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你说话(五首)

2017-04-10 20:20刘立云
福建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火焰江南

刘立云,1954年12月5日生于江西省井冈山市。1972年12月参军至福州军区江西省军区某部服役,1982年毕业于江西大学(现南昌大学)哲学系。1984年调北京总政解放军文艺社《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工作,历任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发表大量诗作,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眼睛里有毒》(台湾),长篇纪实小说《瞳人》,长篇纪实文学《血满弓刀》《莫斯科落日》等十余部。曾获《诗刊》“2008年度全国十大优秀诗人”奖、《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十月》年度诗歌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全军新作品特殊贡献奖等。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慕士塔格峰

从海拔3100米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

往回走,是一个接着一个下山的台阶

当苏巴什达坂淡为身后虚无缥缈的

一道辙印,天空和大地各就各位

刚刚还戴着一顶白帽子,在车窗外蹲伏的慕士塔

格峰

拔地而起,顿成天地间的一根银色栋梁

慌忙回头看,慕士塔格峰已高过天堂

高过神话和诗歌的屋脊

而众山匍匐,甘愿当它的座椅

天际飘浮的云被它一手扯来擦汗和束腰

那种当仁不让坐在众山之上

和云朵之上的

气派,告诉我它曾经沧海

曾经把亿万年的积雪,坐成天老地荒

而我想,我顺着它宽阔的肩膀用半个小时

从高处回到低处

它是否视我如一朵飞絮、一粒尘埃

三 亩 江 南

苦心自知。对这片在高寒中孤守的土地

这片冰雪孵化千年也只孵化出

石头和盐碱的冻土

他们说,我要的不多,只要三亩江南

只要有三亩江南,他们说,他们就能用这

三亩江南的绿,治疗眼睛里的那片

无边无际的白;只要有三亩江南的根茎和叶片

还有它们的维生素和叶绿素

他们就能筑一座大坝,挡住身体里的

崩塌、沉陷,和天天到来的水土流失

我的天!连石头都被冻伤冻裂了

土壤因冻得大面积坏死

而需要给它们换一个肾,需要从远方运来新鲜的

泥土

给它们透析,清除血液中的毒素

你说,还有什么能阻挡这群被白雪刺瞎过

眼睛的人?还有什么比被稀缺的氧谋财

害命,更让他们痛彻肺腑

并发誓要推开春天的门?就是这样,他们垒土筑

愚公移山,为这片土地建造了三亩房屋

三亩地热,给菜地穿上了一双保暖的袜子

而作为另一个哨位,那个负责播种的小伙子

那个在高原服役了十八年的士兵

把自己也种植在那座玻璃房子里

常听他独自喃喃,他说:茄子、辣椒、白菜、西

芹……

现在请听好了,现在请你们跟随我的指令

按照江南的节气开花,按照江南的时令结果

后来,那些花果然都开了,那些叫黄瓜

冬瓜、西葫芦……的果实

果然结得像江南那样丰饶和壮硕

再后来,那三亩江南和它蓬蓬勃勃生长的

青翠和碧绿

打败了十万乃至百万亩风雪的怒吼

雪山上的三匹狗

三朵奔跑的雪,三段蠕动的山脊

三团火焰在徐徐燃烧,带来

阳光的消息和祝福

三只降落的鹰收敛翅膀,以慢镜头的速度贴地

而行;或者,我还可以把它们

称为士兵、哨所的侦探

信使,和门客、神秘的第五纵队

只能这样。我在此使用的这些词汇

已經够节制够煞费苦心了

但最终我还必须说它们是三匹

狗,那是因为我被它们的本性

和天性,感动并征服了

我不否认我喜欢它们,对它们充满柔情蜜意

体恤和怜悯,类似一个父亲爱他

苦命的闷声不响的儿子

是因为它们出身卑微,非高贵的黑贝

藏獒、拉不拉,亦非真正意义的

警犬,甚至从未被列入名册吗?

也许吧。但我坚称它们三匹狗,肯定还有

匹夫、匹敌、匹配,或者把它们

比喻为关云长胯下骑着的那匹

赤兔马的意思

不行吗?你看它们毛发光亮,奔前跑后

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该消失的时候消失,模范地遵守着

狗的守则;从不摇尾乞怜,也不为争抢一根骨头

咆哮、怒吼、厮杀,相互打得

天翻地覆或抱头鼠窜

更多的时候它们各负其责:一匹

跟着哨兵上哨,另两匹自觉地蹲在营房门前

高高的台阶上,目光里长出两枚钉子

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雪山、道路

口岸,从天空偶尔飞过的

乌鸦,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居高

临下,整天蹲在法院门口的那对石狮子

我知道高山缺氧,哨所的官兵每三周

轮换一次。要知道驻守在这里即便是

坐着、躺着,胸膛也憋闷得

喘不过气来,如同一只被踩扁的空空的易拉罐

但它们的轮换周期是,从生到死

这让它们的肝肿大,脾肿大

肺叶肿大,退化的听觉、味觉和嗅觉

就像被一把隐秘的刀反复削过

唯有那颗肿大的心脏,让它们不离不弃

保持着狗的气节、尊严

以及永远不用来兑现和交换的忠诚

就像那天,当我们从山那边巡逻归来

它们奔袭三公里赶来迎接

那种别后重逢的亲切,那些眼睛在长久忍受焦灼

之后

盈满的泪水,分明在说:

亲啊,沿途雪深路滑,你们都好吗?

阿米亥,阿米亥

前英军犹太人支队的士兵,后希伯来文

和圣经的卫道士,1942年你趴在

阿尔卑斯山下的哪座街垒

向纳粹射击?当“他们用钢铁制造出更多的炮弹

用我的叔父制造出新的叔父”……

总是如此。你至今还记得浸泡在积满雨水

的战壕里,那些呈各种姿势倒卧的

孩子,尸体已经腐烂,发出一阵阵恶臭

但他们血统高贵,种族优雅

蓝色的眼睛深不可测

一头漂亮的金发,是用源远流长的傲慢染出来的

而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至死未松开

辨认因此变得更加艰难,更加诡异

比方说,在广场上汹涌的人群中

在皇家大剧院金碧辉煌的包厢里

你能看清谁是心怀鬼胎的

那个?谁是把身体掏空用来装填TNT的那个

或许他们还会借尸还魂,在某一天鬼鬼

祟祟,就像吐着毒信子的蛇

从我们自身的欲望中,探出头来

那么他是谁?长着怎样的一副身子

怎样的一颗脑袋

因为找不出答案,所以你每天都在反躬自问

每天都腾空身体,对世界说:

来啊,来啊,“和平,请进入我的心。”

火焰,你说话

火焰烧着了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嗓音

凄絕的美就缺这样一个尾声了

把星空推远

此时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追上她的灵魂

“火焰,你说话!”她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

以枯树之姿,危岩之姿,一道闪电

劈开乌云,让天空崩裂

说完最后一句台词

台下的每一颗心都在震颤,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她

把彤红的火焰,穿在身上

就像许多年前,她反复把朝露、云霞和海浪

穿在身上

那么老还那么美!她火焰裹着的身体

历经炉火锤打的嗓音

明亮,纯粹

就像一朵花盛开到把自己生生

胀破,一块铁燃烧到融化并汩汩奔流

然后她缓缓倒下,世界寂静如水,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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