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命田村的目光

2017-04-10 07:52刘群华
牡丹 2017年10期
关键词:草鞋祖父石头

刘群华

柴火档案

西厢瓦檐之下,除了几根瘦草,便是祖父一排一排挑的柴火。

祖父砍柴有三大宝:柴刀、刀鞘和长手帕。他的柴刀永远是雪白、锋利的,总赶在砍柴前在磨刀石上蹭得飞快;刀鞘是一节小儿手臂大的竹子,顺着竹节面剜出上下对称的、刀背厚的窄缝,两端再穿绳打结,就可以系在腰上插刀而行;长手帕则是垫肩的,扦担落在肩上软绵绵的,舒服一些,或者挑柴摆步,方便用来擦汗。

祖父练就砍柴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在他七八岁到九十三岁的八十几年的时光里,每年都要挑几十担甚至一百来担柴以满足一家的烧水煮饭喂猪之用。他跟曾祖父时,一直放牛挑柴,没有个闲。有一天,他在大乙堂跟私塾的一個老先生正摇头晃脑读字,门外就闯进来了曾祖父,他对私塾先生说:“老先生,我家晚上没米了,街上正好有个买柴的主顾,我想让他和我回去挑担柴卖了买些米来。”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放祖父出去了。

这一年,祖父十来岁,在私塾读了两年。以后,他便再也没进入过。

祖父离开了私塾,便稚嫩地走进了茫茫社会。那时的国家正遭受血泪的洗礼,他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曾祖父家底薄,祖父就经常给润溪街上的几户商家供柴。在当时,活路难找,祖父小小年纪能找到给大户人家挑柴的活计那是烧了高香的好事。祖父每天上午一担,下午一担地挑,挣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钱补贴家用。

有一年正月,雪下几天几夜了,润溪街上的一户商家办寿宴,需要好多的柴火。祖父听了,他扫了眼灰鸽子般的天,转身进屋,穿上一双草鞋就进了山。

故乡的山陡而深。崖山从资江的口子里进来,钻进命田村的田野和河谷就高耸着身板赖着不走了。逶迤的雪峰山一片雪白,雪盖过了祖父的双膝,在抱围大的树下艰难地走着。这时,只见两丈开外蹲了一条百多斤重的老虎,瞪着圆眼瞅着祖父,一动也没动。

祖父本埋头捡柴呢,一抬头,吓得眼发呆,腿打颤,差点瘫在雪地上。然后,老虎盯着祖父,祖父也胆怯地看着老虎,无言又无奈地对峙着。这般情景没过多久,祖父身后一棵杂树的树枝不堪冰凌和雪花的重负,“哗”的一声断了,雪沫儿扬起老高好宽,雾一样笼罩了单薄的祖父。而老虎被眼前倏地卷起的声响和景象吓了一跳,“汪呜”一声,瞬间拨身而起,跃过山梁奔了!

等祖父返过神来,他的泪水可淌船。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来回馈给予他苦难的生活和世界,可是他坚强地用手帕擦了擦泪,又扬起柴刀继续重复着孤独而冰凉的动作。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祖父不到那儿去砍柴了。那个叫猪山垇的小地方,是他生命轨迹里颇惊险的阴影,并诡异地伴随着他长大。

祖父娶妻生子时,大江南北已经解放。新的时代,他希望日子过好一点,有碗白米饭吃。

解放后,祖父不再天天挑柴,开始种早稻、玉米、红薯、花生,还养了一条水牛喂了两条猪。他和祖母及五个儿女,一家共七口人,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有滋有味。

据我的父亲讲,祖父此时有用不完的力,有使不完的劲,在那个风风火火的时代,他偶尔被村领导叫去挑柴开会。

开会多在冬天。只有冬天最闲。而天气又冷,便在会场烧起大火取暖开会。祖父的性格极好,只要村人和领导嘱咐他干的事,他会保质保量完成。有一回下雪,鸟都冻住了,山上的麂子被尖冰磨破了蹄子,饿得下了山,在平地找食儿。天寒地冻,村里又在大队会堂开会,有人提议:“让刘太生挑柴吧!"村长想了想,其实他不用想,这大雪天除了我祖父会痛快地答应去挑柴,没有第二人。他想了想,是因为内疚,却实在找不到要祖父去挑柴的理由。

祖父挑柴也不需要他的理由,他听到指令后,系上刀鞘,插上柴刀,围上长手帕就进山了。这一晚,祖父把柴挑进会场,觉得柴湿了,又换了家里的干柴,让村人清清爽爽地开会,温温暖暖地感受一个集体大家庭的幸福。

一个集体缺谁都不行。祖父不觉得自己委屈,吃了苦。

祖父还是挑柴。在祖父一辈子的履历里,柴火是他的名片,是他档案里的主题词。当日子越过越松展,越过越好,从一九八零年开始,祖父叫得响的还是挑柴。

我家住在路边,门前是一条丈宽的平整的马路,村人或外村人路过的时候,他们就翘起大拇指对祖父说:“老头子,你的柴火挑得好,外观出像,扁中有圆,像只扁桶似的。柴也砍得好,没毛枝毛叶,好进灶,好烧。”赞得祖父嘿嘿笑。

这时的祖父除了种田挖土,还织土箕等竹器。他那么勤劳地工作,对钱没有概念,也不会用。记忆中他身上没兜过钱,左手卖担柴或土箕,右手就递给了我的祖母。而祖母也不苛刻他,只要祖父要钱,她绝对不问原由。

那些年,我见祖父天天忙忙碌碌,不是挑柴就是进山扯草药海金沙苗,甚至摘茶。我曾经很严肃地对他说过:“爷爷,人不能活一千岁,你也玩几天吧。”他不回答我,不过从他回答旁人的话里我找到了答案,他说:“我抓住了好日子的尾巴,这三十年我哪样没吃过,想吃的,样样吃足了,过去的人连吃碗白米饭也难啊!”他觉得很满足了,挑柴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有一年,四叔在城里买了块地树房子,要祖父去看看。祖父没出过远门,也是第一次进城。他以为城里树房子像乡下一样自己忙,所以他做好了去帮四叔大干一场的准备。可是去了后,他一点事也没有,便坐在阳台上看报纸。这寡淡无味的日子可害苦了祖父,他身体里的血脉一旦离开了挑柴的动力,他的双脚从膝以下就肿了,大便也屙不出了。四叔没办法,慌慌张张把他送回来,让他进山挑了几担柴,他的身体又正常了。

村里的人知道他是做工佬,都羡慕他有个好身体。甚至,连年轻的我们也羡慕过。

那是去年,在他九十二岁高龄的时候,我从外地回来,看到他清早钻进了薄薄的雾里,没多久就从山里挑一担柴回来。事后,我掂了掂,至少有五六十斤重,压得我的双肩生痛。这时我就想,我的祖父或许会长命百岁,长生不老。这样的愿望是缘于他的工作表现,也没想过去给他体检,认为很健康的。可是,我的愿望还没萌生多久,祖父就像秋天熟透了的一颗柿子,一下子倒在了病床上。

当我们闻讯齐崭崭从外赶回来,见到已经消瘦嶙峋的祖父,他的目光灰暗无力,胃部的痛疼强悍地侵袭着他昔日钢铁般的体魄,让人看了天都阴沉得哭了。我要记住那个日子,即2016年12月7日8时,祖父终于撒手不管我们了,也不管故乡漫山遍野的柴火了。

故乡的柴火,或许是祖父继续留着温暖人的灵魂。

野雪图

左侧是一条细细的小溪,右边是一片风蚀的木楼,靠后则是一抹嶙峋的山脉,整个野雪图的结构与黑白,透出一股幽静、温暖的水墨意境。

这幅画的丹青不是人,是自然的杰作。每年的十月下旬,寒风吹净了命田村的红叶,溪流在野鸭的长鸣短句中消瘦,冬天就凝结了陡峭而对峙的山头,雪白地弹奏着棉絮一样柔软的乡愁。

对于这幅画的念想,在外的人尤其亲切,感受颇深。记得有一年我在海南打工,接近十二月了,海口还遍地青枝叶茂,花儿竞放,一轮阳光火辣辣地红着,这时故乡偶尔翻动的一粒腊味,便让我挂念故乡的雪了!才会觉得故乡的雪不再冷得讨厌,成就与我血液一样澎湃的生命的一体!

故乡是湘西的门户,在雪峰山一侧东支的脚下,四季分明。它的雪是逐步逐步来的,从秋天开始,山上的树叶红了,先一丝一脉地浅红,再一沟一壑红煨煨的深红。然后风使劲地刮,像刀剥树皮一样拼命、残酷,血淋淋地把一枝一枝的红叶揪落,接着在半夜狠狠地下几床霜,把夏天里的火焰彻底捂熄了,就接近十月的下旬。

冬天的命田村很闲。下雪前,村东头的人在墙头慵懒着四肢,叉手叉脚躺在杂乱的荒草上晒太阳,嘴里有时叼着个煮红薯,身边还有一小壶米酒,乜斜着眼,听松树竹林里的鸟儿啁啾,或者几个人都那么横七竖八地躺着,边放着牛,边讲着古,晒了左边晒右边;村西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留守的妇女不再纳鞋底绣鞋垫,更不纺纱织布,一人一方,围着一张大方桌子把一盘麻将搓得叭叭响,粗声粗气。

命田村的人闲是闲,可这时只要雪一下,连狗都躁动不安了,郁闷得在薄薄的雪上汪汪地叫几声,四肢飞快地前后拨动,把雪刨出了浅一条深一条的伤痕。男人也早坐立不安,他们在一个有雪还夹冰的早晨,背杆鸟铳,踩着叽嘎叽嘎的雪白出村。

他们要赶一年一度的野猎!

那时候野猎的人都穿一双草鞋出门,并且算着日子,提前在大雪来临时把草鞋织好。他们用长长的糯禾稻草拧成一股绳,在一个刀勾的木墩子上,一头勾住板凳,一头穿绳缠住腰,有经有纬地编,像编土箕一样。然后剪去出头的草,用棒槌敲打、翻边,一双草鞋便织好,只等待穿绳扣入脚了。

有的人家也拧进了碎布,这样的草鞋耐穿。只是碎布不是每家都富有,好多人家把碎布缝在了衣服的袖口领子上,或补在裤子的屁股膝盖等易磨破处了。

我的祖父打草鞋是我们那带打得最好的。他的稻草拧得紧,加上祖母是裁缝,碎布多,鞋也耐穿。最让人满意的是出样,一双草鞋似弯弯的月亮,洁净而玲珑。

记得那时祖父逢五和十的日子趕集,祖父就肩挑十几双草鞋出去了。卖多少钱一双,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喜与他赶集。我们在街头先喝了碗热喷喷的米粉条,再要上几个烫嘴皮子的黄糖包子,就边走边吆喝:“鞋呐!草鞋!”

有一回祖父碰着好友了,便把草鞋从肩上放下,窝在店铺的门檐下席地而坐,彼此互敬了手旱烟,那杆尺多长,还带铁片和火石的烟杆袅袅烧起。我也蹲着,小眼睛盯着寡味的人流,祖父说:“你叫。”

我胆细。祖父说:“不像刘家的人,一个小男人忸怩得像书生似的。”我不服气,就叫:“鞋呐!草鞋——!”

祖父笑了。

祖父的草鞋到冬天不愁卖,打猎的人都赶着来买。这时,祖父也跟着他们相约去打猎,唤走了三条凶猛高大的狗,还握着一杆乌黑油亮的火铳。他的枪法也不差,天上飞的,他说打哪只,你就说打有红白尾羽的那只。话刚说完,呯的一声,那只红白尾羽的鸟栽头落了。有时也不准,他就会说:“昨晚打草鞋打晚了,眼睛暗了。”

祖父打猎我去过一回。我穿着小草鞋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的。那次打猎近,在屋前的一座山上,一条三百多斤的红毛老野猪盘在沟底,村里赶了两回硬赶不出。他们说:“叫草鞋叔来吧?”

祖父去了。那沟深宽大,又岩多突兀,野猪爬在一个没雪的地方,任满山狗吠人嚷,悠闲地躺着。

祖父说:“抬上我家那条没牙了的老狗来。”

那是一条什么狗哩!毛稀落,全身像一团烂棉花似的;快干枯了的四肢软弱无力,牙早掉光了,耸着牙龈吃东西没抢赢过那两条嫩狗。我也欺负它,说不定我心正烦,而它正悠悠歪歪地走,我就倏地一脚踢它痛得不能叫,只龇牙咧嘴地哼哼。

我瞅不上这条狗!我一个人穿着草鞋躲在岩牯子缝里望,免得野猪打伤了扑来。那条老狗团在背篓里被人背上山,等祖父把它搬出来,让它慢吞吞地在雪地上嗅着了味,它就低沉地轰轰的几声,野猪听了,像惊了一跳似的,呼地起身跑了。

野猪慌慌张张蹿出了谷,上了坡,前脚刚踏上山梁,便听见眼快手疾的一声火铳响,呯——!结束了。

后来我惊讶老狗的权威,它与嫩狗的叫不一样,嫩狗叫,清脆。老狗叫,雄浑。

我们把野猪抬了下来。这时才发觉脚上一股火燎的冰痛。

我们就这样在野猎的乐趣里从童年开始守着冬天,守着给予命田村人快乐的雪。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像湘西这块土地遗传给我的粗犷的基因,以至成年了还在遥远的他乡萌生去亲近的冲动!

今年的野雪图着笔或奔放或细腻,透着古朴、沧桑,在十二月的天气里越来越美丽、清晰,雪也越下越猛了。风这个始作俑者,把平地和高山扫得恍白,钻进远近的溪流里还冻出了一根一根的冰棍儿,粗的细的像洞府里的乳钟石,亮晶晶的,有的挂在悬崖峭壁上,有的吊在枯枝败叶里,有的搁在吊脚楼的黑瓦弯檐边下。而天空被厚云笼罩得如眉毛黑,黑压压的像一只柴火锅朦朦胧胧地移来。

故乡的雪不喜欢从雪峰山的背面来,喜欢从谷口的风雨桥上大片大片地迎面飘来。密簇簇地飘,像远方的游客赶着趟儿来了。游客们看过了风雨桥下绿缎子似的河,钓钓野白条子鱼后,再兴奋地探进桐油黄的吊脚楼里喝一壶米酒,听一曲瑶族的山歌儿,就醉醺醺地坐在村里的坝上不走了。

他们像城里迫切要离开高楼的雀儿,在双脚落地时找到了一块桃源般的地方而突然心胸敞开,洁白而辽阔。这一夜,命田村张开了莽荒的双手,古陋的木楼里没有灯光,只有坝上熊熊的篝火和围着火跳跃的一圈又一圈牵着手的人!

第二天,他们每个人跟我的祖父买了一双草鞋,套在娇嫩的脚上,踏着嘎嘎的雪,冻得哈嗤哈嗤叫,于对面的深山野壑里奔跑,打了一场野猎。尽管现在的命田村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开始珍爱环境了,这场野猎的猎物也是家养的兔子和野猪,但其中的热闹劲儿还是当年狩猎的韵味,照样有发现猎物的欣喜、瞄准猎物的紧张和分享猎物的满足。

一场狩猎还似过去一样勇敢、原始。我们也在复古中悄悄发觉春天复苏的眼睛和触角。

故乡的野雪图,动静相宜,原是一幅梅山文化的水墨,写意着时光,记载着人的过往,一帧一帧地四季更新。

命田村的石头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几亩薄田,一方风吹皱的木窗,抑或一泓山泉,便是命田村人的全部。

命田村是石头的故乡,一山一山的石头犬牙交错,一大堆一大堆的石头拥抱嵯峨,横卧于河床、山谷、土坡、峰巅,以其深邃和高远的目光,静穆得像一段时光坦荡的胸怀。它们又都是坚硬的,从身体里流溢出健康而古朴的色泽,像古铜色皮肤的人的灵魂,粗犷而美丽。

小时候,我时常站在青黛饱满的山梁上,看斑斓的天,崭新如洗过的一江资水的鹅卵石。而一片云一阵风所孕育的明亮和单纯,在秋天里,乃至冬天,逐渐成熟如一块褐石,上面的青苔像一丛草木一样荣枯。

从村头走到村尾,峭壁上的石头挂在树根上,只要树根不紧紧抓住石头,石头就会迎面飞奔。发洪水时,石头就漂在浪花上,随着水的起伏和咆哮,把夹岸的青翠吞噬得千疮百孔。风从村头老松树刮起,底下的石头也首先哗哗响,片刻,在村尾大樟树下的大石头后哗哗啦啦结束。

一个个石头的吟唱,像一堂吟唱诗经的学子,在石板屋里摇头吆喝。

父辈们在这种条件下慢慢学会了自给自足,一直就地取材地生活。他们撬起坚硬的石头垒房屋、砌猪圈、码厕所、堆桌子。就是比一个人还高的围墙,也是一块块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石头砌的。

命田村有一种专砌石头的匠人,俗称石匠。他们对石头的了解,就像看一个人的品质一样清晰。比如他砌一座石拱桥,石头整齐地码放着,但最后一个完工的石头就得看眼力,眼力好,在偌大的石堆里一眼找出,搬去或抬去一放,刚好挤得两头紧。这样一座桥才稳固。

自然,石头是没有一块相同的。除了大小,除了方正光圆,其千形万状的面貌,或放于所在的位置不同,作用也不同了。当一个石匠把一山一河的石头熟悉了,夯在石头上的黏土也被风艺术性地抹平,石头会开花结果,会在它身体的黏土上生出一种青藤的根须,弯弯曲曲地长出一大片葱翠来。

而被砌成石屋的石头,与人的呼吸更緊密了。白天,它见证了人的上山放牧、扛锄种地;晚上,则安睡于人宁谧的呼吸里,或在灯光下透过墙缝,看到外面的树林、河流和果实。

万千的石头有万千的命运。在命田村,这漫山遍野的石头有千万种的命运。

据我的祖先记载,一个石头是一本邦邦叫的活历史。当年他们用石头做过石刀切过菜,做过石斧砍过柴,做过石锤子砸过板栗。石头的广泛应用,一下子在那个原始的时代普及,并形成了石器文化。我们可以从原始社会看一把石刀的粗糙、简单,证明我们现在无与伦比的智慧和现代化。可那时的祖先倘若不用石器过日子,就无法体现兽皮和洞穴、爱情与亲情的关系,则无法拓宽人的生存本质和精神。

先祖用一件件简单而坚硬的石器开拓着一个时代,他们的文明还至今深刻地影响着我们,我们还像先祖一样食五谷、饮山泉,睡在安静的夜里。或者握着一把镰刀,开荒烧土,在春天撒下种子,在秋天收获果实。甚至爬在温暖的山坡上挖野菜,听野鸡在草丛里咯咯叫唤,像轻云穿过石头砌的寨子,听一曲如喝米酒般醉了的山歌。这时,山歌是这样唱的:

“呱呱的石头呱呱叫——

呱呱的床板呱呱跳——”

人与石头碰撞的火花,演绎着岁月的甜蜜或苦涩。石头在人的手里挪动和翻转,在人的思想里做着一次次华丽的变身,以石磨石槽石砧石臼等方式,以最适合最需要的形式,掺和着命田村的日子。

后来,石匠用两块大石头精工细雕了两尊石菩萨,还用许多的石头盖了几间森严的庵堂,于每月的初一、十五,让一群人虔诚地踉踉跄跄地爬上山去磕头,敬奉水墨般的香火。那些石头垒起的庵堂和石菩萨,与时光一道变老,沧桑地立在夕照中,连资江都泛起了枯红及皱纹似的涟漪。

一条资江的风雨足以淹没命田村的风雨。男人在江上“嗨哦嗨哦”拉纤扛货的日子,纤绳粗粗地勒在拴船的石头上,勒在忐忑不安的心上,生怕一个石头的滚动就毁了一船的人。而家中的女人则在佛堂里敲响木鱼祈祷,沐浴着红尘,咚咚咚地回荡在寂寞而幽暗的山谷和险滩。

一尊佛的慈悲原是一船人的寄托,寄托在一个亘古不变的石头身上。

一船人的希望一旦立在山头,山头就有了向往的目光,就会拥抱着一处美丽的人文风景,让几只鸟自由地飞起又落下,任意于哪一棵绿荫大树上停留、休息,任意于哪一种洪大或瘦小的啁啾的表达。

这片以富藏石头而骄傲的命田村,有足够的石头锤炼万般事物的深度,在人生命的长度和厚度里,捕捉随风摇曳的最自然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为啥命田村的人对石头的赞美自始至终都很慷慨?他们逐渐找到石头的美,把石头雕琢成各种各样、各神各态的动植物,妆饰着自己富裕的家园,而呼呼气派起来。像槽门院子上的神鸟,它神气地站在屋檐上,像一只孔雀,有人说那是一只太阳鸟,但它的威仪,让一片片黑瓦成了它的羽毛,让一栋槽门院子成了它飞翔的坐骑。

而蹲在大门前的狮子,同样是石头的。一对大小等同的卷毛的狮子,石头均采自村东头的荒山野壑。毛石黑褐,生着青苔,有几吨大,但工匠的刀锉工夫十分了得,最后只见狮子双眼圆瞪,饱满有神,尤其不怒而威的含蓄的气度,更是入骨三分。

当然,这一对狮子和那只神鸟,或者这一栋宽大的院子,都是一个富人要表达成功的资本。

一个石头,从此因为人复杂的情感而形式丰富。

当一群的石头在一条河上蓄坝,再挖渠树水车的时候,命田村的石碾就活了。水车靠渠水的落差,以木片飞快的旋转而牵动碾房里的石碾,在一条满月般的青石槽里时缓时快地快乐着。在别的地方,我见过用牛拉的石碾,蒙着眼的牛在碾房里兀自、机械地转着圈圈。而在我们资江河畔,牛仅耕田,碾谷碾粉的事都依赖水车。

水车是石碾房的一部分,据说是诸葛亮发明的。它的外形漂亮,如一弯木月亮;一节一节的木片像树叶,从水里过,发出麦笛的清脆。我那时爬过木叶子,只要坝上的闸门没打开,水车就是静止的,当我爬在木叶子上,水车立刻飞快地转起来。你见过老鼠爬风车吗?它爬一叶下一叶,如此返复。我那时劲小,往住手攀不住叶片,只听咕噜一声就滑在了水車底下,水也把我浸得透湿。

偶尔,水车的渠道里会混进来几条小白鱼,这时,瘦小的我一旦落下,哗啦啦地惊了它们,它们就嗖地四处逃窜,躲进远的近的狭小的石头缝里。我张开手轻轻摸进去,感触着,一捏,捏住它的身子或尾巴。它们活蹦乱跳地挣扎,我憨笑着,飞激着水,扑扑爬出石渠,向石碾房的人大声喊,炫耀着。

可是,石碾房的大人怎么会理会我呢?他们挑一担谷子放在光滑的石槽里,均匀散开一圈,再走出碾房拉开闸门,水狂泻、奔腾,水车马上滚动,碾房就传出咔嚓咔嚓碾谷的声响。这声响是欢乐的,满足的。新收的谷,有着田野的黄澄和沉甸,而我仿佛闻到了晚上的白米饭。

现在的人对吃碗白米饭是不屑一顾的。我小时候对吃碗白米饭倍加珍贵。那时只要不吃玉米饭、薯米饭,吃白米饭就不用吃菜。我的曾祖父说过,能吃碗白米饭就好哩!他至死都吃薯米饭。我扒着白嫩嫩的饭粒,听耳边吟唱的石碾,幸福感油然而生。

石碾最累是十二月。这时,村里的腊味很浓厚,各家拿出了糯谷碾,碾好又碾粉,回家混合其它杂粮做粑粑。命田村的粑粑,颜色多彩,白的新婚粑,红的高粱粑,绿的草叶粑,个性鲜明,香气流溢,极具诱惑。

命田村的石碾在这个时候也容易烂。碾房老板请来石匠,用锤子叮咚叮咚把石碾拆了,修好又合上。新旧交错的石碾如新旧相交的时代,心思复杂。我记得用石碾的日子不太远,迎面撞来了电动打米机磨粉机,石碾也逐渐暗淡,忧郁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命田村的石碾如夕阳下的黄昏,一腔的朱红,尽管多娇,却滑落了夜的红尘。他们干脆把碾房拆了,正式下幕了。我长大后从外面回来,突然翻到一张以碾房为背景的照片,心,痛了一下。

记忆真如刀啊,把过往切碎了。那些敲敲打打的石头,正是一个匠人赋予一个石头的内涵,让一个本无所谓价值的石头,从此有了生命和文明的气息。

命田村的石头,是一种坚硬和柔软的守望。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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