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远
我们读书时候的那个班。在学校里是有名的乱班,新学期开始,听说换了个语文老师,是个新分配来的女教师,大家坐在教室里,议论起来。除了水平之外,老师的衣着、装扮、气质、声音都属同学们“审核”的范围,缺少其中的一项,就会有同学不喜欢她,以至于不喜欢语文课。我们男同学议论得多的是女老师长得是不是够靓——最好有孔夫子的学问,有美眉的外形。
上课铃终于响了,坐在窗边的“门板”——我们班里最大个儿的男生立即把教室门轻掩起来。按他的说法,如果来的是“西施”,就可以在突然间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如果来的是“东施”,则可以让人有个适应过程,以免让心理脆弱的同学当场晕倒。
激动人心的时候终于来到,一阵脚步声在教室门口停住了,步履比较轻盈,看来老师的年纪应该不大。“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点,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哗!核桃样的一颗小脑袋,班级里“轰”的一声,大家都在说,有没有搞错啊!
确实是搞错了,这是教务处的葛老师,他是带新老师来的。
新老师一来,大家立刻静下来——人说大学毕业的,总是才女多,美眉少,我们这位老师真是难得,她一进来,我们的教室都为之一亮:柳叶眉、尖挺鼻,披肩发乌黑柔顺。当她笑意盈盈地扫视大家的时候,我们男生,心里都扑通扑通的,脸上也热烘烘起来……
靳老师开始给我们上课,水平当然不错啦,讲起古文来字斟句酌,朗读起现代文来字正腔圆。特别是在讲解时,课外的例句、例证信手拈来——有时候用的还是外文,和以前语文老师的拘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平时说的一些话,我们都当作名言警句一样抄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你注意去看直觉(intuition)这个词,它跟教学(tuition)有相同的词根,这说明教学的知识是老师所给的,它是外在的;心灵的直觉来自于本性,它是内在的。而最终指引人生的,往往是内在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们不但当时熟记,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
总之,我们男生,包括第一号人物“门板”在内,个个都对靳老师服服帖帖了。
当然对靳老师的课提出异议的也有——有同学私下说,靳老师的课,好听是好听,也长见识,但是不适合考试。以前的语文老师,虽然上课连蟋蟀都要抗议,但拿到成绩单的时候,我们到底还是谢他的。
说靳老师,一定要提提“门板”。
我们的“门板”,可真是个人物,长得高大,往门上一堵,教室里都能够黑下来。别看玩起来有一身的蛮力,但一到上课,永远章鱼一样趴在桌子上睡觉,回答问题无不拖着长腔,有气无力。偶尔能够低着头,在课桌底下看武打书,或者打游戏机,那已经算很不错的了,现在来了靳老师,我们就说他像打了强心剂,天天劲头十足了。
但这样一来有些女生就觉得不带劲了,其中有个绰号“朝天辣椒”的,这可是个又尖又辣、人人都觉得够呛的小女生。她本来就对“门板”有点意思,现在见自己的白马王子看新老师那种痴呆儿的样子,就凭空地吃起醋来。有一次,她借了个机会为难新老师:
“你老是说成才成才的,你倒说说做老师的应该怎样使学生成才?”
“可以啊,”靳老师说,“教师使学生成才的方法很多。”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新”字,指着说:“比如这个‘新字,它的左边是个‘亲,上‘立,下‘木,意思是要把树木立起来。它的右边是个‘斤,意思是刀斧。合起来就是:树木要成材,就得刀修斧剪。教师是园丁,学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但长成参天大树之前,必须常修常剪!”老师说到这,教室里是一片笑声和掌声。
后来那个女生一有什么响动,我们就笑她说,你又该修剪修剪了!
那段时间里,我们的上课纪律很好,大家对语文课的兴趣也从来没有这样浓过。
有人说,后来“门板”暗恋上了靳老师,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认为有可能的。我们那个年纪,对这种事情很敏感,直觉也很发达。
“门板”的语文本来是最烂的,但是靳老师来了,偏偏撤换了原来的语文课代表,让他来做。“门板”就有机会在靳老师的寝室、办公室屁颠屁颠地跟进跟出了。本来不说身份、年纪什么的,就是那长相和德性,“门板”也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但人家不是说,感情這个东西,是最不讲道理的嘛。
“门板”是裁缝师傅戴戒指——顶真(针)起来了,但靳老师可能还没感觉,她仍是对他很亲热,有时候会在很多同学面前,亲切地拍拍“门板”的肩膀,对他说些亲密的话。等老师走开,我们说,这是性骚扰啊,但“门板”却温和地笑笑,照样对语文课收作业、发作业乐此不疲。上语文课成了他每天盼望的事,他的语文成绩也史无前例地好起来。
这本来也是好事情——至少“门板”规矩了许多,天天表现得像个乖乖生的样子。问题是他原来的那个女朋友,总是想方设法地和靳老师过不去,后来简直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了,好几次弄得靳老师下不来台。更糟的是后来,靳老师在新加坡的男朋友来了,他们手拉着手在树荫下散步,让“门板”看到了,这还了得,“门板”觉得自己是受了欺骗,他的爱人被人践踏了,不但立刻恢复了原来的捣蛋鬼形象,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勒老师上课,有时候会迟到几分钟,但大家都是不在意的,早先“门板”也会站出来说,靳老师马上就来了,大家先预习。但后来“门板”和靳老师翻毛了,即使是迟到一分钟,他也会带头地鼓噪起来,故意地让别的教师知道,有时候径直到教务处去,说都过了上课时间,靳老师怎么还不来。
还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在教室里少了个BP机,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靳老师来了,她就说,每人打开自己的抽屉来看看,是不是有人闹着玩藏起来了。本来,我们平时也确实有把别人的东西藏到第三者那儿捉弄的。大家也都照吩咐打开抽屉自己检查,也等于是亮出来给人看。但这时候“门板”就大声地对靳老师说:“你没有权力检查我们的抽屉。”“朝天辣椒”也接着说:“你这是侵权行为!”
你想一个教室里有了这么两个宝贝,加上另外一些人的起哄,班级还能成什么样子。那段时间校领导经常到我们教室里来听课,据说对靳老师意见很大,她的上课风格也改了。大家明显地看出来,靳老师失望了、沮丧了。她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生气,目光呆滞,上课像是没感觉,常常对照讲稿,心不在焉地念。语文课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们的教室又是一片狼藉了。
接着就有同学回家去说,有家长到校长室去告状了。
所以我以为,靳老师是被我们气走的,她走的时候很伤心,也一定很迷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靳老师走了,我们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教室里像是少了点什么。最后一期的黑板报上,有同学仿照《大话西游》的台词写了一段话:
“曾经有一位很好的老师摆在我的面前,
我没有去珍惜,
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如此!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会对那个老师说:留下吧!
如果非要把这段师生缘加上一个期限,
我希望是,一万年……”
(选自《杭州日报》2001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