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过一片云
——徐志摩与林徽因

2017-04-10 01:34张诗群
文存阅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志摩康桥泰戈尔

张诗群

天空飘过一片云
——徐志摩与林徽因

张诗群

林徽因、徐志摩和泰戈尔

康河的柔波与水草

24岁,徐志摩开始写诗,因为他爱上了林徽因。

1920年9月,徐志摩为了追随他的精神偶像罗素,违背了父亲让他今后进入金融界的愿望,毅然放弃了继续在美国攻读博士的机会来到了英国。此时的徐志摩,变得更感性,更尊重内心的自由,有了新的理想和追求。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诗性而优雅的林徽因。林徽因彼时只有16岁,梳着两条纤细可爱的发辫,当徐志摩和张奚若来拜访她的父亲时,她差一点叫他们叔叔。

她的父亲,是国内政治名流林长民。梁启超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时,林长民为司法总长。段祺瑞辞职后,1918年12月,总统徐世昌任命林长民为外交委员会事务长,1919年,林长民又在民间外交团体国际联盟同志会担任职务,于1920年春,携女林徽因游历欧洲,后暂居伦敦。在随后召开的伦敦国际联盟会议上,狄更生被选为会议主席,林长民则在会上发表讲演。

徐志摩出席了那次会议。在林长民的介绍下,得以与狄更生相识。林长民清奇俊逸,狄更生慷慨风趣,徐志摩聪慧热情,三人的吃茶相聚,自是快乐愉悦时光。林长民和狄更生,也成为徐志摩亦师亦友的知己良朋。

认识狄更生,给他的命运带来了转机。彼时,他正为错失罗素、退而求其次所学的专业而苦恼,在狄更生的帮助下,他成了剑桥大学的一名特别生,可随意选科听讲。

自此以后,他笔下的康桥——剑桥大学,与他一生最美的时光,连在了一起。

美丽的英格兰小镇,一条康河穿流而过。康河的柔波和水草,在他心中眼底,是温柔女子的笑靥眼眸,让他沉醉,不能自己。

康桥,是他一生无与伦比的至美天堂。他一生最著名的作品,也与康桥有关。而今,很多人深情款款朗诵《再别康桥》时,他们只知这是徐志摩对康桥的不舍与留恋,却不知这不舍与留恋中,是一个女子给予他的浪漫与伤感。

他在康桥的那个春天,我们不知道故事的细节,却知道他爱上了林徽因。因此1921年那个绝无仅有的春天,便无端笼上了美丽的轻愁。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说:

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

那时他在剑桥,林徽因在伦敦。每天清晨,他都借口去理发,穿过沙士顿的街道,去理发店对街的商铺给她寄信。

康桥的生活之于徐志摩,是他精神世界一生的尊享。他这样描述:“在康河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心似蜜甜,是因为心中盈满了爱意轻愁。也许可以说,这是爱神第一次光临徐志摩,第一次,一场柏拉图式的爱情盛宴,汹涌着狂乱的诗情,占满了他的心胸。

自然,一代才女林徽因,也值得他身不由己地沦陷。

“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出自《诗经·大雅·思齐》中的句子,据说是林徽因名字的由来。她本名徽音,“徽”为美德,“音”为声誉,父亲林长民希望她既有贤良美德,又有才华美誉。后来,恰巧沪上一位名叫林微音的男作者,常与她在同一家刊物发表文章,为了区分,于是她改名林徽因。

她比徐志摩小8岁,1904年出生于烟柳画廊的人间天堂杭州。林长民在北洋政府任职时,她随父迁居北京,就读于北京培华女中。林长民学贯中西,“善治事、善辞令”,尤其注重教育,因而林徽因受父亲的熏陶和影响,自幼便在文学、戏剧、美术、音乐等领域显露聪慧灵敏的艺术才华。

随父游历欧洲时,她正值二八芳龄,已出落成才貌迷人的女子。一个有着艺术家气质的林徽因,在她最好的年华,徐志摩邂逅了她。

徐志摩自此为她情乱痴迷。因为有爱,康河在他眼中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那星眸般的柔波和水草,新来初啼的一只画眉,草地上第一朵小雪球花的盛开,都成了最动情最温柔的符号。

尽管他已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父亲,而林小姐,却是一枝未染烟尘的素净水莲,可他管不了自己的心,不顾一切地狂热追求她。爱情,把他变成了诗人。徐志摩说:

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山洪暴发,不分方向地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他西方式浪漫诗人的激情,也曾像一缕初春的艳阳,在林徽因的心底蒸腾起一片绮丽的烟云。她被他的痴情感动,甚至迷恋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浪漫感觉,因此那段时间,她与徐志摩接触得很频繁,并在他的影响下写诗,读拜伦,研究文学。

但她毕竟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徐志摩越来越炽热的情感,她困惑而慌乱,不知如何安放这个已婚男子对她的恋情,于是她将徐志摩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父亲。

当蔚蓝爱上碧绿

林长民与徐志摩,彼时形同知己。林长民除了政治名流的身份,还有着闲云野鹤般的名士风范,曾写下“万种风情无地着”这样引为自豪的诗句。他比徐志摩大21岁,算是一段忘年交。他们的相遇,是才子间的欣赏和相惜。关系密切的程度,可用一件趣闻来佐证。他们曾有过一段“情书游戏”,林长民扮作已婚男人,徐志摩扮作已婚女子,二人以情侣的身份,互写情书诉衷肠,共同感受“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

情书游戏倒无伤大雅,但这小友居然对自己的女儿开始用情,便再也不如游戏那般有趣。徐志摩已有妻室不说,他的妻兄张君劢更是林长民多年的好友,无论从哪一方面考量,一向民主的林长民都无法应允。因此当女儿具实以告,他委婉地给徐志摩写了这样一封信:

志摩足下:

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然而,对于此时的徐志摩来说,这样含蓄的提醒已然太迟。没有什么可以抵消爱情的美好感觉,他以为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是他已婚的事实。于是,他义无反顾,要与张幼仪解除7年的婚姻。

林徽因1916年于北平留影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却不知道此时的林徽因已萌生了退意。林徽因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三者,不能接受一桩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爱情。

这与林徽因的成长经历有关。她的母亲何雪媛是父亲的二姨太,因种种原因在林家倍受冷落。林徽因8岁那年,林长民又娶了一房姨太太程桂林,并让程氏所生的5个子女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却将后边一个偏僻矮小的房间,拨给林徽因和母亲居住。好在她冰雪聪明,才貌双全,才终于在同父异母的弟妹中,赢得了父亲的宠爱。

这一直是她心底的隐痛,徐志摩却并不了解。真正了解她的还是梁思成。多年后梁思成向林徽因的好友费慰梅提起这段往事,替妻子林徽因道出了心曲。费慰梅在《梁思成与林徽因》一文中说:

思成亲口对我说,不管这段插曲造成过什么其他的困扰,但这些年徽因和她伤透了心的母亲住在一起,使她想到离婚就恼火。在这件离婚事件中,一个失去爱情的妻子被抛弃,而她自己却要去代替她的位置。

于是1921年夏,像天空飘过的一朵云,林徽因与父亲林长民,匆匆结束了伦敦的行程回国。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林家父女对这桩情感纠缠的态度,已不言而喻。徐志摩一定失意而痛苦,但他的心已是勒不住缰绳的野马,他无法回到最初,于是他宁愿离家出走,并执意与张幼仪离了婚。

当初,他将离婚的想法告知梁启超时,恩师曾劝他“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并晓之以理:“弟之此举,其于弟之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徐志摩此后的经历,被梁启超不幸言中。“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他不仅没有恒久的幸福快乐,还在困扰烦恼中英年早夭。但谁也不知道这会是最终的结局,因此徐志摩给梁启超回信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胡适《追悼志摩》)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句话,应是经历狂热与失意之后,内心渐趋清醒的表述。对林徽因,他有了理性的期待。因此解除婚姻枷锁,是追求林徽因的最后一搏,更是他“求良心之安顿,求灵魂之救度”,所注定要完成的仪式。

于是,尽管他怀着一腔热望,仍然理智地将林徽因在他生命中的出现,视作了美丽的《偶然》: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这首诗,是林徽因随父归国后,他对这段情感的惆怅总结。他们之间的相逢,是云与水的映照,是瞬间的怜惜与欢喜。他一生所经历的女人中,林徽因是一缕奇异的风,一片奇异的月色,是他唯一灵魂之伴侣,但他们之间的交汇,是月光与苍海的相拥,是最近也最远的距离。

没有了林徽因的康桥,再好的情怀都难免索寞,1922年8月,徐志摩也离开了欧洲,启程回国。

他终于又见到了林徽因,这是自一年前英国离别后的再度相逢。此时,他已离异,恢复了自由身,他满以为对于这份情感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生,但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林徽因已有了梁思成。

这个消息令他心灰意冷又万分沮丧。若换作别人,也许他有勇气横刀夺爱,却偏偏,这情敌是梁启超的公子。

1923年北平的春天,不再是两年前剑桥的春天。“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心底那一份切切的情感,一再掩饰和收敛,留在诗行间去倾泄。

他忙碌地出席各种沙龙集会,在清华大学等学府做新诗讲演,与胡适、闻一多等人创立了“新月社”,加入由沈雁冰、周作人发起的文学研究会……忙碌,让他暂时忘却了思念。

直到1924年春,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他们才又一次像白云掠过湖心,有了短暂的接触。

泰戈尔是徐志摩最崇敬的诗人、文学家。早在1913年,泰戈尔因诗集《吉檀迦利》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获此奖项的首位亚洲人。1923年,在梁启超、蔡元培、林长民等人创办的中国讲学社的邀请下,泰戈尔于1924年4月12日抵达中国访问。徐志摩负责联络、翻译,林徽因担任副翻译,两人一起负责接待事宜,照顾泰戈尔在中国的生活起居。

当华发长髯的老诗人在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搀扶下,走上北京天坛演讲台的那一刻,这幅和谐温暖的图画,让多少人为之惊羡。李欧梵曾撰文说:“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一幅三友图。”

在这对青春碧人的陪伴下,泰戈尔四处发表演讲,并逐一会晤了中国的文化精英,当时的报刊媒体铺天盖地都是泰戈尔访华的消息。5月8日是泰戈尔的63岁诞辰,徐志摩召集新月社成员,将泰戈尔的《齐德拉》赶排成戏剧,在泰戈尔的生日庆典上演出。在这出爱情剧里,徐志摩饰演爱神玛达那,林徽因饰演公主齐德拉。也许,他们演的是彼此飞鸿掠影般的心灵交会。

性质2[5] k≥2,n-k≥2时,若u,v是An,k中的两个不同点,且d(u,v)=1,则|EXT (v)|=n-k-1,当k=1时,An,1≅Kn,Kn为完全图.

作为泰戈尔身边两颗美丽耀眼的星星,他们内心浸满了抒情诗人营造的浪漫气息,一些微妙的情愫也潜滋暗长,无法消泯。

徐志摩与泰戈尔结下了深厚友谊,他称这位印度老人为“戈爹”,“戈爹”则给徐志摩取了个印度名字“素思玛”,意为阳光和希望。他在“戈爹”面前,袒露内心甜蜜的苦闷,以及对林徽因摇曳不息的思念。咫尺天涯,他倾慕的女子日日相伴左右,却隔着千层塔万重山。

在浪漫诗人泰戈尔眼里,年轻的徐志摩有一颗情圣的痴心,他理解徐志摩的情感,感叹这一对碧人如此相衬却难成情侣,于是有意无意间,诗翁在林徽因面前当起了说客。但聪慧的女子,选择了理性的拒绝。

1924年,林徽因等与访问中国的泰戈尔合影(从右至左徐志摩、林徽因、泰戈尔、恩厚之、林长民、陈岱孙、梁思成)。

泰戈尔只能报以浪漫的遗憾。离开中国前,他写了一首小诗赠给林徽因,对她和徐志摩之间欲语还休的情感纠葛,表达自己惆怅的惋惜:

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5月20日,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和他的助手恩厚之去往太原,然后经香港送泰戈尔回印度。北京前门火车站,挤满了送别的文艺界友人。林徽因向泰戈尔又向徐志摩道别,因为一个月后,她将与梁思成赴美留学。

徐志摩坐在车窗边,久久看着窗外挥手作别的林徽因。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她齐耳的短发,和她淡淡失落的笑脸……想起与她一个多月的相处,无边伤感,从他心底漫了上来。他与她短暂的云水照影,随着诗翁的回国便要结束了。

眼泪流了下来。此刻的诗人,万分惆怅。胡适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志摩哭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抬头看见林徽因的脸上,一片凄清的月色。

火车长鸣,缓缓驶离了站台。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挂在清幽的夜空,照着离人的脸,格外悲凉。离别,让他的心变得狂热潮湿,无法平静。后来,他忍不住内心奔突的情感,给林徽因写了一封不曾寄出的信: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

徐志摩送胡适的照片

但他知道,再沉的思念,再繁密的思绪,他都必须一一割舍,化作烟云消散。她是偶然飘过他湖心的一片云,偶然的惊艳邂逅,让他痴心相许。此刻,他像做了一场梦,从梦中醒来,他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

1924年夏,在梁启超“须彼此学成后乃定婚约”的主张下,梁思成携林徽因,双双赴美留学。

对徐志摩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之前,林、梁两家虽已确定联姻,却未曾正式订婚,徐志摩便仍有一线希望;但他们双双飞往美国,不言而喻,这桩婚姻几乎已成定局,他最后的努力和期待,像泡沫一样碎灭了。

好在,他不仅有着诗人的狂热浪漫,对生活也满怀着诗意的信仰。1925年初,他在松树胡同创建了新月社俱乐部。梁启超、蒋百里、胡适、林长民、林语堂、张君劢、沈从文等作家与名流,都先后成了俱乐部会员,随后不久,徐志摩从石虎胡同搬到了松树胡同。

充实的文化生活,渐渐抵消了内心对林徽因的执着苦恋。他依然爱着她,却将这爱,变作了隽永的友情和深沉的关怀。

然后,在一次聚会中,他遇到了陆小曼。陆小曼的才情美貌,让他一头扎进了新的恋情。如果说,林徽因是他灵魂唯一之伴侣;那么陆小曼,是他的温柔乡。

1925年12月24日,被郭松龄游说离京出关的林长民,在沈阳苏家屯受到奉军袭击,被流弹击中身亡,时年50岁。彼时,徐志摩正与陆小曼热恋,噩耗传来,他伤痛不已,随即在新月社写下《伤双栝老人》:

志摩是你的一个忘年的小友。我不来敷陈你的事功,不来历叙你的言行;我也不来再加一份涕泪吊你最后的惨变。魂兮归来!此时在一个风满天的深夜握笔,就只两件事闪闪的在我心头:一是你的谐趣天成的风怀,一是髫年失怙的诸弟妹……

这篇悼文足以让人哀恸。不知道林徽因看到这篇文字会是怎样的心情,彼时如果她痛哭,徐志摩会给她最温暖的怀抱。也许,这是他们心灵最贴近的时刻。多年后她在怀念志摩的文字中,说他有孩子般的赤诚和天真,尽管她婉拒了他如火的热情,却从未拒绝过他珍贵的友谊。

1926年10月,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举行了婚礼;1927年底,梁思成与林徽因订婚,并于第二年3月,在加拿大渥太华结为夫妇。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不久,1927年初,胡适游历美国,给林徽因带去了志摩的消息。那一刻,尽管她内心早有准备,惆怅失意仍不可遏制地在心间弥漫。她一贯矜贵有仪,却在写给胡适的信中,有几分失控的情绪:

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1928年6月,对陆小曼积习难改失望透顶的徐志摩出国远游,8月抵达伦敦,最终在康桥重温旧梦,再次见到了康河夕阳中的柔波与水草。此刻他的心情不难揣度,对1921年春天的回忆占据了他的心怀,而今,他经历的婚姻现实又如此不堪。对康桥往事深切的追忆,或者说,对占满他青春记忆的林徽因的怀念,像一支别离的笙箫,让他写成了那首经久流传的《再别康桥》。

1930年,林徽因从任教的东北大学回京,住进了香山双清别墅疗养,她得了肺结核。

彼时,徐志摩为弥补家资短缺,正往返于上海和北京之间任教,忙中得了闲,便去香山看望病中的林徽因。那个曾经才貌倾城的女子已瘦比黄花,当志摩乍然出现,她的眼底心间,仍有春雾弥漫。虽在病中,她竟然有了写诗的情怀。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这首题为《那一晚》的诗写于1931年4月,可能是林徽因现存最早的诗作,署名尺棰,发表在徐志摩主编的《诗刊》上。“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这两句,似乎是呼应志摩的那首《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这段时间,一些熟悉的微妙情感,在他们心底复燃。但这以后的剧情谁也无法预料。如果他还能活很久,也许仍有故事将在他们的舞台上续演,人生是一出戏,他却没能等到牵起她的手,共同谢幕的时分。

1931年11月19日上午,深秋的天气,济南有雾。徐志摩乘坐的邮政专机在济南党家庄上空撞上开山,失事坠落,徐志摩与两位机师当场遇难。

他是要去北平,因为当晚林徽因将在协和小礼堂举行一场建筑艺术演讲会,他想及时出现在会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因此在上海与陆小曼吵完架,在南京会了友人,他便从南京飞往北平。

只能无奈地想,这是宿命的安排。他是一个浪漫诗人,有着孩童般天真纯净的心灵。他向往蓝天白云的自在悠闲,向往白云映照湖心的爱情。飞,一直是他的梦想。他在早期创作的《想飞》中呼喊:“是人没有不想飞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

然而这篇文章像是他给自己的挽歌和谶语,他预设了飞翔的姿势,也预设了生命的终结:“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他似乎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将如何从人世消失,预见了他在鸟形机器中飞上了高天,而后世间红尘纷扰,一切恩怨悲喜、爱恨情仇,顷刻消散无痕。

“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林徽因在《悼志摩》中说,“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

失去徐志摩的日子,她像一个越发沉静的妇人,黄昏时分坐在竹椅上娓娓地追忆。徐志摩离世4周年祭日,她像一个不曾走远的恋人,仍在回忆的原地为他写纪念文章: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黯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由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

若志摩有知,是否该庆幸,在他离去的日子里林徽因如此深切地怀念着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许他该满意了吧,他于茫茫人海中寻找的灵魂之伴侣,接纳了他孩童般纯真的情感,懂得他的美好与缺憾,理解他每个字背后的心绪,因此,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的心意。

还好,在他生前,林徽因写过一首《情愿》,对于这段云水之恋,算是一种缠绵,一种道别: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作者/安徽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芜湖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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