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
字里行间的文人情怀
——研读何绍基手札《金陵杂述四十绝句》
■刘洋
十九世纪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无论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都是一个特殊时期,此刻的中国书坛也进行着微妙的变化。清雍正、乾隆年间起,文字狱愈演愈烈,致使大批文人士大夫逃避政治,转而钻研金石之学,由此帖学大衰,围绕碑学的理论研究和书法创作却逐步崛起进入鼎盛,一系列著作如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等应时而生。在晚清碑学的迅速发展中,何绍基与其他书家一样,也探索了诸如笔法、碑帖流派等问题。何绍基在朝堂历任文渊阁校理、国史馆提调等职;其父何凌汉与其三位门兄均习文善书,有所造诣。何绍基曾言:“书家有南北两派,如说经有西东京,论学有洛蜀党,谈禅有南北宗,非可强合也。”①这表明其对南帖北碑流派之说持肯定态度。而何绍基在碑学领域的主要成就,在于其碑派风格的行草书,世人称作“何体”。何绍基行书的功底主要来源于颜真卿《争座位帖》,其中不乏其早年尤爱的欧字《道因法师碑》和魏碑《张黑女墓志》的根基。何绍基在四十岁左右就确立了自己的书法风格,温和内敛、敦厚朴实;晚年时则多见老辣、欹侧多姿,堪称是碑与帖创新结合不多见的书风典范。《息轲杂著》②称其书“专从颜清臣问津,积数十年功力,探源篆隶,人神仙境,晚年尤自课甚勤,摹《衡兴祖》《张公方》多本,神与迹化,数百年书法于斯一振。”在接触行书学习、临摹何绍基书法的过程中,那些大字条幅和对联的起伏跌宕、章法布白让我们仿佛看到晚清碑学大兴时代的艺术繁荣。在何绍基的行书中,他的手札《金陵杂述四十绝句》为其代表作之一。
手札,又可以叫做信札、尺牍、函札,也就是古代文人墨客之间交流来往的信函。站在书法的立场上,古人的书稿、诗稿、便条等都可以用手札一词来概括。手札来源于生活,正如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有矫揉造作和刻意安排,是书者技法与情感最真实流露的一面。东坡先生云:“书初无意于佳乃佳。”手札不受时间空间影响,诗兴大发可写、记事叙情可写、愤懑悲欢可写,成为书法艺术的一种独特形式。小手札可以成就大经典,例如王羲之、王献之的《初月帖》《地黄汤帖》《中秋帖》,张旭《肚痛帖》,颜真卿《祭侄文稿》,杨凝式《韭花帖》等,都成为历代所推崇的法书。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是何绍基晚年游金陵的创作诗稿,收录其自作诗四十首,均为七言绝句,何时年六十六岁,正是书法艺术的高峰时期,可谓人书俱老。晚清书法家、金石学家莫友芝③在后曾作跋曰:“尤天真超绝,脱尽书家一切蹊径,盖斯游极得意书矣。”纵观何绍基《金陵杂述四十绝句》书法风格,通篇四十首诗自然罗列,每一首诗后都会用小字标注对此诗的点题或者感想,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关系密切,不知书写中途是否有停顿,但给人一鼓作气、浑然天成的朴实美感。从诗的内容则侧面凸显了何绍基极高的学识和文学创作涵养,因为是在金陵游记时所作,诗的内容更多是写景和抒情。开篇的“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单独成列,是为题目;前面提到何绍基尤爱北碑,从“金”字的捺角和横的切笔就能感受到魏碑的影子,“十”字则带有十分明显的颜体特征,横细竖粗,其中竖的略微颤抖使得线条粗而不笨,厚而有筋,这是何氏行书中的书写特色。标题之后为四十首绝句诗的内容,除了第一首诗后没有小字注释外,后三十九首均带有注释,章法统一而形式感强。
在《金陵杂述四十绝句》中开篇几首诗的字形较为端庄,应是基于作者本人刚开始进入书写状态,法度之中章法整齐;中篇之后则点画挥洒自如,大小粗细错落布局,自然闲适之感淋漓尽致,诗与字均让读者赏心悦目。何氏行书继承了颜字的篆籀④之风,强调金石气而加以创新,面貌独特却朴拙耐看。以中后篇的四首诗为例,其一曰:“南楼高矗入云霞,四面江山壮观夸。俯瞰一城空壮阔,炊烟浓处几人家。”后跟小字注释为“南门城楼新葺,极雄阔。”简单的几句描绘让人眼前一亮,犹如身临其境画面感极强;旧地重游,修葺一新的城楼让作者感叹“极雄阔”。“南楼”“高矗”二字分别加以牵丝连带,上下字呼应,横画多用藏锋起笔,极少露锋以示圆润;“入”字捺画以反捺为之,左低右高字形造险之势,露锋起笔切笔结束,随意中不失碑的影子;“云”字以草法出现,打破了空间上布局密集,较为空灵,“霞”字最后一笔的反捺在颜体行书中较为常见,捺角下按而收,带来不少古拙。“江山”二字主要以点画为主,“江”字三点整齐排列而加以连带,点的收笔方向均不相同,在何的行书中是常用写法;“观”“俯”二字的弯钩特点鲜明,“观”字最后一笔切笔转折直接出钩,钩的方向为右上,给人以甩出去的效果,“俯”字最后则顺势提按出钩,一提一按作波挑状。“一”字较有趣味,藏锋顿笔右上收笔,长度较短拙而灵动,如魏碑中的横点,蓄力十足。“浓处”二字为又一连带组合,“浓”字的三点沿用了何氏字法,整个字形左松右紧与“处”字的点连带呼应,“处”字则左收右放,捺画捺角平写平出,《张黑女墓志》的影子显露无疑,体现了何氏对碑帖结合的熟练应用。“城”字和“几”字的戈钩风格鲜明,“城”字以弯钩直出,强调字的碑刻效果与硬朗,如“铁画银钩”;“几”字的钩行笔则略带抖动,以颜体的鹅头钩结束,再次体现了何绍基对颜体的活学活用。
第二首诗曰:“六代流风到有明,欲凭佛力巩皇京。报恩寺塔成焦土,毕竟坚牢是石城。”这首诗的释义都在表面上,小字注释“报恩寺全毁失”直观表达了作者的惋惜与悲悯之情。在这首诗中出现了“流风到”三字连带组合,动态感强,牵丝虽细,但弹性有力,三字从上到下由紧到松,逐渐开张,浑然一体。“到”字的竖钩犹如刀币状,略带何氏的抖动行笔而出平钩,字形外拓骨架坚挺。“佛力”“巩皇”“寺塔”“毕竟”连带组合,皆自然精巧,比较统一。“城”字的写法让人眼前一亮,独特之处在于戈钩写完之后点与撇的连带一笔书,这在何氏行书中多次运用,也是规律性的写法。
其三诗曰:“可叹幺(妖)魔太昧机,负嵎何计避霆威。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曾经辉煌壮丽的天王府已不比往昔,太平天国运动被朝廷镇压,一片荒芜野鸽飞。小字注释为“伪天王府飞鸽极多。”这首诗中有几处何绍基的精彩之笔,先是“太”“天”二字,字形重心极低,上窄下宽左右开张,捺角取颜楷之意略带何氏抖笔,显得宽博大气。“机”字左右结构都呈外拓状,形以圆为主,撇部往上做挑钩之势,牵丝较细,笔画呼应,牵丝自然。“威十年壮”为四字连带组合,其中“威”字虚连,意在与“十”字横画呼应,“十年壮”为实连,牵丝由粗到细,提按之势分明,“十”字横画切笔转锋右上,竖画呈悬针状和后两字沟通,一气呵成。“丽”字与“荒”字最后一笔的钩比较相近,露锋起笔,轻提重按将钩挑出,“丽”字钩向正上做势,“荒”字钩向右上做势,反复练习方能体会书写中细微的动作。
第四首诗云:“向帅迟回孝陵卫,曾公径逼雨花台。从知胆略殊高下,坐看坚城力战开。”诗后注释为:“沅圃中丞直逼雨花台,人人危之,卒成大功,岂不伟哉。”这段中的经典笔画先看“迟”“逼”二字的走之旁,点处省略,横折弯做竖向波浪状,轻巧而率真,走之以下按切笔并略微颤抖丰富了捺角的变化。“曾”“高”二字的点在字形中占了很大比例,中心偏低做造险之势,颇具欧阳通的险峻,露锋出点坚实有力,欧阳询《八决》中讲“点如高峰之坠石”⑤正如此状。“略”字与“力”字的收笔长线在何绍基的大字、小字行书中经常出现,其目的在于打破块与面的疏密关系,依章法需要而变;撇画收笔虽尖峻但不失厚度。
何绍基用笔特殊之处,在后世书家的普遍认知中,莫过于他的“回腕执笔法”。他曾在《北魏张黑女墓志》自题:“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费力,直是腕力笔锋,天生自然。在何绍基的大字行书、篆隶的临摹和创作中多用此执笔法;但从何手札《金陵杂述四十绝句》的这一类小行书来看,灵巧自然,线条的牵丝与连带果断而硬朗,应是自然书写,可能不会用此法。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作为何绍基晚年行书手札的代表作,可以说凝聚了他一生的技法积累和情感阅历,字里行间体现着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文人情怀。近代著名学者马宗霍曾评价何绍基曰:“以颜手为宗,其行书如天花乱坠、不可捉摹,篆书纯以神行之,不以分布为工,隶书学张迁,几愈百本,论者知子贞之出,纯以天分行事,不知其勤笔有如此也,然子之而不免轻佻者,以胸襟自劣于子贞也。”何绍基书法的审美风格体现“朴拙”“雄浑”“厚重”之美,形成别具一格的面貌。他在取法北碑、变革楷书和行草书笔法方面的成就,标志着碑派书法的审美原则在各种书体领域的全面落实,对晚清书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堪称为晚清书坛的一代宗师。
附图:
图1 何绍基《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图2 何绍基《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注释:
①出自何绍基《论书·跋汪鉴斋藏虞恭公温公碑旧拓本》
②清代杨翰(1812-1879)所著;其字海琴,号伯飞,又号息柯。画史称其“考据金石,讨论书、画,文词诗歌,靡不精能,仿王宸小品,笔意恬雅,皴染有松秀,有出蓝之美。得何绍基书法,几可乱真。”
③晚清金石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书法家,宋诗派重要成员。家世传业,通文字训诂之学,与遵义郑珍并称“西南巨儒”。
④篆籀是文字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书体的称谓。“籀”特指籀文,最早出现在周宣王时期;在此特指何绍基学习颜体书法线条的书写特点。
⑤卫夫人《笔阵图》、欧阳询《八决》、北宋朱长文《续书断》等书论中均体现了此观点。
[1]何绍基诗文选[M].岳麓书社,1992.
[2]崔伟.中国书法家全集-何绍基[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康有为.广艺舟双揖执笔第二十[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4]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
[5]黄庭坚.山谷文集[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
[6]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