”控烟执法政府信息公开申请公益行动报告(2016年)》显示,缺少专项控烟执法经费或执法人员不足、单位或场所不配合以及落实控烟措施劝阻不到位是政府控烟执法中遇到的主要困难。报告认为,地方性控烟法规已经不能满足中国控烟形势的需要。

控烟实践证明,“图形警示上烟包”是最简单、最经济的控烟教育手段,也是世卫组织认定最为有效的吸烟危害告知措施,尤其是对未成年人。在烟草包装上采用图形警示已成为全球烟草行业的惯常做法,许多国家烟草图形警示面积超过50%,大的甚至已达烟盒正反面的90%以上。而在我国,不少烟草品牌借助历史、文化或者时尚来营销,拒不采用烟包图形警示。烟包采用图形警示,虽经多方呼吁,在中国仍未落地执行。同时,尽管科学研究早已证实了低焦油卷烟不会降低健康危害,但一些烟草公司还是长期大力宣传“降焦减害”的错误观念,导致消费者不能正确认识低焦油卷烟的危害。

控烟工作不能仅靠卫生部门单打独斗,需相关的职能部门协调联动。各地政府主导的控烟工作,往往动辄由十几个部门各司其责地分头进行管理。但由于控烟队伍普遍较弱,多数地方没有控烟专业队伍,各种禁烟令的多头管理容易导致管理无序和管理真空,各部门齐抓共管,实际上等于是谁都可以不管。广州控烟条例颁布之初,就建立了一个包括卫生局、公安局、教育局、市地铁总公司等15个部门分工负责的控烟管理体制,结果还是遭遇了公共场所“禁烟难”的尴尬,有人戏言一支烟难倒了15个政府部门。去年是《福州市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正式实施一年,一年里全市只开出了49张罚单,且全部是卫生主管部门所开,交通、市场等部门全年零罚单。控烟工作本身就很难,政府部门间缺乏有效联动,加之社会的理解支持不尽如人意,就让这项工作更加举步维艰。即使是作为控烟工作行政主管部门的卫生部门,系统内的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卫生监督系统、健康教育系统、疾病预防控制系统和医疗部门均承担着控烟工作,综合发力有效联动也是一个难题。

控烟路在何方

在过去几年里,2015年对全国的烟草行业是一个成绩明显的年份,烟草行业实现利税 11436亿元,同比增加919亿元,同比增长8.73%;上缴财政总额10950元,同比增加1840亿元,同比增长20.2%。而在2016年,烟草行业感受到了多重压力,受经济下行、卷烟提税顺价、地方控烟力度加大等影响,全国卷烟销售出现下滑,烟草行业全年实现税利10795亿元,同比下降5.6%;上缴财政总额10006亿元。这些或是上升或是下降的数字,在烟草行业从业者或控烟人士眼中,是截然不同的滋味。这种滋味的反差,也许是中国控烟踯躅前行的最根本的原因。不同的利益评判、价值取向决定了控烟难的根本还在于利益的博弈。

不可否认,作为特许经营类的烟草行业为国家税收财政作出巨大的贡献,为烟草企业创造巨额利润。但对于烟草行业来说,销量就是绩效,控烟无异是自挖墙角。《公约》也认为,烟草业的利益与公共卫生政策之间存在无法和解的根本性冲突。2011年发布的《控烟与中国未来——中国烟草使用与烟草控制联合评估报告》认为,烟草业阻挠控烟工作,是导致控烟效果不佳的根本原因。控烟难度大的核心在于与利益集团的博弈。如果不破除利益壁垒,博弈各方都能统一认识,看到中国控烟取得的经济益处将远远超过烟草行业面对的潜在成本,博弈就难以终止。与控烟博弈的,还有一些染上了财政“烟瘾”的地方政府。烟草种植、加工和销售,是一些经济不发达地区财政收入和税收的重要来源,有的地方政府只看到烟草能解眼前之急,看不到吸烟对医疗体系造成的成本,因为尝到经济上的甜头,这些地方政府控烟动力差,不仅在控烟上消极,反而不断争取扩大烟叶种植面积和扩大烟草产能。在我国西南部地区,有些局部地区烟草业占当地财政收入比例相当大。

控烟路在何方?顶层设计是控烟专家普遍关心的焦点,有专家提出,要加快全国性和地方性的控烟立法的步伐,使控烟更具刚性约束;要在国务院层面做出控烟的重大决策和部署,推动烟草业的政企分離。当然,也有专家认为从烟草行业从业人员的利益入手,认为要为他们的长远利益作出新的规范,让他们不必只依赖烟草,比如,让烟农转而种植其他更具经济收益的农作物,帮助烟草从业人员做好产业转变。

控烟工作涉及卫生、经济、文化等多种因素,在我国,控烟不是卫生部门一家的责任,需要政府引领,多部门协作,全社会参与,真正构建齐抓共管的工作格局,加强监督管理,才能打破控烟“拉锯战”的僵局。要致力于打破利益藩篱,改变公众观念,政府建立健康社会盈利意识,变博弈为合作,才是保证公众和政府双手控烟。

对世人来说,烟草有着与时俱进的穿越感。它的角色、功能和性质如此复杂,难以一语道之。它衍生成香烟,或以喷云吐雾为性质的别的物事,如旱烟、水烟等,不为美色,却魅惑一众,不管社会人群予其好评恶评,它依然故我。

对于烟草的道德评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似乎不相容,但又隐隐兼容,它即是如此这般地纠缠在社会历史进程中。

现代社会中,烟草是一柄双刃剑。它给工业文明带来一定活力,让人们体会到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文明快感;还在政府税收中占有重要比重,烟草税金对于国库似乎不可或缺。同时公众舆论认为它有害国民健康,危及国家未来。不同时代的国族领袖,不时实施“禁烟”“控烟”。道德旗帜的高扬无疑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动员。烟草和社会交织在一起,进行道德教化时它是必不可少的负面教材,但与此同时,又以高额税收成为增强国力的一座金矿。前者是喧哗的广泛的道德洗礼,后者是累计叠加的真金白银的国库进项。

自上而下的烟草文化运动

在中华大地,自清末民国以来,禁烟运动无疑受到近代越来越普及通俗化的科普书籍的影响,另外受西方医学科学以及宗教人士所广为传播的禁烟思潮的推动。控烟作为一种卫生政策逐步推行,而且越来越有一种迫切感。这也是对烟草危害不断深化认知的结果。

闵杰先生编撰的《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收录了从晚清报纸辑录的“不吸纸烟运动”史料,从中可知晚清不吸纸烟运动的兴起,以及在改良社会行为方面呈现的一些态势。

杨国安先生主编的《中国烟业史汇典》第五十章,则详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新生活运动中的反吸烟风潮”。新生活运动,是指1934年至1949年间,由中华民国政府及其领导人蒋介石发起的国民教育运动,其以“礼义廉耻”思想为主,意在使人民提升思想认识,从而具备“国民道德”和“国民知识”。据说此前蒋公视察民间时,看到一个稚童在吸食纸烟,小小年纪即已成为瘾君子。他对类似社会堕落现象极为不满,因而发起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出发点,是从国民的基本日常生活做起,务求达致一个全面的社会风气的革新。”

从清末到民国年间,年代背景和政治形态有较大差异,“不吸纸烟”影响却日趋扩大,我们再联系其后中国社会数十年间屡有出现的“讨伐烟草”的行动,这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倡导“爱国卫生”的社会趋势。控烟与爱国顺历史时针走到了一起。

据刘文楠博士近著《近代中国的不吸纸烟运动研究》所述:晚清和民国的不吸纸烟运动,虽然基于不同的理由,有着不同的动员机制和组织模式,但在其追求的目的上相当一致,都是希望民众为了“爱国”而不吸烟。怎么把“爱国”这么崇高的事情和“吸烟”这种个人嗜好联系起来,则是不吸纸烟运动的核心内容。作为个人应自觉而充分地认识到自己是国族力量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有责任”为了国家而“管理”好自己的个人习惯和身体健康——“吸烟损害的不仅是个人的身体,更是作为国民的身体。”

近代中国人最早开始反对吸食纸烟是在1899年,而原因竟是保守的清廷官员将之视为一种西化的标志——这也就是说,“吸烟”在当时本身就是现代性体验。在20世纪的最初十年,纸烟在中国获得飞跃式发展,在现代广告技术的视觉冲击下,纸烟被视为是“一种摩登、时尚、愉悦、卫生、方便的嗜好”,老上海的月份牌上的美女往往手上夹着一支烟,其意味不言而喻。正像近代中国的政治思想界一样,“吸烟”以及“反对吸烟”的思想资源都来自西方,两者共为现代性的同一个进程的两面。

沉迷人生琐碎的感官欲望的自我满足,是大多平常小民的常态。他们脑子很难容下太多的家国情怀,对政经大事更是无从谈起。说到底,他们时时在心的只有自己小家那一亩二分地的事儿。作为国家的统治者就有必要警醒、动员、改造和提升他们,尤其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战乱时期。纸烟成为一种作为批判的工具,于是“不吸烟”被置于一种很高的意识形态。

蒋介石推行新生活运动,用心良苦,但成效不大,随之无疾而终。这在意料之中。在旧中国,传统习惯势力是极为强大的。“国情改造”不可能一蹴而就。

新生活运动提倡的重要内容之一,是自上而下推行戒除纸烟,应该说其边际效应却并不理想,而且几乎是越来越差,社会边缘处风波不起,无动于衷。“基层”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净了所有对它来说不可接受的外界波澜。这里只认可小地方多年形成的所谓道理。你说你的,我听我的,猴子不上树,多打十遍锣也没用。

这是地质断层般的阻隔,个人的理由天大地大。

社会底层“你敬我一支,我敬你几根”的悠闲

我已过世的父亲原是一位抗日军人,他从民国过来,曾亲身感受到国民政府发起的“新生活运动”,并由此成为一个“新生活”的虔诚信徒。后来,不管他沦落到什么处境,如开小铺、做劳工,直至后半生当农民,却始终是一个“新生活运动”的诚笃信徒。他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信鬼神。在乡村,几乎人人抽烟,他是见一个告诫一个,劝阻人家抽烟,但每每受到众人抵制、嘲弄,几乎成为大伙笑柄。他依然坚持不懈,愈挫愈勇。

据我所知,没人听他劝诫,他的话在那个时代几乎没起过效用。父亲的劝诫从无回应。

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作为一介孩童的我,随父母家人生活在长江中下游流域的一个移民村庄。那里的老少爷们人人抽烟,连带着不少妇女儿童也以此为乐。

这是他们选择的经久不衰的乐事。只不过由于收入微薄,一些人只能选择劣质的纸烟。而更多人是在自留地种上一小块烟草,自收自食。他们把收获的烟叶晾晒干后,切成细丝,拌上一点香油,于是烟丝香气悠悠。这种自制的烟丝成本很低,而质地却不错。由于其色泽呈黄铜色,被称为“黄烟”,抽烟的烟具则称为“黄烟袋”。长期抽黃烟丝的人对再好的纸烟也不屑一顾,你哪怕递上“中华”,他笑而不纳。村中的老人大多抽黄烟,干活休息时往那儿舒服地盘腿一坐,先点燃草纸卷就的“纸媒子”,再一袋一袋地吸吮。他们津津有味地抽着自家的烟丝,那样子既自得又自尊。有的人早晨要靠在床上先抽一两袋烟,然后才起床干活。有人深夜断烟,烟瘾发作,急得到处找人讨烟抽。

那时,村里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对于“吃香的,喝辣的”无不仰慕。这“吃香的”,我理解抽烟是其中之一吧!他们评议说抽烟喝酒是有本事的人,没听到哪个人抽烟喝酒搞穷的,是算计不到才受穷。于是就取笑那些连最劣质的烟都抽不上或者不抽烟的人。

实际上,大多普通人的认知是,抽烟是一种男子汉的象征,显示他有本事,吃得开。尤其烟的档次更显出你在社会上混得怎么样。有些人要面子,身上揣着两种香烟,一种高档的专门在人际场合抽,另一种十分低廉的则在没人处自己抽。

除了本地几种牌子香烟,产自不同地域的名烟,尤其是外国纸烟则更为稀罕,成为大多男人们聚在一起时的交流物。你敬我一支,我敬你几根,人抬人高,在这个场合特别能够体现出来。各种各样的烟袋,烟荷包,烟标图案,打火机,成为显摆,特别能引发饶有意味的民间话题。一边共同喷云吐雾,一边联想到都市芳华,联想到外国异邦,那种快乐可以想见。和香烟有关联的这些物事,几乎成了一种精神和文化的共融。著名相声艺术家马季的相声中有“宇宙牌”香烟,一时间家喻户晓,人们都喜欢模仿马季先生说“宇宙牌香烟”时的腔调做派。兴许并不存在的“宇宙牌香烟”,一时成为烟民四处寻觅的稀罕物。

在烟民占有绝对多数的地方,控烟运动即便拥有国族的强大意识形态,遭遇基层的抵抗也是毫无疑义的。烟草在基层总是受到“连亲带故”的接纳,很少受到控烟运动的影响。

烟草,社会的病变

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这句话曾诱惑我去尝试“饭后一支烟”。可惜的是,我并没有体验到“神仙”之乐,因此我也庆幸没有成为烟民中的一员。

以我的观察(当然有更多权威的医学科学证明),烟草对人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例如我认识的农民老鲍,他长年抽烟,患有支气管哮喘,仍然在每天早晨下地干活时,一边伛偻着身体,绝望痛苦地咳喘,一边用力吮吸着黄烟袋,脑壳青筋暴起。那姿态的惨烈,简直是以抽烟和死神抗争。不少有病的老人,其得病和抽烟直接或间接相关。为了抽烟过瘾,有时真是不惜命呵。

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我没有随着大浪起伏,奔腾出人生闪亮的巅峰,平常的我,过着平常人的日子。中国十多亿人口,相信如我者,不在少数。

我们都度过了几乎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日子,粮票、油票、布票、烟票……曾经为了毛脚女婿上门或者婚礼宴席上的一条烟,不得不躲躲闪闪,托人情、走后门,在无情可托的情况下,甚至写下过“今欠张三烟票两张,保证明年归还……”这样的字据。物质的稀缺,挡不住精神的渴望。不管是为了面子撑场面,还是为了满足欲望纯享受,香烟和缝纫机、自行车、手表等一样,是富足生活的一种寓意、幸福日子的一种期盼。小人物,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付出得心甘情愿。

渐渐地,各种“票”销声匿迹,大街上富丽的百货店、街角不起眼的烟纸店随时都能买到一包烟。烟不再是个稀罕的事物,烟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在不富裕的年代,烟因其不属于生活必需品,而是少数人的享受品,加上其独特的寓意,所以,吸烟是一项被尊重的行为。烟也被当做一种礼品,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中,烟“礼”的含义超过了烟本身这个东西,与其说人们抽烟,不如说人们“用”烟。

遍地都能买到烟后,烟便迅速走入寻常百姓家。烟仿佛与那个膨胀的时代一样,在无拘无束中,点燃的屡屡轻烟迅速将自由、财富等元素裹挟其中。吸烟被认为是一件非常自我的行为。那时,我已过而立之年,还是不抽烟。但我赫然发现,身边的人,不管西装笔挺还是衣衫褴褛,都被烟的“魅力”所俘虏。

烟似乎真的是个好东西。卡拉OK房、台球房、麻将室,吞云吐雾的人,在喧闹嘈杂中,交换着彼此的心情,仿佛只有通过烟雾朦胧的轻罩,才能窥得人生的悠闲与自在;酒店中、餐桌上、办公室里,抽烟的人,无时无地,仿佛“不烟不人生”,人生就是用烟草去诠释的一种肆意活法。渐渐地,我麻木了。烟不就是个东西么,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很长时间,我对烟视若无睹。

但烟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关于烟的各种报道,不绝于媒体,如“假、私、非、超”烟的泛滥。在经济浪潮的奔腾汹涌之下,西方文明攻城略地,中国传统文化精髓被抛之脑后,私欲无穷无尽地膨胀,人性变得虚伪而善变,随之而来的,是乱象丛生。烟,注定是社会的病变,是病变,必然会成为社会的毒瘤。

就在此刻,你为了思考而吸食它,或为了它的存在而陷入思考。一缕香烟气息不期而至,透入鼻孔。寻找烟味的源头,不免连带打量香烟后面嘈杂不已的世界。

不论你是千般喜爱沉溺其中,还是无比厌恶声声诅咒,你都得面对它。它披挂着时间的环珮,叮咚作响。它身上有着诸多可能性,或者说不确定性,甚或是某种黑白不彰的神秘感。

从烟草最初出现,人类对于它总有得乐其间、飘飘若仙的意思。烟草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重要桥段,同样反映人类自身,从亘古到现代社会的心理变迁。

在烟草的世界中,与生俱来似乎就有两道明线,一道暗线。

两道明线,一条是自上而下的,教化性或强制性的禁烟、控烟,但是路线太长,贯彻不到底;另一条是烟草总在基层泛滥,不听前者号令,直到其危害震动上方。还有一道暗线则是烟草税收,不问税负多重,烟民基本对此默然接受,政府乐享其成,决不排斥其巨额财富对国库的补强。

一代代烟民在烟雾中生成、湮灭,对于烟草的言說由局内外人共同形成。烟草的内涵外延,到底是让地球子民快乐,还是不快乐,这个问题将长久存在下去。

有些时候,道德力量和经济形态并不完全匹配,甚或是相互制衡。烟草问世后的历史也是如此,一方面我们谴责它,甚至焚毁它;另一方面,又将其视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有时甚至是对它控诉越甚,就更有理由提升烟草的税负。这真是一种有趣的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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